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昭昭廢寢忘食了約莫半個下午,便忍不住趴在桌上睡著了。

山月擔心她再著涼,將她喚醒了去榻上睡。

可是躺在榻上輾轉反側,她倒又是不困了。

聽著外頭零零散散的姑娘們散學的聲音,程昭昭突然想到:“山月,這裏夜間沐浴,是何法子?”

山月如實答:“奴婢沒找著浴桶,昨日見一些姑娘們成群結伴往東邊去,便也跟著去看了看,有專門的澡堂。”

“澡堂?”

程昭昭兩眼一黑。

除了家中貼身伺候的幾個丫鬟,她還從未跟任何別的姑娘坦誠相待過呢。

她不自覺摸了摸自己的身子,這幾日病著,都是山月在為她擦拭,身上滑滑的倒也不難受,隻是待她病好了,總歸是要自己去洗的。

果然來的時候隻是憑著一腔孤勇,什麽都沒考慮到,如今是這也不適應,那也誠惶誠恐,到處都是麻煩。

她的手搭在自己身前,不小心摁了一下,棉軟的觸感連著自己的心跳,叫她不由自主悸動了下。

她突然想到一個羞憤至極的問題。

除了貼身丫鬟,沒人看過她的身子,那……付清台呢?

夫妻的話,是免不了要互相看到的吧?還要……

素日同上京城中的小姐妹們聚在一起,也不是沒聊過那種事,畫冊也有偷偷看過幾眼,隻記得自己看的時候,滿臉燒的不像話,活像從蒸籠裏拎出來的。

那樣羞恥的畫麵,也不知是誰想著畫出來的。

她漸漸拉高了被子,捂住了大半張臉。

山月瞥見她紅到異樣的情狀,以為她又發熱了,忙上來照顧她。

“沒事沒事,山月你去忙吧,我躺會兒就好了。”

她支支吾吾,拉著被子不肯鬆,整個人又順溜地往下滑,將自己全部埋進了被籠裏。

她想,如若付清台當真看過自己這副身子,那她以後便真的再也不敢見他了。

便是尋常寒暄見麵也不可以!

她縮在被子裏,迷迷瞪瞪想些有的沒的,臉上的紅潮久久不退,竟也就著胡思亂想,這樣睡了過去。

再睜眼,山月已經將湯藥和晚飯端了回來。

“今晚有雞湯,奴婢瞧著清澈,應是好喝的。”

瓦罐的蓋子掀開,雞湯的香氣瞬間溢進程昭昭的鼻間,還混著濃鬱的藥味。

她坐到桌邊,果然見到雞湯裏放著枸杞和冬蟲夏草,顯然是專門做的藥膳。

“銜青的花樣真是越來越多了。”

她感慨著。

跟著表弟一道出門,真是她做過最對的決定。

山月也附和:“是啊,表少爺也是越來越用心了,奴婢方去廚房,見到那鍋雞湯是在專門的小灶上煨的,好大一股藥味,還有人特地看著,生怕旁的人來偷吃呢。”

“小灶上,何人看著?”

程昭昭不過隨口一問,豈料山月道:“正是上回我同小姐說過的那位公子,長的比沈公子還要俊的那個。”

握著長柄湯勺的手頓了下,她偏頭又問:“打聽出他叫什麽了嗎?”

山月“呀”了一聲,“奴婢忘了問了。”

“不過小姐,奴婢這回看清了,他生的當真是好看,奴婢隨著您在上京見過那麽多的世家公子,都沒他好看呢,都說江南風水養人,看來是真的。”

越聽山月的描述,程昭昭心下越覺得古怪。

生的真好看?有多好看?

她平生見過生的最好看的男郎,便是付……

心裏有個念頭,突然開始瘋狂滋長。

陳溫說過的話也不斷在她腦海間縈繞。

“生的最好看的自然是付師兄……”

付師兄。

早知她該多問一句,那位付師兄,如今還在蒼南山嗎?

不對不對,當是不在的。

不隻是在夢中,便是這回她清醒著及笄後,英國公夫人也是早早就來家中說過,她家兒子馬上要從蒼南山回來,想叫她到時候見見。

對的,付清台這時候應當已經回去了,不在蒼南山的。

他不在的。

可是,到底是哪個常同沈願在一塊兒的,又生的好看的,在任勞任怨地為她做了許多呢?

