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後的程昭昭一心忙著念書哄好蘇銜青, 是以對自己的朋友們便少了許多的關懷,平日裏都是陳溫或者江嫵抽空來找她,她變得漸漸很少主動去看朋友們。

這日好容易考完八月底的試題, 她總算想起來要好好休息一會兒,便打算去找江嫵嘮嘮嗑。

兩人是同個學堂, 又是同場考校的地點, 她興致勃勃地湊到江嫵桌前,看她正埋頭收拾書箱,笑嘻嘻問:“江姑娘考完試,可有興致與我一道上山林裏走走?”

秋日的山林別有一番清新的氣息, 用來漫步散心最合適不過。

程昭昭自然而然地以為江嫵會答應,不想她隻是悶頭整理書箱,整理完後抬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程姑娘還是自己去吧,我還有事,不與你一道了。”

程昭昭一愣。

程姑娘?

她不過玩笑喊她一聲江姑娘, 可她這聲程姑娘聽來,卻不像是玩笑。

她覺得莫名其妙:“阿嫵,你是怎麽了嘛?”

“我說了沒空, 你聽不出來嗎?”

明明也沒人惹她, 可江嫵就是一瞬之間紅了眼眶,惹得程昭昭以為真是自己做錯了什麽。

她左右看看,沒有旁人, 她也沒有說錯話, 那她到底是怎麽了?

她一聲不吭,坐在江嫵的桌前, 隻是複雜地撐著腦袋, 目送她沉默地背著書箱離去, 一個眼神也未曾給她。

山月在外頭久等不見她出來,進來接過她的書箱,“小姐這是怎麽了?”

“山月。”程昭昭有些失神,心情悶悶的,“阿嫵近來家中可是出了何事?”

“出事?奴婢並未聽說啊,何況,咱們也不知道江姑娘是哪家的啊。”

一句話點醒程昭昭。

“也是,咱們並不知道她是哪家的。”

她鬱鬱不樂地起身,想要去山林裏走走的興致也沒有了,自己慢慢踱著步往女舍回去,一路上想的皆是江嫵的事。

“山月你說,我是不是因為最近忙著念書,都沒有怎麽理阿嫵和何若,所以才叫她們跟我生疏了?”

可是不該啊,她從前在上京,與那些世家的小姐妹們也不是日日都見麵,除了念書那陣子,其餘時候十天半個月能見上一次就不錯了,十幾年下來,這關係也沒半點生疏啊。

“莫非是因為阿嫵察覺到我將付清台的事瞞了她,所以不高興了?”

程昭昭思來想去,似乎便隻有這一種可能了,這事她當時告訴了何若,卻未有告訴江嫵。一則是何若聰慧,很多事情其實她都有看出來,與她瞞也瞞不過,她便老實交代了;二則便是她私心裏覺得,自己似乎總是跟何若更親近些,大抵是因為她是自己在山上交到的頭一個朋友,也是第一個願意無條件對她好的人。

隨便應付過晚膳,程昭昭便鼓足了勇氣,決定跟江嫵去承認錯誤,並且坦白自己同付清台的事情。

順便為顯鄭重,她還在自己首飾匣子裏挑了一支較為華麗的釵子,想著江嫵喜歡這種類型的,便再送她一送。

她帶著山月去往江嫵的屋子,見屋門敞著,便背著手兀自走了進去。

江嫵正在桌邊挑燈看著什麽,聽到腳步聲以為是自己的丫鬟回來了,正欲抬頭,眼底卻被塞進一支華麗的蝶翅流蘇金簪。

她不明所以,順著潔白的手背抬頭。

程昭昭粲粲的笑容映入她的眼底:“阿嫵,我前段時日中秋下山的時候新買了一些衣裳首飾,今日才得空整理,瞧著這支好看又適合你,就給你送來了,你看如何?”

江嫵再次垂首,去看擺在自己麵前的那支簪子。

簪子一看就造價不菲,簪上栩栩如生的蝴蝶一眼瞧去就是純金打造的,精雕細刻,閃閃發光,很是考驗匠人工藝,蝴蝶下擺還掛了細長的流蘇,環環相扣,瞧著雖繁複,但其實很適合一些人多的場合豔壓群芳,的確是她喜歡的。

隻是她如今送她這個是要做什麽?

