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牢大獄

咕咚咕咚

沉悶的聲音響徹在薄霧冥冥的清晨,睡在水泥地上的餘罪猝然驚醒時,猛然間發現自己居然在這個恐懼的環境裏沉睡了不知道幾個小時。

一天經曆那麽多事,無論生理上還是心理上,再強悍的人也承受不住了。

餘罪回憶著,進監倉的時候大部分人已經睡下了,有一位光頭惡漢指著格子窗外,讓他把髒衣服往外扔,然後又被人踹到馬桶池邊上睡覺。這個二十多平米的地方橫七豎八,床上地上已經人滿為患,隻有馬桶池邊上尚餘一人寬窄的地方可供棲身。

困了,也累了,餘罪就那樣不知不覺地睡過去了。此時驚醒,他不敢動作,又一次悄悄挪身打量這個陌生的環境,地方不大,離頭頂五米高,白慘慘的白熾燈亮著,三麵半是鉛灰的水泥牆,後牆一半是拇指粗的鋼筋,上麵是方便監視的甬道。隱約能想起似乎有持槍的武警經過,最高處的牆角,有一個高頻的攝像頭俯瞰著監倉。

他突然有一個奇怪的想法,這個環境哪怕是把世界上最凶的悍匪關進來,也未必有脫逃的可能,曾經看得興奮的越獄監獄風雲之類的故事,都是扯淡。最起碼以他的常識判斷,那半尺厚的鐵門,接近一尺厚的混凝土牆,就算爆破都得需要好手,別說身上連起碼的金屬物品都被搜走的犯人了。

對了,我究竟是誰犯人這個通俗的字眼,讓人本能地抗拒。可現實又生生地擺在麵前,他已經無法拒絕地成了其中的一員。而且他知道,這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任務,而是一次有預謀的安排,肯定是想讓他進來接觸到某個用正常方式無法拿下的嫌疑人。

難道是獄偵耳目,可那種事,一般由犯人自身完成就可以了。

媽的,老子偏偏不讓你們如願。

餘罪惡狠狠地想著,那股怒氣再起。即便主宰不了局勢,可他能主宰自己,最好的報複方式莫過於讓算計他的人什麽也得不到,讓他們空歡喜一場。他在想自己該怎麽做,可腦子裏除了恨意什麽也裝不下。

咕咚咕咚

不知道哪裏傳來的沉悶聲音,一直在有節奏地響著。聲音更近了,變得更沉悶了,未知的事物總是會帶給人一種莫名的恐懼。在恨意消退,不得不考慮生存問題的時候,有一種恐懼像毒蟲一樣慢慢地爬上了他的心頭。此時餘罪感覺到了倉裏的變化,有翻身的,有打哈欠的,有挪著身體的。整個監倉有著明顯的層次,大通鋪上並排躺著十餘人,鋪著毯子蓋著薄被子;甬道也有數人,鋪著瓦楞紙板,蓋著自己的衣服。而像他一樣席地而睡的,在這裏毫無例外是屬於極為赤貧的。

階級在這裏看起來更明顯了,餘罪心想。

啊起床

門口,被子裏鑽出來一條全身炭黑的大漢,東北口音,起身**光著大腳丫在床沿走著,順勢踹了幾位還在睡著的,罵咧咧了幾句;到了馬桶池邊上,旁若無人地把餘罪踹過一邊,嘩啦啦開始放水。那全身虯結的肌肉,以及後背上的疤痕,讓餘罪聯想起斯巴達三百勇士的形象,粗和壯是兩個最準確的形容詞。

這是哪類悍匪

餘罪默默地回頭時,看到這人的鋪位在門口第二位,應該在監倉裏地位不低。可以他的眼光瞧,又覺得這樣的人不可能是個什麽人物,太囂張,任何人都會對他下意識地防備。

那人放完水,回鋪位的過程中又踹了幾個人,醒來的人更多了。餘罪瞥到了睡在第三位的,卻是一個滿臉胡茬的漢子,眼眶深,鼻梁直,一口白森森的牙,皮膚很白,個子很勻稱,標準的西北相貌。他到馬桶池邊放水時瞥了餘罪一眼,嘟囔了一句,不用翻譯,應該和去你媽的是一個意思。

