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千裏之行始於足下

這天夜裏,很多人都沒睡著。

為了安慰小叔叔,唐聞叔去陪他睡了,而唐嫣然則跟著母親。她學會說話沒多久就要求自己睡,如今這個樣子倒是少有。

旁邊的宋慈雖然小心翼翼,可是翻身的動作還是吵醒了唐嫣然。床不大,唐嫣然身量還小,兩個人睡還能睡下。至於隔壁的爸爸和小叔叔,可是鋪的地鋪,還好是夏天,也挺涼快的。

即使家裏唯一的電風扇就放在她這屋,唐嫣然醒後還是覺得燥熱,也沒了睡意。

其實比以前已經涼快了不少,隻是心中煩悶,難以入睡。家中出現經濟危機,作為有著成年人靈魂的唐嫣然自然不會當做不知道。

自從跟發現家裏很窮之後,唐嫣然就一直在想辦法。

什麽東西能改變如今的家境?像舅舅一樣經商?唐嫣然有些猶豫。

在大明朝,商人的地位卑賤,雖然可以錦衣玉食,可是一著不慎就可能家破人亡。那些商人們,就算是對著九品芝麻官都不敢過於得罪,就怕整,就就是首富沈萬三,還不是直接沒抄家處斬?連個理由都不帶給的。

不過唐嫣然仔細觀察了舅舅的情況,發現現在的地位好了許多。雖然大家推崇的還是所謂的公家飯碗,固定工資,但是那些苛刻的要求沒了,比如商戶多少代內不得科舉。所以,經商才是最好的出路嗎?

唐嫣然仔細列了下自己的優勢。她最大的優勢自然是多活了一世,可仔細算來,幫助卻不大。

首先,時代不同,她所知道的社會法則也不同了。她所掌握的的官眷交際,管家之術和後宅手段統統沒了用武之地。

其次,原本的社會地位和財產都是過眼雲煙,隻能白手起家。

最重要的是,唐嫣然低頭動了動自己的小胳膊小腿,默默歎了口氣。就算她想出了辦法,誰信啊!沒把她當鬼怪處理了就不錯了。

“寶寶?”宋慈察覺了她的動作,小聲得喊了一句。

唐嫣然趕緊裝睡,察覺到宋慈小心地試了她的額頭,又把有些滑落的小被子往上蓋了蓋,省的吹著肚子受涼,然後才躺好。

唐嫣然突然有點想哭。不知道是不是被今天的氣氛所感染,少有的多愁善感起來。

她想起了上輩子的娘。

那是個真正的大家閨秀,端莊賢淑,相夫教子,她對她卻是敬愛有餘親近不足。

她是嫡長女,錯,就錯在個女字上。

娘親懷她的時候,肚子裏的是全家的期待,最後生出的卻是個女孩。嫡長女的分量,到底是比嫡長子輕了許多。就算是家裏沒有明麵上表示出什麽,她卻能理解那種失望。

偏偏,生了她之後,作為正室的娘親卻一直沒有再懷。她生生咬牙堅持了三年,沒能擋住公公婆婆的施壓,更重要的是,丈夫的態度。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納妾。

一個接一個抬進來。

各個嬌豔多姿,年輕貌美。

她能想象到自己的娘親是多麽地煎熬。曾經紅袖添香,山盟海誓,此時都像是嘲笑她的天真期許。大明,不是沒有一夫一妻的,即便是高官中,也有伉儷情深,白首不離。隻可惜,她和娘遇到的,都不是。

所以看懂後,才從來沒對自己的相公有過期待,也自然沒了傷害。

娘親有沒有怨過自己是個女孩?或許是有的。即使唐嫣然自己心裏不想承認。

她會給她挑選最好的奶娘,最合格的婢女,每次請安詢問近況,卻不會為她親手縫衣。

她也會向父親請求,讓她讀書識字,和那些弟弟一個待遇。卻從不關心她學了些什麽,又受了多少誇讚。而當父親不再允許後,也沒有反對,反倒是勸說自己。

她一點點教她如何管家,卻也會不斷告訴她,以後要幫襯自己弟弟。

是的,弟弟。時隔六年後有的弟弟,卻隻能是父親的,第四子。

她一開始沒察覺到什麽,直到這個弟弟出現。

她也給他選奶娘,卻也會親自喂養,或者一直盯著。

她會為他挑選婢女,但還是不放心,親自養在身邊。

她會為他找最好的夫子,每天考校他的功課,關注他每天幹了什麽吃了什麽,學了什麽,一個小小的失誤,就罰下滿屋的下人。

而這些,她從來沒有擁有過。就連擁抱,都在記憶中找不到。她以為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她坐在下首,聽她詢問,乖巧地回答,偶爾得一聲誇讚,都能高興上一天。

