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一章憐憫(一)

文華殿。

幾個內侍抬著木桶進了寢室裏,這木桶裏放的是熱騰騰的藥水。永嘉帝每日除了施針喝藥之外,還得泡半個時辰的藥浴。

“奴才為皇上更衣藥浴。”劉公公日夜不歇地伺候了幾天幾夜,眼下都是青影,走路都有些輕飄無力。

除了劉公公之外,永嘉帝不樂意讓別人貼身伺候。劉公公再辛苦也得撐著。

幾日過來,永嘉帝已經能動一動手指,偶爾擠出幾個字:“退下!”

這是讓其餘內侍都退下。

劉公公立刻衝內侍們使眼色,內侍們很快垂頭退了出去。

永嘉帝身材高大,隻憑劉公公一個人,實在挪不動。此時,一旁的周院使也過來了,和劉公公一同架起永嘉帝,半扶半抬著進了木桶裏。

待永嘉帝坐進木桶裏,劉公公和周院使都是一身的汗。

兩人同時暗暗舒出一口氣。

以永嘉帝的驕傲,落到如今這等窘迫無助的境地,心裏不知何等悲憤。偏又難以出口。個中滋味,也唯有永嘉帝自己慢慢品嚐了。

周院使每日都要為永嘉帝施針,劉公公負責貼身伺候。永嘉帝也隻肯讓他們留下伺候。

這半個時辰內,得不停地加熱水,保持藥水的溫度。

這等事,自是劉公公來做。

藥浴結束後,要擦拭龍體,換上幹淨的新衣。再趁著氣血活絡時施針。總之,劉公公忙來忙去,周院使也沒閑著的時候。

待施針也結束,就到了喝藥的時候。

湯藥既苦又澀,永嘉帝喝的惡心反胃,卻不得不捏著鼻子喝下去。

喝了一大碗湯藥後,整個人從裏到外都是苦的。哪裏還吃得下飯。

“啟稟皇上,大皇子殿下前來伺疾。”一個內侍進來稟報。

其實,大皇子早在一個時辰前就來了。

隻是,永嘉帝藥浴施針就得一個時辰。這期間不見任何人。前來伺疾的大皇子,也隻能在外間候著。

永嘉帝半晌才嗯了一聲。

過了片刻,大皇子進來了。

大皇子跛了腿,走路不太利索,如今走路速度慢了不少。一跛一跛地到了床榻邊,熱切地喊了一聲:“父皇!兒臣來看父皇了。”

他還沒死,有什麽好看的。

永嘉帝心裏冷哼一聲,並不領情。反正他現在說不出幾個字來,不想說話的時候,可以整天不說。陰沉著一張臉也是常事。

大皇子也不放在心上,繼續絮叨著說話。將朝中大小事情都說了一遍。

永嘉帝不樂意聽廢話,對朝政卻很關心,豎著耳朵聽了起來。

大皇子說得口幹舌燥,最後補了一句:“父皇,兒臣今日來伺疾,到傍晚有閑空了,想去宗人府看一看三弟五弟……”

一提李昊李昌,永嘉帝驟然有了反應,眼睛突然睜大,整個身體劇烈地抖動,臉孔湧起紅潮,右手費力地抬起來,指著大皇子。

大皇子被嚇了一跳,手足無措地看向周院使。

周院使迅疾衝到床榻邊:“請皇上平心定氣,切勿焦躁動氣。”

劉公公也大驚失色:“皇上,千萬別動氣啊,皇上。”

周院使為永嘉帝診脈,又拿了針包過來,為永嘉帝施針。永嘉帝劇烈地喘氣,胸膛起伏不定,過了片刻,呼吸聲才慢慢平穩。

劉公公忍不住低聲道:“大殿下,以後在皇上麵前,千萬別提另兩位殿下了。”

隻要有人提起李昊李昌,永嘉帝反應便十分激烈。

大皇子有些訕訕,點點頭應了一聲。

……

待到正午,趙太後喬皇後來了。

皇子公主妃嬪們排班伺疾,趙太後卻是天天都來。喬皇後總得做做樣子,特意挑趙太後來的時候來露個臉。

短短幾日,趙太後蒼老了許多,頭上多了白發,眼角滿是皺紋,走路時顫巍巍的。

喬皇後行了一禮,上前扶住趙太後:“母後小心。”

趙太後瞥了喬皇後一眼,說話頗有些刻薄:“皇上病著,皇後倒是好吃好睡的,氣色比哀家強多了。”

這就是故意挑刺了。

喬皇後不卑不亢地應道:“皇上如今這樣,兒媳心中也十分憂慮。隻是,再難過日子也得過下去。兒媳不得不強忍悲慟,在人前硬撐著。倒讓母後誤會了!”

趙太後輕哼了一聲,總算閉了嘴。

婆媳兩個進了寢室後。一個溫和地關切詢問,另一個撲到床榻邊,照例哭鼻子抹淚一通。

不用多想,嚎啕痛哭的人非趙太後莫屬。

哭的內容也不新奇,翻來覆去無非那麽幾句。諸如“我的兒啊你怎麽變成了這樣”“李昊李昌那兩個混賬東西絕不能饒了他們”之類。

朕還沒死。

永嘉帝額上青筋動了動。

如果在床榻邊哭的人是別人,永嘉帝早就發怒攆人了。偏偏哭的人是自己的親娘,這口窩囊悶氣隻得咽下。

永嘉帝抬眼,看了床榻邊神色平靜的喬皇後一眼。忽然覺得,像喬皇後這樣挺好。

他堂堂天子,便是病倒了,也無需任何人同情。

憐憫的目光,更令他憎厭憤怒。

喬皇後從他的目光裏窺出了什麽,卻未吭聲。等趙太後哭夠了,才溫聲勸慰幾句。趙太後紅著眼,令劉公公傳膳,非要親自喂永嘉帝吃午飯。

永嘉帝:“……”

朕是生病了,不是廢物。

永嘉帝額上青筋跳了又跳。奈何老娘一片好意,他發作不得,隻能張口,將送到嘴邊的飯吃進口中。

吃了幾口,永嘉帝實在難以下咽,閉上嘴不肯再吃。

趙太後一看急了:“怎麽不吃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周院使,快些過來給皇上瞧瞧。”

周院使上前一看,咳嗽一聲道:“啟稟太後娘娘,皇上剛喝過一大碗湯藥,胃口不佳,也是難免。等過一兩個時辰,再伺候吃飯便是。”

趙太後心裏自然不足,低聲嘀咕道:“就吃這麽幾口,哪裏有力氣。”然後又抹起了眼淚:“都這麽些日子了,皇上還是這副模樣。該不會以後都這樣,再也下不了床榻了吧!我可憐的兒啊!”

永嘉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