第六二八章並不一致

朱常玨始終將視線停留在了宮中禦書房。

有一位閣老,暗地裏是他這邊的。他雖知希望渺茫,但還是希望事情不再惡化,甚至出現轉機。

然而,禦書房的消息很快便傳出來了。

順天府整合放到禦案上,涉及玨王的指控和證據竟然將禦案都給鋪滿了,若合起堆疊,至少有兩三人高,看得諸位大人暗暗咋舌,看得皇帝眉心直跳。

罪名,已經定論的加上正在搜集證人證據的,已經達到了一百三十多條。其中將玨王認為主被告的,也有足足五十多條。令人心驚。

在這種狀況下,別說是一位閣老,就是兩位三位都是朱常玨的人,在這一堆堆東西前也無從下手。你辯得了一二,還能辯個一二十嗎?

皇帝歎了一聲。

他當然知道這些罪證裏不排除長子有被人落井下石的栽贓,但這其中哪怕隻有五分之一罪名是真,這個兒子也是罪大惡極。

眼下,順天府尹正挑出一遝子行hui受hui的指控,表示人證都有了,可卻缺了直接物證。又指了這堆那堆,表示若不提審經手人,案件進度就提不上去……

皇帝聽懂了。他踱了幾步,終是下了決心。

“那便去做吧!傳朕口諭,著,玨王府上下全力配合調查。從主子到奴才,從賬房到庫房,需要取證的,一概不得推諉。有阻撓辦案進程和銷毀證據控製證人的,不論身份,不論理由,一概先行拿下!”

當有侍將這條口諭帶到玨王府時,朱常玨有幾分崩潰。

在他看來,皇帝這是連最後的尊嚴都沒給他留。他連自己家裏的鑰匙都要交出去,這無疑是將他從裏到外全都剝了個精光。

顯然皇帝這是要徹底放棄他了!

朱常玨滿肚子都是憋屈和委屈。

他決定最後努力一次,最後一次!

他求見皇帝。

他連連找人遞了三次口信,卻都被拒絕了。皇帝不見他!

他終是冷冷笑了起來。

什麽父子!何其冷漠!

王府都保不住了,難道,他就幹等著淪為階下囚,幹等著誰都來打他臉,落他顏麵,踩他尊嚴?

他是被逼的!

……

此刻的皇帝是矛盾的。

他既想弄清楚所有的因果,揪出所有危害他皇權的家夥,又怕事情鬧太大,掀起驚濤後的結果。

不僅僅是怕涉及人員太廣,他更擔心毒瘡被挑破後會害及皇室和朝廷的威信,反叫後人以為他的掌權竟是這般腐蔽,不但影響了民眾對朝廷的威信,還會影響後世對他的評價。

此外,幾天的早朝下來,他已經嗅到Tài子Dǎng正在對玨王發動最猛烈的攻擊。事實上,玨王勢力一定意義上就是他本人默許壯大以牽製Tài子Dǎng和蕭家為首的那幫老臣的。他若徹底滅了玨王一派,太子豈不是一家獨大?到那時,他難道再對Tài子Dǎng下手一次?

如何把控那個尺度,他很頭疼。

就這事,他前幾日已與李純坦言並談論過。

但李純卻隻讓他不用憂心。

他不知李純何來底氣,但他見李純信誓旦旦,他便選擇了信任。

朱常玨不知道,事實皇帝在禦書房散了之後,私下還是找順天府尹叮囑了兩句:

“不急著開審。你每日不管多晚,都要入宮一次,私下向朕匯報調查和取證的進度。”