香氣撲鼻的大補藥膳,被她喝的如同清湯寡水一般,味同嚼蠟。

眼見著喝到了底,隻剩一點殘渣,程昭昭拍了拍燥熱過頭的臉頰,起身道:“山月,我想出去散散步,你帶我去廚房逛逛吧。”

“廚房?”

山月從不曾想,自家小姐會去那般油膩的地方。

“嗯,廚房。”

她鐵了心,今晚一定要看看山月口中那位生的好看的公子,到底長什麽樣。

沾了程昭昭的光,沈願和蘇銜青今晚得以一人喝了一大碗大補的雞湯。

“我實在是小看你了。”

沈願吃飽喝足,嘖嘖稱奇。

“你究竟是何時學的這般好的廚藝?不去皇宮大內當個禦廚都是屈才了。”

付清台輕描淡寫地剜了他一眼。

蘇銜青比沈願乖巧些,吃人嘴軟,不會說這些話來損他,但是也忍不住問:“我記得今日小廝下山采買的時候沒帶冬蟲夏草,付大哥你這是哪來的?”

“午後碰見陳淮,同他買的。”

“哦。”

明暉堂裏的陳家兩兄妹,據說家裏是開藥鋪的,上山的時候帶了不少名貴的藥材,同學間有個什麽需要,兄妹倆總是熱心的很。

“蒼南山真好,同我想的一般好。”

蘇銜青不無感慨。

沈願調侃:“哪裏好?你表姐都病成這樣了,還叫好?”

“表姐自幼身子虛,此番又是累著了,多休養幾日必定就好了。”

蘇銜青笑著去看付清台:“就是要麻煩付大哥,多為我表姐下幾日廚了,日後你有何需要我幫忙的,我必定也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不必。”

付清台無情地往他熱情的火焰上潑了一盆冷水。

“我過幾日便走了,你表姐,自己好生照看著。”

“走?”

“回上京。”

“哦。”

蘇銜青呆呆愣愣,靜坐了兩息,突然站起來——

“付大哥你要回上京?!”

驚訝程度不亞於剛得知自家表姐是從家中偷跑到蒼南山的。

“為何要離開?”他依依不舍,“我才剛到蒼南山,還以為終於有機會同你和沈二哥做同窗了,你怎就要走了?”

尚未滿十五的蘇銜青,在沈願眼裏就是個稚嫩無比的弟弟。

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乖,你還年輕,你付大哥有些難言之隱,說不得。”

“昂?”

蘇銜青張大了嘴巴,當下便變得有些不自在,壓低了聲音,弱弱問道:

“付,付大哥,你是,回去,看病?”

他將看病兩字咬的極輕,語氣中充滿了不可思議。

“……”

付清台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沈願當即沒忍住,趴在桌上笑到腹痛難當。

“哈哈哈哈哈!”

廚房裏滿是他肆意張狂的笑聲。

付清台聽著,臉色更冷了幾分。

“笑夠了,記得把碗洗了。”

他起身,路過蘇銜青的時候,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其中飽含著的情緒,叫蘇銜青看不大懂。

似乎有點像,恨鐵不成鋼?

他愣愣地回頭,看著付清台挺拔離去的背影,好半晌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兩日未見的表姐站在他的麵前,招了招手,他才一下回神。

“表姐?”他倏忽站了起來,“你怎下床了?”

“我休息夠了,出來轉轉。”

程昭昭環顧一圈廚房,滿屋隻見到兩個人。

一個是蘇銜青,一個是……沈願?

她同沈願不是很熟,隻是憑著小時候的印象,試探道:“沈二哥哥?”

“誒!”

沈願很快理好自己的儀容,滿麵堆笑:“早聽聞程家五妹妹也到蒼南山來了,今日才得見,病可好些了?”

