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上帝非我族類,卻嗬護人類十萬年。

直到——他的故土被“惡”籠罩,強大的艦隊遠征地球。

星際戰爭在即:一方是他的後裔,一方是他撫育十萬年的異族。

上帝無法置身事外,他必須做出選擇;而人類,也將依靠“落後”的技術作最後的抗爭……

王晉康的這本《與吾同在》,不僅是一部關於兩個星際文明相互搏殺的未來史,也不僅是對此前劉慈欣“三體”係列所提出的諸多深刻問題的獨特的王氏解答,它更是一麵非凡的鏡子,映照出人類這個種族的靈魂。

寫在“基石”之前

■ 姚海軍

“基石”是個平實的詞,不夠“炫”,卻能夠準確傳達我們對構建中的中國科幻繁華巨廈的情感與信心,因此,我們用它來作為這套原創叢書的名字。

最近十年,是科幻創作飛速發展的十年。王晉康、劉慈欣、何宏偉、韓鬆等一大批科幻作家發表了大量深受讀者喜愛、極具開拓與探索價值的科幻佳作。科幻文學的龍頭期刊更是從一本傳統的《科幻世界》,發展壯大成為涵蓋各個讀者層的係列刊物。與此同時,科幻文學的市場環境也有了改善,省會級城市的大型書店裏終於有了屬於科幻的領地。

仍然有人經常問及中國科幻與美國科幻的差距,但現在的答案已與十年前不同。在很多作品上(它們不再是那種毫無文學技巧與色彩、想象力拘謹的幼稚故事),這種比較已經變成了人家的牛排之於我們的土豆牛肉。差距是明顯的——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差別”——卻已經無法再為它們排個名次。口味問題有了實際意義,這正是我們的科幻走向成熟的標誌。

與美國科幻的差距,實際上是市場化程度的差距。美國科幻從期刊到圖書到影視再到遊戲和玩具,已經形成了一條完整的產業鏈,動力十足;而我們的圖書出版卻仍然處於這樣一種局麵:讀者的閱讀需求得不到滿足的同時,出版者卻感歎於科幻書那區區幾千冊的銷量。結果,我們基本上隻有為熱愛而創作的科幻作家,鮮有為版稅而創作的科幻作家。這不是有責任心的出版人所樂於看到的現狀。

科幻世界作為我國最有影響力的專業科幻出版機構,一直致力於對中國科幻的全方位推動。科幻圖書出版是其中的重點之一。中國科幻需要長遠眼光,需要一種務實精神,需要引入更市場化的手段,因而我們著眼於遠景,而著手之處則在於一塊塊“基石”。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對於基石,我們並沒有什麽限定。因為,要建一座大廈需要各種各樣的石料。

對於那樣一座大廈,我們滿懷期待。

■ 江曉原

王晉康是與劉慈欣齊名的中國新生代著名科幻作家,也是新生代中最年長者,說起來比大劉還早出道七八年。不過他的主要精力在於短篇,自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至今已經發表短篇80篇,曾以《亞當回歸》、《天火》、《生命之歌》、《豹》、《七重外殼》、《西奈噩夢》、《替天行道》、《水星播種》、《生存實驗》、《終極爆炸》、《關於時間旅行的馬龍定律》等短篇科幻小說獲十數次銀河獎,是國內獲銀河獎次數最多的作家。近幾年來他的作品有所轉型,改以長篇為主,如《蟻生》、《十字》都是比較優秀的作品。《與吾同在》是他最新的一部力作。如果用最簡單的詞語來總括這部小說,那就是:哲理·懸念·顛覆。

上帝與吾同在

這部新作的書名來自《聖經》的話頭。小說中堂而皇之地出現了上帝——而且是個外星人。人類討論外星文明問題由來已久(古希臘哲人就考慮過),但由於至今沒有發現一個實例,結果就釀出一個“費米佯謬”:“如果外星文明存在的話,它們早就應該出現了。”對於這個佯謬有許多解釋,其中鮑爾(J. A. Ball)的解釋是,地球是一個被先進外星文明專門留置的宇宙動物園。為了確保人類在其中不受幹擾地自發進化,先進文明盡量避免和人類接觸,隻是在宇宙中默默地注視著。

《與吾同在》中為這個“動物園”設置了一位觀察員兼管理員,亦即人類心目中的上帝。類似的故事框架,在西方和中文科幻作品中也有先聲。例如影片《火星任務》(Mission to Mars,2000):文明極高的火星生物已經整體遷徙到一個遙遠星係。臨走時向地球播種了生命,並在火星上留守一人,以等待地球文明發展到登上火星的那個時刻。他為此等待了數億年。更著名的如小說《2001:太空漫遊》(2001: Space Odyssey),也敘述了類似的故事情節(但在庫布裏克的同名電影中沒有該情節)。又如倪匡的“衛斯理”係列科幻小說中,《頭發》將上帝想象為外星人,《玩具》則可以說是“動物園假想”的小說版本。

但就王晉康的原意來講,他筆下的上帝其實是對“上帝”的顛覆。它不再是西方的、宗教的上帝,王晉康有意把上帝世俗化、理性化、甚至東方化。這位東方上帝既有悲憫情懷,也頗善於玩弄必要的權術和計謀。他既厭煩本性邪惡的子民,也終不改舔犢之情。小說前半部以一波接一波的懸念,讓“上帝”的身份始終撲朔迷離,不斷出現震**與模糊。等久已盼望的答案揭曉時,讀者可能會對他的世俗身份失望,但這恰恰是作者的意圖——讓“創世”和“造人”從神話回歸科學理性。並以一個理性觀察者的睿智目光,在十萬年的曆史長河中來觀察人類的整體人性。

善惡與吾同在

作者在小說中時時提醒讀者思考以下問題:什麽是善惡?人本善抑或人本惡?善之花能否從惡的糞堆中生長出來?

我們不妨將《與吾同在》與劉慈欣的《三體》作一比較。

《三體》中強調“人性本惡”,為了生存,任何手段都是道德的。所以人類僅存的幾艘宇宙飛船毫不猶豫地發動自相殘殺的“黑暗之戰”,“青銅時代”號的船員們可以毫無心理障礙地食用“量子”號船員的死屍,在發現被食者是某位熟人還會順便問聲好。不妨說,大劉的宇宙是絕對“零道德”的。

《與吾同在》中的人類也曾經是零道德的。人類先民們互相殘殺,發動滅族戰爭,食用同類之肉,靠這樣邪惡的手段在人類早期的叢林世界中殺出一條血路。所有能夠活到今天的人都是嗜殺者和食人者的後代。這才是人類的原罪。更令世人難以接受的是:天上並沒有一個懲惡揚善的好法官,更沒有“天道酬善”、“善惡有報”這樣的天條。小說中還“居心叵測”地描繪了黑猩猩之間的慘烈的雄性戰爭,以此來印證人類的“邪惡”深深紮根於其動物的本性,這簡直把人類的邪惡證到了死地。

劉慈欣所描繪的“零道德”圖景都是虛構的,是作者特意設置的極端環境。對這些圖景,讀者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其實讀者大都是在小說環境中相信,而在真實生活中不相信。但王晉康所描繪的“零道德”圖景則完全不是虛構,而是對曆史事實的準確提煉。這些都是人類群體的惡,而群體之惡常常同族群的生存緊密相關,也因而符合生物的最高道德。盡管讀者對這些鋒利的結論會產生心理抗拒,但你無法反駁,無法不相信。

不過,好在王晉康描繪的“零道德”世界隻是人類史上“曾經”存在過的。雖然人性本惡,但在群體進化的過程中,也有一株共生利他主義的小苗在艱難地成長,並隱然有後來居上之勢。這同樣是從曆史中準確提煉出來的真實。至此讀者可以舒一口氣了,我們既不會再對人類史上充斥的邪惡患心理性眼盲,也不至於因邪惡充斥而看不到一絲亮色。

但話又說回來,即使人類曆史發展到了今天這樣的高度文明,“善”仍然不是人類最本元的屬性,人類之愛、人道主義、世界大同、和平反戰等還遠遠沒有成為人類的普世價值。為此,作者提出了他獨有的共生圈觀念:

生物的群體道德,在共生圈內是善、利他與和諧,在共生圈外則是惡、利己和競爭。

不同族群在必要的條件下(文明程度接近、有共同的外部壓力等等)可以形成“共生圈”,不過它並非“孔懷兄弟同氣連枝”那樣的溫情脈脈,因為“共生是放大的私,是聯合起來的惡”——這樣的解釋倒更像中國的另一個成語“同惡相濟”。當兩個族群相遇於天地間,爭奪有限的生存資源,雙方處於“零和博弈”時,我之善即彼之惡,所以“對牧民者最關鍵的是:確定共生圈的邊線劃在哪裏”。這樣的思考甚至已經具有某種現實意義了。

善惡沒有簡單的標準

正如王晉康的一貫風格,《與吾同在》把哲理思考溶入具體情節、人物和懸念中,納入一場星際戰爭的框架中,讓故事以內在邏輯逐步發展,將讀者和作者本人逼到牆角——不得不接受書中推出來的結論。

小說的第一主人公薑元善絕非“高大全”的完美人物。他本性中有惡,在童年就表現出原罪。而他妻子嚴小晨則是真善美的化身,她在深愛丈夫的同時,也始終對丈夫本性中的惡睜著第三隻眼睛。在先祖拯救了人類之後,薑元善為了地球人類的最大利益,竟決定綁架先祖,殖民先祖的母星球,結果被妻子率領憤怒的民眾推翻並押入上帝的監牢。嚴小晨大義凜然地斥責薑元善“忘恩負義”:“再核心的利益,也不能把人類重新變成野獸。”

故事是不是該至此完美收官?但作者顛覆了讀者的心理定式——此後的事變證明,恰恰是嚴小晨的善良幾乎害了人類,而薑元善卻因本性中的惡而始終對敵方的惡保持著清醒,也因此促成了人類命運的轉機。

小說結尾處,嚴小晨留給丈夫的遺書中有這樣的苦歎:

你知道我一向是無神論者,但此刻我寧願相信天上有天堂,天堂裏有上帝。……他賞罰分明,從不將今生的懲罰推到虛妄的來世,從不承認邪惡所造成的既成事實。在那個天堂裏,善者真正有善報,而惡者沒有容身之地。牛牛哥,茫茫宇宙中,有這樣的天堂嗎?如果我能找到,我會在那兒等你。

然而——她——當然還有讀者,曾經信仰的“天道酬善”信念,最終已經在小說中被粉碎。作者向我們揭示了善惡問題的複雜和深刻。他對此的思考比前人更深了一步。

2011年5月21日

於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係

楔子一 神話

話說人類紀元21世紀早期的一天,上帝從一次為時三十年的短覺中醒來,駕著他的太陽飛車,連同車上配置的“地獄火”(一種可以毀滅人類的神器),開始了對下界子民的例行巡視。巡視路線多年來從未改變,沿襲他的人類子民第二次走出非洲的路線,亦即晚期智人的遷徙路線——從東非大裂穀附近開始,大致順著地球旋轉的方向朝東走。十萬年前,他的一小群子民就是沿這樣的路線開枝散葉,最終繁衍如恒河沙數,成了這顆藍色星球的主人。

①關於人類起源有不同假說,本文取其中的“非洲中心說”。

東非大裂穀附近是人類的兩次發祥之地。一百萬年前的早期人類,十萬年前的晚期智人,都是從這兒誕生並先後走出非洲的;其中十萬年前滯留未走的那部分人類在此地繁衍生息,擴張到整個非洲,形成尼格羅人種。按說這群黑皮膚的子民才是上帝的嫡長子,手上沾的其他種族的鮮血也最少(當然少不了種群內部血淋淋的殺戮),偏偏他們的發展最為遲緩和落後。從總體上說,今天的非洲仍是地球的荒郊僻野,隨處可見貧窮、愚昧、吸毒、貪賄、災疫、割禮、軍閥混戰、部族仇殺。俯瞰種種,上帝不免為他的嫡長子扼腕歎息。

太陽飛車隨後駕臨中東,這兒可以說是人類的第二搖籃。人類走出非洲後先在這兒逗留,在九萬年前創立了中東新人文化。其中一部分長留中東,成為高加索種群(即白種人)中東型的祖先。中東其實也是上帝的誕生之地——這兒隻是指“上帝”在人類心靈中的誕生,因為世界上有三大宗教誕生於此。當然,當上帝的子民分化為不同的族群、操用不同的語言、持有不同的信仰時,上帝的名字也時有變化:阿蒙神、耶和華、宙斯、朱庇特、奧丁、佛陀、梵天……如此等等。對這些奇奇怪怪的名字,上帝不偏不倚一概笑納——從不在乎世俗的虛名。

中東自古就是多個民族爭奪的“上帝應許之地”,至今仍是世界的火藥桶,猶太人與阿拉伯人、什葉派與遜尼派之間的千年世仇,一直延續到今天的國家政治和民眾生活之中。上帝搖頭歎氣,駕著飛車離開中東,在廣闊的歐亞大陸上空大範圍地盤旋。

五萬年前,一部分中東新人進入東歐,成為白種人歐羅巴型的祖先;還有部分遷徙到東北亞,成為白種人烏拉爾型的祖先;中東新人的另一個分支則向東,經伊朗高原進入南亞印度次大陸,成為達羅毗荼種群的祖先(不過,印度大陸後來被西北侵入的雅利安人所占領,後者也屬白種人和印歐語族)。三四萬年前,南亞種群的一支進入東亞黃河流域和北亞草原地帶,成為蒙古利亞種群(黃種人)東亞型和北亞型的祖先;另有一部分沿孟加拉海灣北岸進入東南亞,成為黃種人南亞型的祖先。

歐亞大陸是地球上最廣袤的大陸,也是數萬年來人類的主戰場。億兆子民披荊斬棘茹毛飲血,殺伐征戰血流漂杵,汗水和鮮血浸透了這裏的每一寸土地。

人類子民的擴張中還有一些小的分支:南亞種群的一部分繼續東遷到南太平洋群島,在距今三萬年左右向南到達大洋洲,成為大洋洲種群(棕種人)的祖先。而黃種人的一部分則繼續北進,在距今兩萬年左右到達北極,成為黃種人北極型的祖先;又通過白令海峽陸橋進入美洲,成為黃種人印第安種群的祖先。在上帝的心目中,這幾支子孫最為不幸:他們的生存區域與世隔絕,文明進展過於緩慢,因而,當手執火槍和《聖經》的白人表兄弟登上新大陸後,孱弱的土著人就隻有引頸就戮的份兒。那波慘烈的種族滅絕之潮是三四百年前的事兒,以上帝的時間表來說幾乎就是昨晚發生的,他從長覺中醒來,用鼻子嗅嗅,還能聞到新鮮的血腥味兒呢——偏偏是那些屠殺者和流放罪犯的後代建立了今天世界上最富活力、最人性化的國家,成了當今人類社會的主流!

天道就是這樣詭譎,連上帝都捉摸不透。

上帝是一位非常盡職的神祇。他的巡行已延續了十萬年之久,難免有職業疲勞,何況現在年邁力衰、精神不濟,但他仍努力克服老年人的怠惰,認真對待著每一次巡視。近幾百年來,人類發展得太快,上帝甚至不得不調整了作息時間,把數百年一次的長覺改為幾十年一次的短覺。即便如此,每次從短覺中醒來,塵世的變化仍讓他目不暇接。人工建築已經匯成地球上最廣袤的“叢林”,甚至改變了這顆星球上大陸的基色。到處是高速路網、跨海大橋、越海隧道、萬噸巨輪、宇宙飛船、人造衛星——衛星已經多達數千顆,害得上帝在巡行時不得不小心避讓!還有留在月亮上的人類腳印、降落火星的探測器、流光溢彩的奧運會,如此等等。他的孩子們也基本懂事了,知道了一些起碼的禁忌,比如:不能吃同類之肉、不能進行滅族戰爭、不能對野生動物趕盡殺絕,對大自然要有敬畏之心……這些律條雖說還未被全體人類所遵奉,但至少在主流文明國家中已經基本被接受。

不過——知子莫若父啊。上帝知道子民們的本性,那是他們隱藏在基因最深處的先天之根,輕易變不了的。子民中不乏真心向善的個體,但也有很多內心邪惡的家夥。而且,當千萬個個體匯成一種大集群(氏族、部族、民族、國家、利益集團)時,那具大軀體內就會自動長出一個又粗又長的毒腺來,哪怕在這個集群中確實有眾多善良個體。這是一條鐵律,從古到今概莫能外,唯一的區別是——近代文明人會為這個毒腺罩上一層聖潔的毛羽。十萬年來,他的子民們雖然基本懂事了,但並未真正洗心革麵,仍把最高的種族智慧用在互相殘殺上。石斧換成弓箭梭鏢,再換成青銅武器和鐵製武器;冷兵器換成來複槍、飛機、坦克、軍艦、航母、核彈、生化武器、信息武器、基因武器、氣象武器……其才智之絢爛,真讓上帝佩服得五體投地。就在此時此刻,就在他乘坐的太陽飛車下麵,數萬件核武器仍在發射井、機動發射平台、戰略轟炸機和核潛艇中蓄勢待發,它們足夠毀滅地球幾十次,單等某個火星來將其引爆。

看著這些危險的玩具,上帝不免心情灰暗,因為它們甚至威脅到上帝本人在哲理意義上的存在——有位人類智者說過:既然人類中存在如此多的邪惡,那就證明,又仁慈又萬能的上帝不可能存在!上帝對這段雄辯的邏輯推理唯有苦笑,心想,孩子們還是幼稚啊,徒逞口舌之快啊,站著說話不腰疼啊。上帝倒是非常願意根除塵世間一切邪惡,也有能力做到,至少在人類早期能做到,但既然邪惡深植在人類本性之中,唯一永遠有效的辦法便是——把人類徹底族滅。

上帝老啦,硬不起這個心腸。他也年輕過,血氣方剛時,曾對行事邪惡的子民使用過“地獄火”,那是僅有的一次,而且用過就後悔了,甚至在中途就罷手了——畢竟那是自己的孩子啊。那次出手差點夷滅了人類,也在上帝心上深深地割了一刀。自那之後的數萬年間,上帝再也沒有幹涉塵世的進程,他隻是待在天上,時時壓抑著“出手”的衝動,盡量做一個冷靜的旁觀者。塵世上,本性邪惡的子民砍砍殺殺,多少次滑到整體滅絕的邊緣,但總能化險為夷、由亂入治,全然不知有一個旁觀的老人為他們捏著一把冷汗。更奇怪的是,從長遠來說,似乎這些血腥的戰爭並未影響文明的發展,反倒有促進作用!

看看地球上幾個人種的興衰就知道了。一位勇於自省的白人科學家說過,今天人類社會中最強勢的印歐語族,恰恰在曆史上犯過最血腥最肮髒的罪惡。這個結論未免令人沮喪,在“勸人行善”的布道中不好引用;但如果把其因果掉一個個兒,其含意則更為不祥——也許正是由於印歐語族在曆史上犯過最血腥最肮髒的罪惡,才造就了它最終的強勢?!

也就是說,“邪惡”才是人類發展的原動力?

天道叵測啊,上帝思考了十萬年,有了一些心得,但也不敢說已經參透天道。

這次巡視,上帝照例在叫做中國的地方多停留了一會兒。這是地球古文明中唯一綿延至今的、沒有全民宗教信仰的族群,又是人數最多的族群,因此在他的一眾子民中相當獨特。中國人向來以實用簡單的方式對待神祇:草根階層把塵世中的皇帝絲毫不差地照搬到天堂中,士大夫階層則采取敬而遠之的態度(子不語怪力亂神)。上帝並不以此為忤逆,他雖然因“天命”坐上這個寶座,自我定位卻是知識分子,即中國古人所稱的士大夫,是個勤勉的人類學家、社會學家、動物行為學家、哲學家和曆史學家,中國士大夫階層對待神衹的模糊中庸的態度其實頗合他的脾胃。

其實,上帝一直在向信徒們灌輸這樣一種開明的宗教觀:

仁慈而萬能的上帝是存在的(還是讓子民們有點兒信仰為好!這樣,在他們行邪惡之事時心中至少還有點懼意);

他力求不幹涉塵世的進程;

即使有不得已的幹涉,也是不露行跡的。

你看,這和中國人的態度是不是殊途同歸?