順天府尹也聽懂了。

雖然明麵上,皇帝擺出了嚴審的態度,公正的立場,也安排了宗室和都察院參與,但**終極的走向,定論和判處,皇帝還是不打算假手於人,他是要自己調控的……

那意味著,玨王最終的下場,還是在皇帝的一念之間。

事實皇帝這樣古怪的心理,程紫玉早就猜到了。

越是高位,要顧忌的便越多。想要徹底將朱常玨送上死路,太難了。所以她才繞了這麽大一圈子,早已將皇帝算在了其中……

收網在即。

將軍府,李純幾乎悶得要發瘋了。二十多年來,最閑最悶最無趣的,也就是這幾日了。

他得要“抱恙”,還得營造一種下江南的假象。所以這兩日他完全不能出門,甚至不方便在府中閑逛。

就連晚上那點樂趣也被剝奪了。

程紫玉每日忙得不見人影,身上傷勢也還未好,一到晚上就累癱在床,他哪裏忍心再去擾她。

於是他每日能做的,也就是在府中喝酒,舞劍,喝酒,舞劍,睡覺,舞劍……

好在,朱常玨的種種行為都顯示,他這趟“消失”的效果很不錯。對方分寸已失。

又是一夜過去。

天蒙蒙亮,窗外有動靜傳來,李純翻騰而下,瞬間閃身出屋。

他動作已是極輕,但即便如此,還是驚醒了睡得極淺的程紫玉。

她倏地起身,匆匆忙忙就開始套衣裳。

剛把衣帶係好,李純便已回來,一臉平靜看她。

程紫玉心裏七上八下,“快說。出什麽事了。”

李純卻是直接將人帶入懷中,緊緊一摟。

“跑了!朱常玨,跑了!”

程紫玉微怔,隨後心頭百轉千回。

跑了?朱常玨“跑了”這一後果,卻不在她的預判之中。

“傻了嗎?”李純伸手在她眼前劃過。

程紫玉終是噗笑而出,隨後開始笑出了聲,笑得眼淚奪眶而出。

跑了,那他便徹底與正統無關。既無關皇位,連皇子身份都危險了。

跑了,那他便等同於間接承認了他的罪行,他心虛,不敢接受審判所以才會跑。許多罪名,甚至證據都不用再搜集。

跑,這個過程,一定是慘烈卻會拉人墊背並造成損傷的,就這一行為,足夠讓他永遠翻不了身了。

跑,她從來沒有如此刻這般喜歡這個字。

私鹽的仇,紅玉的仇,拆散程家,蠶食程家的仇,前世今生的背負,總算都可以了斷了。還有依舊在昏迷的桂兒,也算是有了個交代……

李純知她心理,抱著她臉,在她額頭親了幾口。

“外邊正亂,有想知道的你自己招人來問。我得去暗中調度京衛抓人,不能留這兒了。你注意安全。”

“你快去吧!”程紫玉清醒過來,趕緊給他拿了外裳。“他這麽一跑,京衛不會擔責吧?”

“放心。我有分寸。”

目送李純離開,程紫玉終得大舒了一口氣。

這一年多來,心頭最輕快的時刻,便是眼下了。

她,從南巡猜到朱常玨對程家的作為後,就一直在思考怎麽與他鬥!

太難了!

前世太子與他耗了那麽多年,太子把自己都折了進去都沒能鬥垮他!前世到她死,朱常玨也沒徹底完蛋,依舊還在掙紮!

這個人何其難鬥!

從一早程紫玉便發現朱常玨做事滴水不漏,善後不留把柄。可沒有證據,如何鬥?這是一難!

還有一難,便是皇帝。皇帝對外人雖狠,對兒子也沒什麽愛,但卻是個護犢子和要麵子的。前世的奪嫡之爭程紫玉便參與了,可皇子們的結局並不算淒慘。對兒子們,皇帝是手下留情的。至少還保住了兒子們的顏麵,就如太子,最終也隻得了一個拘禁的下場。

但程紫玉不願意。

若說天翻地覆一頓惡鬥,輸的人也依舊榮華富貴一生,卻用不著付出代價,那她贏的意義在哪裏?

尤其朱常玨還是個作惡多端,罪行足夠死上百次的惡人。

哪怕撇開前世,就今生陷害太子府那次和假刺殺那次,他身上背負的人命便累計百條了。這樣的人,必須嚴懲。

而且他比太子可怕。心機可怕,暗裏的勢力更猖獗。這樣的人哪怕拘禁起來,誰知道某日會不會卷土重來?

所以,程紫玉一直在思考,有什麽辦法可以徹底將朱常玨打入地獄?當然前提是,還得有什麽辦法抓到他的把柄?

而那個把柄必須是連皇DìDū不能忍,不願忍,沒法忍,是皇DìDū主動要求嚴懲的?

威脅皇權?不,那隻會讓皇帝緊張起來,卻不會讓皇帝下狠手。

古往今來,隻有一件事,才會讓所有的皇DìDū忌憚,都恐懼,都沒法忍。那便是謀反!