“好多了,多謝沈二哥哥下廚,為我做的那些菜。”

程昭昭屈膝,福了一福,臉上掛著盈盈淺笑。

沈願神色滯了一瞬,蘇銜青當即要開口,卻被他眼疾手快地攔住,拉至身後。

“是,沒什麽,隨手做兩個菜罷了。”沈願春風不減,談笑自若,“咱們兩家什麽關係,你到蒼南山來,我多照顧照顧你,應當的。”

應當的。

他說應當的。

他還承認菜是他做的了。

程昭昭心情愈發沉重起來。

沈願在騙她。

她噙著笑,也不戳破,隻跟他寒暄了沒幾句,便借口身子不適告辭了。

連山月也看出來:“小姐,那湯似乎不是沈公子做的,他衣袖那麽幹淨,哪裏像是動過手的樣子,何況,奴婢見到守爐子的也不是他。”

“我知道。”

程昭昭心下五味雜陳,一路心不在焉地回到屋裏。

不是他做的湯,他為何不能承認呢?

還把銜青拉到一邊,堵著他的話。

是真正做湯的人不想叫她知道他的存在嗎?

如果當真是付清台,為何不能叫她知道他的存在?

他沒離開蒼南山,也就沒同夢中一樣,回到上京,準備同她定親……

怎麽回事呢?

付清台怎麽還會留在蒼南山呢?

是夢境騙了她嗎?

是她一直都想太多了嗎?

可是明明醒來後所有事情都是跟夢裏一樣的……

還是……付清台也跟她一樣,提前知道了什麽?

上京

英國公府的馬車再次停在幹安侯府門前,英國公夫人羅芷蘭步履匆匆,行色帶風,板著臉進了侯府的大門。

蘇苒之驟聞消息,甚至來不及去門口接她。

“姐姐怎麽這麽急就過來了?也不喊人通報一聲。”

“通報了,好叫你們又想好各種理由來誆騙我,闔府上下將我瞞的團團轉?”

她此番顯然是有備而來,不想再兜任何的圈子,直接開門見山道:“昭昭呢?今日我可能見一見她?”

“見不了。”

蘇苒之雖還模樣溫婉,臉上的笑卻已經有點掛不住。

明白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她深吸一口氣,做好了應對的打算。

羅芷蘭肉眼可見的氣焰已經升到了三尺高:“你同我說實話,昭昭是不是早就不在府裏了?”

“是。”

“也不在京城了?”

“是。”

“你!”

見蘇苒之如此坦白,羅芷蘭實在是有一身氣卻沒處撒。

“合著你們家是一直把我們家當傻子呢?女兒逃婚了這麽大的事就一直把我們蒙在鼓裏?若非我自己察覺出來,派人調查了一番,你們還想瞞我到何時?”

“瞞到你們家那個好兒子願意回京為止。”

蘇苒之不徐不緩,便叫她消了大半的氣焰。

“你,是何意思?”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家好兒子為什麽遲遲不願回上京啊?”

都是千年的狐狸,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份上,那也沒必要再裝單純。

蘇苒之睥她一眼,靜候她的回答。

“清台,清台那是課業……”

“那我說我的女兒也是為了課業,你信麽?”

羅芷蘭自然不信:“你家女兒就在雲陽侯府念的書,有什麽課業需要突然離京?”

“她拿著我們家老侯爺的拜帖,去蒼南山了。”

“什麽?”

羅芷蘭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沒聽錯,去蒼南山了。”

蘇苒之又強調了一遍。

“現下估計已經跟你的兒子見上麵了。”

“……”

本是來興師問罪的羅芷蘭,一下變得不知該問罪誰。

“她,她去蒼南山做什麽?”

“去親自找你家兒子說理。”

理直氣壯的突然就變成了蘇苒之。

“我們家昭昭究竟哪裏配不上他?都議親到這份上了,憑什麽他說不見就不見?還說到時候成了,叫兩個孩子一道去萬昌長公主麵前見個禮,謝個恩呢,眼瞅著七夕中秋都要過了,你們一拖二,二拖三,萬昌長公主都要去平遙別院住了,他人居然還回不來,可笑。”

蘇苒之這波的反客為主,羅芷蘭實在是沒想到。

主要是她更想不到,程昭昭逃婚逃去哪裏不好,怎麽逃到蒼南山去了?

如今她是吃了啞巴虧,有苦說不出,訕訕坐在程家的廳堂裏,臉色難看。

蘇苒之知道自己其實也不占理,等羅芷蘭反應過來,她便沒了占據上風的優勢。

遂趁熱打鐵,道:“我一直覺得,兩個孩子在一起,心意相通,互相喜歡是最重要的,所以才一定要在定親前,叫兩個孩子見上一麵,可如今這般情形,我瞧著,既是郎無情,也是妾無意,索性咱們兩家便……”

“那怎麽行?”羅芷蘭急忙道,“我不過因為昭昭的事氣兩下,可從未說過要取消這門婚事!”