這個國家還有一個特質:社會結構超級穩定,保留著許多胚胎化的東西。不過,它在沉睡千百年之後突然醒轉,眼下的劇變也最讓俯瞰者眼花繚亂。青藏鐵路、三峽大壩、南水北調、西氣東輸、高速公路鐵路網、神舟飛船、跨海大橋、夜晚的燦爛光海……當然也有環境汙染、沙漠化、毒奶粉、血汗工廠、社會誠信缺失、為富不仁、前赴後繼的腐敗,等等。上帝——以他哲人的秉性——倒不太看重其中物質層麵的變化,而更看重精神範疇的異象。在幾乎所有民族中,宗教信仰都是最有效的族群黏合劑,幫他們在弱肉強食的黑暗叢林中同心協力地殺出一條血路;如果遭逢亂世,它也常常是群體道德淪喪前的最後一道堤壩。那麽,沒有全民宗教信仰的中國人又是用什麽東西維係了地球上人數最多、延續最久的古老族群?

上帝對此饒有興趣,一直在仔細觀察思考,而且有了一些心得。他準備在有生之年完成一篇研究報告,留給他的繼任者——如果有繼任者的話。

上帝確實老了,精力不濟,巡視到這兒已經十分疲憊。他決定這次巡察不走完全球,就在這兒中止,下次巡視也將從這兒開始。離開之前他需要去塵世一趟,為自己補充一些給養,尤其是為他的“瓊漿玉液”補充一些原料。這些年來上帝食量大減,但酒量不降反增。畢竟,十萬年的守護生涯太漫長、也太孤獨了,杯中物是他唯一的慰藉。

此刻,他位於中國的中原地帶,也即這個古老族群最重要的發祥地。這會兒,他的飛車還處於地球的陰影之中,腳下仍是沉沉的黑夜,但東方的天際已經射出第一束光劍,馬上要照到他的太陽車了。十萬年來他一直隱跡匿蹤,不想讓塵世子民看見真身,便趕在第一縷陽光到來之前讓他的座駕徹底隱形。

他駕著隱形飛車下降,重新進入夜幕,開始尋找他的目標。由於某些曆史因緣,他對中原一帶非常熟悉,很快便找到一座國家糧庫,趁夜靜無人悄悄補充了給養,當然首先是製造瓊漿的原料。“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一位籍貫中原的中國詩人寫的這幾句詩正巧是對他的寫照。想到這兒,他的唇邊不由得浮出笑意。

雜事已畢,該離開塵世了。上帝正要拉高飛車,忽然聽到一陣嘹亮的兒啼。他側耳細聽,那是兩個嬰兒的啼哭聲,在萬籟俱寂的清晨,這聲音顯得極具穿透力。也是一時興之所至吧,他改變了方向,駕著飛車向聲音源頭飛去。

時下正是早春時分,是萬物繁衍的季節,柳樹剛綻出新綠,迎春花含苞欲放,蟄伏的昆蟲都醒來了,牆頭上的公貓興奮地追逐著異性。在飛車之下的眾多房屋裏,也少不了有一對對男女在幹著那種古老的勾當。

飛車來到一株大柳樹上空,樹下是一家鄉鎮醫院,產房的窗戶瀉出溫馨的燈光,醫護們忙成一片,因為一男一女兩個嬰兒幾乎同時出生。兩個小家夥都很強壯,競相迸出他們來到人世間的第一陣啼哭。上帝將飛車下降到樹梢高度,懸停在那兒悄悄聆聽著。他這會兒心情不錯,想為倆小家夥送點小禮物。於是他駕飛車接近產房,懸停在窗外,悄悄為兩個嬰兒做了施福。雖然他一向“力求不幹涉塵世的進程”,但小小的破例還是有的——既然他握有神力,一次小小的施舍就能提升某個子民的命運,好心的老人怎能完全拒絕這種**呢。而且,他對自己的小小違規也有辯解的理由:他的施福能否起作用,還將取決於被施福者的福緣。如果這倆小不點兒福緣深厚(其基因結構與他的施福共鳴),其大腦就會加速發育,獲得高於常人的智商。從這個角度說,歸根結蒂,這點福緣本來就是他們的。

醫院裏一眾凡人當然不知道有這樁“不露行跡的”天賜之福,產房裏節奏照舊。兩個新爸爸此刻進了產房,抱上各自的孩子,和產婦們興奮地交談著,兩個嬰兒止住了哭聲,在爸爸懷裏咿唔著。上帝滿意了,微笑著駕飛車升入九天之上,回到他的駐留之地。這次他準備進入一次為時二十年的短睡,相當於打個噸兒吧。

上帝老了,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不定哪次睡著後就不會醒來,撇下他守護了十萬年的子民。當然,他的子民已經長大成人,沒有他的守護照樣能活下去。不過——他仍然難以排解心底的隱憂,要知道,他們可從來都不是讓父親省心的孩子。

上帝在隱憂中沉沉睡去。這時他還不知道,一場彌天災難正悄悄向他的子民們逼近。

楔子二 現實

產房裏楊醫生在喊:“薑先兒①,薑先兒,生啦,你媳婦生啦!”

①北方農村對醫生的尊稱。

薑宗周在本地小有名氣,他出身中醫及武術世家,本人也是醫生。薑家祖傳的“濟世堂”離鎮衛生院不遠,他與衛生院的醫生都很熟。他個兒不高,身形偏瘦,中式褂子下藏著鼓突突的腱子肉,黑臉膛,短發,額頭凸出,一雙小眼睛挺聚光。他站在半開的產房門口,笑著問:“楊姐生個啥?”

楊姐罵他:“瞅你那連湯嘴!屎攪屁屁攪屎,啥子‘楊姐生個啥’,是你媳婦生個啥!”

“對對,是我嘴巴連湯。楊姐我媳婦生個啥?——該死該死,又連湯了。楊姐你是我姐可不是我媳婦。”他笑著,這次咬清了字眼,“楊姐,我媳婦姚明芝生個啥?是不是小子?”

楊姐笑著說:“沒錯,帶茶壺嘴兒的,3750克,七斤半重。”

薑宗周自得地說:“我斷得咋樣?早就號出這回是小子,我這號脈比B超還準呢。生個小子好,咱老薑家的‘濟世堂’和太極功夫有傳人了。”

裏邊又喊起來:“嚴先生,嚴先生,你媳婦也生啦!”

那位從北京來的白領嚴豪一直坐在長椅上專心看書,這會兒忙跑過來,湊到門邊問:“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是一朵花,白白胖胖的閨女。真巧,也是七斤半,和薑家小子一樣重。”

嚴豪高興地說:“好!我和薑蘭就想要閨女。女兒家心細,長大了會疼爸媽。”

產房內傳出兩個小家夥的哭聲。薑宗周長籲一口氣,心裏繃緊的弦鬆了勁兒。他雖然沒有經曆產婦的陣痛,但已經陪著產婦折騰了兩天三宿。這會兒他衣冠不整,頭發亂得像蓬草,兩眼布滿紅絲。嚴豪倒是衣冠楚楚,神清氣爽,腋下夾著一本書。他是一個小時前剛從北京乘飛機趕回來的,不像薑宗周已經熬了幾夜。薑宗周掏出兩支煙,給對方敬一支,又為對方點上,兩人深吸一口,愜意地長呼一口氣。

薑宗周說:“知道不?你媳婦薑蘭是我遠房叔伯妹子,我算是你的大舅哥哩。她和俺家姚明芝還是小學同學。”

“喲,是嗎?失禮失禮,我不知道咱們是親戚。”

“我看你一直在看書,這個時辰也能看得下去?”

嚴豪笑著說:“咱們再操心,能替產婦去疼?我一向是這樣,不幹那些沒效果的事。”

“你倒是想得開。”薑宗周笑著用煙卷點點他的鼻子,“你可是壞了老規矩,哪有閨女到娘家生孩子的?照老話說……”他原想說“要妨娘家的”,但把這句不吉利話咽到肚裏了,改口說,“照老規矩必須等滿月後才能回娘家,俗話叫挪騷坡兒。”

嚴豪一笑,“都21世紀了,誰還理這些舊規矩。”他解釋道,“我媽身體不好,雖然疼孫孫,卻心有餘而力不足。我隻好來麻煩丈母娘。開始時丈母娘不樂意,我說,全當我是個倒插門不就得了?孩子生下來不管男女都隨孩子媽的姓。老太太樂了,說,隻要你當倒插門,我閨女在娘家坐月子就不算壞規矩。於是,她就大包大攬接下來了。”

“滿月後打算咋辦?孩子帶回北京還是留在這兒?”

“和丈母娘說好了,她跟我們去北京幫著帶孩子。帶到三四歲,然後把孩子帶回薑營住幾年,到了上學年齡再去北京。”

“對,這樣安排最好。孩子先得跟爹媽一段,免得跟爹媽生分;再到鄉下養一段,孩子長得壯實。你看如今的城裏娃兒,哪個不養得像豆芽似的?”薑宗周又說,“要按你這種安排,你家閨女和俺家小子還能在一塊兒玩兒三年。”

“沒錯。到時候你多照應。”

“好說,應該的。剛才看的什麽書?我看你那樣入迷。”嚴豪讓他看書的封麵,書名是《第三種猩猩》,“第三種猩猩?我隻知道有黑猩猩和大猩猩。”

“不是那個意思。大猩猩與人類血緣稍遠,這本書裏沒有提它。地球上的所有動物中,和人類血緣最近的是兩種猩猩:黑猩猩和倭黑猩猩,它們和人的基因相似度超過了98.4%。在進化樹上,它們僅僅在三百萬年前才與人類分流。所以這個書名的意思是:人類隻不過是第三種黑猩猩。”

“人類是黑猩猩?”

“自尊心受打擊了不是?這本書說的其實就是這個意思。人和動物並沒有截然的界限,比如,黑猩猩就在很多方麵和人類一樣,它們同樣有愛心、有羞恥心、會使用工具、會互相幫助、有初步的宗教感情、會發動同類間的戰爭——而且照樣是由‘男猩猩’負責打仗!可巧應了一句名言:戰爭讓女人走開。”他把書塞給對方,“我正好看完了,送你吧,閑時看看。這本書值得一看,作者是傑拉德·戴蒙德,美國科學院院士。他是白人,但他批判白人的曆史罪惡一點兒也不留麵子。依我看,咱中國人還缺少這種自省意識。”

產房內拾掇好了,可以讓當爸的進去了。這家鎮衛生院比較簡陋,沒有專設的嬰兒室,兩張嬰兒床就放在產婦旁邊。兩個產婦乏透了,頭發濕漉漉的,但這會兒都不願睡,幸福地盯著各自的孩子。兩個小家夥很給老爸麵子,這會兒都止了哭。兩個當爸的笨拙地抱起嬰兒,盯著繈褓上方皺巴巴的醜臉蛋,看得心醉神迷。

薑宗周忽然說:“噢,明芝你餓了吧?我這就給媽打電話。她估摸著你今晚要生,沒睡,一直在候著呢。”他把繈褓放回**,走到門外用手機打通家裏電話,“媽,明芝已經生啦,你做飯吧,我這就回去拿。噢對了,做倆人的飯吧,同屋的薑蘭也生了。”

電話那邊忙不迭地問:“生個啥?是不是小子?”

“不是,是個閨女。”

那邊愣了一下,小聲問:“那你早先號脈……”

“失手了,這次沒號準。”

“可你爹也號出是小子。”

“我爹也失手了,這叫老馬也會失前蹄。”

這句話惹得產房裏的人都笑了,電話那邊趕緊換了口氣:“閨女也好,咱照樣親。”她在電話外說著什麽,肯定是在向老頭子解釋和安撫,然後回頭鄭重交代,“老頭子放話啦,說不管是兒子閨女,不許給明芝冷臉子看,咱家可不是那種不明理的人。”

“老娘你就放心吧,我再不樂意,咋敢不聽你和我爹的話。”薑宗周回過頭對大夥兒擠眉弄眼,“我媽說生個閨女咱照樣親,還說,不準給明芝冷臉子看。”

滿屋的人都笑了。明芝說:“你個鱉犢子,別誆咱媽啦!把手機給我。”

薑宗周沒有給她,對著手機大聲笑道:“媽,你不用安撫我爸啦!我是騙你的,生的是個小子!”

那邊一下子樂瘋了,“你個王八犢子!好你個王八犢子!三十歲的人啦,全沒個正經,這種大事也開玩笑。”她對老頭子說了幾句,又對著電話說,“你爹可高興了,說話都不照譜了。你猜他說啥?他說咱老薑家人老幾輩子積福行善,他不信到這一代會斷了香火。”

姚明芝這是第二胎,老大是閨女。農村裏的計劃生育政策雖然比城裏鬆,但也隻準生兩胎,所以這次生男生女可關乎著老薑家的根兒,當爺奶的早就牽腸掛肚了。老娘的話讓薑宗周有點尷尬,因為手機音量很大,他怕同屋的嚴家小兩口兒聽見。嚴家夫婦都是北京戶口,隻準生一胎的,這次生個閨女,意味著已經“斷了香火”。他忙低聲說:“媽,你高興糊塗啦?還說咱家都是明理人呢,看你說的啥糊塗話。那是舊思想,生兒生女都是傳咱家的香火。別說這些糊塗話了,趕緊做飯吧,我這就回去。”

“別慌別慌,你爹還有話呢。”電話裏唧咕了幾句,“你爹說他已經把娃兒的名字起好了,叫薑元善,就是人之初性本善的意思。這是大名,小名叫牛牛吧,是我起的,今年是牛年。你問問明芝同意不同意。”

“沒啥不同意的,就依你們。”

老娘太興奮了,還想嘮下去,笑著說:“知道不?咱們小慧可有小心眼兒啦!你六嬸逗她,說有了小弟妹,爸媽就不會親她了。小慧真上心了,一直到睡覺前都少言寡語。我問她親不親弟弟,她木著臉,就是不回話。”

“沒關係,趕明兒姐弟倆一見麵,自然就親了。”

薑宗周摁斷電話,回頭看看嚴家小兩口兒,多少有點難為情。嚴豪看看產**的妻子,笑著說:“大舅哥你別怕我多心,沒關係的,我和薑蘭真的不在乎。誰說閨女不傳香火?看吧,你姓薑,嫂子姓姚,這兩個姓都帶女字旁,說明它們都是母係留下來的姓氏,對不對?中國凡是最古老的姓氏都帶女字旁,像嬴姓、姒姓、媯姓、姬姓,多了去了。其實,連‘姓氏’的‘姓’也是女字旁!咱中國的方塊字就有這條好處,單從字形上就能追到老祖宗那兒去。”

薑宗周高興地拍拍嚴豪的肩膀,“這話說得有學問!不愧是北京人,思想就是比俺們開通。噢,我得回家拿飯去了。是倆人的飯,你就別讓家裏做了。”他帶上那本書,臨出門又笑著對妻子說,“我回家這陣兒,明芝你跟他兩口子商量一下,訂個娃娃親吧。倆小東西有緣,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同地生,連體重都一樣,太巧了。要能成一家,篤定能白頭到老。”

明芝笑道:“我肯定樂意啊,就怕人家北京公主看不上咱這窮旮旯的小薑先兒。”

嚴豪忙說:“誰說的,誰說的!大舅哥你放心走吧,我們這就商量,等你回來,大舅哥就變親家公了。”

薑蘭也湊趣,“甭商量,我已經同意了。再說,你家小子長大後怕是留不到薑營吧,現在的年輕人心野,腳下路子又寬,你那個‘濟世堂’不一定拴得住他。”

“我倒不在乎,就怕他爺爺傷心。他非想讓‘濟世堂’萬古流傳哩。好,我走啦。”

薑宗周笑著出門。天色剛剛放亮,東方天空露出一抹紅雲,田野中霧靄升騰,周圍萌動著春天的氣息,一如這位新父親心裏騰騰躍動著的興奮。此刻,這位新父親對著朝陽用力舒展雙臂,盡情地來了一個深呼吸,然後步履輕快地跑步回家。

第一章

1

早上,在“墨子”號航母的軍官餐廳吃完飯,軍事夏令營的副領隊小趙對孩子們說,今天航母編隊的陳司令特意不安排飛機起降,讓大夥兒在船上好好參觀。因為如果有起降,飛行甲板那塊地方是相當危險的。小趙笑著說:“我這肚子盛不住話,有一個秘密憋不住。告訴你們吧,陳司令跟咱何領隊是中學的鐵哥們兒,所以才對咱們額外照顧。”

孩子們回頭朝何領隊歡呼起來,老何將近五十歲,方臉濃眉,中等個子,一身旅行裝。他背著手站在孩子群的外邊,笑著聽小趙講,對他的吹牛不置可否。孩子們中的薑元善今年十六歲,個子不算矮了,身架還沒長開,瘦不拉嘰的,但瘦胳膊上也有鼓突突的腱子肉,那是他從小練武練出來的;頭發亂得像蓬草,赤腳穿著皮鞋——這是他的痼習,他說不管冬天夏天一穿襪子就燒腳。他嬉笑著說:“何伯伯,既然你和司令是鐵哥們兒,跟他說說,把‘不準拍照’的禁令取消算了。飛行甲板上還有啥秘密?別說美國的‘鎖眼’,就是商業衛星也拍得清清楚楚。想查‘墨子’號的資料,到網上一搜就行——不過得上國外網站。咱國家這保密工作做得,嘿,就隻保住自家人不知道了。”

十七歲的朱鬱非是個小胖墩,圓臉圓腦袋,長得像個小羅漢,戴著高度近視鏡。他也湊上來說:“對,求求陳司令吧。不讓帶照相機算啥夏令營?太沒勁兒了!”