咕咚咕咚

沉悶的聲音慢慢地在靠近,這個監倉也隨著天色在漸漸蘇醒,醒來的人陸續到牆角這個馬桶池邊上小解。大部分人和普通人無甚區別,餘罪的擔憂稍稍去了幾分。

就是嘛,都是兩手兩腳四肢五官,沒什麽更稀罕的。

昨晚新來的,蹲門口,一會兒出去洗幹淨啊。

有人嚷了,餘罪反應過來,是當頭的一位,睡在離門最近的地方。他起身時,餘罪才發現這位傳說中的牢頭一點也不凶神惡煞,五官清秀,留著一頭與眾不同的長發,讓他在這個土狼群裏顯得格外耀眼。

他詫異了下,還沒反應過來,旁側的一位撒完尿的踹了他一腳,濃重的川音罵著:老大說話,不會應聲啊

餘罪愣了,媽的,從昨天開始,就光挨打了。他瞪了一眼,是位個矮的瓜娃子,年紀甚至比自己還小,充大似的一揚手又要打過來。不料餘罪出手了,閃電似的出拳,直擊瓜娃的鼻子。

哎喲可憐的瓜娃毫無意外地向後摔倒,哄笑四起。他一骨碌爬起來,惱羞成怒地衝上來,可不料迎麵又飛來一腳,直愣愣蹬在小腹上,瓜娃痛吟一聲,重重地坐在過道裏,半晌喘不過氣來。

喲,有點意思,好長時候沒見到過剛進門就還手的了,一會兒兄弟們陪你練啊。

牢頭發話了,不像本地口音,他笑著站在馬桶池邊上,邊放水邊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餘罪。餘罪沒理他,不過因為這幾下出手似乎引起了更多人的興趣,都像看外星人一樣瞅著他,不過大多數是不懷好意的眼光。

媽的,鬧事就鬧大,不知道行不行。

餘罪在打著小算盤,鬧大,鬧大,鬧到看守所所長那兒不知道行不行,鬧得凶了,不知道能不能出去。不過他想許平秋能安排他進來,那就應該有別的渠道知道,如果胡鬧一番待不下去,應該會有一個轉機。

一念至此,他又環視這個監倉,不算他在內,十九個人,看體型基本就看個七七八八,東江省人幹巴瘦,他們聚了一撥,在鋪中段,在這個監倉應該屬於小團體;黑大個子西域人再加上長頭發的,聚了一拔,他們的被子有人疊,應該在監倉是上層,至於甬道來回忙碌收拾內務的,差不多就是和自己一樣,來自天南海北的苦主了。

咕咚聲音終於響在頭頂了,餘罪覺得背後一涼,這才發現那是開門的聲音。在頭頂是胳膊粗的鋼管滑道,一開門才發現外麵別有洞天,是個小小的活動空間,一個水池和幾平方米的空地,頭頂依然是拇指粗的鋼網,隻有抬頭可見的一片天空。此時潮濕又冷冽的空氣灌過來,一夜的汙濁氣息頓掃一空。

不等有人吆喝,餘罪出去了,外麵狹小的鋼混籠子,也不知關過多少大奸小惡小賊大盜,四麵斑駁的牆已經磨得光亮可鑒。昨夜扔出來的衣服就在窗底,他就著水龍頭草草洗了一把,光著上身胡亂套著褲子,身無長物,但總不能光著屁股吧。

襯衣搭起,套著短褲的餘罪心裏一動,把薄薄的秋衣捏在手裏,指甲開了縫,不被人注意地慢慢撕開了。之所以做這些,是因為他看到很多雙不善的眼光在盯著他。他知道,作為新人進門,第一頓揍是難免的,就像傳說中的下馬威殺威棒之類的,他可沒指望在這裏麵還會有公正。