而恰恰,朱常玨有那麽兩條作為就可以打上謀反的罪名。

一,是動搖國之根本的私鹽古往今來,曆朝曆代,朝廷對私鹽的處罰都是嚴懲不貸的,這是從內而外的動搖。

二,便是鎮江那次刺殺。程紫玉有前世記憶,猜到那是假的,可皇帝卻未必那麽以為。這一點,從皇帝對朱常安的屢屢寬容便能看出。在皇帝心裏,朱常安是救過他命的。所以連白恒這個助力都應給了朱四……

若爆出,刺殺的真凶是朱常玨……兒子都殺上門來了,老子好不容易躲開了一死,卻還因此被利用怪罪了其他兒子,皇帝的怒火和憋屈可想而知。

隻有看到兒子的罪名是謀反,惜命的皇帝才不會容忍!

然而,程紫玉算的好,可她沒有證據。

朱常玨的手腳太幹淨了。

若有私鹽證據,當日高家出事,李純將手伸進去時就該發現了。可李純當日派人一路跟到了京城,都沒能發現主使是他,可見他善後之幹淨。

刺殺**也一樣。若真有證據,當日白恒就找出來了。何至於到今日?若有證據,程紫玉早就將牌打出來了,何至於到今日?

其實別說是這兩樁,就是薛駿,就是蘇家,就是其他種種,她也都找不到證據。

正因如此,程紫玉才願意去接觸魏虹,才將第一次出手鎖定在了貴妃身上,才會在朱常玨還沒騰出手來處理如意時她便搶先在第一時間爭取到了如意……當時她想,或許,也隻有從他身邊的人才能找到破綻和突破口。

可即便如意的供詞很確切,即便夏薇加派了大量人手暗中去徹查,依舊很遺憾,有證人證據,卻沒有任何直接的證人證據。

就如殺人,雖有目擊證人,可現場既沒有凶器,也沒有他的痕跡,甚至他有不在場證明,這樣的指控,又如何能成立?

為此,程紫玉傷透了腦筋。

後來她想,真要拿捏住朱常玨,或許隻能一個辦法讓他自曝其短。讓他自己跳坑,讓他自投羅網。

剛好,太後宴的那日朱常玨計劃被粉碎,現場第一時間控製住了熊貴人這個朱常玨沒能第一時間滅口的尷尬存在。

好一番的引蛇出洞,朱常玨到底自投羅網,終於她的大計找到了突破口。

有了熊家這道口子,朱常玨那個嚴實的外殼也終於有了可以撕開之地。

確鑿的證據加上適當的栽贓,終於讓朱常玨緊張了起來。配合了輿論的煽動後,那口子就像被撒了一把鹽,自是火辣又疼痛。

之後一波又一波的罪名襲來,著實讓朱常玨驚出了一身身冷汗。

但已被控製的他,卻隻怕永遠都不會知道,其實除了最開始兩日那幾條罪名,越往後提出的種種,其實越是沒有真憑實據。

這才是那個所謂的“徹查令”後,順天府宣布先徹查,搜集罪名,罪證,證詞,再最後一道公審的原因,隻因為這原本就隻是一個雷聲大雨點小,用來等著朱常玨入網的步驟。

然而,第一日順天府公審時,無論是堂上堪比三司會審的陣容,還是身後人山人海要求嚴懲的百姓,又或是堂上分明荒誕,卻叫他無法辯駁的栽贓,事實都已經在他心裏留下了陰影。

當之後的指控日複一日一點點加重,一點點變多,朝廷和民間的聲音也越來越大,事實朱常玨的心境已經收到了影響。

他心虛,自然會想入非非,自然會怕被抓到小辮子,也擔心他沒有控製力的時候有些人會像如意一樣反水,更擔心會被人繼續栽贓陷害卻沒法應對。

負擔漸漸加重,再有皇帝的態度,投靠他的家族接連被打壓,越來越緊的玨王府環境,李純朱常哲等人的行蹤,尤其是江南傳來的不利消息,其實已經讓他不堪重負了。

事實證明,朱常玨也想到,這是要用“謀逆”二字來送他上絕路。

正是後果他擔不起,所以他才恐懼。

他怕再不有所應對,他就完了!

朱常玨果然上當了。他自己對號入座了。

他猜到江南出現的生人,似是而非的盯梢,王家的反常,康安伯的活動和朱常玨的異常全都是衝著他去,卻不知道那些人都隻是虛張聲勢,為了引他上鉤的誘餌。就是為了讓他自我暴露,讓他鋌而走險,讓他萬劫不複……

魏虹的一番打聽,王和程紫玉的對話,皇帝下令開始動玨王府,這些合起來,成了將他逼上不歸路的最後一把力。

程紫玉的原打算是叫他走投無路,垂死掙紮後,定他個“謀反”罪的。可他,竟然跑了。

這一點,與程紫玉原本的設想並不一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