老何朝小趙哼了一聲,那意思說誰讓你吹牛?你看咋收場吧。小趙搔搔頭,笑著勸大夥兒說,盡管何領隊和司令是鐵哥們兒,但咱們是客人,應該更嚴格越守軍隊的保密規定呀,你們說是不是?孩子們不願意,仍在跟小趙磨叨,有的幹脆過來磨叨老何。老何被他們磨不過,最後很幹脆地放了一句話:“行了,別磨唧了,我和司令說一下,給你們半天時間留影。”

孩子們爆出一陣歡呼。

這個夏令營隻有十一個團員,年齡都在十五到十八歲之間。別看年齡不大,來頭可不小。十年前,國際科學界綜合了美國西屋獎和美國高中科學工程獎的宗旨,創辦了一個“國際物理工程青年才俊獎”,參加者年齡限製在二十歲以下。設立這個獎的目的是培養和發現最頂尖的年輕工程天才,這些天才必須目光敏銳,能將最前沿科學理論應用到工程技術上。換句話說,物理工程獎的獲得者應該做出世紀性的發明,如量子計算機、量子密碼技術、隱形鬥篷、氫氦冷聚變、太空升降機、電能大功率無線傳輸、基因糾錯技術(消滅遺傳病)、基因改進技術(如提升智能)等等。理所當然,物理工程獎的得主成為各跨國公司競相爭奪的資源,甚至有人開玩笑說,這個獎比諾貝爾獎還吃香。

中國在前四屆國際物理工程大賽中被剃了光頭,別說金銀銅獎,連入圍的都寥寥無幾。好在中國人“知恥而後勇”,充分發揮了中國人特有的集體優勢,國家出麵設立國內物理工程大賽,在全國範圍組織大賽培訓梯隊,進行了一層層的選拔。在這件事上,軍工部門沒有公開出麵,實際卻介入很深。國內大賽至今共舉辦了三屆,此次參加夏令營的孩子全是各屆國內物理大賽的前三甲,包括:

第一屆:金獎林天羽,銀獎莊敏(女),銅獎孫可新;

第二屆:金獎擺長有,銀獎萬玉民,銅獎劉濤(女);

第三屆:金獎徐媛媛(女),銀獎張如弓,銅獎嚴小晨(女)。

這些工作成效顯著。第五屆到第八屆國際物理工程獎中國人繼續被剃光頭,但到了今年,即第九屆國際物理工程大賽,中國人一鳴驚人,共斬獲一個金獎薑元善,兩個銅獎朱鬱非和嚴小晨(並列),獲獎比例在參賽各國中名列第一。國內媒體把這件事都炒瘋了。三個獲獎者一回國,老何立馬組織了這個夏令營,把十一個寶貝疙瘩先護到翼下。

當然,老何不是旅行社的。他是新概念武器研究所的所長何世傑,少將軍銜,與航母編隊的陳司令倒真是學校裏的鐵哥們兒,不過不是在中學,而是在長沙國防大學。副領隊小趙當然也不是旅行社的,而是他的私人秘書。在夏令營裏,他們對自己的身份嚴格保密,因為何世傑想在完全自由的狀態下觀察這些孩子。在軍工界拚搏幾十年,他有一個深切的感受:若論踏實苦幹和基礎深厚,國內技術人員絕不亞於國外同行,如果在錢學森那樣的“大家”領導下做助手,或者針對弄到手的武器樣本搞逆向工程,個個都是好樣的。但總的說來,他們中最缺的是“大家”,缺的是天馬行空的獨創性,缺的是先人一步的敏銳目光。

如果說在過去,“黃牛型”的研究人員為中國提升軍力立了大功,那麽依中國現在的雄厚基礎,應該更重視“天馬型”人才了,隻有這樣才能走在世界前列。這次中國孩子在國際物理工程獎中大獲全勝,何世傑非常欣喜。他知道那個獎最注重獨創性,考題極刁鑽,想獲獎比駱駝過針眼還難。但——坦率來說何世傑還不能放心,他不敢確認這次勝利究竟是代表中國孩子在獨創性上有了突破,還是隻代表了中國人的應試水平——中國有兩千年“應試”的積累優勢,那可是西方望塵莫及的。

所以,他提出建議並報高層批準,組織了這場特殊的第二次考試,目的是從這群小天才中悄悄選拔出十年後的專業帶頭人、二十年後的軍工領導人、三十年後的軍隊或國家領導人。所以,放下全所的繁忙工作與孩子們廝混二十天,完全值得。

“墨子”號航母編隊此刻正行進在台灣東南的洋麵上,也就是在“第一島鏈”之外、“第二島鏈”之內的海域。“墨子”號是中國第二艘航母(不包括用舊船改造的“施琅”號),也是第一艘核動力航母,滿載排水量九萬六千噸,最大航速三十五節。設計上基本走的是俄羅斯航母的路子,不過做了較大的革新。船體長三百米,擁有滑躍式飛行甲板,指揮塔上配備有水麵搜索雷達、空中指揮搜索雷達和空中探索雷達。航母編隊中包括兩艘配備有三坐標相控陣雷達係統的“中華神盾”級驅逐艦、兩艘“中華現代”級驅逐艦、兩艘護衛艦、一艘遠洋綜合補給艦。八艘戰艦破浪前進,攪起八條雪白的尾浪。在水麵下,還有一艘096級核潛艇為編隊護航。

附近沒有陸地,水天一色。極目遠眺,艦隊被包裹在一片圓形的海麵內,如果忽略艦後翻卷的白色尾浪,艦隊似乎與天和海、連同上空的一架空警-3000預警機一樣全都靜止不動,隻有頭頂的白雲緩緩向後滑去。以浩瀚的海麵為背景,艦隊顯得像一組小舢板;但站在航母的甲板上,你就能充分體會到這頭鋼鐵巨獸的偉岸。與它相比,飛行甲板上的幾十個人顯得小如螻蟻。但航母這樣的鋼鐵巨獸正是誕生於渺小的人之手,誕生於人的智慧、決心、集體力量和……同類相殘的天性。可以說航母是一個非常典型的樣板,同時代表著人類兩種截然相反的屬性——文明和野蠻。

今天,飛行甲板上很靜,幾十架殲-15和飛豹攻擊機、一架空警-3000預警機(另一架正在天上巡弋)、兩架電子對抗機、兩架加油機、幾架作戰支援機、幾架武裝直升機和反潛直升機,今天都沒有出窩兒,除了少數在下層機庫裏的,其餘都整齊地排列在甲板兩旁。由於陳司令的特意安排,今天甲板上人很少,隻有十幾名穿綠色軍士服的維護員在檢查阻攔索,中間夾雜著幾名穿褐色服裝的地勤人員。小趙領孩子們先參觀前甲板,為大家介紹三條阻攔索、三台飛機升降機、塔台、航行艦橋、司令艦橋、雷達、著艦係統中心線指示發射機、近戰武器係統、防空導彈係統等。其實在上艦之前,這些天才孩子都從書上網上詳細了解了航母的結構,個個都算得上半個航母專家了,現在隻是補上實物教學這一環節。何世傑則照例站在圈子外邊,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孩子們。

快到中午時,一位穿黃色軍士服的飛機起降指揮軍士來到甲板上,請孩子們暫時回避,因為天上那架空警-3000預警機該輪休了,艦上這架預警機準備起飛——這是今天上午唯一的一次起降。小趙領孩子們離開飛行甲板,來到艦艇的塔台。

“看了一遍,直觀印象有了,說說你們都有什麽感受。”小趙說。

薑元善搶先說:“我先說不中聽的——‘墨子’號這個名字聽著太別扭,不說虛偽,至少也是迂腐。明明是戰爭武器,偏要和‘非攻’拉到一塊兒。第一艘航母的名字‘杜甫’號也是一樣,取那個名字,當然是因為一句杜詩:‘苟能製侵淩,豈在多殺傷’!”

平時話語不多的莊敏說:“我倒覺得這不算迂腐,就該向世界強調我們是以戰止戰嘛。我想咱國家是有意用文士哲人的名字來命名,為的是衝淡這些殺人武器必然蘊涵的殺氣。”

莊敏在這十一個孩子中年紀最大,文文靜靜的,是團隊的老大姐。薑元善笑著反駁:“那也不能太離譜,弄兩個和兵家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來為航母命名。幹嗎不叫‘孫子’號?萬世兵家之祖也,而且,《孫子兵法》中到處可見止戰的思想。要不叫‘王忠嗣’號也行,那也是曆史上一個完人,一個熱愛和平的軍神,屬於有絕世武功卻絕不輕用的大俠,我對他非常敬仰。”

老何聽見徐媛媛小聲問嚴小晨,王忠嗣是什麽人。小晨低聲說:“是唐朝名將,曾任兩鎮節度使,其後安史之亂中唐朝的兩位中興名將李光弼和哥舒翰,都曾是他的部下。此公智勇雙全,謀略過人,更兼人品高尚,有清醒的政治眼光。那時國力強大,邊將大多好戰貪功,王忠嗣卻藏大弓於袋內,向部下明白警示要持重安邊。後來,唐玄宗命他進攻吐蕃石堡城,王忠嗣知道此城非常牢固,要想攻下非戰死數萬人不可,但攻下它又沒太大的軍事用處,就拒不受聖命——這在封建時代可是殺頭之罪啊!後來他確實被定了死罪,幸虧部下哥舒翰力保,才勉強保住性命,被貶為庶人。石堡城後來打下來了,確實死了數萬兵士。安史之亂前,王忠嗣暴病而死,死因是一個千古疑案,有人懷疑是安祿山下的毒手。否則以王忠嗣的威望和才能,隻要他一出山,安祿山應該成不了氣候。薑元善說得對,這位王忠嗣真可稱得上曆史完人,一個熱愛和平的軍神。”

何世傑照舊靜靜聽著,不參與他們的討論。

小趙笑著說:“‘杜甫’號和‘墨子’號的名字肯定不會改啦,你再反對也沒用。你們不妨為第三艘航母起個好名字,說不定真能用得上。第三艘大後年就要下水了,是十萬噸級的。”

“艦名是不是還用中國曆史人物的名字?”擺長有問。他的姓氏是回族特有的,但從形貌上已經完全看不出了。小趙說應該是吧,這個慣例既然形成,輕易不會變的。“那我建議它叫‘霍去病’號或‘李靖’號,這兩位也都是一代戰神。虧得他們驅逐匈奴和突厥,才有了大中國的輪廓。”擺長有說。

“叫‘張巡’號也行,那是我的同鄉,也是我最敬仰的古人之一。安史之亂時,他以數千疲兵抵抗十萬叛軍,屢戰屢勝。他智勇過人,《三國演義》中‘草人借箭’的故事其實是他的發明。他在睢陽堅守數年,把城裏的老鼠都吃光了,最後糧盡力竭被擒,罵敵而死。同時犧牲的還有他的同僚和部下如許遠、南霽雲、雷萬春等。我覺得他也個曆史完人。”薑元善說。

何世傑注意到嚴小晨欲言又止,看來她不同意薑元善的觀點,可又不願挑起爭端。這個姑娘長得小巧玲瓏,容貌不算出色,但一雙大眼非常有神。她的目光與何世傑相遇,老何努努嘴,示意她說出自己的看法。她點點頭,溫和地說:“我也非常敬仰張巡,但很可惜,他有不小的人格汙點,若說他是曆史完人,有點欠妥。”

薑元善不客氣地反駁:“你是說他在絕境中允許士兵以餓死者為食,甚至殺死小妾讓士兵分食?這當然讓正人君子厭惡,但咱們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你隻需想想他當時這樣做,是因為道德淪喪獸性發作,還是為了一個高尚的目的?肯定是後者,是為了在孤城中盡量堅持下去。”他感慨地說,“其實正是這點讓我格外欽佩。以他的智慧,難道就想不到這樣做會留下萬世罵名?如果他的目的隻是青史流芳,他絕不會這樣做的。但他不圖虛名,而是盡其所能來保住唐朝的命脈,為此不惜賠上自己的清名!曆史上能把事情做到如此極致的人不多,比如後世的史可法就沒做到,史在絕境中隻知道‘以死報國’。如果把張史二人作為各自時代的代表,就會得出一個遺憾的結論:漢民族退步了,變得文弱了,失去了漢唐時期的強悍和野性。我不會讚美張巡的這種舉動,但我想,在他所處的極端環境下,這個‘汙點’應該被後人原諒。”停了停,他又加了一句,“說不定,咱們中哪一位的血脈能傳到今天,就是因為他在睢陽城多堅守了那些天!”

其他孩子並沒有參加爭論。據何世傑的觀察,他們可能不大了解這段曆史。這出乎老何的意料,因為據初步接觸,這群天才孩子知識麵極廣,絕不在老何和小趙之下,但細想也不奇怪:國內物理工程獎培訓班實行的是軍事化培訓,每個孩子一般從八歲起就住進全封閉學校,每天進行繁重的思維訓練,填鴨似的被填進大量知識。但這些知識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那些肯定不會成為國際考試的重點內容,比如詳細的中國曆史,則難免被忽視。現在,何世傑看到了中國式速成培訓的一個重要弱項:孩子們的中國曆史知識相對薄弱,大概隻有薑元善和嚴小晨例外。他不想埋怨培訓班的老師和組織者,因為上級給他們下達的目標就是“十年內挺進國際物理工程大賽前三甲”,為了完成這個目標,難免會有點功利主義,難免在施教內容上有所側重。實際上,他們在短短幾年中就取得突破,已經做得很不錯了。

但何世傑還是覺得可惜。他認為,不能深刻了解中國曆史的人,不可能勝任他和更高層想交付的重擔。以後他要建議為孩子們惡補這一課。

嚴小晨屬於外柔內剛的性格,她不願意挑起爭論,但既然爭論已經開始,她也不會退縮。她溫和地笑道:“我不會苛責一個曆史英雄。張巡守睢陽,保住了江南不受**,保住了唐朝中央政府的江南財賦通道,這是唐朝政府能平定叛亂最重要的原因。韓愈說他‘守一城,捍天下’‘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歟?’海外華人多為江南祖籍,所以格外銘記他的恩德,一直把他當神來敬。不過無論如何,食人這樣的惡行是不能原諒的。薑元善你說呢?不妨作這樣的假設——假設你就是那個被分食的女人?”

她的笑容溫婉,語氣溫和,但反問夠犀利了。幾個孩子七嘴八舌地插話,大都讚同她的觀點。薑元善哼了一聲,沒有再爭辯。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說:“那我幹脆再提一個名字:‘冉閔’號。小晨你怕是更要反對吧?這個人也是我非常敬仰的曆史人物,但他的汙點更大。”

孩子們有些茫然,看來他們沒聽過這個名字。嚴小晨迅速看了薑元善一眼,沒有接他的話。但老何看出來,她顯然知道冉閔這個曆史人物,也知道此人的複雜性——五胡十六國時,北方漢人被屠戮殆盡,史書說“北地滄涼,衣冠南遷,胡狄遍地,漢家子弟幾欲被屠戮殆盡。”那時候,胡人稱漢人為“一錢漢”,意思是殺一個漢人隻用賠一文錢。絕境中的漢人組成“乞活軍”,在危境中艱難求活,冉閔之父是乞活軍中一員虎將,在與羯人的激戰中戰死。父親死後,小冉閔被殺父仇人、羯胡政權後趙皇帝石勒收養,長大後成為後趙的著名猛將,曾多次與父母之邦東晉作戰,戰功卓著。但誰也沒料到,他最後卻振臂而起,帶領漢人反抗群胡。他作戰勇猛,用兵如神,在與鮮卑的戰鬥中,以七千步兵和兩千騎兵對抗十餘萬鮮卑騎兵,十二戰連捷,威震天下。雖然後來兵敗被殺,但他的抗爭為北方漢人保存了最後的血脈。不過,他是以屠殺來對屠殺,公然向天下發布“討胡令”,對胡人中的羯人殺戮尤重,幾乎殺得寸草不留。所以在今天的多民族社會裏,宣揚這個名字是比較犯忌的。

小趙很機靈,發現孩子們的爭論進入了敏感區域,立即岔開話頭,“你們已經給第三艘航母起了這麽多名字,這個問題可以告一段落了。下麵討論一個新問題,也是最重要的問題:航母的自我防禦能力。”

這是老何為夏令營準備的重要問題之一。雖然中國已經有了兩支航母編隊,並正在組建第三支,但在一流的軍事專家中,關於“高科技時代航母是否過時”仍是爭論不休的問題。何世傑很想聽聽圈外人的意見,聽聽這群天才孩子的意見。這個問題與剛才不同,孩子們都不存在知識盲區,所以全員參與,討論得很熱烈。

戴近視鏡的小胖子朱鬱非說:“我不看好航母的前途。矛與盾的矛盾中,矛的技術突破總是相對容易一些,也廉價一些。現在,彈道導彈打航母的技術,包括再入控製和末端尋的,都已經非常成熟。別說是中國的航母編隊,就是美國尼米茲級航母,雖然號稱能抵禦幾個波次的飽和攻擊,但也難以抵擋這樣高馬赫數的導彈。此外還有高速魚雷、太空動能武器、空天飛機等等撒手鐧,如果到了戰爭的生死關頭敢動用核彈,那就更難防禦了。我認為,在高科技時代,航母這樣的龐然大物天生就是一個死靶子。”

十八歲的林天羽是個帥小夥,愛和大夥兒搗蛋。他說:“我不同意這個觀點。航母的現有防禦係統已經夠厲害了,還有最新的艦載激光防禦係統呢?航母有足夠空間和能量來配備足夠數量的大激光炮,組成密集的火力網,對付高馬赫的彈道導彈也綽綽有餘。美國已經開始配備了,據說咱們的第三艘航母上也要配備。”

大個子張如弓甕聲甕氣地說:“我讚成天羽的意見。”

所有人都發表了意見,兩派力量大致相當。薑元善一向口齒伶俐,這次挨到最後才發言:“我覺得嘛,航母的作用多少類似於中國的萬裏長城。”這個開頭有些突兀,有點迂曲,何世傑和小趙互相看看,認真地聽下去。“長城在漢強夷弱的情況下沒用。如有人向唐太宗建議修長城,唐太宗說:我正要率將士北逐大漠,修長城幹什麽?他的話後來確實實現了,東西突厥被消滅、被趕走,連東突厥可汗都被生擒。長城在夷強漢弱的情況下也沒用,像南北朝、五代和元清兩朝,胡人輕易就能越過長城。但在漢夷之勢相對持平時還是非常有用的,在各個強大朝代的後期,如明朝,它有助於維持一種力量均衡,把遊牧區和農業區分開。航母呢,在高科技武器的今天,如果一個強大的敵人決心要炸沉它,再好的防禦也是沒用的,激光防禦網也不行——激光能防住太空鎢棒和核彈嗎?但隻要走到這一步,那就說明雙方已經徹底撕破臉了,這場戰爭絕對沒有退路了。我覺得,航母的最大作用就是提高大戰爆發的閾值。而在終極之戰爆發前,航母的實戰效能和震懾作用都是不容懷疑的。所以,中國還是得發展航母,必須大力發展,哪怕大戰一開始它就被全部炸沉。”

這個觀點得到了徐媛媛、萬玉民、劉濤等人的讚同,何世傑也輕輕點頭。當然,這個觀點有失偏頗(無論哪國在組建航母編隊時,也不會把基點放到它將被全部炸沉這種預估上),但他的“閾值說”有相當合理的內核。何世傑對這些孩子已經觀察了三四天,到目前為止,他最看好薑元善和嚴小晨。不過,小薑剛才談論張巡和冉閔時,觀點中似乎有某種……危險性,至少是有點偏激吧。何世傑還要繼續觀察。

討論之後,小趙帶領孩子們去下層的船艙,準備參觀艦船主機、近戰係統和升降機等,何世傑仍然跟在隊後,把所有孩子的言談舉止罩在視野裏。

這是普通的一天,天空晴朗,海麵上很平靜。一架空警-3000在藍天上遊弋,另一架剛剛降落,在阻攔索邊停穩。此時,誰也不會想到他們很快將被震驚,而人類曆史也從此走到分水嶺。大家排隊走過後甲板時,後邊的何世傑發現隊列中部的薑元善突然停下,抬頭看著斜後方,目光無比震驚。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何世傑同樣驚呆了,震驚之餘首先冒出一個清晰的念頭:

從這一刻起,武器史怕是要被改寫了。

在“墨子”號右後舷上方,安靜地懸停著一個銀白色的球形物,類似一個大型熱氣球,但沒有吊籃。球形有點扁,可能是它離得太近,仰視中有視覺誤差。球形物距甲板僅僅七八百米,其大小與波音777相當或稍大。雖然與航母相比它的體積不算大,但由於高度低,又出現得十分突兀,所以仍讓甲板上的目擊者有喘不過氣的感覺。球形物下方有微弱的淡藍色光芒,但在明亮的陽光下幾乎看不到,也沒有任何聲音。

刹那間,何世傑腦子中閃過兩個念頭:巨型氣球?外星飛碟?這時,球狀飛行器移動了,它的主體似乎沒有傾斜,但噴火口卻從下方移到了側方,淡藍色的焰流加強了,變成明亮的藍色。飛行器以極快的速度橫掠過航母,在船的左舷上空再度懸停,高度離甲板更近,幾乎是懸在人們頭頂上。橫掠時仍然無聲無息,但從超強的機動性上看,它顯然不是氣球或飛艇之類。

這個大球的機動讓何世傑回到現實。他以軍人的本能做出反應,迅速轉身奔向司令艦橋方向,邊跑邊高聲喊:“警報!發空襲警報!”