鬧他媽的最好鬧得誰也收拾不住,老子就不信他敢看著我去死

他盤算著,惡狠狠地想著,渾身的血脈賁張著。頭頂十數米外的武警正在巡邏,餘罪心想這幫孫子肯定要趁換崗的時候來動手。他又往監倉裏看了看,後倉通過甬道到鐵門口,有十米不到的距離,如果擂響鐵門的話,應該能驚動外麵的管教,雖說這類挑釁有可能導致嚴重後果,可以他的認知,其實誰都怕死,不但怕自己死,更怕別人死,這個倉裏真要有人橫屍,怕是從嫌疑人到管教,誰也脫不了幹係。

媽的,就算死也拖上幾個。餘罪惡狠狠地想著,想著許平秋那張和藹卻奸詐的臉,想著派出所那些道貌岸然卻專門算計人的臉,想著此時全倉一張張猙獰的人渣臉,他心裏突然有一種聖潔的感覺,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會處在如此高尚的位置。

小子,夠橫啊。

有人在背後說話了,餘罪扭頭去看,從倉裏出來了四位,其中就包括那位被他踹趴下的。說話的是位缺了一顆門牙的,兩湖口音,眼睛裏帶著殺氣,十有八九是幹了搶劫一類案件的人渣。

餘罪慢慢地移動著,退到了牆角,這地方方便龜縮和防守,有牆可依,不會被按倒痛扁。不過他這一個動作讓對方以為自己恐懼了,那四位,慢慢圍上去了。監倉裏,呼啦啦出來了不少,都瞪著眼,那或奸詐或凶惡的眼神,足夠聚集殺氣嚇新人。以前嚇趴下嚇跪下嚇尿褲子的多得去了,再悍的新人麵對一群惡狼,也是待宰的羔羊。

喲,確實來了個橫的。誰打服他,我獎五包麵。

有人隔著格子窗說話了,是那個長頭發的帥哥牢頭,開出了賞金。旁邊一黑一白兩位哼哈將咧著板牙笑著,像看鬥雞鬥狗一般。讓餘罪不解的是,五包麵的懸賞讓圍攻的人眼睛都亮了,不少人的拳頭握緊了,步子邁開了,把他死死地釘在牆角。聽到武警崗哨換崗的哨聲時,一刹那間,全動了。

群毆正式拉開帷幕,正在一個密封環境監視著現場的警察,被一群猙獰的麵孔嚇得打了一個寒戰

人渣遍地

曾經在警校,認識餘罪的都知道他很賤。不光嘴賤,手也賤,身上的每個部分都賤,賤到在學校攻防課上以及體能訓練上已經無人能敵,因為他身上每一個部位都可能成為殺器。

缺門牙的漢子打頭衝上來了,後麵的拳頭已經揮起來了,就這麽大地方,別說是個人,就是隻老虎也要被群犯按死。

人衝上來的刹那間,新人眼都不眨,牢頭的眉頭皺了皺,突然意識到了一絲危險,出聲喊了句:小心。

晚了,餘罪手捏著鼻子,哧一聲,對著眾犯狂擤鼻涕,濕濕的鼻涕星子亂迸亂濺。當頭一位哎喲一抹臉,餘下幾位忙不迭地往後躲,這幾乎都是下意識的動作,一下子衝上來的士氣被瓦解了。那缺門牙的一抹臉,氣得怒火中燒,化掌為拳高高落下時,卻不料啊一聲,兩腿夾得緊緊的,低眼看時,那擤鼻涕的新人已經伸手捏住他的命根了。

說時遲,那時快,餘罪手上一使勁,那人再慘叫一聲。他剛一彎腰,餘罪卻放手了,瞬間來了個勒脖子的動作,把這人護在身前,恰恰擋住了揮向自己的拳頭踢向自己的腳。

啊哎喲我操誰他媽打我

一陣零亂的叫聲,混戰中挨得最重的反倒是被挾製的缺牙哥了,那人脖子被勒得喘不過氣了,下身又疼得厲害,腦袋又挨了幾拳,憋得滿臉青筋暴露,腿往後亂蹬,就是蹬不到挾製他的人。餘罪胳膊上再加力,以他為支柱,左一指,右一腳,居然奇跡般地和剩下的四五人打了個旗鼓相當。

