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銜青愣了足有兩聲蛙叫,才回過神來。

“付大哥你怎知道我表姐也到了?”

付清台麵色不改:“同學間已經傳遍了,此番上山的學生,一個叫蘇銜青,一個叫程昭昭。”

“哦。”蘇銜青後知後覺,“那付大哥你找我是想打聽關於我表姐的事?”

“不是。”

付清台矢口否認,竹林搖曳的月色下,他的臉繃的比琴弦還緊。

稚嫩少年蘇銜青於讀書一事上是出了名的通透,於某些其他方麵,又是不那麽出名的遲鈍。

付清台說不是,他就真當他不是,好奇問:“那付大哥你摸黑尋我,究竟是有何事?”

付清台斂下眉眼,沉吟片刻,道:“你表姐此番上山,是自己提出要來的,還是家中逼著她來的?”

“……”

蘇銜青一臉的匪夷所思,漸漸遲疑的目光中寫滿了“你還說不是想找我打聽表姐”的不信任。

“我不是想找你打聽你的表姐。”

對上他的目光,付清台就知道他在想什麽。

意識到自己再說這句話,也許就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他耐著性子,循循善誘:“銜青,我問你,你信不信我?”

“信。”

蘇銜青自小就信他的。

“我會害你和你的表姐嗎?”

“不會。”

都是皇城根底下有頭有臉的人物,自然是不會害的。

“那你就如實告訴我,你表姐究竟是自己要上山,還是被家中逼著上山的。”

這三個問題間有何關聯嗎?

不待蘇銜青細想,付清台又道:“這問題我已經問了兩遍,銜青你都避而不答,是有何隱情,不能叫我知道的嗎?”

蘇銜青當即昂首:“自然沒有!”

付清台靜靜地看著他,一雙盛滿月華的眸子似笑非笑,似信非信。

不過兩息,蘇銜青便慢慢嚅囁:“其實告訴你也無妨,但是你得保證,即便知曉真相也不能站在我姑姑和姑父那邊。”

“姑姑,姑父?”

付清台咬著這兩個關鍵詞。

蘇銜青隻有一個姑姑,那就是程昭昭的生母,幹安侯府的大房夫人蘇苒之;姑父自然指的就是程昭昭的父親,幹安侯府的大爺程盡山。

夜間的竹林裏有些風聲,簌簌輕寒,即便是夏夜,也透了點涼意,蘇銜青往他那邊走了兩步,低聲不夠,還要掏出自己隨身帶著的折扇,掩住口鼻。

“我表姐是博得了家中老侯爺的同意,到蒼南山來求學的。”

付清台很快聽出他話外之意:“博得老侯爺的同意,沒博得大爺和大夫人的同意?”

折扇上一雙無辜的眼睛默默注視著他。

付清台神色嚴肅,繼續追問:“所以她是私自偷跑出來的?”

“也不算吧,畢竟老侯爺同意了……”

見他臉色逐漸沉得能滴墨,蘇銜青慢慢說著說著就沒了聲。

“是你帶她出來的?”

“不是!”

這他可就要據理力爭了。

“我敢對天發誓,在我半途遇到表姐之前,我從未知曉她也要來蒼南山!”

在付清台充滿質疑的目光下,蘇銜青將途中發生的事情簡單概述:

“我走水路,比表姐早出發幾日;表姐走陸路,趕馬車與我碰巧在陽亭縣碰上。在陽亭縣,我得知她正好也要去蒼南山,便邀她與我同行,一路上好有個照應……”

付清台皺眉:“她私自跑出來,身邊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

蘇銜青不知這問題怎越來越偏了,卻還是兢兢業業為他答疑解惑。

“有的,表姐好歹是老侯爺的掌上明珠,老侯爺怎可能放心她獨自出門奔波?自上京出發,便派了不少人馬相護,但是在陽亭縣碰上我之後,表姐就把那些人都打發回去了。”

“她是擔心人多惹眼,大爺和夫人的手下會抓住她?”

蘇銜青幹笑兩聲:“付大哥你真是一如既往的聰慧。”

付清台沒理會他的奉承,眉間愁雲不減,不知在深思什麽。

蘇銜青左右看看,道:“我該告訴你的都告訴你了,付大哥,咱們講點義氣,你可千萬不能幫著我姑姑姑父,把我表姐弄下山。她花了好大的精力才上來的,我看的出來,她是真心想讀書的。”

深藏林間的夏蟬鳴唱幾聲,付清台道:“真的想讀書?”

“嗯。”

“你認為,她是真的想讀書,才不遠萬裏來到蒼南山的?”

“付大哥,你究竟什麽意思?”