奔跑時,他一直側身盯著空中,餘光看見薑元善右手高高舉起,手中似乎有什麽東西。還有幾個孩子也覺察到空中的異常,紛紛抬頭指看;前甲板上有兩名綠衫軍士也在向司令艦橋方向跑,邊跑邊喊,喊的似乎也是“警報”兩個字。然後——突然之間,懸停的球形物消失了。

何世傑在急跑中來個急刹而停,震驚地盯著天上,盯著一秒鍾之前還懸著大球的那片空域。事後回想起來,他總覺得那一刻不像在現實世界:天上突然出現的那個幾何形狀堪稱完美的銀色大球;它突然消失後的那片藍色空域;空域中靜止的白雲;還有甲板上靜靜佇立的幾十個人,他們都仰著臉龐,張著嘴巴,目光如癡,就像是無聲電影中的一個定格鏡頭。司令艦橋上到現在仍無異樣,無論是航母上配備的空中搜索雷達,還是“中華神盾”上配備的相控陣雷達,抑或是在空中盤旋的預警機,都沒有對這架球狀飛行器做出任何反應。陽光溫馨明亮,甲板上氣氛安靜祥和,一切似乎沉浸在夢幻色彩中。如果這架球狀飛行器想要炸沉航母,它輕而易舉便能做到,甚至用不上魚雷、巡航導彈、空艦導彈這類東西,隻需打開底艙門,把一顆普通的巨型炸彈推下來就行了。

何世傑沒有再往司令艦橋跑,那樣做已經沒有意義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剛才他在餘光中看見薑元善高舉右手,似乎是在拍照?他跑回孩子們那兒,孩子們正在驚異地嘰嘰喳喳:剛才是咋回事?天上那個白色大球?飛碟?這會兒咋突然沒了,我是不是看花了眼?沒有看見銀球的孩子們則好奇地問:什麽球?我咋沒看見?薑元善沒有參與討論,他身在孩子群中,眼睛卻一直盯著這邊。這會兒他看見何世傑折回,便離開孩子群主動迎過來。他神情緊張,麵色蒼白,眼中閃著熱病似的光芒。何世傑直截了當地問:“你看清了那架球狀飛行器?是你最先看見的?”

薑元善用力點點頭。

“你是否拍了照?”

薑元善伸出右手,掌心中果然藏有一台小巧的數碼相機。這麽做公然違犯團隊嚴申的“不得拍照”的禁令,但這會兒無論是犯規者,還是何世傑,都根本沒想到這一點。

“快調出畫麵,讓我看看。”

小薑把畫麵調出來,他用的是錄像功能。畫麵有些抖動,有一段比較模糊,但畫麵質量總體還不錯,清楚顯示了那架飛行器的形狀:銀白色的球體,表麵非常光滑,沒有任何諸如舷窗、機翼、武器外掛點等外部特征,連噴火口也是內置的。當它掠過航母時,藍色的噴焰清晰可見,並且增加了側向噴焰。噴流細而多,猶如水母身後拖著的眾多觸手。最難得的是,這段影像資料清晰地錄下了球狀物消失的那個瞬間——那家夥是在懸停狀態下突然消失的,沒有任何中間過程,沒有高速飛離的尾焰,沒有產生空氣的抖動。它就那樣突然不見了蹤影,連噴焰也消失了,隻在畫麵上留下一方寧靜的藍天。

這段僅有十二秒鍾的錄像成了球狀隱形飛行器確實存在的最重要實證,此後二十年中,在中國高層領導、軍事專家和研究人員處,它不知被重放了幾千幾萬遍。

何世傑低聲說:“孩子,這段資料太寶貴了,能交給我保存嗎?”

其他孩子也跟了過來,走在前邊的是莊敏、張如弓、嚴小晨、孫可新和徐媛媛,這幾位剛才都看見那架飛行器了,所以個個神情緊張,沉默不語,緊盯著老何和小薑。薑元善回頭看看夥伴們,低聲問何世傑:“何伯伯,能告訴俺們你的真實身份嗎?”

何世傑不再隱瞞了,“我是軍隊的,是新概念武器研究所的所長。”他又加了一句,“少將軍銜。”

“何伯伯,我早就覺得你不像旅遊公司的。”薑元善想了想,謹慎地說,“何伯伯,我信得過你,但我想當著陳司令的麵把這台相機交給你,可以嗎?”

老何很欣慰——這個頭發亂蓬蓬、不穿襪子的家夥看似大大咧咧,但大事不糊塗!這孩子深知這段錄像的重要意義,甚至是重要的戰略意義,所以他對這份資料的處理異常謹慎。但他做得非常對,無論怎麽謹慎也不為過。就在這一刻,何世傑覺得那件事可以拍板了——在這次“挑選苗子”活動中,他將把薑元善作為第一人選推薦給上邊。

何世傑痛快地說:“當然可以!我也得馬上見他呢,走,我們現在就去。”他苦笑著說,“我估計,陳司令此刻還什麽都不知道呢,他在那兒聽不到甲板上的喊聲。編隊中所有雷達完全沒有反應,說明那球狀物在目光可見的十幾秒內,在雷達波段一直處於全隱狀態。”他沉重地搖頭歎息,“坦率地說,在那家夥麵前,航母上的多重防禦係統徹底瞎了。”

2

接下來的半天裏,他們都處於非常緊張的狀態中。他們趕到司令艦橋時,陳司令正在聽兩名綠衫軍士關於球狀飛行器的報告,他眉頭緊鎖,目光疑慮,想來正在懷疑這是不是目擊者的幻覺。何世傑直接把相機遞過去讓他看那段錄像。看完後,陳司令的臉色慘白。他用望遠鏡仔細搜索天空,當然什麽也看不到,銀色大球早已銷聲匿跡。接下來,他同何所長關起門商量了一會兒,做出了一個不同尋常的決定:航母編隊繼續按原定計劃行進,但十幾名目擊者還有那份寶貴的錄像資料要盡快送回國內。這個情報太重要,他不想用無線通訊;但這份情報也不能留在航母上——有了這個鬼魅似的隱形飛球,沒人敢保證航母能安然返回,也許明天它就會被擊沉!可以想見,隱形飛球這次突然造訪航母,當然不會是為了拍幾張風景照。

當晚,夏令營的十一名團員、兩個領隊加上目睹了球狀飛行器的兩名維修軍士,分乘兩架作戰支援機離開航母返回國內。薑元善、嚴小晨等七人和小趙坐一架,老何領其他人坐另一架。薑元善他們坐的這架飛在前邊,他從舷窗裏看到,在飛機的兩側,茫茫雲海之上有四條筆直的銀線,那是四架殲-15為他們護航。他知道艦載機航程有限,肯定不能直接飛回國內,那就應該有加油機伴飛,但仔細搜索天上,並沒有發現加油機的蹤影。

晚上10點左右,飛機在一個機場降落。兩架寫著“中國民航”字樣的波音737停在旁邊,發動機轟鳴著,早已做好起飛的準備。一行人匆匆下機,同地麵人員簡單交接後,仍然按原來的分組,匆匆登上兩架波音737。飛機立即轟鳴著起飛。因為看到了“中國民航”的字樣,孩子們都以為到了中國內地。薑元善猜想也許這是海南三亞機場,但方位不對。等飛機升到空中、看到兩側的四架護航戰機後,他才恍然大悟:看外形,護航機顯然是美國產的F-16。再想想交接時,機場人員的服裝和言談舉止都有生疏感,原來剛才是在台灣的某個軍用機場!

雖然兩岸關係已經相當親善,但像這麽安排——讓大陸兩架軍機降落在台灣軍用機場,再讓台灣軍機為大陸客機護航——仍然是極不尋常的,肯定是出於兩岸最高層的特殊指示,由此可見此行的分量。

機群很快到達台灣海峽中線,四架蘇-27在空中盤旋等候。F-16擺擺翅膀原路返回,接班者護送兩架民航機繼續北飛。進入內地後,護航機緩緩降落了,兩架民航機繼續往北京方向飛去。

八名乘客分散在737的機艙裏,顯得空空落落的。擺長有大大咧咧地說:“太浪費了!總共才十五個人,幹嗎不坐同一架飛機呢?”

薑元善看看他,又看看大夥兒,沒有吭聲。他知道為什麽這樣安排,看嚴小晨的目光,估計她也能理解吧——這十五個人尤其是其中幾個直接目擊者太寶貴了,絕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裏。同樣寶貴的還有那十二秒鍾的錄像,在離艦之前已經複製了兩份,一份保存在航母上,一份由另一架飛機上的何所長攜帶,相機(包括其中的原始錄像)則由薑元善攜帶。這樣安排雖不敢說萬無一失——誰知道那個魔鬼飛球接著會幹出什麽勾當?但這是他們所能采取的最保險的措施了。

途中小趙已經開始工作——把孩子們分別叫到頭等艙單獨詢問,進行筆錄和錄像錄音。另一架飛機上也是如此。何所長交代小趙要抓緊時間,趁著孩子們的記憶還清晰,讓他們盡量回憶當時看到的景象,也許某一個不起眼的細節最後會帶來技術上的突破。薑元善被問得最仔細,包括他錄像時右手舉的高度、相機上仰的角度、他跟蹤拍攝時轉身的快慢等,都要求他盡可能準確地重做一遍,由小趙錄像。這些細節對於確定那個飛球的諸參數可能有參考價值。至於采用分開詢問的方式,是想盡量減少回憶中的誤差,因為何所長擔心孩子們有“從眾”心理,某個人的回憶會不為人覺察地影響其他人的記憶。

嚴小晨被問完回到普通艙時,見薑元善一個人坐在後排,默默地盯著舷窗外麵,顯然獨坐很久了。在嚴小晨的印象中,薑元善天生具有領袖氣質,表現欲比較強,不管在什麽場合總會成為人群的中心,像這麽落落寡合的時候是很少有的。她走過去,坐在薑元善身邊,“小薑,你在想啥?”

薑元善回頭看看她,“我在想,這次夏令營雖然隻過了幾天就提前結束,不過能撞見這個飛球也算值了。用句武俠小說上的話,這是一次不世奇遇。”

“我有一個猜想,不知道對不對。”

“什麽猜想?”

“恐怕有了這次經曆後,咱們一生的職業已經決定了——搞武器研究。所長大叔肯定不會放咱們走啦。”

薑元善點點頭,“我想也是這樣。這種全隱形的武器太可怕了,不光是航母,連任何固定基地像指揮所啦、洲際導彈發射井啦,甚至核潛艇啦——核潛艇也不能永遠待在深海裏呀,它也得有固定船塢啊——在它的威力之下都成了完全的不設防物體。如果研製不出它的克星,那現代軍事戰略要徹底重寫了。”

“不知道是哪個國家的新發明?我不相信它是外星飛碟。”

薑元善沒理會“外星”這個茬兒,顯然也不信,“不管是哪個國家研製的,咱國家一定得想法對付。別說何所長不會放咱們走,就算他攆我走我都不走。既然老天讓咱們撞見這個怪飛球,對付它就成了咱們的職責,誰讓咱們趕上了呢。”

“嗯,你說得對。就怕我爸媽舍不得——搞這種絕密研究肯定得與世隔絕,比這些年的全封閉學習班還要隔絕,以後更不能在爹媽懷裏撒嬌了。”她笑著加了一句,“少女之夢就要提前結束啦。”

她雖然是開玩笑,但語氣分明有些悵然。

薑元善說:“我爹媽肯定支持我去。說真的,我是聽著蘇武牧羊、嶽母刺字、王佐斷臂這樣的故事長大的,爺爺講爹爹講我媽也講。這會兒要是征求他們的意見,他們肯定說,”他改用中原方言,“‘娃呀,去吧,國事為重,自古忠孝不能兩全。’”

口音濃重的方言惹得小晨笑了,笑過後她認真地說:“嗯,你全家人都是好人,是那種深明大義的老輩人。”

薑元善不在意地說:“你又沒見過他們。”

“我聽你說的嘛。”

薑元善看看前邊的幾個夥伴,“要不,跟其他夥伴說說咱的猜測吧,讓大家都有個心理準備。”

“嗯——好吧。”

小晨把幾個孩子攏到一塊兒,薑元善說了自己的想法。這些夥伴都是聰明人,當然清楚這件事的重要性,全都爽快地答應了。

徐媛媛說:“說好了,十一個人全留下,一個都不許走!憑咱十一個聖鬥士,非把中國的隱形飛球弄出來!”

這件人生大事就這樣定了,隨後,他們又和另一架飛機上的孩子們通了氣。人生是由許多意外組成的,因為在“墨子”號航母上的意外遭遇,這十一人後來都成了中國軍工界的翹楚。不過那時候薑元善絕對想不到,對這個人生選擇,自己“深明大義”的父母曾堅決地反對過,而且是站在一個他根本想不到的角度。

飛機降落在北京機場,兩輛軍用小客車接上他們。三十分鍾後,客車進入淺山區,在一大院門口停下。門口有兩名全副武裝的軍人警衛,一位值日軍官過來,檢查了司機的證件,又探頭到車內察看一番,然後揮手讓車輛通過。他們來到富麗堂皇的客房大廳,剛坐下,何所長和另外幾個孩子就到了。薑元善立即迎上去,低聲問:“航母沒出事吧?”

老何點點頭,“平安無事。你放心吧,看來隻是一次偵察行動。”小趙從賓館前台走過來,把所有孩子和兩名軍士攏到一起,匆匆交代著:“大家抓緊時間。二樓咱們全包了,每人隨便挑一個房間,趕緊洗漱一番就睡覺。這會兒已經是淩晨兩點半了,七點半要起床,八點半準時開會。這個會有多重要,不用我說你們也清楚。所以——趕緊睡覺!”

老何隻說了一句:“孩子們,今天你們辛苦了。”

孩子們都很懂事,打仗似的上樓、洗漱、睡覺,這層樓很快安靜下來。隻有薑元善沒有睡意,照例打了一路太極拳,然後在屋裏轉來轉去地看。他是有名的夜貓子,上網、看書,熬個通宵是常事,還不影響第二天的精神頭兒;何況有昨天的奇遇,亢奮勁兒還沒有過去呢。

這家軍隊賓館相當高檔,比他去美國參賽時住的紐約尼克博克酒店還漂亮。每個房間都有臥室、衛生間、小客廳和小書房。客廳裏擺著鮮花和水果,書房裏有大屏幕電腦,但很可惜,他打開後發現網絡是斷開的,屏幕上顯示:

使用網絡請與總台聯係。

有趙領隊的嚴令,他當然不敢與總台聯係,隻好關了電腦。回到客廳打開電視,準備隨便瞄幾眼就睡覺。電視上,央視十套正在播放一部關於黑猩猩的紀錄片,片頭已經過去了,所以不知道片名。影片內容很精彩,看了幾分鍾他就被吸引住了。他怕趙叔叔查夜,於是起來反鎖了門,把電視聲音調低,興致勃勃地看了下去。

這部片子內容很豐富,包含了從珍妮·古德以來的觀察資料,使用了大量的實拍鏡頭。資料表明了黑猩猩與人類的諸多相近之處。比如:

它們能使用工具,影片記錄了一隻名叫“白胡子”的雄猩猩最先學會用細樹枝釣白蟻吃。這項技術開始隻在本族群中使用,後來,一隻年輕雌猩猩外嫁到大湖對岸的另一群落,於是很快就傳開了。

黑猩猩族群內有合作傾向,雌猩猩們會合力撫養族群內的孤兒。看著“猩猩阿姨們”盡心照顧沒有血緣關係的孤兒,薑元善頗為感動。

它們也有初步的羞恥心。族群中社會地位較高的雄猩猩會把雌猩猩拉到隱秘處**。也許這不是因為羞恥心,而是緣於自私動機——不想刺激其他雄性,以便獨攬與雌**配的權力。但不管怎樣,看著一對猩猩躲到隱秘處**,然後若無其事地出來,就像小孩子偷吃糖果後佯裝無辜的樣子,薑元善又好笑又感慨。

更難得的是它們知道敬畏大自然!還是白胡子所在的那個族群,在遷徙途中經過一個大瀑布。瀑布飛流直下,聲震遍邇,空中的水霧映出清晰的彩虹,十分壯麗。黑猩猩們被自然奇觀所震撼,各個手舞足蹈,昂著腦袋吼吼地長嘯,像是一群**難抑的人類啞巴。可以說,這種對大自然的敬畏是宗教感情的萌芽。

黑猩猩母親對兒女有強烈的愛心,一點兒不亞於人類。一隻年輕雌猩猩生了一個漂亮的淡色皮毛的兒子,但兒子不幸被豹子咬死了。年輕母親冒死從豹子口中奪過它,一直抱著不丟棄,不停地翻動它,焦急地呼喚它。她不讓其他黑猩猩碰兒子,甚至在遭遇獅群倉皇逃命時也不丟棄,一直到屍體完全腐爛。那天晚上,那位母親對著星空淒聲長嚎,深切的悲痛如融雪般滲到薑元善心裏。

當然,像人類一樣,黑猩猩社會中也存在很多“惡行”——它們會欺軟怕硬,搶同伴的食物,把食物藏起來不與同伴分食。一隻雄猩猩為爭奪王位發明了一種方法:拾到一隻汽油箱,把它像非洲戰鼓一樣哐哐地敲,嚇得其他雄猩猩倉皇逃跑……

這些小小的惡行讓薑元善發笑,不過再看下去,他被震住了,笑不出來了——那是黑猩猩中的一場“雄性戰爭”,場麵異常慘烈。

這是個很大的黑猩猩族群。族群中彌漫著躁動和亢奮,就像處在遷徙興奮期的候鳥。黑猩猩沒有語言,但它們仍會商出了“開戰”的決定。族群成員自動分成兩群,雌性和幼兒留在後邊,成年雄猩猩在前邊聚齊。這樣的雄性“軍人”共有五十多隻,排成一列,向另一個較小的黑猩猩群落的領地出發。夜幕降臨時,它們到達了領地邊界,隊伍悄悄停下,湊到一塊兒,用手勢和目光商量。以下的事態讓薑元善震驚,那是一次非常典型的戰爭;它們能策劃這樣完美的戰爭,完全可以被定義為“智慧種族”了。先是一小群偵察兵悄悄越過邊界,找到了敵方的位置。後者隻有四十多個成員,正在安靜地互相梳毛,幼猩猩偎在母親懷裏嬉鬧,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災難即將來臨。這邊的偵察兵沒有驚動他們,悄悄返回,用手勢向首領做了報告。

然後,五十多個雄性“軍人”分成兩撥,分頭出發。一撥悄悄掩近,忽然厲聲吼叫著發起進攻。在凶猛的攻勢下,後者根本不敢作任何抵抗,淒聲尖叫著四散逃命。但在它們逃去的方向,另一半“軍人”早就埋伏好了,在樹上樹下嚴密地張網以待。雙方你追我逃、拚死搏殺,樹葉紛紛飄落,尖叫聲響成一片。

這部分夜色中的戰爭場麵是用紅外鏡頭拍攝的,是在空中的鳥瞰,不知道拍攝者乘坐的是直升機還是氣球。影像比較模糊,猩猩的形體被點狀化,一個個紅色光點在茂密的枝葉中飛速移動,使這片戰場恰似兵棋的棋盤。不過,雖然雙方的個體都被點狀化,但從一個個紅點的移動態勢上,能毫不困難地分辨出哪個是進攻一方,哪個是逃跑一方。

這場力量懸殊的戰鬥很快結束,那個小族群的大部分成員拚死逃脫了,有三個不幸者被捉住,分別是一隻雄性、一隻雌性和一隻幼崽。以下鏡頭轉為清晰的近景。那隻雄猩猩已經死了或是昏迷了,身體軟塌塌的,被拉著尾巴在地上拖動。它的睾丸被扯掉,胯間鮮血淋漓,可見殺手們下手之殘忍。那隻幼猩猩更可憐,它被捉到時還在哀哀地叫著,瞬間被活活撕開,變成了紅鮮鮮的肉塊。“軍人”們尤其是立功者都搶到了鮮肉,急不可耐地大嚼。這時,本部落的雌猩猩和幼崽趕到了,一隻雌猩猩走上前,討好地看著首領,伸出雙手討要。首領正抱著一塊紅鮮鮮的肋排啃著,這時慷慨地送給雌性。其他雌性和幼崽也都討要到了肉食,族群中洋溢著歡樂的氣氛。

影片末尾是對幾位生物學家的采訪。他們的表情都很沉重,有點茫然,甚至有點羞怯。其中一位茫然若失地說,不少動物種群有同類相殘的天性,比如獅子和鯊魚;也有能組織同類戰爭的物種,比如媽蟻;但像這部影片中所展現的“雄性戰爭”,在整個地球生物界僅見於兩個血緣相近的物種,即黑猩猩和人類。這是巧合,還是因為相近基因中隱藏著同樣的天性?這種“雄性戰爭”特別慘烈可怕,誰都不會懷疑這一點,隻需回顧一下人類曆史中綿延數萬年的鮮血淋漓的戰爭便可知曉。由這場黑猩猩之戰可輕易推演出一個陰暗的結論:這個“發明”了同類間戰爭的黑猩猩族群肯定會加速繁衍,成為黑猩猩社會的主流,因為它們既能輕鬆獲得動物蛋白,又順便擴大了本族群的生存空間,一舉兩得。這個過程不可逆轉,因為它沒有任何反向的製約。除非有一個上帝,有一個超越黑猩猩社會的懲惡揚善的好“法官”(社會之內的王者不行,它最多維持一個族群的秩序,而對於族群之間的殘殺反倒會推波助瀾)。然而,在真實的生命史中,這個高高在上的“法官”是不存在的,那麽,唯一的反向製約是——這個邪惡族群碰上另外一個同樣擅長戰爭的殘忍族群。孱弱的善之花最多萌生於惡與惡互相撕咬同歸於盡的空隙之地。人類曾經奉為圭臬的“天道酬善”、“善惡有報”等律條顯然與真實的曆史截然相悖。

薑元善對影片中的這些內容並不陌生。早在上小學時,他就曾在老爹書櫃裏的醫學書籍中發現一本舊書,書名是《第三種猩猩》,扉頁上寫著“嚴豪 2009年元月購於北京”。書中內容和這部電影大致類似。當時他半懂不懂地讀下去,倒也讀得津津有味。不過,文字畢竟趕不上視覺形象的震撼力,尤其是那段用紅外鏡頭俯拍的、如兵棋般簡潔的黑猩猩戰爭場麵——他不由得想,人類曆史也如一局兵棋啊,是否也有一雙眼睛在天上鳥瞰著這個大棋盤?!