蘇苒之無奈道:“可是現如今昭昭不在,你家兒子也不在。”

“那便想辦法把他們都叫回來!”

蘇苒之定定瞧著她:“那蒼南山書院是什麽地方,你同我都是再清楚不過的,民間威望堪比國子監,孩子們如今在那裏,哪裏是任由我們呼喚,想叫他們回來就叫他們回來的?”

“那咱們這婚事怎麽辦?”

“既然兩個人如今都在蒼南山,便叫他們先待著吧。”

蘇苒之早有了主意,就等著她問。

“索性把他們叫回來,目的也就是互相見見,在哪裏見不是見,就叫他們在山上見吧。”

“留在山上?”

羅芷蘭總覺這法子不是很好,萬一付清台發現程昭昭上了山,又連夜跑回家來了怎麽辦?

“他敢?!”

蘇苒之一拍邊上的桌子——

“既然事情都已經到了這份上,我不妨直接挑明了跟你講,我女兒好容易跋山涉水到姑蘇蒼南山,你兒子如果敢在她上山後立刻離開,那咱們兩家便實在沒什麽好說的了,直接一拍兩散,各奔前程吧!”

這話說的委實重了些。

羅芷蘭清楚,幹安侯府這一輩雖然子嗣眾多,但女兒就程昭昭這麽一個,上到年逾古稀的老侯爺,下到將來要襲爵的程盡山夫婦,對這個孩子都是千寵萬愛,當眼珠子似的護著;甚至還有皇帝和萬昌長公主,對自家這個表侄女也是疼愛有加,平日裏各類封賞,從不會少。

程家雖然隻是侯府,但世代出能臣,同士族蕭家交好,同承平侯府黎家、清流世家沈家、蘇家皆是有親;皇帝仁孝治國,因著先皇後的緣故,至今每每見到老侯爺都要彎腰稱一聲娘舅,程昭昭在京中過的,素來是堪比郡主縣主的生活。

反觀他們英國公府,雖說是國公府,世代簪纓,但一直人丁稀薄,子嗣稀少,親緣也十分寡淡。

程昭昭是羅芷蘭精挑細選看中的兒媳婦,她身後帶著的整個幹安侯府鋪天蓋地的人脈,是她最想要的東西。

所以她怎可能輕易同程家一拍兩散。

她靜下心來,細細想了一番,道:“是我們清台有錯在先,我們家認,但是昭昭此去蒼南山,分明是奔著逃婚去的,你們也別想抵賴。咱們兩家都有錯,兩個孩子心思都各有不同,我們在這互相責怪也沒什麽意思。”

她深思熟慮過後,道:“這樣吧,反正你也說了,兩人如今都在蒼南山,就叫他們先相處著。年節,清台若在年節前,離開姑蘇和蒼南山半步,不用你們說,我和國公爺直接上門來給你們賠罪,親自去把昭昭接回來,再親自向萬昌長公主告罪,全是我家的錯。”

這說的倒還像話。

蘇苒之心滿意足,麵上卻不好太過顯露。

畢竟英國公府這門親事,也是她費勁心思為程昭昭選的。

程昭昭自小在家中嬌著寵著養大,生性單純,過不得太複雜的日子,付家人口簡單,如今的英國公府隻有他們一家三口,嫁過去沒有什麽勾心鬥角,日子是再清閑不過的;

再說那付清台,那是整個上京的世家公子中最出挑的,沒有之一,她早聽自家國子監祭酒的哥哥誇過他不下十幾回,能力好,樣貌好,品行也好,未來前途不可限量,這樣的佳婿,她怎舍得輕易放手。

適才的話不過激一激羅芷蘭,現下目的達到了,她點點頭:

“那便如你所說,就到年節,待到年節我蘇家小外甥帶著昭昭一道歸京,你家兒子也一並回來,屆時再叫兩個孩子自己坐下來說說,咱們且看個熱鬧。”

便這樣,兩位夫人又恢複到了以往的和氣與端莊,捧著茶盞互敬了下。

一樁原本即將告吹的婚事,就這麽有驚無險地延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