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銜青走後,沈願平躺在自己的榻上,翻來覆去沒闔上眼,又不得不坐起來,問:“你究竟是怎麽想的呢?”

“你沒聽到嗎?銜青方才說,她為了上山,吃了很多苦頭。”

付清台正歸置方才蘇銜青用過的筆墨,將它們一一掛在筆架上,凝視出神。

一個月前,他在夢中想起了前世所有的記憶。

知道自己不久之後就會被家中父母催著回家,與程昭昭定親——

那個滿上京最陽光明媚的嬌氣包大小姐,那個他自小喜歡,傾慕了許久的幹安侯府大小姐。

可是她不喜歡他,前世的她那麽愛笑,嫁給他之後倒是逐漸收斂起了氣性。

他們是因為家族原因結的親,所以夫妻關係寡淡,相敬如賓。

這沒什麽不好。

卻也沒什麽好。

新婚兩月的時候,他提出皇帝要他去嶺南,她輕飄飄地,便讓他去了。

滿不在乎的模樣深深刺進了他的心底。

那時候的他便想,是不是這樁婚事結錯了,他不該束縛住程昭昭,她不開心,他便也不開心。

如果重來一次,他或許會選擇給她自由。

而他沒想到,自己一閃而過的念頭,竟然實現的這麽快。

他死在嶺南的任上。

重新睜眼的時候,他還尚未同程昭昭定親,家裏母親正催來書信,要他回京。

他把信件擱在了最角落,輕描淡寫地回了封信,告訴家裏蒼南山書院課業繁忙,他一時半會兒都回不去。

他以為他拒了這門婚事,就可以萬事俱休,不想,程昭昭上山來了。

與他同樣回想起了前世記憶的程昭昭,為了不同他定親,比他還要煞費苦心的多——

她竟然以為他馬上要回京準備與她定親,所以大搖大擺地逃到這蒼南山書院來了,一路還經曆了不少風波。

平日裏那樣嬌滴滴的一個大小姐,摔了一跤都要人哄半天,他都不敢想她這一路是怎麽過來的。

他眼皮終於抬了抬,道:“我大概過幾日便回去,你要不要與我一道,都隨你,留在山上也挺好,還能多幫我照顧照顧她。”

沈願露出個抓住狐狸尾巴似的笑:“肯說實話了吧?適才如果銜青同意你說的,將她送回上京,是不是你就不回上京了?”

“你究竟是怎麽想的呢?她若在上京,你就繼續待在蒼南山;她若在蒼南山,你就打道回府回上京,是嗎?”

“還要我替你多加照顧她,告訴你,我可不是你,想不到雨夜裏要為她送驅蟲香,也想不到第二日要為她換褥子換錦被,更想不到她病裏該吃什麽不該吃什麽,我還不會下廚,照顧不了她金尊玉貴的肚子,你想把人托付給我,那指定是找錯了。”

他一頭栽進自己的被子裏,趴著問:

“你是不是從前得罪過這程家五妹妹?明明在意的不得了,卻又不敢叫她知道,怎麽,你知道她厭惡你,不想見你?”

厭惡?

付清台渾身都遲鈍住了。

她對他……厭惡嗎?

他隻以為她是不在乎他,原來還有個詞,叫厭惡。

成親兩個月,她對他的確都沒有過好臉色,新婚那段時日,她的臉上也從未顯露過高興;

他從未近距離接觸過姑娘,笨拙地為她一一擺平所有煩惱,隻想要將自己的心意表達給她,可換來的也隻是她不屑一顧的理所當然。

蜷起的十指漸漸握緊,他神色低沉到如同深淵難測。

沈願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訕訕道:“我瞎說的,你別往心裏去,你若當真喜歡……”

“她厭惡我。”

他聽見付清台落寞到極致的聲音。

“你說的對,她興許……真的厭惡我。”

程昭昭用過午飯又昏昏沉沉睡了一覺,近傍晚的時候醒來,瞧見天邊霞光正好。

山月為她端來湯藥和晚膳,順便還把今日洗幹淨晾曬好的袍子收了回來。

是兩套圓領白袍的衣裳,同她昨日見到的那些學生們穿的一樣,還有兩根細繩腰帶,能簡單勾勒出身形。

“聽說這蒼南山書院課堂不分男女,衣裳也不分,奴婢今日瞧見表少爺已經換上了這白袍子,倒的的確確是俊書生的模樣。”

山月抱著衣裳樂道:“小姐再休養幾日,便也可以同表少爺一樣,換上這衣裳去上課堂了。”

“我去哪個課堂,可有定了?”

昨日院長隻定下叫蘇銜青去凝輝堂,對程昭昭倒還沒有吩咐。

山月搖搖頭:“怕是還要經學究考校過後才能給小姐安排吧?”

畢竟蘇銜青是在正經的國子監學到差不多了才來蒼南山,程昭昭從前卻隻是在雲陽侯府中同小姐妹們聽女夫子教導,師長不知她的學問功底如何,倒也不好給她安排課堂。

“奴婢打聽過了,這蒼南山的課堂,依次分為朝知堂、懸知堂、明暉堂以及凝輝堂。”

“朝知堂是最基礎的,聽說那裏多是十一二歲的學生,而凝輝堂是要求最高的,據說能升上去的,大多鄉試都不是問題呢。”

“是嗎?”

程昭昭興致缺缺。

她倒不奢望自己能進什麽凝暉堂,但是照這個次序來,起碼得進個明暉堂吧?

雖不是真心來讀書的,但怎麽也不能丟了幹安侯府的麵子,若是最後隻落個“知”字輩,豈不丟人?