這部片子結束了,時間已經將近淩晨五點。薑元善雖然看得有點亢奮,但不敢再熬夜了,畢竟兩三個小時後就有一個極重要的會議,可能連軍委副主席都要參加的。他熄了床頭燈,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入睡。這是他的一個優勢:既能高強度地熬夜,又能在任何情況下迅速入睡。這會兒雖然心緒難平,但他仍然很快進入了夢鄉。

他做了一個夢。

現在我是那個勝利部落的一員,是一隻幼小的黑猩猩。媽媽拖著我急急地走著,趕著去分一塊兒肉。我們去晚了,肉已經被分完,媽媽苦苦哀求,隻討到一根骨頭。媽媽貪饞地啃了兩口,到底還是疼我,戀戀不舍地把骨頭給了我。這是一隻前臂,上部被啃得隻剩白骨;下部還殘存著一些肌肉,一些黑色皮毛,還有五根細小的手指。我平常的食物是野果,媽媽隻給我吃過兩次肉,一次是吃野鼠,一次是分食一隻受傷的小瞪羚。我知道那是天下最好的美味,比青澀的野果好吃,比帶著酸味的白蟻好吃,甚至綿軟香甜的香蕉也比不上它。我垂涎地接過來,張嘴去咬那幾根細手指……但我猶豫地停下了。

不知道為什麽,我能看到其他猩猩看不到的東西。我知道,就在這一刻,在黑沉沉的天上,有一隻紅色的獨眼在凝視著我們,帶著怒火也帶著痛楚。為啥會這樣?因為我們今天吃的不是野鼠和瞪羚,而是和我們一樣的黑猩猩,是我們的同類。為啥吃其他動物“他”不生氣,而吃同類就會惹“他”生氣?不知道,沒什麽道理。但假如我們一直這樣行事,總有一天我們也會被同類這樣生撕活啃。

媽媽見我拿著骨頭發愣,很久不咬一口,很奇怪也很生氣,對著我大聲吼叫。可是我仍然咬不下去,我在矛盾中煎熬。我很餓,我很饞美味的肉,不管它是不是來自於同類;我知道這樣的美味很難得,多少年才能吃上一次;我一直吃素的身體十分需要這點動物蛋白——當然,按說一隻年幼的黑猩猩不該懂得這些“科學知識”,但不要緊,進化之神已經把“身體的需要”轉化成對肉食的饞涎,我隻需遵從本能就行了。我想吃,可是在那隻紅色獨眼冷冷地凝視下,我又吃不下去,我害怕那隻眼睛中的怒火,更怕那目光中蘊涵的痛楚。

媽媽真的生氣了,哇哇吼叫著跑開了。現在隻有我孤零零地留在這兒,手裏攥著一根白森森血淋淋的斷骨。我是吃,還是不吃?忽然我聽到天上有人喚我的名字,還有篤篤的敲門聲……

薑元善醒了,是趙叔叔在門外喚他。他睡得太熟,連服務員的喚醒電話都沒聽見。他迅速跳出夢境,連聲答應著跳下床。等他匆匆洗漱後衝出去,其他孩子已經坐在餐桌前吃早餐了。

匆匆吃完早餐,小趙領著十一個孩子和兩名海軍戰士乘一輛中型客車出發。自從離開航母以來,這是第一次“把所有雞蛋放到一個籃子裏”,隻有何所長不在車上。客車後部與駕駛室之間被隔斷,車側拉著深色的厚窗簾,不知道車子是開往什麽方向。二十分鍾後,外麵的汽車行駛聲突然增大,夾雜著噗噗的排氣反射聲。車身向前傾斜,應該是進入了地下隧道。又開了十幾分鍾,客車停下,司機從外麵打開門。下車後,眼前是一個很大的地下停車場,停了不少汽車,基本上全是軍隊編號。一名戰士跑來,向趙秘書行了禮,帶他們進入會場。

會議室不大,環形桌子加上後排座位可以坐五六十人。此時,會場內已經有很多人了,國防部、總參、總裝、空司、海司、二炮、國防科工委等各路諸侯都來了,小小的會場成了各色軍服的展廳。與會者事先都不知道這次重要會議的內容,直到進入會議室後,每人才拿到一份材料,是有關這次與飛球遭遇的簡報。與會者都緊張地閱讀,考慮著這件事與本部門的關係。會場氣氛緊張又沉悶。

何所長已經提前到會,在會議室門口迎接孩子們。他滿眼紅絲,昨晚肯定過了個不眠之夜。他們走進會議室時,大家都用微笑和目光同孩子們打招呼。屋子裏的桌椅擺設都很普通,但薑元善注意到牆壁表層是軟的,四麵牆上沒有一扇窗戶,屋門厚得嚇人,但推起來又輕巧異常。他低聲對小晨說:“肯定是絕密會議室,很高級的,能防所有形式的竊聽,像激光啦,微波啦……”

嚴小晨同樣注意到了這些細節,輕輕點點頭。

指引者把孩子們和兩名軍士都安排在前排。環形桌對麵這會兒隻有一個人,是一位肩上三顆金豆的上將,年齡大約有五十多歲,那是今天的主持人,軍隊的楊總長。他特意繞過來,同十一個孩子和兩名海軍軍士握手問好,簡單寒暄幾句,然後回到主持位,繼續埋頭看材料;事發突然,連他也是三個小時前才知道消息。快到開會時間時,秘書從外邊進來,在楊總長的耳邊低語:“主席也來了。”

楊總長有點驚異,與會名單上原本沒有主席的,因為按照慣例,主席一般不會參加這種事務級別的會議,由此可見主席對這樁情報的極度重視。他起身到門口迎接。八點半,最後一批人來到,打頭一位是孩子們都熟悉的人——國家主席兼軍委主席。雖然孩子們事先已經知道這次會議會有高層參加,但沒想到主席居然親自與會,所以引發了一波興奮的**,但他們都很懂事,把興奮控製在禮貌的範圍之內。主席在環形桌對麵坐下,探過身子,笑著同孩子們及兩位軍士一一握手。厚重的房門無聲地關上了,主持人小聲征求了的意見,宣布開會。

會議直奔主題,首先放映薑元善錄下的那十二秒鍾錄像,一共放了三遍,其中第三遍是慢鏡頭播放,可以應觀眾要求隨時定格。與會人員屏息凝神地觀看,屋裏靜得能聽見心跳。

放完後主持人說:“這個隱形飛球的所有目擊者,包括十一個孩子、何所長、趙秘書、兩名航母維護軍士,這會兒都在這裏。大家有什麽問題,可以向他們詢問。”

與會者提了一些很具體的問題,多是影像和簡報中未包括的細節,比如飛球掠過甲板時,在場人員有沒有靜電感、震感,是否感覺到磁現象和熱度變化等。其中問薑元善的問題最多,畢竟他是第一個目擊者,又是錄下影像資料的人。孩子們和兩名戰士認真做了回答。詢問過程持續了一個小時,大家沒問題了。主持人說:“下麵開始專業討論,兩名戰士可以離開會場了,外麵有人安排你們返回航母。分手前再次謝謝你們。至於這十一個孩子……”

他用目光征求何所長的意見,老何立即說:“我建議全部留下。”

十一個孩子相互看看,心照不宣。這句話可以證實大家的猜想:何所長確實打算留下他們了,此生要與武器為伍了。楊總長點點頭,等兩名戰士離開,他請目擊者之一的何所長發言。

老何心頭很沉重,這種沉重在發言中明顯流露出來。他說:“各位已經看過這段寶貴的資料,可惜是性能一般的單反相機,又沒有可參照的背景,無法依據影像來確定飛球的諸參數。不過,我們對各位目擊者進行了情景模擬,又據此建立了數學模型。以下數據不敢說確實,因為時間實在太倉促,但它是我們目前能定下的最可靠的參數。請注意聽。”他緩慢地念下去,“這架魔鬼飛行器是標準球形,表麵非常光滑,球直徑八十米到九十米。在剛被發現時高度八百五十米至九百五十米,掠過航母時的最高速度大約是每小時二千米至二千五百千米,零加速時間大約為兩秒至三秒。飛球下方和側方有淡藍色噴流,估計是等離子驅動。飛球掠過航母後高度降為大約七百米至七百五十米,然後在懸停狀態突然消失,沒有任何中間過程。整個時間段內它對雷達完全隱形,僅有約十七秒鍾目視可見,其中十二秒鍾被小薑錄下。”

何所長停下來,讓聽眾消化這些內容,然後說:“昨晚我回京後,在盡可能廣的範圍內征求了各行專家的意見,以下就是這些意見的綜合。從技術上說,這個性能超凡的飛球有兩大突破。第一個是由可自由變向的等離子驅動,這種可變向驅動不同於現有的可變矢量噴管技術,它的噴口全部內置,噴口很小也很多,我們已經見到其下方和左側有噴口,估計球壁所有方位都有。駕駛者控製各方位噴口的開啟就可以實現升降、轉向或水平飛行。這種結構顯然比較煩瑣,從動力學角度看不是好的設計,我估計這是為了實現全隱形功能而不得已為之,這點下麵就要說到。第二個,也是更重要的突破,是全波段全方位隱形技術。這與眼下的飛機隱形技術完全不同,後者隻對某些波段隱形,隻對某些方向隱形,所以在雷達短波波段並非絕對不可見,至於在雷達長波波段或可見光波段就更不具隱形功能了。它也不同於各國正在研製的等離子隱形技術,因為飛球在十幾秒鍾內目視可見,但對雷達波仍然隱形——等離子隱形技術肯定做不到這一點。至於它為什麽會在十幾秒內被人看見,估計有兩個原因:一是操作失誤,駕駛員無意中把可見光隱形功能取消了;二是有意的,意在恫嚇我們。我個人認為,第一個原因的可能性大一些。”

但他馬上苦笑著強調:“但第二種原因也不能排除,因為——這種全波段隱形武器確實可怕,太可怕了!打個比方,敵我雙方現在都是全副武裝,但我方突然變成了瞎子和聾子。我們辛辛苦苦研製出來的、用以對付F-22的米波無源超視距雷達和紅外對抗係統都成了廢物,連目視方法都完全失效!你說以後這仗該如何打?曆史上隻有少數新武器能一舉改變戰爭態勢,比如雷達、潛艇和核武器,現在恐怕要加上這種全隱形飛球。”他心情沉重地搖搖頭,“昨天,飛球在航母上突然出現時,所有雷達毫無反應。在一艘性能先進的航母上,我們竟不得不靠肉眼發現敵情,用喉嚨喊話發空襲警報!而且,連這也是借助於飛球的可見光隱形暫時失效!太丟人了!作為一名武器專家,我很有挫敗感,實在無地自容。”

一時沒人說話,屋內氣氛相當沉悶。孩子們也真切感受到這位老軍工心中深重的負咎感。

何所長指指天花板,苦笑著說:“我甚至懷疑,當我們乘飛機回家時它會不會尾隨而至?我們讓目擊者分乘兩架飛機,就是為了盡可能防範它,但其實隻是心理上的自我安慰罷了。也許此時此刻,它正優哉遊哉地懸停在我們頭頂呢——反正吃定我們看不見它!”

會場中仍是沉默。

國家主席看看前後左右,笑著說:“怎麽,都被嚇著了?何所長這麽危言聳聽,是想強調這件事的急迫性和嚴重性。咱們別讓他給嚇著。既來之,則安之。隻要這玩意兒是地球人幹出來的,中國人也照樣能搞出來——那麽我的第一個問題是:它究竟是屬於人類的技術還是外星人的?有人對我說,這種隱形飛球遠遠高於現代科技水平,隻能是外星人的玩意兒。”他做了一個強調的手勢,“我對有無外星人持完全開放的態度。早在公元前2世紀就有一位古希臘哲學家麥特多裏斯說過,無限大的宇宙僅僅地球有人存在?其荒謬就像在一塊田裏撒下粟種卻隻有一粒發芽。既然宇宙中有地球人類這株苗,誰敢斷言它是一支獨苗?”

這番話在會場沒有激起漣漪。與會者都是腳踏實地的技術型人物,這個觀點對他們來說過於邈遠。隻有幾個孩子在點頭,林天羽低聲說:“外星人肯定存在!”

主席聽見了他的低語,笑著說:“是嗎?那我問問你,你如何猜測外星人的人性?他們的本性是善還是惡?”

林天羽沒想到主席點了他的將,有點兒著慌,“這個問題太大,我可說不好。”

主席環顧一下會場,側臉對主持人低聲說:“今天的與會者都是硬技術派,應該有幾位社會學家或生物學家。”

楊總長迅速看了主席一眼,沒有接話。他沒想到主席會提這樣的建議。這是一次非常務實非常緊迫的專業會議,不是學者的清談玄談,這樣的建議顯然很不恰當。楊總長把這句話看成主席徹夜工作後的失言——有關航母遭遇飛球的消息實在太突然、太令人震驚了,主席畢竟是文人出身,這樣建議也情有可原。楊總長禮貌地保持沉默。會場靜默片刻,這種靜默表明,大家其實也持同樣的想法。

何世傑感覺到了會場的情緒,不想表現得太迎合主席,但昨晚向主席匯報時,主席已經說過類似的話,他必須對主席有所交代,便輕咳一聲,說:“昨晚我遵照主席指示,谘詢了一些社會學家和生物學家。他們都說這個問題不好講,因為在科學家的視野中至今隻有地球生命一個孤例,無法用歸納法或統計法這類科學方法來做出可靠的推斷。但他們還是謹慎地說了一些看法,概括起來有兩種意見。”

主席饒有興趣,“哪兩種?你講講。”

“第一種意見是:我們當然不能草率地以人類的人性為樣本來推測外星人的本性,但畢竟這是目前條件下唯一可用的方法。”

“第二種呢?”

“第二種意見是:要想推測外星人的本性,首先要確定進化論是否在外星適用。如果適用,如果那兒同樣有冷酷的生存競爭,那麽外星生物也會有同樣的天性。”他向楊總長歉意地點點頭,以自嘲的口氣匆匆綰了個結,“基本是天玄地黃的玄談,聊備一說罷了。”

主席聽得很認真,沉吟片刻後說:“我覺得這兩種意見其實是一種,而且言外之意都是:不能對外星人的善意抱有奢望。”

會場上仍是沉默。主持人楊總長覺得該把討論拉回正題了,他在與會者中環視一遍,發現了一個很合適的突破口,便笑著點將:“陳老,說說你的看法。”

陳老頭發雪白,氣質儒雅。今天仍被請來與會。他是軍工界的元老,今天不少與會者都曾是他的學生或部下,因此盡管他已經退休多年,年事已高,但仍保持著清晰敏銳的思維。他平素的工作風格十分務實,從不唯上。

這會兒——正如楊總長所料——他搖搖頭,溫和地反駁主席:“從理論上說,我不否認外星人的存在,但我認為這個銀球扯不到外星人身上。剛才小何說了隱形飛球的兩大突破,第一,等離子可變向驅動技術,估計比國內水平要先進三四十年,最多五十年吧。差距雖然大,蹦一蹦還是能追上的。咱們的登月技術曾經比美國落後四十年,但現在已經趕上了,我們從月球上開采氦3的進度不會比別人落後。”

主持人笑著說:“中國人耐性好,咱們用的是龜兔賽跑的戰術。”

“至於第二項突破,全波段全方位隱形技術。我給大家看一點資料。”他的筆記本電腦已事先與投影儀連好,他把圖像投到屏幕上,用激光鞭指點著解釋,“二十年前,即2006年10月,美國杜克大學、加州聖迭戈市塞索麥垂克公司及倫敦帝國學院宣布,他們的聯合小組研究出一種‘隱形鬥篷’。‘隱形鬥篷’是用超材料——金屬和電路板、陶瓷、特氟隆、纖維合成物等——製成的,它們能使光波光滑地繞過去,既不反射也不阻斷,觀察者因而無法靠反射光看到該物體,但能看到它後麵,像物體變成全透明的了。從理論上說,這是真正地、徹底地隱形,與目前用於飛機軍艦的隱形技術有質的不同。當然,當時的成就很有限,隻能對二維物體隱形,隱形也不算徹底。若想把這種技術應用到軍用飛行器上,應該不是幾十年內就能實現的。你們想嘛,如果美英軍方認為它能在二三十年內被應用到軍事上,怎麽舍得讓論文公開呢,絕不會的。此後二十年中,我一直對那個研究小組保持著關注,他們一直進步,比如說後來實現了三維隱形,但仍無實用層麵的突破。但話說回來,不管有多難,既然理論突破已經實現了,用於實際也不是遙不可及。說得形象一點,這不是蹦一蹦就能摘到的蟠桃,而是蹦三蹦才能摘到的人參果。”他加重語氣,“但我仍然認為這是地球人的技術。宇宙是以百億年來計算的。如果某個外星帝國派飛船來偵察地球,恰巧他們的技術隻比我們先進幾十年、最多幾百年,那就是小概率事件了。”

大部分與會者微微點頭,同意陳老的清晰分析。隻有主席輕歎一聲:“我最擔心的恰恰是你說的小概率事件——如果外星人與我們處在相近的文明層級可能更危險。不過我這是題外話,陳老你接著說。”

薑元善忽然插一句,“陳爺爺,你說美英兩國二十年來對‘隱形鬥篷’的研究沒有突破,是不是他們故意放的煙幕?”

在成人的討論中忽然聽見稚嫩的孩子聲音,大家都把目光轉向這邊,包括國家主席。薑元善一點不發怵,兩眼滴溜溜地看著大家。

陳老對發問的孩子笑著點點頭,肯定地說:“當然有可能啊。國家之間鬥心眼,搞博弈,欺騙與反欺騙,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就人類智慧而言都是存在的。現在既然隱形飛球已經出現,可以肯定某個外國已經蹦三蹦,摘下了這枚人參果。最大可能是美國,但也不排除是其他國家,甚至第二世界國家。因為越是全新的技術,其突破模式越是不循常理。”

主持人同國家主席耳語一會兒,說:“請情報部門的龐吉明同誌發言”。

龐吉明是一個瘦小的中年人,穿著便服,大額頭,有點兒禿頂。他從座位上站起來,先用兩根指頭碰碰額頭,向孩子們這邊行了一個隨意的敬禮,笑著說:“先得感謝你們送來的這份情報,真正的雪中送炭,否則我都快瘋了。”他向大家解釋道,“我們不久前得到絕密情報,美國在今年年初啟動了一項絕密的大工程,名為阿瑞斯工程——阿瑞斯是希臘神話中的戰神。工程投入是天文數字,內容據說與隱形技術有關。我們當時相當懷疑:美國的隱形技術至今仍領先全球,似乎沒必要如此急迫地斥巨資開發新技術吧。要知道,自打2008年經濟衰退以來,這近二十年裏,美國政府的腰包也並非很鼓。我擔心他們是以隱形技術為煙幕,在研究其他什麽邪惡玩意兒,但我們使出吃奶力氣也沒弄到進一步的情報。其後不久,印度也啟動了一項絕密大工程,名為因陀羅工程——因陀羅是印度神話中的戰神,顯然印度的命名方式是仿效美國。同樣投入很大,可以說是傾全國之力,據說也與隱形技術有關!這兩項雲山霧罩的情報快把我逼瘋了。現在有了小薑拍到的影像資料,可以斷定這些情報是準確的,美印兩國全力開發的,正是這種全波段全方位隱形新技術。”

何所長懷疑地問:“是今年年初才啟動的?如果這個時間是確切的,那最大的可能是——他們也像我們一樣偶然遭遇了隱形飛球,在壓力之下立即啟動了應急研究。但如此說來,他們的項目滿打滿算也不過是半年前才開始的,已經上天的隱形飛球又是哪個國家的?”

