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決絕

餘罪數月來第一次穿上了警服,他站在鏡子前,奇怪地看著鏡子裏那個仿佛根本不認識的自己。

藏青色的警服,即便長相平平,也給他本人增輝不少,特別是肩上熠熠生輝的肩章,讓他情不自禁地伸手輕輕地撫了撫,反扒隊大多數時候必須穿便裝,這身警服很少上身。此刻再穿上時,他眼睛裏似乎看到了那個人渣遍地的監獄,又想起了在派出所在看守所,他作為一個嫌疑人所遭受到的待遇,即便他知道現實如此,即便最終的結果很不錯,可對於經受過那一切的人來說,即使想起來也總有一種痛楚的感覺。

當你的人格和尊嚴被踐踏在別人腳下的時候,那種感覺是屈辱的。

可當擁有了這個身份,這身警服卻依然被踐踏的時候,那種感覺就不僅是屈辱能夠形容的。

那是一種能讓人心裏流血的感覺,餘罪一直覺得自己淡定了圓滑了,可此時他才知道,想真正的淡定,必須把自己變得漠然,想真正的圓滑,就必須變得冷血,變得對一切視而不見。或許放在別人身上他覺得自己能做到,可放到了朝夕相處的兄弟的身上,他卻一點也做不到了。他覺得,仿佛是他親自操刀,傷了二冬一樣,讓他有一種深深的愧疚。

整好了衣服,從容地拉開了門,鼠標和大毛站在門口,也是整裝待發,盡管大毛還穿著協警臂章的製服,那表情卻莊重肅穆,似乎是以一種仰視的表情在看著餘罪,他小聲問道:餘兒,我們可能根本辦不到。

是啊,餘兒,我們根本辦不到。鼠標也說道,從來沒有顯得這樣有氣無力過,他整個人都委靡了,盡管腦袋上那磚挨得其實並不重。

那你們為什麽還要來餘罪問。

總不能讓你一個人去吧反扒隊沒被通知解職的,就剩我和鼠標了。大毛道。

是啊,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鼠標道。

總得試試,要是什麽也不做的話,我覺得我會被這口氣噎死的。餘罪道。他可是從來不吃虧的主。

看了看表,快到午時了,他前頭走著,後麵兩位從醫院偷跑出來的,義無反顧地跟著。電話上商量著是要去直接找賈原青訊問,沒證沒據,誰也知道問不出什麽來。

可兩人根本不在乎,哪怕被敲悶棍被捅上幾刀也不在乎,人憋氣到這份上,拚就拚了。

三個人下了樓,乘的是平時舍不得開的那輛大排量警車。餘罪從容地駕著車,駛離了這個遍是警察和警察家屬的小區。出小區門的時候,他留戀地回頭看了一眼,一踩油門,車絕塵而去。

過了今天,不知道還能不能當這個警察。

那輛載著馬鋼爐的車已經沒目標地跑了兩個小時,戛然一聲響,車終於停下來了。馬鵬看了看手機,像是得到了什麽信息,慢條斯理地裝起手機,回頭看著被挾製的馬鋼爐。

不得不承認,最難對付的還是江湖人,餘罪沒有拿下來,馬鵬根本沒有想著去嚐試。他知道這種摸爬滾打幾十年的人,不管是精神還是肉體上的打擊,遭受的次數都要比常人多,所以他們比常人要更悍勇一些,更何況,這個垂垂老矣的老流氓,未必經得起折騰。

此時馬鋼爐越來越篤定了,他知道警察在無計可施的時候會換上一副可笑的可憐的可親的麵孔,就為了換你信息。他也逐漸明白今天的事是為了什麽,當然,既然已經知道,那他就不準備讓警察如願了。

慢慢地睜開眼,從閉目養神的作態中醒過來,他發現有點意外,三位警察,還是麵無表情的賣相。開車的那位,正直勾勾盯著他。馬鋼爐笑了笑道:警官同誌,是不是該放我了我就一行將就木的糟老頭,活不了幾年了,你們不至於和我過不去吧

潛台詞就是老子要死在你們手裏,你們就有好看的了。

和你過不去的不是我們,而是你自己你知道我們找你為什麽那你覺得這件事會那麽簡單了結嗎馬鵬道。對於襲警的嫌疑人,那是警察的公敵。

不管你們怎麽了結,和我無關,我可以當什麽事也沒發生過,當然,前提是你們放我如果不放,那就請便。馬鋼爐很無謂地道,直接拒絕了。

放,再過二十分鍾,我親自把你送回家前提是你願意回家。馬鵬看到一輛警車,看到了下車的三個人了,他知道計劃開始了,他補充道,在接下來的二十分鍾裏,我推測有人要攤上大事,而且這個人,和你有關,你難道一點興趣也沒有

