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蒼南山

“這便是蒼南山!”

群青翠綠的山腳下,程昭昭昂首仰望,瞧著自己千辛萬苦到達的地方,心下感觸頗深。

她身後,有一青衣男子正使喚大隊人馬搬著東西。

“表姐,咱們終於到了!”

三伏熱天,蘇銜青擦擦額頭的汗,表情卻是前所未有的欣慰。

程昭昭與他一般高興,道:“是啊,終於到了,不枉我這一路受的苦、吃的罪。”

這對表姐弟,一個是上京幹安侯府的嫡幺女,一個是國子監祭酒的兒子,現如今雙雙來到千裏之外的蒼南山書院求學。

蒼南山書院除了每年春日統一的入學招生,尋常時候不收學生,程昭昭是拿著自家祖父,也就是幹安侯老侯爺的拜帖,蘇銜青拿的是國子監祭酒,也就是他父親大人的拜帖。

兩人原本殊途,程昭昭走的是車馬陸路,蘇銜青走的是行船水路,且比程昭昭早兩日出發。

但是卻在距京城不遠的陽亭縣碰上了,便一拍即合,一道行船,結伴至姑蘇。

路途走了有小一個月,說是跋山涉水,也不為過。

現下終於到了,是該好好感慨一番。

蘇銜青身為國子監眾弟子之表率,讀書人的毛病一上來,忍不住開始大抒心懷。

“適才水路進城,城門口上姑蘇二字是隸書所寫,有蔡公墨寶之風,現下到這蒼南山腳,放眼山林,居然也是如此氣派,無字題山,此山,卻滿是風骨!書香寶地,名不虛傳,難怪付家大哥和沈家二哥都喜歡待在蒼南山,不願回上京呢!”

區區一座山,程昭昭倒是看不出什麽,不過他提到了“付清台”……

她神色不是很自在,心想,他心心念念的付大哥,如今可已經不在蒼南山了,估計這傻小子還不知道,也罷,叫他自己上山去發現吧。

“好了,還是趕緊收拾東西上山吧。”她催促道。

“好!”

收拾東西自然是蘇銜青的活,他自小同這位表姐一塊兒長大,是再明白不過她的大小姐脾性的。

要她動動手指幹一點活,都是不可能的。

好在他任勞任怨慣了,正回身打算吩咐人上山,突有一陣達達急促的馬蹄闖入他的耳中。

“五姑娘,我等奉大爺和夫人之命帶你回京,請您跟我們回京!”

他表姐程昭昭在家中正排行老五。

蘇銜青一怔,尚未反應過來事情是何緣故,轉頭便見自家表姐已經著急忙慌跑到了蒼南山的小徑入口處。

“銜青,我先走一步,你幫我應付著他們!自己趕緊上來啊!”

燥熱的夏風中隻剩下她急躁的話音。

蘇銜青又未明白過來是何緣故,便見自家表姐使出了吃奶的勁,大步流星往山上去,比竄過竹林的野兔還要迅速。

丫鬟山月緊趕慢趕,差點沒跟上自家小姐的步子。

原本尋常人走都要花小半個時辰的山路,她們卻隻花了一炷香的功夫。

待見到巍峨聳立的石碑牌匾,兩人才一齊跌坐在青石台階上,汗如雨下,累如老牛。

程昭昭抱著蒼南山書院的石柱,宛如抱著自己新生的救命稻草,望著石階下鬱鬱蔥蔥深不見底的林子,不敢相信這居然是自己一口氣爬上來的。

她想開口說話,可眼下除了喘氣,她實在做不得別的。

等來等去,蘇銜青也不見上來,她便繼續緊緊抱著石柱,道:“山月,你說我這已經到姑蘇了,馬上就要進山門,進了山門,家裏還能抓我回去成親嗎?”