龐吉明苦著臉搖頭,“老何啊,我不是想不到這一點。但截至目前,我隻能說四個字——無可奉告。”

“那有沒有這樣的可能,所謂‘剛剛啟動’的阿瑞斯或因陀羅是個煙幕,其實美國或印度的飛球早上天了?”

“你說的可能性不能排除,但目前沒有準確情報。”

薑元善又冒失地插一句:“哼,不管是哪個國家的,哪怕是外星人的,反正他們造出這樣先進的玩意兒絕不是為了研究蝙蝠。”

國家主席點點頭,“對,小薑說得對。記得前蘇聯崩潰、美國軍力一家獨大時,一位美國右翼政治家曾公然說,這麽超強的軍力,如果閑置不用豈不太可惜!所以咱們拭目以待吧。掌握隱形飛球技術的國家,肯定不會緘默太久,一定會以某種方式來使用它的——或是用於恫嚇戰,或是用於實戰。”

討論持續了兩個小時,最後,主席和楊總長低聲說了幾句,轉頭對大家說:“就現有的資料,討論已經比較充分了,我總結一下。第一點結論:這種全隱形飛球確實存在。這點不會有疑義了。我們很幸運啊,有那段錄像作為確鑿的證據。”他特別對薑元善點點頭。嚴小晨用胳膊肘頂頂薑元善,薑元善也回頂了一下,但沒有看她。

“第二點結論:這種技術很可能是地球人的而非外星人的。或者這樣說吧,在真相沒有弄清之前,我們寧可把它看成是地球人的技術。你說呢,陳老?”

陳老點點頭。

“第三點結論就是小薑剛才說的:這種性能極先進的隱形飛球不會隻是被用來研究蝙蝠。”主席的神情和語調變得很凝重,“這種新武器將徹底改變戰爭態勢,使敵國國土處於完全不設防狀態,其對戰爭的影響,據我這個非專業人士看,恐怕不亞於雷達、潛艇和核武器的出現。它可以在不露行跡的情況下對敵方實施掏心戰術,讓你死時都不知道死神是什麽時候從何降臨的!何所長剛才表達的焦慮並非杞人憂天。”

他朝何世傑點點頭,何苦澀地歎息一聲。

主席略作停頓,“那麽,以下就是第四點結論了。不管我們願意與否,中國已經被拖進一場新的軍備競賽中。我們隻能應戰,否則就是對國家和民族的不負責任。我們絕不允許哪個國家的隱形飛球在中國國土上空或中國航母上空自由往來如人無人之境!這個蹦三蹦才能摘到的人參果,肯定需要很大的開發投入,但再大也要搞啊。甚至,如果不得不舉國進入準戰時經濟時期,這個決心也必須下!”

他目光炯炯地掃視全場,與會人員,包括孩子們,都默默點頭。楊總長很欣慰,現在主席思路清晰,態度強硬果決。嚴小晨曆來觀察力過人,她從主席的炯炯目光中看到一絲陰雲,看出了他內心的沉重。那時她並不能真正理解這些,一直到十六年後,當一場浩劫拉開帷幕時,她才真正體會到主席當時的心境。

主席把目光停在何世傑身上,“我們也要搞一個大工程,就命名為‘蚩尤工程’吧——可能有些人還不知道,華夏先民傳說中也是有戰神的,就是那位被炎黃二帝戰敗擒殺的蚩尤。我來兼任蚩尤工程指揮長,配十位副長,由世傑同誌主持日常工作。研究的第一步是能發現和打下它,因為這個目標相對容易一些;第二步是研製自己的隱形飛球,以攻為守,建立威懾平衡。國家將以所有人力、物力、財力和情報力量來支援你。世傑怎麽樣,敢不敢接下這個擔子?”

何世傑簡潔地說:“擔子很重,但我責無旁貸。”

“那好。下麵我最關心的是:要多少時間才能至少實現第一步目標。要盡快啊,那個飛球的主人不會坐等我們追上它。當然,具體進度不是今天就能拍腦袋決定的,世傑你先找人合計一下,報一個十年規劃。可以先搞一個粗線條的,軍委要立即開會研究,研究後你再細化。”

“我會盡快。”何世傑盤算一下,“半個月之內交稿吧。”

主席歎息一聲,“既然全力搞蚩尤工程,第三支航母編隊恐怕不得不下馬了。世傑,你的規劃中要把這一點考慮在內。”

“好的。”

會議結束了,按楊總長安排,孩子們和兩個夏令營領隊留下,其他與會人員安靜有序地離開了會場。隨後,楊總長和主席低語了幾句,也離開了。

主席走過來,坐到孩子群中,先拍拍薑元善的雞窩腦袋,“小薑,聽說你違反團隊紀律,把數碼相機帶上了航母甲板?”

薑元善嘿嘿笑著,“我願意接受處罰。”

“何領隊你說吧,打算怎麽罰他?”

老何笑著說:“這次他歪打正著立了功,將功折罪,就不罰了。”

薑元善興致勃勃地說:“主席,你知道嗎?明年我上大二,打算競爭你的位置——”孩子們聽見這話,都齊刷刷側過臉,用目光杵著他。薑元善笑著把後半截包袱抖出來,“競爭北大攝影協會主席的位置。我聽別人說,你在三十年前當過一屆。”

“對,我當過。我在任時還舉辦過一次全國大學生攝影展,影響頗大,現在想起來都很自豪。那時最難的是四處拉讚助,凡能沾個邊的商家我都跑遍了。小同窗,你想競選主席,首先得練練拉讚助的本事。”

“啊呀,這種事我可最怵了!不行,我得放棄競選了。”

“不過,也許你用不著競爭那個位置了;也許你們都要離開學校了。”主席對大夥兒說,“孩子們,現在我代表蚩尤工程指揮部,也代表何所長,不,何指揮長,正式邀請你們參與這個工程。不是等畢業,而是現在就參與。因為開發這樣全新的技術,迫切需要新的思維和新的血液——也需要十年二十年後的新領導。至於你們的學業,肯定不會耽誤,你們可以邊幹邊學,指揮部將選派最優秀的專業老師來帶你們。你們願意嗎?”

十一個孩子互相看看,因為此前已經有了共識,所以用目光促請薑元善出來表態。

薑元善說:“我們在飛機上就已經商量過了。用何伯伯的話,‘擔子很重,但我們責無旁貸’。”

“好,謝謝你們!謝謝你們的責任心!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聽到你們的好消息。”

徐媛媛、林天羽幾個七嘴八舌地說:“主席放心,我們絕不讓你失望!”

他們把主席圍在中間,興高采烈地閑聊著。嚴小晨很機靈,悄悄退出會議室,少頃,領著一個拿照相機的工作人員回來。工作人員用目光向主席請示,得到同意後,笑著說:“來,排成一排,我給大家合個影!”

孩子們當然高興,緊緊圍著主席,留下一張珍貴的合影。

主席在門口與他們一一握手告別。嚴小晨注意到,主席的手筋骨粗壯,堅硬有力,不像是學生出身,倒像是工人農民的手,肯定是他堅持體育鍛煉練就的吧。她還注意到一個旁人未曾留意的細節:主席同薑元善握手的時間稍長一些。看來,從何所長到主席,都已經暗暗選中薑元善作為“第一苗子”了。這除了機緣(隻有薑元善拍到了那段寶貴的錄像),更多的是由於薑元善本人的資質。作為國際大賽的金獎得主,薑元善確實是夥伴們中最出色的一個,至少是“最出色之一”吧。就拿他搶拍錄像這件事來說,雖說事有湊巧(這個不遵守紀律的家夥手邊有台數碼相機),但也說明他反應敏銳,常人不能及。

從進入夏令營開始,嚴小晨就對這位同齡夥伴保持著特別的關注。女孩子記性好,她一見麵就認出薑元善是當年薑營的牛牛哥。她四歲到六歲隨外婆回老家住時,兩人是青梅竹馬的玩伴,那段孩提時光是她最溫馨的一段記憶。可惜這段溫馨時光最後卻急轉直下,以一場邪惡的災難結尾,在她的幼小心靈中割出一道深深的傷口。那場災難之後,爸媽立即把她從老家接回北京,以後全家再沒有回過薑營。爸媽甚至連她的姓都改了(原來是隨媽媽的姓),就是為了讓她徹底擺脫那場噩夢。但是直到今天,她心靈深處的傷口仍沒有完全平複。

薑元善一直沒認出她,連起碼的印象也沒有。看來老家傳出來的消息是真的——自從摔傷頭部,可能還要加一次精神打擊,牛牛哥對受傷前的生活完全失憶。所以,這位頭上罩著光環的金獎得主,這位神采飛揚的福將,這位連主席和何所長都看重的年輕天才,這個看起來樂天隨和的陽光男孩,其實是很不幸的。六歲半之前的經曆對他而言是完全的空白。他沒有一個可資回味的溫馨童年,人生和人格都是殘缺的。

所以,小晨既關注他——帶著童年友誼的餘溫,也帶著女性的柔情;又下意識地躲著他——躲著逝去的噩夢,躲著曾經的邪惡。

那場在家鄉河邊發生的災難……真是不堪回首啊。

3

薑宗周夫婦的診所在宛市城鄉結合部,依托著一個國營大廠。開業十年來,診所已經初具規模,租了三間鋪麵,匾額上仍是在薑營用的老字號“濟世堂”。診所裏有西藥櫃台和中藥櫃台,屏風後邊有五張床位和八個座位,可以同時給十三個病人輸液。除了夫婦兩人,另外雇了三名護士,負責司藥和輸液。這些年濟世堂已經在附近闖出名聲,每天病人絡繹不絕,有農村的,也有不少工廠職工。以這間診所的規模,當然不可能具備“醫保定點醫院”資格,也就是說,在這兒看病是不能報銷的。即便如此,還是有很多工廠職工來這兒看病,因為這兒醫生的醫術和醫德好,藥價便宜。

現在是盛夏,屋裏兩台掛式空調都開著,但仍不能趕走暑熱,所有吊扇、落地扇也全都開著。薑先兒正給一個五六歲的小病人把脈,媽媽敘述著孩子的病情。

長椅上有七八個病號在排隊,一個熟病號問櫃台後的姚明芝:“嫂子,聽說你家牛牛,大名叫薑元善的,最近可風光啦,得了什麽國際大獎,市長都請你們吃飯了,是不是?”

一提到兒子,姚明芝就滿臉放光。雖然很自豪,但回答得還是比較低調:“對,得了個國際物理工程賽的金獎。除了他,咱們國家這次還得了兩個銅獎。市長是請俺倆吃過一次飯,可惜牛牛沒在家。”

“牛牛是在北大吧,幾年級?”

“過了暑假就大二了。不過這會兒不在學校。幾個得獎孩子一回國,就有人組織一個免費的軍事夏令營,讓他們到航空母艦上參觀,已經去十幾天了。”她被勾起心事,低聲嘟囔著,“十幾天沒來電話,打他的手機也不接。這個鱉犢子!”

正在把脈的丈夫回頭插一句:“瞎操心!你忘啦?牛牛走前就說過,出海後不能用手機,除非你是衛星手機。”

熟人笑著說:“你倆有福氣啊,以後就等著吃香的喝辣的,蹺著二郎腿當老太爺老太奶吧。幹嗎還在這兒辛苦啊?”

“嗨,俺倆生就是幹活的命。甭說還得給牛牛掙學費,就是他真的有出息了,俺們也不會當太爺太奶,吃飽坐餓等著死,那多沒勁兒。”牛牛媽說。

“那倒是。再說你們也不能走,俺們離不開你們的濟世堂哩。”

電話響了,姚明芝拿起電話,“誰?牛牛!”她喜出望外,“你個鱉犢子!十幾天也不來個電話,想把你媽急死呀!啥?你參軍了?別誆媽,你才上大一,參的哪門子軍哪!啥?你說啥?”她把話筒拿開,茫然地對丈夫說,“牛牛說他不是騙我,真的參軍了。那個軍事夏令營的十一個夥伴同時參軍了。”

薑宗周皺著眉頭,“你聽他往下說。”

電話中又說了一會兒,姚明芝扭頭對丈夫說:“牛牛說,參軍後紀律很嚴,他短時間內不能回來探親。領導特別批準,讓各人的爹媽輪流去那兒住一個星期,吃住和路費都由部隊管。咱家排第一位。”

滿屋人都很新奇,三個護士姑娘特別興奮,嘰嘰喳喳地說:“牛牛參軍,肯定是去研究最尖端武器,太空魚雷或者空天飛機什麽的!”

當媽的卻有些惶然,她倒不是反對兒子參軍,但畢竟這是一輩子的大事,來得太突然了,那小兔崽子,事先連個招呼也不打!她問丈夫:“你說咋辦?”

“那還有啥可說的。”薑宗周倒是相當平靜,“參軍是好事嘛。咱們就依部隊的安排馬上去看他。部隊駐地在哪兒?”

“他說是北京。”

“咱們趕緊收拾收拾,今晚就坐火車走。濟世堂歇業十天。至於你們仨丫頭,趁機會出去旅遊吧,我給你們每人補助1000元路費。”三個姑娘一起歡呼,“明芝你問問牛牛,需要給他帶啥東西。”

牛牛那邊說:“啥也不用帶,從頭到腳用的東西部隊全發了。媽你千萬不要帶!你就是帶了,部隊也不讓用。要不,你帶十幾個辣椒茄子包子吧,我最愛吃媽做的包子。噢對了,你們坐飛機來,別坐火車,火車時間太長,包子都捂壞了。”

掛了電話,薑宗周先把診所的門關上,打發一個姑娘去聯係機票,他緊趕著把屋裏幾個病人看完。然後夫妻倆回家,收拾行李、買菜、發麵、蒸包子。包子蒸好已經是淩晨六點。新出鍋的包子擺在案板上,騰騰地冒著熱氣,要晾一陣子才能裝到行李箱中,免得捂餿了。夫妻倆整整一夜沒合眼,雖然忙,但忙碌得高興。天亮了,預訂的出租車也快來了,兩人幹脆不睡了,並肩坐在門口等著。丈夫握著妻子的手,望著天邊剛剛綻出的朝霞,聽妻子絮絮說著有關牛牛的話題。

“牛牛真幸運,有一個天才的腦袋瓜兒,他的前途就如這朝霞一樣燦爛。咱小慧要是活著,也會為弟弟高興,可惜她……今天是好日子,不說這件傷心事。兒子這麽一參軍,就不用爹媽再供養了,將來連房子什麽的也不用操心,可以說咱兩口子已經提前熬出頭,修成正果了。可惜牛牛的爺奶走得早,要能看到今天該多高興。特別是牛牛爺,為這個小孫子受了多大憋屈……”

姚明芝突然住口。她今天太亢奮,話到嘴邊就溜了出來,觸到了夫妻倆一直避開的雷區。她小心地看看丈夫,丈夫沉默著,沒什麽反應。過了一會兒,丈夫說:“我有一個感覺,牛牛可能要被國家重用了,還不是一般的重用。”

說這話時,丈夫的語氣沒什麽異常,可姚明芝突然感到一陣砭骨的寒意。十年前,牛牛惹出那場災禍之後,夫妻倆非常震驚。一個平素心地良善、隻有六歲半的孩子,怎麽會突然做出那樣邪惡的事?他把薑家人幾輩子的名聲全毀了!那一陣子,沒臉出門的夫妻倆躲在屋裏,對牛牛的將來有過很多討論,甚至包括要盡量限製他的發展,“這輩子不能讓他幹大事。平安是福。事業幹大了,誰知道會不會再出什麽幺蛾子!”這樣狠心的話絕對不是作為爹媽應該說的,想都不該想,但在那段令人窒息的日子裏,他們確實認真討論過。

非常幸運的是,牛牛在災禍之後患上失憶症,完全忘了那段陰暗的日子。為了讓“新牛牛”有一個全新的環境,他們舍棄了老家世代相傳的濟世堂,帶牛牛來到城裏。在新環境中長大的牛牛又變回了那個心地良善的好孩子——在夫婦倆看來,這才是真正的牛牛,那個做壞事的牛牛隻是一時被邪魔附體。長大的牛牛絕對是個好孩子,極富正義感和社會責任感,這不奇怪,單說這十年來,他們(包括牛牛爺)為牛牛講了多少忠臣義士、子孝弟悌的曆史故事啊,老輩人的苦心終於有了回報。

十年下來,夫婦倆已經快把那個噩夢忘卻了。

當然,實際上不可能全忘。在那之後,牛牛有一個小小的怪癖讓爹媽不安。這孩子夜裏常常做夢,有時也把夢境說給爹媽聽。夢的內容倒也不怪,往往是把爹媽講的某個曆史故事搬到夢中重演一遍。問題是一他的夢常常相當陰暗。當然,真實曆史中確實有太多血淋淋的東西,雖然當爹媽的講故事時注意回避,但牛牛長大了,看書就像吃書,又每天上網,什麽事能瞞得住他?比如牛牛爹講過家鄉一位曆史名人、唐朝名將張巡的故事。這位忠烈英雄成了牛牛心目中的完人。但牛牛很快從網上知道了張巡人生中那極為陰暗的一麵,而且當晚就把它編織到一個夢境中。不用說,那個夢令人窒息。

當媽的常常對丈夫絮叨,牛牛咋老做這樣陰氣森森的夢呢?但沒辦法,你不能把這些陰暗的夢從他腦海裏摳出來,再把“光明”的夢硬塞進去——那不是爹媽所能控製的。也許牛牛對童年災難並沒有完全忘記,有一個惡鬼還藏在牛牛的心靈深處?

這會兒丈夫說“牛牛可能被國家重用”,他是什麽意思?牛牛媽心中頗為不安,但她不想把這個問題說出口。門外響起汽車喇叭聲,出租車來了。

4

去北京機場接機的部隊專車把薑宗周夫妻倆拉到京城西郊一座軍營。在他倆的想象中,軍營裏條件一定非常艱苦,但他們完全想錯了。牛牛和夥伴們住在一個漂亮的花園式大院裏,每人一套單元房,雖然麵積不大,但有臥室、衛生間、書房和漂亮的大陽台,電器一應俱全,包括一台電腦。電腦顯示器很古怪,後來才知道那是先進的發光二極管式屏幕。這幢大樓的一樓附有一個公共活動室,二百多平米。活動室是金字塔造型,玻璃屋頂,陽光直射入屋。屋裏養有各種觀賞植物,葉厚莖壯,蒼翠欲滴,一株巨大的紫藤一直爬到高高的房頂。活動大廳裏配有大液晶電視、皮沙發和棋桌。小區內還有專門的健身房、遊泳池和球場,大院內一塵不染,鮮花似錦,路旁的黃楊樹籬被修剪得整整齊齊。孩子上班非常方便,研究所就在隔壁大院內,與這邊有便門直接連通,便門口有軍人晝夜值班。

夫妻倆看得眼花繚亂,心想天堂也就是這個樣子了。當然也有不方便的地方——進門時檢查很嚴,他們帶的那袋包子被卡住,不讓帶進去。好說歹說,警衛用內線電話請示了某位領導後才放行。再一個不便是——雖然手機讓帶進去,但院內信號被屏蔽,手機成了擺設。

牛牛和夥伴們每天上午仍要按時上課(包括惡補曆史課),就像仍在上大學。得知爹媽已經到了,牛牛從教室裏一路疾跑回家,先抱著爹媽轉悠一陣,然後立刻用微波爐加熱了兩個包子,大口大口吃完,連說還是媽蒸的包子好吃。姚明芝有點心疼,問:“食堂裏飯菜不對口味?”