而後來,看著她把弟弟放到腿上,抱著,哄著,才明白,終究是不同的。她隻能做一個合格的長姐,忘記自己的嫉妒,按照她的要求,疼惜幼弟。

她能理解,當然能。這是她娘親穩固地位的根本,是她以後的依靠和希望。

所以,當她為了照顧生病發燒的兒子寸步不離幾夜不曾合眼,卻沒有時間去看望一眼冬日落水的女兒之後,她也沒有恨她,隻是失望,也再也不會希望。

就是那個時候啊,命懸一線,因為這個,終身,無子。也好,為那樣的男人不值,也不想變成她那個樣子,一旦偏心過了,就成了傷害。

她是被推下去的。被自己的弟弟,這個家的長子,他父親一度當成繼承人培養的兒子,母親還是名受寵的側室。

落水的唯一後果就是,她終於抽出了身的娘,借著這個機會,廢了最有威脅的側室,順便幫小兒子奪回父親的關注。而她,起碼也借著這件事,借著破敗的身子,得了一副豐厚的嫁妝嫁了個不錯的人家。

比起很多人已經很幸運,她知足。

可是到了這個家,她才知道什麽叫家。

有父母無微不至的關愛,這就夠了。不需要端著架子,學著恩威並施駕馭下人,不需要步步小心防備小人,不需要勾心鬥角爭寵奪愛,不需要費盡心思鞏固地位。

用錦衣玉食換這些,她願意。她不願意的是,父母那麽辛苦。就算他們不說,從越來越少的笑容,不見添加的衣物,越發簡陋的飯食,都能察覺出來。就是這樣了,衣服添得都是她的,肉蛋都是她碗裏的,她看在眼裏。

壓下了眼中的濕潤,唐嫣然努力保持自然,連忙轉移注意怕自己真的哭出來。這個小家的出路到底在哪裏?總不能一直靠著舅舅接濟。

她會的不多。

書讀了幾年,夫子的誇讚也換不來錢。也看了不少風月傳記,可又不能寫來出版。

對了,她還寫了一手好字,在京城女眷中頗有盛名。隻是女子的字畫詩詞都是不可外傳的,最多是眾家夫人暗自比較,作為擇媳的附加分,或者是閨房樂趣。

當然最沒興趣卻被逼做的最好的,是女紅。作為女子必備技能,請的是最好的老師。在不和弟弟們一起上課後,更成了她最重要的工作。後來看清事實,熄了不切實際的雄心壯誌,也是靠著這個,磨了性子,學了忍耐。

以前她也不需要把繡品拿去賣,除了自用送人,也就送禮了。不是她自誇,皇後壽辰,她敬獻的那副麻姑獻壽圖可是被聖上親口讚譽的。如今倒好,想賣也沒法賣,她怎麽解釋自己突然成了刺繡高手?四歲的女紅天才?又不是不想活了。

竟然是如此沒用嗎?

閉上眼,也難掩心中苦澀。枉費自己自喻天才,自持甚高,卻也隻能束手無策。

旁邊的母親又翻動了一次身子,還有一聲極低的歎息。

原本咽下的淚水突然無法克製。

就是這個女人,拚了命生下自己,甚至為了自己大出血,命懸一線。又不惜一切,和婆婆撕破臉皮。

白天上班看不見她,所以晚上總要看她入睡才能安心。她們倆身體都不好,她吃藥,從來不會說哭,卻在看到自己麵無表情喝下的時候淚流滿麵。她可以對婆婆的問責一聲不吭,卻在自己受到指責的時候像一頭母獅。所以人都知道她是她的**,她也早就從心底認了這個娘。

可是現在,她幫不了一點,一點都幫不了!

唐嫣然知道自己哭了,哭得無聲,可嚐進嘴裏的盡是苦澀。

或許真的是母子連心,宋慈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臉。

唐嫣然一驚,就知道不好。果然,宋慈一下子翻身起來:“寶寶?寶寶?”

燈一開,有些刺目,她半遮著眼,一副剛驚醒的樣子,迷迷瞪瞪的問:“媽媽?”

“寶寶怎麽哭了?做惡夢了?還是哪裏不舒服啊?”

“啊?不記得了,我哭了?”伸手摸了摸臉,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

“怎麽了?”隔壁的人也沒睡著,被這原本輕微的動靜吵醒,開了燈。

“沒事,都快點睡吧。“

那邊應了一聲,熄了燈。

嚇了一跳的心終於落了下來,宋慈刮了刮閨女的鼻子:“沒事的了啊,媽媽在呢,快點睡吧。”

燈又滅了,四周一片黑暗。許是太晚,窗外連蟲鳴都沒多少,越發襯得滿室安寧。宋慈在她背上很有節奏地輕拍著,再聽著身旁的心跳和呼吸,唐嫣然漸漸閉上了眼睛。

不急,不急,一定會有辦法的,一步一步來,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