思及此處,她同山月道:“你明日幫我去跟銜青打聽打聽,一般國子監的考校都是考的什麽內容,越詳細越好,我好準備準備。”

“好。”

程昭昭這才滿意,下床喝了藥,又吃晚膳。

藥照例有些苦,她仰頭一飲而盡,才發現邊上還放著一小碟蜜餞甜棗,甜棗邊上便是她今夜的晚飯,一碗摻了薑絲的紅豆膳粥。

“這粥也是銜青單獨給我準備的?”她忍不住問。

“是,表少爺今日從山下宅子裏專門帶了個小廝上來,想必是要日後天天為小姐下山買吃食的。”

“那多麻煩。”

程昭昭抿嘴,實則卻很受用。

出門一遭,才發現自家表弟原來這般會照顧人,她想。

“不過等我病好了,就叫他免了這些事情吧。”

她雖受用,卻也懂得分寸。

“在人家的地盤上,整日下去買別的吃的,不是打人的臉嘛。”

山月對她自然無有不應的。

飯後主仆倆坐在一處閑聊,程昭昭掰著手指頭,算自己病好了後,該去給多少人謝禮。

“院長夫人那必定是要去的,難為夫人一把年紀還來為我把脈;還有沈家哥哥那,早上的粥是他送來的,我與他其實沒什麽情分,他肯照顧我,也是好心……”

“那另一位公子呢?”

“另一位?”

程昭昭不解。

“小姐忘了,另一位公子今早替我們指點了院長夫人的去處呢。”山月提醒她。

“哦。”程昭昭恍然大悟,“那位公子姓甚名誰,長何模樣?”

“姓……”

山月早上心急如焚,也不記得表少爺究竟有沒有提到過此人的姓名,搖搖頭道:“奴婢不記得了。”

程昭昭心下有些失落。

不知為何,山月每每提到這個人的時候,她都覺得,這必定也是個她認識的。

“但是奴婢隱隱記得他的模樣,同沈公子不相上下的,也不對,似乎比沈公子還要好看幾分!”

山月努力回想,卻怎麽也回想不起那人的正臉,隻記得他隱隱綽綽的輪廓,下頷棱角分明,是好看的。

同沈願在一起,又比沈願好看的,程昭昭第一反應居然是付清台。

拋去旁的不提,那人真是長了一長謫仙似的臉,去歲他回京,她在舅舅家見過他一麵,後來的元宵燈會,她也在街上碰到過他,不論是寬敞的廳堂,還是擁擠的人潮,最惹眼的那個永遠是他。

往常小姐妹們聚在一處的時候,就愛討論京中哪些公子文采最佳,樣貌最佳,品性最佳,他和沈願雖常年不在京中,但京中時常有他們的傳說,榜上也永遠有他們的名字。

所以一開始得知要嫁給付清台的時候,她應當是十分高興的。

隻是後來為何就變成了夢中那般,隻能歸咎於他們倆興許八字不合,天生不適合做夫妻。

不合適的姻緣,總歸是要有人出手將其斬斷的。

索性上天托夢,給了她這個機會,那就由她來做這個斬斷姻緣的人。

她不討厭付清台,也不想眼睜睜看著他死,所以她在京城還留了封信,等他回到上京,就會有人給英國公府送去,告訴他將來嶺南的事。

他去不去,想不想要活命,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小姐,小姐?”

山月覺得自及笄後,自家小姐出神的時候比以往多了許多。

時常說著說著,她的心思便又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啊。”程昭昭回神,“說到哪兒了?”

“說到那位好看的公子,咱們要不要也為他備一份謝禮呢?”

程昭昭點頭。

“備下吧,禮多人不怪。”

按照程昭昭的叮囑,山月翌日一早就去找蘇銜青問了國子監考校的事。

蘇銜青用課餘的時間,為她謄寫了個大概的書目。

沈願的桌子就在他後頭,見他紙上正列四書五經,史記兵法,問:“你這是作何?溫故知新?”

“非也。”

蘇銜青回頭。

“表姐近來雖還在病中,但已經開始向我打聽國子監考校之事,想來是擔心過幾日病好了,夫子要對她進行考校,好分學堂,故而提前準備。”

“所以你這是給你表姐寫的?”

“嗯。”

“我看看。”

沈願招了招手,蘇銜青就把宣紙遞到了他的手上。

他故作正經,舉著那張書目仔細觀看,深沉道:“蒼南山的考校,與國子監還是有很大不同的,單看你這張書目,範圍太大,你表姐估計幾夜都複習不完不說,還很容易想法固化,反倒不利於她發揮。”

蘇銜青虛心請教:“那我該如何教表姐準備才好?”

沈願藏在書目後的麵容露出個狡黠的笑。

“這你問我,就問錯人了,往年開春,新入學的學子考題,有一半都是你付大哥幫著學究們出的。”

“付大哥!”

蘇銜青炯炯有神的目光一下移到了邊上的付清台身上。

“……”

付清台尚未來得及說句話,便被剛從外頭回來的同學拍住了肩膀。

“付兄,院長找你。”

他隻能先去見了院長。

“院長。”

“清台啊。”

院長笑著喊他坐下,“國子監新來的蘇公子,你認識了吧?”

“嗯。”

“那就好。”院長臉上布滿和藹可親的皺紋,“此番與他同來的還有一位姑娘,出身有些特殊,我暫時想不到要給她分到哪個學堂才好。”

付清台眉心微蹙,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

“你素來最是公正,就煩你幫我考校考校,為她擇個地方吧。”

院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