“大抵是不能的。”山月也喘勻了氣,道,“小姐是拿了家中老侯爺的拜帖來念書,蒼南山書院,滿大啟聞名,堪比國子監,大爺和夫人若知曉您已經入了書院,必是不敢上山鬧事的,丟不起這個人呢。”

“我也是這麽想的。”

程昭昭因為爬山而過度泛紅的臉頰俏生生的,聽了山月這話,放鬆地眨了眨眼,心情總算好一些。

山月登時便看直了眼。

饒是自小到大都跟在自家小姐身邊伺候,但是每每看到她天仙似的樣貌,她都忍不住驚歎,實在是上天垂憐,才給了她家小姐這般明豔的美!

雖然因為趕路,迫不得已女扮男裝,且不施粉黛,但眼前的姑娘臉龐白淨,五官明麗,鴉羽似的長睫下是一雙璨璨星眸,靈的好像會說話;滿頭束起的青絲簪在素白的銀冠裏,再配月白青竹的衣裳,在這炎炎夏日裏,宛如青鬆翠玉,簡單貴氣。

這美貌,絕對是天底下獨一份的。

兩人坐等在石階上,又過了好一會兒,才看到蘇銜青。

他帶著許多下人,吭哧吭哧扛著行李往山上來。

程昭昭仔細觀察了一番,沒有山下追著她的那群人。

很好。

她帶著略微愧疚的神情,笑著迎接蘇銜青。

“表姐!”

尚未滿十五歲的小表弟蘇銜青將行李一扔,兩手叉腰,氣憤不已道:“你同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壓根沒博得家中同意,自己私自逃出來的?!”

程昭昭心虛地趕緊爭辯:“有祖父拜帖為證,他同意了!”

“可是姑姑姑父沒有!”

蘇銜青一屁股坐在台階上:“你不知道,適才山下那群追兵,氣勢簡直是要將我生吞活剝了,我以為他們是何人,結果他們卻亮出了幹安侯府的招牌,居然是姑父手底下的人!”

“難怪啊難怪,表姐你一路遮遮掩掩,隻道老侯爺勸你來蒼南山念書,隻字不提姑姑姑父,原他們根本就沒同意你來!”

程昭昭梗著脖子:“不同意又如何,反正我都已經到了,這蒼南山,我隻差臨門一腳了,必是要進的!”

書院的山門暫時無人看守,程昭昭便試探著,真將一隻腳踏進了山門,氣勢十足要強。

蘇銜青苦惱不已,抱著腦袋頭疼。

姑姑姑父根本不叫表姐來蒼南山念書,他卻堂而皇之帶著表姐一路到了姑蘇,還將她好生照顧上了蒼南山,若是姑姑姑父知曉——

山林寂靜了片刻,蘇銜青艱難地咽一口口水:“若是姑姑姑父知曉此事,會打死我的。”

“沒事,有祖父頂著,他們不敢。”

“若是父親母親知道此事,也不會輕饒了我的。”

“沒事,我會同舅舅他們說實話,說我是在半道上遇見的你,非要擠上你的船,這都不怪你。”

這倒的確是實話。

他半道碰上的程昭昭,隻以為是順路,誰承想會是這麽一回事!

“所以表姐當時與我道,是碰巧順路遇上的我,是騙我的?”

“所以表姐說拗不過家中非要你來讀書,也是騙我的?”

“所以表姐一路非要女扮男裝,也是因為要掩人耳目?”

“所以表姐你——”

“所以表姐你究竟為何要上蒼南山?”

蘇表弟後知後覺,回顧起路上的樁樁件件,陳詞激昂,義憤填膺,漲紅了臉批判過後,終於想到了最關鍵的問題。

他素來對念書不是那麽感興趣的表姐,為何要來這名滿天下的蒼南山書院?