樹影婆娑,人影憧憧,蘇銜青覺得今夜的付清台很是古怪。

“沒什麽意思,今夜我找你的事,別叫第三個人知曉,你表姐那邊……既來之,則安之,你好好照顧她,旁的,別在她麵前多提我一個字。”

“為何?”蘇銜青望著他轉身的背影,“表姐本就是知道你和沈二哥在蒼南山的。”

那是原來。

付清台停下腳步,不知想到了什麽,眼底神色晦暗莫明,半張臉隱在樹影裏,鋒利清冷。

“別在她麵前提到我就是了,你好好照顧她,有什麽需要幫忙的……”

他頓了下,道:

“找少惜。”

遠離繁華鬧市的半山腰,簡單樸素的床榻被褥,身嬌肉貴的侯府嫡女程昭昭需要幫忙的地方哪裏是一星半點。

知曉蘇銜青回去還得安置自己的東西,她倒也沒派山月直接去把他喊回來,而是看著眼前空落落的屋子,道:“罷了,先用晚膳吧。”

山裏學生用的早中晚飯都是廚娘用大鍋統一做的,除了師長們有自己單獨的小廚房可以烹飪,無一例外。

而同學們用飯,要麽自己端了飯屜回屋吃,要麽湊在飯堂,眾人圍著一起吃。

程昭昭自然不會自己去擠油膩的廚房和滿是人的飯堂,山月替她把飯菜端回來,道:“這山裏消息真是不經藏,咱們才上山多久,奴婢方才去廚房,聽到邊上飯堂,好幾個書生都在議論小姐和表少爺呢。”

“議論便議論吧,在上京聽人議論的還少嗎?”

自小便是千金堆裏頂中心的人物,程昭昭自然不怕人議論,隻是默了默,還是在意:

“他們都說我什麽?”

山月笑開:“說小姐您生的好看,即便是女扮男裝,也將那個叫韓瑜的書生勾得魂不守舍,還說您一眼瞧著就金貴,一看就是錦繡堆裏長大的。”

“還算有點眼光。”

程昭昭半托腮,叮囑著:“不過輕易沒什麽事,咱們還是少在外頭提自己出身的好,即便是銜青,他們應當也隻知道他是國子監派來學習的,不知他就是國子監祭酒的兒子,出門在外不顯財不露富,方是明哲保身最好的法子。”

“嗯。”

山月乖巧地應下,替她布好端來的菜肴。

簡簡單單的兩個葷菜,兩個素菜,外加一碗飄著些許蛋花的清湯。

平日裏侯府精細的美食吃慣了,看著這樣的飯菜,程昭昭竟一時有些難以下筷。

她原以為行船這一路已經夠艱辛了,到了山上,必然就能過上正常的日子。

卻原來,山上的飯菜,比船上的還要艱難。

在船上,蘇銜青好歹還會每日費盡心思給她弄好吃的,或是剛從江上釣起來的鮮魚湯,或是船隻靠岸時買來的當地酒家菜肴,總之,無一不是照著她的喜好來。

在山上,她卻隻能跟著所有人一道,吃廚娘婆婆大鍋燒出來的飯菜。

心下有些委屈。

忙碌一日,連午飯都來不及吃,便匆匆忙忙上山,好容易進了書院,以為晚膳能吃頓豐盛的,不想隻是這樣的菜色。

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實在不該一腔孤勇就來了蒼南山。

這不是活受罪麽?

可留在京城,她就得聽爹娘的安排,嫁給付清台……

她提著筷子,終是將每一道菜都簡單嚐了下,最後就著薄粥喝了小半碗,草草裹腹。

夏夜多悶雷陣雨,是夜入睡前,蘇銜青又撐傘來了一趟女舍屋外,給程昭昭送來夜間驅蟲的香料。

“山間潮濕,多蚊蟲,怕香囊不夠用,點上這香,能保表姐一夜安睡無恙。”

“表少爺想的可真周到。”

山月熄燈前為程昭昭點上了這香,忍不住誇讚。

“你想的可真周到。”

沈願入睡前,嗅著博山爐裏嫋嫋四散的香味,忍不住發酸。

“叫我冒雨去給蘇銜青送香,那小子是個將他表姐真心實意當眼珠子護著的,香便勢必有一份會落到程家五妹妹手裏。”

“怎麽,她夜間能安然入睡,你滿意了?”

“她睡不著。”

付清台雖已經躺在榻上,但神思還是十分清醒。

“書院的床榻被褥都是統一的,不是純棉的褥子,不是蠶絲的被子,她今夜隻怕難以入睡。”

“連她入睡需要棉褥子和蠶絲被你都知道?”

沈願於黑夜中睜著大大的眼睛,滿臉好奇。

付清台動了動喉結,語氣依舊平靜:“京城裏嬌生慣養出來的小姐都是這樣,我娘就是。”

“哦。”沈願躺平了仔細想想,“好像我娘也是……”

“話說起來。”他想起今日無意中瞥到的信件,“你娘這已經是第幾封信催你回家了?催的這般急,怕不是真有要事,你當真不回去看看?”

“回去。”

付清台的目光落在黑暗中唯一還透點光亮的窗杦上,過了片刻,再次堅定道:

“再過幾日,我便回去。”

作者有話說:

沈願,字少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