沒辦法啊,那出指戳的是眼睛,出腳踹的是襠部,你一捂眼睛,馬上變戳為拳,直搗鼻梁;你一捂襠部,手又戳上來了,腎上腺急劇分泌的餘罪越戰越勇。霎時間進攻的人群叫苦連連,嚷著要拚命,可就是拿躲在牆角的這位沒辦法。你不動,他不動,你一上去,馬上就挨一下子,招招都是要害。

蠢貨。

大黑個子分開人群出來了,一倉剩下的人直往後退,這個剛剛打亂合並的監倉十九名嫌疑人,就數這位武力值最高,進門就把大部分人恫嚇住了,直接坐到了倉裏二牢頭的位置。可畢竟也是新倉,你嚇得住人,可暫時還指揮不了人,除非有機會立威。

而這個時候,正是最合適的機會,牢頭笑了笑,隔著格子窗嚷著:黑子,速度快點,別墜了你們砍手黨的威風。

旁邊的那位西北人笑了,這個牢裏領導班子也是剛剛建立,牢頭因為名聲在外而且外麵送的東西實在殷實,要論拳頭,當然還要數黑子的過硬了,那身肌肉棒子就能震住大多數人。

都他媽吃屎長大的,收拾不了一個。黑子撥拉開戰圈外的四人,瞪了餘罪一眼,手指著道,放開。

眼睛裏殺氣頗濃,放哪兒都不是善類,不過餘罪此時早打紅眼了,他知道要是這個時候服軟,那隻能更慘。於是他把那人勒得更死了點,惡狠狠地嚷著:媽的嚇唬誰呢老子嚇大的

黑大個氣著了,一言不發,飛起一腳,直踹餘罪的肉盾。那人慘號一聲,勒著他的餘罪也感覺到一股大力襲來,避無可避,咚的一聲重重地撞上了後牆,渾身像遭了一記雷劈,暈乎乎的,喉頭有點發甜,手一鬆,那被挾製的肉盾翻著白眼,軟塌塌地倒下了,被旁邊的人拉麻包一般拉到一邊。

肉盾丟了,餘罪直接暴露在一群惡人的麵前了。

那黑大個食指一抹鼻子,呼地一腳,掃過餘罪頭頂,饒是他閃過去了,頭頂也被掠得生疼。剛一低頭,不料那隻腳像長了眼睛一樣,一個回旋又踢回來了,嘭的一聲掃在他的軟肋上,餘罪應聲倒地,幾乎要把隔夜的飯吐出來。

一腳定乾坤,兩腳換日月。腳影翻飛間,那黑大漢滿眼不屑,輕描淡寫,左一腳,右一腳,或踢,或掃,或踹,或挑,每每踢過去,總聽得悶哼一聲。餘罪被踢得釘在牆上,馬上又被下一腳踹到了下巴,還沒有回過神來,瞬間又被接下來的一腳挑在肋間,鑽心的疼痛還未來得及嚷出來,又來一腳掃在臉頰上。

十數腳之後,停了,剛剛還凶神惡煞的新人嘴裏鼻子裏流著血,像被抽掉了筋骨,軟塌塌地躺在地上了,抽搐著,翻著白眼,嘴角汩汩流著血。格子窗裏,門後放風圈裏靠牆站著的,都嚇得噤若寒蟬,大氣不敢稍出。

這就是監獄裏最悲慘的命運,打趴下,以後再別指望站直腰來。不過那位新人自始至終除了悶哼就一聲不吭,隱隱地讓全倉的人犯都有點佩服了。

行了,快點名了。牢頭看了眼躺在地上的餘罪,猛然間覺得興味索然,平時收拾新人都是殺豬宰雞般地尖叫,監倉的人都快養成聽這種喊叫的惡趣味了,偏偏這人一聲不吭,好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