薑元善笑著說:“媽你別冤枉食堂裏的大師傅。這兒的營養餐好得不能再好了,你沒看這十幾天我已經長肉了?我就是饞媽的素餡包子。生就的窮命!”

他已經穿上軍裝,是軍官裝,隻是沒有肩章。軍裝非常合身,但穿在他還沒有長足的瘦弱身體上,還是有點寬大。姚明芝扳著兒子的肩膀,左看右看上下打量。沒等爹媽問有關詳情,薑元善先把口子堵住了,“爹,媽,你們知道部隊有保密紀律,有關工作的事你們就別問了。隻看這兒一切都好,你們就不用擔心了。”

倆人都說,好,好,真的一切都好,俺倆放心。

中午,何所長親自為二老接風,就在大院食堂的小雅間。食堂裏飯菜琳琅滿目,人們把卡一刷,再在液晶屏幕上點幾下,要的飯菜就點好了,方便得很。小雅間裏的女服務員穿著紅色上裝,白色繡花裙,高挑漂亮,笑容可人,精致得像瓷娃娃。當媽的閃過一個念頭:這麽多漂亮女孩,牛牛找對象不用爹媽操心了。因為是中午,按紀律不準喝酒,何所長以果汁代替,非常熱情地敬兩位客人,“代表部隊感謝二老,為我們培養了這麽好的苗子。”

姚明芝看著兒子笑開了花,“哪裏哪裏,俺們才該感謝你們哪。孩子交給部隊,俺倆就放心啦。”

“我是不隨便誇人的,”何所長笑著說,“不過你兒子確實很出色。具體情況我不細說,反正你兒子在參軍之前已經做出了一項很出色的貢獻。”他扭過頭對小薑說,“小薑,這句話我是對你爸媽說的,你這會兒應該是聾子,可別翹尾巴。”

薑元善一本正經,“你們說啥?我真的沒聽見。再說我好像沒尾巴吧,可能一生下來,尾巴就被我爹割掉了。”

“沒聽見,你咋知道我說你翹尾巴?”

一桌人都笑了,身後佇立不動的女服務員也忍俊不禁。席間何所長一再說,這兒有什麽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請二老多提意見。夫婦倆都說,沒有,沒有。這兒一切都好,安排得非常周到。筵席結束時,何所長再次敬酒,說他工作忙,二老走時他就不來餞行了,然後把二老送到食堂門口。下午牛牛沒有陪爹媽,仍照常去研究所上班,看來他的工作安排確實非常緊。晚飯後牛牛才有了空閑時間,帶爹媽來到公共活動室。其他孩子也都聚在這兒,小胖墩孫可新、文靜的莊敏、性格外向的徐媛媛和劉濤、大眼睛的嚴小晨、戴高度近視鏡的朱鬱非、肩寬體壯的張如弓等。今天是周末,他們都換上了便裝,女孩子更是打扮得花團錦簇。雖然薑氏夫婦與這些孩子是第一次見麵,但其實是很熟悉的,隻要一報名字,他們就知道這孩子是哪屆大獎得主,是金獎、銀獎還是銅獎,是國內獎還是國際獎。這些年來,因為牛牛的緣故,他倆對有關物理工程大賽的事兒可是太熟悉了。

薑元善把爹媽帶來的包子用微波爐加熱,每人分一個。大夥兒雖然誇著包子好吃,但顯然沒有薑元善所期望的那種熱烈,尤其是不大吃麵食的南方籍孩子,讚美隻是禮節性的。薑元善看出來了,大為不平,說:“我做出了多大犧牲,才狠心把這些包子拿出來共產,沒想到你們是牛嚼大麥!可惜了可惜了。”嚴小晨笑著說:“別把我劃到他們中間,我是真覺得好吃。你還有沒有?我還沒過癮呢。”薑元善說:“好歹碰到一個知音。我還有三個,明早再給你分一個半。”

談話氛圍很和諧,隻是基於保密的緣故,薑宗周不敢隨便扯起話題——也許孩子們的家庭、父母、住址都屬於保密範圍呢。所以他多半時間是笑著當聽眾,由著孩子們海侃。姚明芝好像有點心事,雖然與四個女孩聊得很熱絡,但時不時會下意識地停住話頭,悄悄盯嚴小晨一眼,而嚴小晨也含笑回望。過了一會兒,嚴小晨說:“姚阿姨,到我屋裏坐一會兒吧,我正好有件事要找大人請教。”回頭對薑元善說,“你們別跟來,是女孩兒的問題,對男生保密。”

徐媛媛笑著說:“我去行不行?”

嚴小晨略一遲疑,笑著說:“行啊行啊,不對你保密。來吧。”

徐媛媛笑著擺擺手,等兩人走後,她不為人覺察地撇撇嘴。從參加夏令營開始,相處一個月來,她已經悄悄盯上薑元善了,據她看來嚴小晨也是如此。這中間難免有一點競爭,有一點嫉妒。這會兒媛媛想,還是嚴小晨最聰明啊,知道曲線進攻,先同未來的婆母拉上關係。

兩人來到嚴小晨的房間,小晨關好門,讓阿姨在沙發上坐好,含笑看著她。姚明芝問:“你是薑家晨晨?”

“是我,姚阿姨。我看薑叔叔沒認出我。”

“男人都眼拙。再說女大十八變,十年沒見你,你的模樣變多了。這些年你爸媽沒有回過老家,我和他們也斷了聯係。我記得你原來隨你媽的姓。”

“對,原來叫薑晨,我爸讓我改了。”嚴小晨不想讓姚明芝悟出改名的真實原因,笑著解釋,“我爸是超級大賴皮!當年我媽生我時,他為了哄外婆照顧我媽,謊說要倒插門,讓我隨媽的姓。等我長大後他就耍賴,要我轉回頭姓嚴。我媽懶得和他理論,就隨他了。”

“我早知道國際物理工程大賽得獎者中有一個嚴小晨,北京人,還是唯一的國內國際雙料獎,沒想到是你。你真了不起。”

“牛牛哥是金獎,他才了不起呢。”嚴小晨直視著阿姨的眼睛,平靜地說,“姚阿姨,剛到夏令營我就吃了一驚,原來得國際金獎的薑元善就是當年的牛牛哥!不過我沒有告訴他我是誰。他沒認出我,一點兒印象也沒有。我知道他患有失憶症,童年的事都忘了。”

她沒有解釋為什麽要瞞著牛牛哥,為了避免尷尬,她立即把話題扯開,興致勃勃地回憶往事。她說小時候,在薑營住的那三四年,和牛牛哥玩得最好。牛牛雖然隻比她大幾分鍾,但把哥哥的樣子做得很足,凡事都讓著她,還帶她去逮蝴蝶,捉蚰蜒。“阿姨你記得不?有次我倆到棗園裏玩,不知咋的惹著蜜蜂了,一隻蜜蜂鑽到我的頭發裏,我嚇得扯著嗓子哭。牛牛哥幫我趕蜜蜂,結果自己挨了蜇,疼得直齜牙,還一個勁兒地說‘沒事沒事’。”

“我記得。你那時也很惦記他。知道他愛吃巧克力,從北京回來總要帶一大包,瑞士進口的。後來他問我,為啥晨晨給的巧克力比你買的好吃?他不知道兩種巧克力價錢差老遠啦。”姚明芝說。

“現在還愛吃不?”

“不吃了。失憶之後,他似乎把這個癖好忘了。”

兩人都頓住了,心裏發苦。這些童年花絮,哪怕是很甜蜜的,回憶起來也帶著很重的苦味。牛牛永遠失去了童年記憶,他的一生注定是殘缺的。

她們在談話中一直小心避開不愉快的話題,但那件事終究是避不開的。姚明芝歎息一聲,準備把話說透,“晨晨……”

嚴小晨知道她要說什麽,立即截斷:“阿姨,有句話我不知道當說不當說。有些事別看得太重,一個人很小時偶然幹一件錯事,並不代表他天性就壞,更不能讓他和他的家人一輩子為此贖罪——那就太過分了。其實嚴格說來,那件壞事我也參與了,我也有份啊。阿姨,牛牛哥患失憶症,其實是件好事,可以避開心理上的陰影。至於我,肯定不會告訴牛牛這些事,也不會告訴他我過去認識他。更不會對別人提,一輩子都不會。我建議你們也瞞著他。”

姚明芝眼睛濕了,嚴小晨這樣成熟,簡直出乎她的意料,她和牛牛同歲同生日,此刻還不足十七歲呢。也許天才孩子都早熟吧,又或者是童年的挫折讓她早熟了。“晨晨,謝謝你的苦心。你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我聽你的。”她又說,“有你在這兒阿姨就放心了。麻煩你多操心,凡事關照他。如果牛牛有什麽……行差踏錯的地方,及時通知我和你叔叔。”

“放心吧,我們一定會互相關照。不過不會有什麽事的。牛牛哥非常、非常出色,我這話絕非誇大。說句自我吹噓的話吧,凡能得到國際物理工程獎的個個都不是笨蛋,但牛牛哥還是比我們高一個數量級。他又天生有領袖氣質,可以說是我們十一個人的核心,大夥兒都挺佩服他。而且據我觀察,連何所長甚至國家主席都很欣賞他。我敢說,他的前途無可限量。”

她給出了這樣高的評價,但姚阿姨並沒有為此而興奮,隻是搖搖頭,聲音低沉地說:“你薑叔叔說過,這輩子不指望牛牛能有多大出息,隻要平平安安就行。”

嚴小晨笑著,“但他一定會有出息的,你們想擋也擋不住。不管咋說,咱們可……千萬不能……”嚴小晨謹慎地斟酌著用詞,“往他心裏硬塞進去一塊陰影。”

“我知道,我知道。謝謝你,晨晨。”

兩人怕別人多心,沒在屋裏多停留,返回了活動室。徐媛媛飛快地掃了兩人一眼,猜度她們剛才談了什麽,但兩人表情平和,看不出什麽端倪。活動室裏正進行著每周一次的沙龍玄談,大家談興正濃。今天的主題是薑元善提的,要把“人類曆史上的著名古跡分類”,看有多少是“本質良善”的,有多少是“本質邪惡”的,有多少是“中性”的。

薑元善正說道:“……依我看,曆史名勝的建造動機絕大部分是‘惡’的。比如中國的大運河,雖然建成後有助於社會經濟特別是南方漕運,但隋煬帝開掘運河的初衷卻是為了享樂,為了南下巡幸;比如著名的長城,雖然站在華夏民族的角度來說是為了防禦,是正義的,但站在全人類的高度來說,隻能說它是同類相殘的產物,更不用說它的牆基下堆了太多修城苦力的屍骨;秦皇陵、兵馬俑、漢唐陵、明十三陵等,都是為了帝王的私欲,活著時窮奢極欲,死了,一堆臭肉還要占用那麽大的空間;龍門石窟、雲岡石窟,頂多隻能算是中性的吧,雲岡的佛母像和龍門的盧舍那佛,分別是依照當時權傾天下的北魏馮太後和唐朝武則天的樣貌而造的,光看這一點,修建動機就不用說了。外國也是一樣啊,埃及金字塔、獅身人麵像、巴格達空中花園、印度泰姬陵,等等,幾乎很難舉出反例。不妨算一算,如果把‘本質邪惡’的古跡都刪掉,整個人類曆史還能剩下多少東西?”

這個結論讓人心裏不舒服,不過很難駁倒。薑元善接著說:“這就是曆史的悖論。正因為有了這些榨盡民力、窮奢極欲的帝王,人類曆史上才留下這麽多讓後人驕傲的名勝;可是,究其動機卻充盈著‘惡’念。所以,我提出一個觀點——人類曆史的車輪是由‘惡’來推動的。”

“我來舉一個反例,都江堰。李冰建造它的初衷是完全無私的。”朱鬱非說,“你們參觀過沒有?太偉大了。那時沒有炸藥,甚至沒有鐵製工具,鑿山開河用的是很笨的辦法:先架火燒,再用水激,石頭被激裂後再用青銅鑿子鑿掉。難以想象,用這種方法竟能把一座山劈開!參觀之後,我對李冰父子還有秦國先民佩服得五體投地。”

“對,這算一個反例。還有沒有反例?”

嚴小晨說:“阿育王塔應該也算吧。”她估計在場的薑叔叔姚阿姨不一定了解這段史實,主動加了解釋,“阿育王是印度孔雀王朝第三任國王,他的一生可以截然分成兩個部分:黑阿育王和白阿育王。早年的黑阿育王殺戮無度,據說父王病重時,他為爭奪王位殺了九十九個兄弟。這雖是傳說,但手段之血腥可見一斑。他奪得王位後仍凶狠嗜殺,發動了一係列對外戰爭。規模最大的一次大概是在公元前261年,他率大軍遠征孟加拉沿海的國家。這次戰爭基本統一了印度,武功達到頂峰,但征戰中十萬人被殺,十五萬人被擄,伏屍成山、血流成河!連鐵石心腸的阿育王也被戰爭的慘烈震撼,惻隱之心被喚醒,於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黑阿育王從此變成白阿育王了。”莊敏說。

“沒錯,而且轉變得很徹底,從此不再發動戰爭,而是提倡仁愛慈悲,眾生平等,對百姓非常寬厚;又大力推廣佛教,向周邊國家派遣了很多佛教使團,贈送如佛骨舍利、佛牙舍利之類的和平信物,還出資在各國大建佛塔,即後世稱作阿育王塔的,像斯裏蘭卡啦、緬甸啦、敘利亞啦、埃及啦,都有。中國共有十九座之多。陝西扶風法門寺的原名就是阿育王寺,原建的塔是一座木塔,叫阿育王塔。1987年,法門寺地宮被發掘,發現了阿育王贈送的佛骨舍利,發掘那天是四月初八,可巧是佛誕節,當時轟動了全世界。”

薑元善承認:“對,小晨說得沒錯,阿育王塔的建造動機確實是無私的。阿育王可以說是帝王之中的異數,由凶狠殘暴到真心向善,完全是基於內心感召,基於仁愛天性的複歸,並非受到任何外界的壓力,確實難得!不過,小晨你還沒說他的身後事呢。”

“他的身後事倒是令人扼腕。因為向各國廣遣使團,大大消耗了國力;再加上提倡仁愛和平,社會不再尚武,軍事實力也下降了。他死後十五年,孔雀王朝就分崩離析,再沒有統一。印度和中國不一樣,中國曆史上,尤其是秦始皇一統天下、車同軌書同文之後,國家基本是統一的,即使是非漢族政權也同樣遵奉中華大一統思想。印度曆史上則是分多合少,即便是統一時代也不徹底,有很多半獨立的王公。後來的印巴分治雖然是英國殖民者作的孽,但根子是曆史上種下的。”

“好,現在你說說,是殘暴嗜殺的秦始皇對中國的貢獻大呢,還是立地成佛的阿育王對印度的貢獻大。你說的印度羯陵伽之戰殺死十萬人,這對秦始皇來說是小菜一碟,單是長平一戰就坑殺四十萬趙軍!”

嚴小晨先糾正他:“長平之戰是在秦昭王時代,不過,各代秦王的殘暴倒是一脈相承的。”她想了想,不大情願地說,“以曆史的觀點看,恐怕秦始皇比阿育王的貢獻大。”

“所以嘛,”薑元善笑嘻嘻地說,“你舉的這個反例其實支持我的觀點。”他對大夥兒說,“你們計算反方人數時別把小晨計算在內。她是我安插到反方的臥底。”

眾人都笑了,嚴小晨機敏地反詰:“你這是偷換概念,辯的是名勝古跡的建造動機,咋突然轉到帝王對曆史的貢獻了?再說,你舉的都是古代的例子,近代的呢?像蘇伊士運河、巴拿馬運河、英法海底隧道、日本對馬大橋、埃及阿斯旺大壩、中國南水北調,等等,太多太多,其初衷都是基於良善動機。”

薑元善思索片刻,“你說的那兩條運河我有異議。它們的客觀效果是一回事,但修建時不把工人當人,死了多少苦力啊——尤其是中國苦力,單憑這一點,我也無法認可它是‘本質良善’的。不過其他例子我沒異議,也許某些工程的客觀效果值得商榷,比如阿斯旺大壩對生態的負麵影響,但主觀動機確實善良無私。小晨你說得對,那麽我的觀點應該修正為:人類文明史是由‘惡’作為第一推動力的,不過隨著文明的進步,‘惡’會逐步讓位於‘善’,這兩個趨勢的強弱消長是客觀規律,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不是哪個聖人一教化,社會立馬就改惡從善了。我說得對不對?”

嚴小晨想了想,認為這段話確實比較全麵,就笑著點點頭,其他人也大致認可。薑元善馬上又補充道:“不過,善惡消長不一定是平滑曲線,也許在某個特殊的時刻,邪惡會突然來個大反彈?真的很難說,畢竟惡是人類的第一本性。不妨作個假設:幾百年後,人類在太陽係之外發現新大陸,那兒一片蠻荒,在那兒生活像蒙昧土著。到那時候,文明的地球人會怎麽做?說不定就像那些‘文明的’歐洲移民,到達新大陸後,獸性在一夜之間便複活了。”

嚴小晨用力地搖頭,“你是個無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

“不,我是個清醒的達觀主義者。”

他們侃得熱火朝天,但這個議題對兩位長輩來說過於玄虛,他們沒法參加,隻是笑著旁聽。小晨一向細心,見兩個老人被晾到一邊,便說:“時間不早了,咱們今天早點散了吧,探親假總共才七天,讓小薑和爹媽多親熱親熱。小薑,你隻顧神侃,把爹媽都晾一邊了,快回去吧。”大夥兒聽話地散了,薑元善和爹媽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每個人的房間隻有一張床,部隊給客人安排了客房,但夫妻倆想和兒子多親熱,就擠在一起住,他倆睡**,牛牛睡沙發。自打牛牛十一歲起住進全封閉的物理大賽培訓班後,一家人就聚少離多,所以格外珍惜在一塊兒的時間。三口人先擠到一張**聊了很久,天南海北地聊。不過按照慣例,夫婦倆沒有提及牛牛在六歲半之前的事,牛牛也不會問及。他隻知道自己在六歲半時受過一次嚴重的腦外傷,對此前的事完全失憶了。而且隻要一提及在那之前的事,父母就會很傷心很痛苦,所以他已經習慣了避開它,把那段日子從人生中徹底剪掉。

閑聊中,牛牛爹隨便問道:“牛牛你在研究《聖經》?我在床頭櫃裏發現一本,你畫了好多橫線。”

那本《聖經》中畫的橫線比比皆是,好多頁麵有折角,被折了頁的《聖經》幾乎厚了十分之一,說明牛牛讀得非常認真。

牛牛媽笑著問:“牛牛你是不是信教了?家鄉有不少人信基督,信得都癡迷了,得病也不看醫生,說一切聽主安排。後來多虧你爸想了個歪理,才把他們勸服了。”

“我爸咋勸的?說給我聽聽。”薑元善很有興趣。

“你爸說,上帝為啥在塵世上既造出病毒細菌又造出藥草?因為上帝有意讓萬物相生相克,有瘧疾就有奎寧和青蒿,有毒蛇就有七葉一枝花。所以嘛,人活一輩子絕不會不生病,這是主的旨意;生病後就要找醫生來治,這也是主的旨意,是主借醫生的手來救你,要不藥草不是白造了!別說,這個道理真把信徒們說服了,以後有病也來看病了。”

“行啊,沒看出來我爹還有這個本事。老爹,你幹醫生虧材料了,應該去做傳教士,要不然去搞傳銷。”

薑宗周笑著沒有接腔,不過表情挺得意的。

“不過,你倆別怕我迷上基督教天主教,我是想信也信不了,從小的無神論教育讓我早早就免疫了。八九歲時我第一次看《聖經》時心裏就很奇怪,在《聖經》中,尤其是《舊約》的前半部,字裏行間怎麽有這麽濃重的血腥味兒?如果《聖經》是教人向善,那這種教育方法真是太奇怪了。我也想不通,崇尚博愛的信徒們每天拜讀《聖經》,怎麽就嗅不出字裏行間的血腥味兒,難道他們都患了選擇性鼻炎?前不久我又認真重讀了一次。”他從床頭櫃中取出那本《聖經》,笑著說,“你倆可能沒認真看我折頁或畫橫線的地方,那是我在給上帝搗蛋呢:凡有標注的,都是耶和華教唆殺人、屠城、滅族或有其他邪惡內容的章節。”

牛牛爸懷疑地看看兒子,接過書來翻翻。果真如兒子所說!比如:

《創世紀》第六章 耶和華說,我要將所造的人和走獸,並昆蟲,以及空中的飛鳥,都從地上除滅。因為我造他們後悔了。

《創世紀》第十九章 天使奉耶和華之命要毀滅所多瑪與蛾摩拉:“我們要毀滅這地方,因為城內罪惡的聲音在耶和華麵前甚大。”天使隻救出了義人羅得一家,而他的所謂“義舉”,是在暴徒們圍攻天使時,為保護天使而把女兒交出去讓暴徒**!“我有兩個女兒,還是處女,容我領出來任憑你們的心願而行。”後來,“天使將硫黃與火,從天上耶和華那裏,降與所多瑪和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並城裏所有的居民,連地上生長的都毀滅了。……那地方煙氣上騰,如同燒窯一般。”

《約書亞記》第十一章 耶和華對約書亞說:“你不要因他們而懼怕,明日這時,我必將他們交付以色列人全然殺了。你要砍斷他們馬的蹄筋,用火焚燒他們的車輛。”

還有耶利哥(第六章)、以及艾城(第六章)、瑪基大(第十章)、立拿(第十章)、希伯崙(第十章)、底壁(第十章)……各城的下場都一樣,以色列人在耶和華的慫恿和護佑下,“用刀擊殺城中的人口,將他們盡行殺滅,凡有氣息的沒有留下一個。”

薑宗周不信教,也沒認真讀過《聖經》。這會兒讀著兒子選過的“濃縮本”,確實滿目血腥和邪惡,怎麽也不像一本教人向善的宗教書!他很是震驚,但兒子平和地說:“老爹,其實並不像你想的那樣,我這次認真讀過後,對《聖經》的印象反而大大改善了。知道是為啥嗎?說來話長,你倆如果有興趣聽,我就說說。”

“你說吧,你媽有沒興趣我不知道,反正我有。”

“說吧,我也聽著哩。”牛牛媽說。

“那我就細說了啊。”

牛牛說,他這次閱讀後有了頓悟:《聖經》,尤其是《舊約》前半部,其實不是福音書,而是以色列國家的真實編年史,是以色列先民的生存史。這些曆史被籠罩在神話的霧靄中,有很大的變形,但不管怎麽變形,曆史的主幹仍是真實的,就像你在哈哈鏡中也能認出鏡中那個麵相獰惡的家夥不是別人,恰恰是你自己!