沒有。馬鋼爐淡淡道,不過他看馬鵬時,被那雙眼驚了下,對方很篤定,不再看他。

馬鋼爐稍顯緊張地朝車後窗看了一眼,瞬間眼睛睜大了,有輛現代公車泊在酒店門口,是他很熟悉的一個車號,而這裏,也是杏花區政府的定點招待單位,難道

他暗暗籲了口氣,按捺著心跳,把事情往最壞處打算,可是怎麽也想不出,區政府的房改辦主任,已經被提名副區長的賈原青,會攤上什麽大事

篤篤篤敲門聲起,裏麵的人喊進來。門開了,三身鮮明警服以及三個稚嫩臉龐出現時,把在座已經喝得有點臉紅的諸位驚得酒嗝兒連連,都瞪著牛眼看著,酒意已醒了一半。

你們一位禿腦肥臉的小官僚緊張地問,八成以為抓他來了。

哦,不是反貪局的一位瘦個子,長籲了口氣。

不是就不怕了,有人拍著桌子,瞪著眼道:你們誰呀穿身警服嚇唬人呀哪個派出所的,真沒素質。

在座的恐怕就主座的賈原青知道他們是誰,又是陰魂不散的反扒隊找麻煩來了。果不其然,帶頭的那位進門,敬禮,客氣地道:對不起,打擾各位酒興了,我們有緊急案情訊問賈原青主任,其他無關人等,請馬上回避一下。

嗨,你們說讓回避就回避啊有一位嘟囔了句。

餘罪嚴肅地道:根據我們調查,賈原青與涉嫌買凶襲警的重要嫌疑人賈政詢馬鋼爐有關係,如果各位有興趣的話,也可以坐下來聽聽嘛。

餘罪的話很冷,讓這個熱鬧的酒場瞬間冷了下來,今天是兩位開發商邀請政府相關領導,襲警那事則早都聽說了,私下裏誰都知道這裏能有點什麽事,可沒想到警察真查上門來了。還是區委書記高瞻遠矚,擺擺手道:好,例行公事嘛,我們應該配合賈副區長,那我們先走一步。

書記一說,下麵的也紛紛起身離座,生怕自己沾上這爛事似的。賈原青忙不迭地賠著不是,餘罪叫著鼠標和大毛恭送著各位領導,這表情很客氣,還真不像有什麽事了。

關上門時,喝得有點臉燒的賈原青氣急敗壞地指著餘罪罵道:我知道你是反扒隊的,沒完了是不是你放心,我馬上給你們支隊長你們局長打電話,反了天了你們,以為警察想幹嗎就幹嗎你把我家攪得雞犬不寧,我沒找你們,你們倒找上我了咦,我的手機呢

這位領導口不擇言,渾身**,就是摸不著剛才還在兜裏的手機,冷不丁他看向餘罪。餘罪早坐到桌上了,拿著張餐巾紙墊著,手裏正翻查著一部手機,那正是賈原青的手機。他伸手要搶時,餘罪一揚手躲過了,冷冷地看著他問道:果然是你,馬鋼爐一部雙卡手機,你這也是一部雙卡手機,那個一直和馬鋼爐聯係的神秘號碼,就在這部手機裏賈主任,你太黑了點吧連警察也要往死裏捅

幕後有一個電腦高手支撐,隻要拿到賈原青這個不示於外人的號碼,一切就簡單多了。駱家龍的傳訊已經回傳到餘罪的手機上了,兩部手機通話頻繁。

賈原青被嚇了一跳,沒想到這個警察這麽損,直接偷走了他的手機。他急不可耐地奪回了手機,要出口不遜時,看到餘罪手裏也拿著一部手機,表情上突然來了個急刹車,笑了。

現在想整領導的辦法是千變萬化,可領導也不是傻瓜對吧要有證據的話,還需要幹得這麽下作嗎賈原青裝起自己的手機,笑了笑道:警察同誌,我不認識你,我相信我們是第一次見麵,別跟我玩花樣,既然公事公辦,拿出錄音來全程錄製,我保證對我本人所說的每一句負責。

你還沒有回答剛才的問題呢。餘罪道。

很好回答,我的手機裏聯係人有五百多個,那是有關我私生活的事,我拒絕回答,就即便是馬鋼爐是個嫌疑人,我和他有私人關係也不違法吧更何況他本人就是信雅室內裝修公司的經理,本身就與區政府有業務往來,區裏認識他的人有一半多。還有什麽要問的嗎賈原青不緊不慢地道,雖然有點醉了,可一點也不糊塗。

真他媽的,這兒還有比我不要臉的。餘罪暗道了句,知道這人可比地痞無賴多了,別說沒證據,恐怕就有證據他都敢胡扯一通。念及此處,看看門口,他摁著手機播出一段錄像,放到了賈原青的麵前。

在北營電單車銷贓窩點的手機視頻中,還有抓到張和順時候的突審。在聽到司機交代大股東是賈家兄弟時,明顯看到了賈原青臉上肌肉的抽搐,接著又聽到司機說賈區長手眼通天,認識道上的人,所以這個窩點經營得平安無事,連警察也給幾分麵子雲雲賈原青氣著了,一把拿起手機,吧唧就摔了,不屑地說了句:誣蔑純屬一派胡言,這是你們刑訊逼供的結果