她不明所以,再次抬眸去看程昭昭。

隻見程昭昭真誠地站在她麵前,愧疚道:“阿嫵,對不住,這段時日我隻顧著銜青和念書的事,忘了考慮你同何若了,這支簪子算我的賠罪。”

單是對一個朋友不夠上心,就需要送一支純金的簪子賠罪?

江嫵時至今日才發覺,自己真的遠遠小瞧了這位皇親國戚。

她不言語,隻是看著程昭昭,看她單純真摯的臉龐還能說出多少駭人聽聞的話。

“還有一事,我不知道阿嫵你有沒有發現,就是,我同付大哥……嗯,阿嫵你明白麽?”

程昭昭眼裏摻了星星,亮晶晶地看著江嫵,大抵是期盼能得到她驚喜的回應或是潑天的祝福,可惜江嫵什麽表情都沒有。

她自覺尷尬了一瞬,道:“阿嫵你是不是早就看出來了?我其實,其實不是故意要瞞著你的,就是我其實也有些羞恥,畢竟我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呢,但是付清台親口說他喜歡我,他親自承認,說他很早很早之前就喜歡我,阿嫵,你知道我有多開心嗎?”

“我為何要知道?”

程昭昭越說越激動的分享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她看見江嫵似乎有些生氣的神情,滿臉寫滿了不悅。

是對她的不悅,對她顯耀自己的家世,顯耀自己與意中人情意相通的不悅。

世上哪裏當真有這般單純的人呢?被人甩了臉色還自己貼上門來賠禮道歉,送的純金的簪子,送簪子的同時,還要念叨自己門第樣貌才學樣樣出眾的意中人,目的在何?當真不是炫耀嗎?

江嫵不信。

或者說,是她不願意信。

她和程昭昭出身不同,即便做了朋友,每日想的事情也不同,甚至同一件事,兩人想事情的角度也不同。

她自小在姑蘇也算是人上人,吃穿用度什麽都是頂好的,本來也該是無憂無慮的大小姐。可是直到那一日,從上京貶謫回來的姑父姑母一家來到姑蘇,對她說起上京的種種繁華,說起那些高門大戶的規矩禮數,她才知道,什麽叫人外有人,什麽叫天外有天。

那一刻起,她心中便萌生了長大後要去往上京的想法。

她見過姑母最視若珍寶的首飾盒,比之程昭昭拿出來的那些還要多,還要華麗。隻是不同的是,程昭昭對這些身外之物並不珍視,大有全部送盡了她還有的無所謂的架勢,但是姑母卻是連最簡單的一支碧玉簪子也不肯輕易叫人碰,即便她是她的親外甥女。

那是在姑母一事後,她再次直白地意識到自己同高門大戶的真正區別。

她嫉妒程昭昭,無有緣由且瘋狂地嫉妒。

就因為她是侯府的小姐,所以她可以理所當然地擁有這般精妙的鳳簪;就因為她是侯府的小姐,所以她可以順理成章地同付清台論兄論弟,叫沈願一個堂堂大理寺卿的兒子對她一口一個五妹妹;就因為她是侯府的小姐,所以她可以一進書院就住進一個人的屋子,不必跟她們其他人一樣,擠在狹小的兩人間裏,甚至連她的丫鬟,住的都比她們的丫鬟要好。

“把你的簪子拿回去,程昭昭。”她覺得自己又快要紅了眼,冷著聲道,“我不用你高高在上的施舍,也不用你故作慈悲的關心,更不需要你人生圓滿的時候還刻意來我麵前耀武耀威,說你過的有多麽幸福!這些我全部一點都不想聽!”

“我們從來都不是朋友,一直都是我在高攀你,日後我不會再做那種蠢事了,你也可以離我遠一點了。”

她合上書目,將那支蝶翅簪子退回到程昭昭懷裏,推著她不停往外,往外,直至關在了自己屋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