這是當今唯一能與上京國子監並駕齊驅的私塾書院,是天下讀書人的向往,表姐……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上書院,自然是念書。”

程昭昭睜著水汪汪的一雙杏眼,表情誠懇又認真,目不轉睛地盯著蘇銜青,隻叫這涉世未深的傻小子,當真信了半分。

“罷了。”

蘇表弟終究歎氣。

“上都上來了,我也不能趕你下去。”

他自小對表姐都是百依百順的,她說想念書,他也不好阻攔。

程昭昭瞧他耷拉著耳朵的模樣,鄭重地拍一拍他的肩膀:“放心,表姐上山真是為了念書,我是突然覺著,咱們幹安侯府祖祖輩輩出過那麽多聰慧的姑娘家,我也不能差,是不是?我就想來曆練曆練,爹娘是擔心我,才不叫我來的,祖父卻開明的很,他都親自為我寫了拜帖,你還擔心什麽?”

蘇銜青黑白分明的眼神極致單純,“當真?”

“當真!”

於是,蘇表弟剩下的半分信任,也完全給予了他熱愛讀書的表姐。

一炷香的功夫後,蒼南山書院的男舍

韓瑜在山門處接到兩個上京來的學生,並將他們帶去了白鷺堂見院長,甫一回到男舍,便被同窗們擠在中間,問個不休——

“怎麽樣,國子監來的人,同咱們這裏有何不同?”

“沒什麽不同,就是通身氣派著呢,穿的用的,皆是上品。”

京城來的,可以理解。

“還有呢?”同窗們接著問。

“還有,這回來的兩個,是一男一女,不知是兩個都要讀書,還是隻有那男的要留下。”

“一男一女?”同窗之中有人好奇,“我聽旁人說,怎麽是兩個男的?”

“其中一個是女扮男裝,她方才開口說話,我聽見了。”

韓瑜就是那個在山門處引程昭昭和蘇銜青進來的,說到這,他的耳根子微微泛了點紅。

同學們看出點苗頭:“是個美人?”

“是吧。”韓瑜聲量低下去許多,腦袋也埋的低了點。

眾人直呼大開眼界:“究竟是什麽樣的美人,你就見了一回,就成這樣了?”

“其實原先還沒注意到她是個美人……”

蒼南山書院少有女弟子,加之程昭昭又是女扮男裝,韓瑜一開始的確沒太關注她的樣貌。

是路上偶然驚鴻一瞥,才叫他差點移不開眼。

“原以為隻是個同清台不相上下的人,不想是個美人。”韓瑜笑了笑,“不過美人才好,不然又是多一個付清台,有何意思?”

同學起哄:“你說她女扮男裝,是同清台兄不相上下的樣貌?”

那是整個蒼南山書院最俊的樣貌了。

韓瑜肯定地點點頭:“嗯。”

“我不信!”

“我也不信!”

“我也不信!”

窗前付清台正同沈願一桌而坐,比作駢賦,對於同窗們的吵鬧,恍若未聞,筆下也沒做停留。

倒是沈願,故意與他調侃:“怎麽就是個女的呢?若是真來了個與你不相上下的,倒是能解你不少煩惱。”

“你今日的煩惱,是欠我的岫霞山居圖該去哪裏尋。”

付清台不動聲色,筆已經落到了最後一行。

窗外的一群人還在嘰嘰喳喳,爭論不休。

“你說她是個美人,我倒是勉強能信,你說她女扮男裝,同清台兄不相上下,那可就過分了!”

“就是,比誰不好,你比付清台,知道你是誇張手法用多了,腦子轉不過來了吧!”

“就是,清台兄人就在這裏,你看看,你自己看看,這樣的臉,滿大啟我就沒見過第二個!”

韓瑜氣急:“你們,你們不信我的話,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那你說,你說的這人,她叫什麽名字?”

這韓瑜還真知道。

方才送人去白鷺堂的時候,他正聽見了。

“程昭昭!”他篤定道。

啪嗒——

一滴清墨順著筆尖滴落,在駢賦的最後一行,留下褪不去的汙點。

沈願抬頭,付清台已經從屋內跨步到了屋外,對著韓瑜問:“程昭昭?”

韓瑜不明所以,點了點頭。

“嗯,程昭昭!”

作者有話說:

昭昭:驚不驚喜?意不意外?刺不刺激?surprise!

蒼南山書院,靈感來源曆史上的白鹿洞書院,加了很多自己的設定,求不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