賈區長,這樣的視頻要是放網上,不知道能捅出多少事來現在官也未必好當呀,吃頓飯都被丟了官帽。餘罪根本不介意手機被摔,淡淡地道。

那你可以試試,小夥子,這個你嚇不住我,其實我很懷疑,你這身警服還能穿多長時間據我所知,你們反扒隊因為脫離指揮,已經被集體停職了。賈原青道。

是他,錯不了,這樣的內幕隻能關心案情的人才知道。餘罪打量著這位領導,年近四旬,細瞧和那個賈浩成有幾分相似,屬於那類意氣風發的年輕幹部。

對,停職了。我這身警服可能穿不了幾天了。餘罪盯著他,像在思索辦法,賈原青笑道:那你蹦躂什麽要我打個電話把你帶走嗎

賈原青慢慢地拿起了手機,像是一個無形的威脅,此時,餘罪覺得其勢已頹,他遇到了一個黑白通吃的高人,根本沒有把自己放到鉤心鬥角的量級上。他看著賈原青,對方就那麽得意地不屑地笑著,邊笑邊說著:我不知道你是誰,也沒興趣知道警察這一套,我見識得多了,你不覺得自己太幼稚了嗎小朋友,你激怒我了,我保證一定脫了你這身官衣。

說著,他拿起了手機,翻查著號碼,不時地瞥眼看向餘罪。餘罪像萬念俱灰一樣,麵色陰沉到了極點,就在查到電話的一刹那,賈原青突然看到餘罪的表情變了,變得如怒目金剛,變得如厲鬼惡煞,一伸手抄起桌上的酒瓶子,咣啷一聲毫無征兆地砸了下來。

啊賈原青吃痛,那號叫聲幾乎被壓製在喉嚨裏喊不出來。他整條胳膊一下子像廢了一樣,一低頭看到滿地玻璃碎片,不禁驚恐地看向施虐的餘罪。餘罪扔了瓶刺,又抄起另一個玻璃瓶子。賈原青驚恐地嘶吼著:你你

這一次卻是沒有砸向他,餘罪像在比劃著位置,回手嘭的一聲敲在椅背上,手裏隻餘瓶刺,蹲下身,一把抓著賈原青軟塌塌的右臂,把瓶刺握到他手裏,表情平靜地道:就算不穿這身官衣,我也要扒下你這張人皮

說罷,他握著賈原青的手,用力往自己腹部一刺,嗞的一聲,餘罪的表情凝滯了,這一刻,他體會到了李二冬那種痛苦,隻不過他痛得更深一點,作為警察,不得不這樣做的時候,才是最痛苦的。這一刻,他眼前泛起的是高牆鐵窗裏曾經經曆過的艱難歲月,可相比此時,他倒覺得那是一種平和一種解脫。

賈原青驚恐地看著瓶刺破衣而入餘罪頹然向後倒著,以一種極度痛苦的表情盯著他,又看看沒入體內的瓶刺,看看汩汩而流的鮮血,他突然間詭異地笑了,問道:賈區長,這一套不是警察的,你見過嗎我打賭你擺不平

那笑聲嚇得賈原青忙不迭地往後躲,嘶破了喉嚨般喊起來了

救命啊餘罪替他喊了。

門轟的一聲被撞開了,此時剛剛送走領導的鼠標和大毛回來了,兩人一看慘烈的現場,頓時釘在原地了。驚恐過度的賈原青此時省悟到了什麽,指著餘罪,語無倫次地說著: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刺的

餘兒,你怎麽了你鼠標目眥欲裂,急步奔上來,要扶餘罪。餘罪慢慢地輕輕地靠著牆,半躺著,虛弱地指著賈原青道:銬上他,他襲警不要破壞現場。

我操大毛抹了把淚,幾步上來,踩著賈原青,上了反銬。賈原青嚇得冷汗涔涔,隻會機械地重複一句:不是我,不是我他要陷害我。

路過的服務員,驚聲尖叫著跑了,保安噔噔噔來了一隊,都目瞪口呆地看著血跡斑斑的現場兩位警察在撫著一位神情木然的同伴。他們號啕大哭著,旁邊被銬著的一位客人在神經質地喊著不是我。保安們慌忙地報警去了。

110的警車飛馳而來了,120的救護車也飛馳而來了。

重案隊接警的警車也隨後來了,不一會兒,這個杏花區政府定點招待的三晉酒店,成了警車和警察的天下。

全市警營又在瘋傳著一個消息,又一起襲警案,發生在了獵扒報道的隊伍

車廂裏的馬鋼爐終於坐不住了,眼皮一直在跳,而心跳比眼皮跳得還厲害,他不時地望著三位麵無表情的警察,幾次想說話都沒開口。

警車來了一撥又一撥,他看到了,救護擔架抬走了一位滿身是血的警察,當被銬著架走的嫌疑人從樓梯上下來時,他渾身一哆嗦,有點癱軟的感覺。

有人從車窗裏遞進來一樣東西,是鼠標,他抹著淚。馬鵬麵無表情地接住了,插進了手機裏。他看了好久,半晌才揚著讓手下把馬鋼爐帶近點,看清楚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