所以,在《聖經》這麵鏡子中照出的並不是上帝的形象,而是我們人類自己,是我們在先民時代的殘忍和血腥。但那時是黑暗時代,遵循的是動物世界的叢林法則——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一個民族要生存,隻能這麽殺來殺去,殺出一條血路。生存是種族的最高群體道德,為了生存(群體的生存),什麽罪惡都可以原諒。以色列人和所有幸存至今的民族一樣,都是在血與火中闖出來的。不過,它比其他民族高明的是,率先發明一個人格化的最高神,用上帝聖諭來使“我”的殺戮合法化,把人的殘忍賴到耶和華頭上。從《舊約》尤其是其前半部可以清楚地看到,耶和華絕不是全人類的上帝,而是專屬以色列人的,他對以色列人極為偏袒。

“我這次讀《聖經》後,決定和他老人家開個小玩笑,就弄了這些批注。不過,其實最後結果相當令人欣慰。《聖經》中雖有這麽多血腥邪惡,但大多是在《舊約》中,而且是在前半部。後邊不是沒有,但少多了。你們看看這本《聖經》的折頁就能看出來。”牛牛爹舉起那本《聖經》來看,確實,折頁大都在前邊。“可別小看這一點了,這就是人類的進步!我用這種最簡單的統計辦法就為幾千年人類進步提供了可靠證據,你們說我的成就大不大?這是我新開創的‘統計曆史學’,足以傲視司馬遷、修昔底德和希羅多德了。”

牛牛爹笑著損他:“你最大的成就是會吹牛!別叫牛牛,改叫牛皮得了。”

不過,他們既然知道兒子沒信教——信教沒關係,隻要不像家鄉那些信徒一樣信得癡迷——也就放心了。這會兒已經十一點了,姚明芝趕兒子去睡覺,說明天還要上班呢。薑元善聽話地走了。不過他並沒有睡,先去樓下活動室打了一路太極拳,回來後到書房,看書,上網查資料。當媽的催了兩次,他隻是答應著“就睡就睡”,還是一直在工作。

其實牛牛爹媽也沒睡著,兩人壓低聲音聊著,話題當然全是兒子。牛牛偎在他們身邊時仍像個大孩子,但在那群孩子中間儼然是個小領袖,講起話來旁征博引,非常自信。夫婦倆有一個強烈的感覺:牛牛已經跨到另一個世界了。爹媽已經影響不了他,甚至無法理解他了。黃口幼雛已經長出硬羽毛,飛到巢外的大天地去了。

書房裏的牛牛一直工作到淩晨三點,才回小客廳的沙發上睡覺。臥室裏的老兩口也不再說話,悄悄睡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薑元善說,我們這兒的規矩是每星期隻歇半天。我陪爹媽到市裏轉轉吧。爹媽都搖頭,說有這時間咱們多聊聊,逛北京我們嘛自己去。

薑元善沒有堅持,“這樣也好。我們現在出門也不容易,是按正軍級的安全級別,身後總要跟幾個便衣,玩兒也玩兒不痛快。”

吃過早飯,他還像昨天那樣偎在爹媽身邊閑聊,今天他主動談到了自己的工作,“因為有保密規定,不能對父母講我的具體工作,但肯定是研究武器,這點你們猜也猜得到吧。”

“對,俺們猜到了,連濟世堂的護士們都猜到了,小蘭說你肯定是研究最尖端的武器。”

“現在好多同齡人不願幹這個職業,有些是嫌部隊紀律嚴,不自由;有些是信奉和平主義,‘不願研究殺人工具’。其實我原先並沒這個誌願,是機緣湊巧趕上了。既然趕上,我也會盡心盡意幹一輩子。現在是21世紀,文明世界了,媒體每天談的都是自由、博愛、人權、和平、反戰、睦鄰、世界大同……這些當然是好東西,但並不是生活的全部。其實,國與國之間,在骨子裏,在最深的層麵,遵奉的仍然是叢林法則。大家都聳起頸毛互相提防,把最高的種族智慧用於發展殺人武器,力爭占據對手的上風,至少也得保證能與侵略者同歸於盡!再善良的領導人也無法跳出這個怪圈,因為,隻要你無法確認所有國家都是善良的,那麽你不發展武器就是瀆職,就是對國家民族犯罪!特別是現在的高科技武器,比如基因武器、太空武器、生化武器、納米武器、微型士兵等等,能殺人於無形,太可怕了。閉門家中坐,橫禍就能從天上來。”

“行啊,咱家牛牛長大了,說起道理來成串成串的。”

薑元善笑著說:“這些道理大半是何所長和主席講的,不過我打心眼裏信服。想來爹媽肯定支持我。爹媽給我講過那麽多忠臣義士的曆史故事,我知道你們是深明大義的長輩。”又說,“你說我長大了,那也不假。自從進了軍隊,俺們十一人都像一下子長了十歲。”

明芝說:“俺們當然不反對。你在部隊好好幹,別為家裏操心。”

“隻是以後回家更難了,幾年不見得能回家一次,比那時封閉訓練還要嚴。”

“國事為重吧,自古忠孝不能兩全。空閑時盡量多打幾個電話,隻要不違反你們的保密規定。時間不早了,牛牛快睡吧,今晚別熬夜啦。”

牛牛笑著答應,轉身又去書房了。姚明芝很心疼兒子。白天他在研究所裏工作有多緊張,當媽的不清楚。但回這邊以後,除了吃飯和陪爹媽聊一會兒,餘下時間或是趴在電腦前工作,或是看大部頭的書,或是躺在**思考。每天睡眠時間也就三四個小時。夜裏她催兒子睡,兒子總是笑著說,我有特異功能,每天睡四個小時就足夠啦!隻要兒子那裏沒睡,當爹媽的也睡不著,忍不住想過去催兒子睡覺,又怕幹擾他,老是左右為難。

牛牛爹也有點不對勁兒,才來營房那兩天他非常高興,看不夠瞅不夠似的,但這兩天好像逐漸積累了心事。兒子上班後,夫妻兩人相對,他的話不多,與剛來那兩天明顯不同。這會兒,兒子在書房對著電腦,丈夫躺在**,雙手枕在腦後,久久地望著天花板,一直不說話。姚明芝也不去問。憑妻子和母親的直覺,她知道丈夫的沉默中隱藏著危險的雷區。但她無法勸服男人不要想那些東西。既然這樣,那就躲開它,能躲一時是一時吧。

淩晨四點,牛牛媽醒了,到小客廳看看兒子。兒子已經睡了,睡得很熟,毛巾被蹬落在地,嘴唇微微翕動著,好像在做夢。她撿起毛巾被,小心地蓋好,然後回到自己**。

5

……那是個光明普照、**飛揚的時代。阿育王發出聖諭,要派遣數目眾多的親善使者到各個星球,為文明種族送去友誼,為蒙昧種族送去智慧,讓大善之光和理性之光照耀到宇宙最偏僻的角落。十六歲的我報名參加了第一批使團,是四百名團員中最年輕的一位。吾王為了向盡可能多的星球傳播福音,每顆星球隻能派駐一名使者。而且由於星際距離的遙遠,基本可以肯定這些旅程有去無回。所以,早在報名時我就很清楚,終其一生,我將孤獨地守護在一顆陌生的蠻荒星球,與母星和親人永世隔絕。我深知這個任務的艱巨,深知這種人生的艱辛,但像其他團員一樣,我無怨無悔,願為吾王的偉大事業奉獻一生。

四百隻飛球排成20×20的方陣,在陽光下閃爍著銀光,璀璨動人。它們已經做好準備,隨時可以點火。團員們將乘各自的飛球升空,脫離母星引力,進入等候在那裏的母船。然後,母船啟動強大的主引擎,以十分之一光速向宇宙深處進發。一旦遇到有生命的星球,就讓一名團員乘飛球脫離母船,降落在該星球上。

每隻飛球上配有如下標準設備:

一台冬眠裝置,它能把使者一百多年的自然生命延長到十萬年;

一台可以製造食物和空氣的維生機;

一台腦波發射器,可以用來提升外星動物的智力,尤其是幫它們進化出語言;

一台威力強大的自衛武器,人們習慣稱它為“地獄火”(吾王說,但願你們每一位終生都不會用到它!);

一台名為“上帝與吾同在”的智能係統,裏麵儲存著吾王聖諭和各種有用的知識,也可以用來記錄這顆新星球的曆史。

飛球能夠全波段隱形,以便使者在觀察被提升種族時,包括不得不出手幹涉時,都能做到不露行跡……

薑元善在夢中醒了,知道自己又在做怪夢。他一直有這種奇特的習性——或者說能力:在夢中,他能分為兩個獨立的人格,其中一個人做夢,另一個人清醒地評點著前者的夢,而且這種旁觀式的評點不會中斷前者的夢境。比如剛才,他在夢中也能分析出今天夢境的由來——肯定來自睡前那場關於阿育王的討論,再摻上點《聖經》故事。隻是夢境塗上了科幻色彩,印度阿育王變成了外星之王。但這些改動無關宏旨,做夢人真正關心和切切矚目的,恐怕是那個玩意兒——隱形飛球。自打參軍以來,它已經占據了薑元善的全部意識,即使在睡夢裏也念念不忘。這樣最好,如果在夢中能繼續白天的思考,也許他能得到某種寶貴的啟示?

那就聽任夢境自由飛翔吧,盡情地放飛想象力,放飛靈感,放飛潛意識,一直飛向那個高懸天空、銀光燦燦的未解之謎。

……阿育王駕臨了,他要為所有遠行的使者施福。他戴著白金法冠,穿著白色法衣,跪伏在蒲團上。法衣的五根條狀衣裾散落在地上,宛如一條條腕足。深陷在皺紋中的一雙小眼睛無比銳利,能穿透每個人的內心,但此刻,吾王的目光中更多的是慈和的父愛。傳教團的四百名團員排成長隊,跪行著依次走過他麵前。無比的崇敬之情匯成強烈的情感場,震顫著每個人的心靈和肉體。吾王與覲見者額頭相觸,為每個人送去真誠的祝福:

“願大善永世與你同在;

願你終生遠離邪惡的引誘。”

被施福者虔誠地重複:

“願大善永世與我同在;

願吾王助我終生遠離邪惡的引誘。”

輪到我了,傳教團的長老含笑介紹:“吾王,他是這批團員中最年輕的一位,隻有十六歲。”

吾王慈愛地看著我,“孩子,我勸你暫時留下。等你在母星上過了十八歲成人禮,再隨下一批團員出發吧。”

我堅決地說:“我的王,我已經成人了。你將要給的祝福就是我的成人禮。”

吾王沒有再勉強,“好吧孩子,我成全你的心願。但你臨行前必須在母星上留下種子。你留下了嗎?”

“留下了。”

吾王還不放心,扭頭詢問一句,使團的隨行醫官匆匆趕來,向吾王行了禮,“我的王,我已經確認過了,這位最年輕的傳教士確實留下了種子,而且種子已經發芽。是一個男性胎兒。”

吾王非常欣喜,對侍從官吩咐:“孩子出生後接到皇宮,納入皇族教育。你負責辦好這件事。”回頭對我說,“你放心去吧,勇敢的孩子,祝你旅途順利。”

我感激涕零,跪行上前,親吻吾王的衣裾。阿育王用目光愛撫著我,為我完成施福。兩人的額頭相觸時,我感受到了吾王的思維場,它平淡柔和、彌天漫地,把我的思維整個包裹其中。這個思維場竟然有顏色——是世上最高貴的白色,像乳汁一樣純潔而芬芳。那是大愛和至善的結晶。吾王用他的思維場輕柔地撫摸著我的思想,探問著我頭腦中最隱秘的部位。就在那個瞬間,他也同時向我敞開了他所有的秘密,我吃驚地看到了吾王的前生,那兒是一片黑暗,堆積著殘暴、血腥和邪惡。奇怪的是,正是這些東西發酵後,才滲出了大愛和至善的芬芳乳汁。

看見這些,我才真正理解了吾王的祝福。我再次重複了傳教團的誓言:

“願大善永世與我同在;

願吾王助我終生遠離邪惡的引誘。”

團員的親屬們列在後排,我聽到父母和妻子在呼喚我。我從小就進入傳教使團接受封閉訓練,同父母相聚甚少。此刻,父親沉默著與我擁抱,母親含淚為我奉上家鄉的美食,還奉上口味綿遠的圖瓦汀酒為我壯行。我像其他團員一樣,貪婪地吃光了美食,將碗中酒一飲而盡。這是最後一次品嚐家鄉的美味了,此次生離即為死別。父母雖然心痛如絞,但仍維持著表麵的平靜,為我致了臨別前的祝福:“國事為重,莫要辜負吾王的重托。你去和妻子告別吧。”

和我同歲的妻子撲過來緊緊摟住我。按說我還不到結婚生育的年齡,但永別在即,執法官破了例,為我匹配了一個年齡相當的伴侶。我們是三個月前結婚的,但我一直忙於訓練,兩人僅僅共同生活了三天。現在我倆就要永別了。我貪婪地看著她,想把她的姣好麵容永遠銘刻於心。她淒婉的微笑是那樣動人,一雙大眼像秋水一般幽深。但我突然間發現,我竟然想不起她的名字了!這怎麽可能呢?但我想啊想啊,仍然想不起來。這會兒我該怎麽辦?我無法向她或者父母去詢問她的名字,那樣太失禮了。但若這樣一走了之,我就再沒有機會知道她的名字,從而抱憾終生。我左右為難,心中像刀剜一樣苦痛。

妻子不知道我內心的苦楚,同我緊緊擁吻。她悄悄告訴我:“你播下的種子已經發芽了,是個男孩。”

“我知道,醫官剛剛告訴我了。可惜我看不到他的模樣了。”

妻子淚光閃爍,但她用笑容遮蓋了哀傷,“一定長得像你。我會對他每天念誦你的名字。”

升空的信號已經發出,我隻好放棄打探她名字的想法,同她最後一次吻別。使團的團員們俯身在地,向故土之神作最後一次叩拜。永別了,我的母星!你永遠是我魂牽夢縈的精神家園。永別了,我的親人,你們永遠是遠行者心中的錨繩。

四百隻飛球同時升空,淡藍色的尾焰雖然很薄,但四百束尾焰合起來,仍然把巨大的發射場完全淹沒在藍光中。藍光搖曳上升,頂部浮著一層璀璨的銀球。在同步軌道上,巨大的母船大開艙門,把四百隻銀球依次吞入腹中。然後,母船的主推進器啟動了,船體猛烈地震顫……

……夢中的薑元善忽然感到一陣劇烈的震顫,既是身體上的,也是情感上的。怎麽搞的,那個年僅十六歲的大眼睛妻子,明明是嚴小晨的相貌嘛。這太荒唐了,怎麽把嚴小晨弄到外星去了?當然,這是自己的潛意識在作怪,潛意識中他對嚴小晨有非分之想,於是把她扯進夢中——還讓她懷上自己的“種子”!這樣的綺念讓他在夢中都有點兒臉紅。但這畢竟是夢境,夢境中不可能有完全清晰的思維脈絡。比如說,如果妻子是嚴小晨,他怎麽會不知道她的名字呢?太可笑了。

他對夢境的荒唐付之一笑,讓自己繼續沉浸在夢境中。

……傳教團的值日長老把我喚醒,說我已經冬眠了一千二百年。他欣喜地說:剛剛發現了一顆非常適合生命繁衍的藍色星球!這顆星球距母星一百零二光年,表麵的百分之七十被水覆蓋。星球上已經進化出蓬勃的生命,有種類繁多的綠色植物和動物。雖然還未進化出有語言能力的智慧生物,但現有物種已經逼近進化的臨界點,稍加提升即可。最難得的是:這兒與母星非常相似,環境相容性超過百分之八十五,生物相容性超過百分之九十。孩子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這意味著,派駐該星球的使者可以直接生活在藍星的大氣和重力下,可以直接食用當地的食物而不必使用煩瑣的維生裝置。對於長達十萬年的守護來說,這些便利可是太重要了!所以——

“這顆得天獨厚的星球,就分給使團中最年輕的團員了,作為我們老一輩的心意吧。你的飛球已經準備好,請你立刻離船。”

我謝過慈愛的長老。船內除長老之外還有兩名船員未進入冬眠,我與三人依依告別。臨別之際,我心中是濃濃的悵然,隻要一離開母船,我與母星之間的最後一根連接線就斷了。雖然能同母星聯絡,但電波往返一次要兩百零四年,實際上隻是聊勝於無。我駕著飛球滑出母船的大門,久久盤旋在母船附近,戀戀不舍地注目著。母船很理解我的心情,但它不能多作停留,前方還有漫長的路要走呢。長老和兩名船員在通話器中再次與我告別,母船轉眼間消失在太空深處。

……我把基地設在藍星的近太空,每日乘著隱形飛球去海洋、草原和山林中察訪,挑選這顆星球上最適合提升的物種。有一段時間我最鍾情於海豚,它們腦容量大,聰慧漂亮。海豚在自己的族群內甚至異種海豚之間都能親密合作,這對智慧種族來說是最可貴的習性。我觀察了海豚群的集體捕獵,捕獵進食完畢,喜悅的海豚會表演驚人的空中跳躍,旋轉身子翻著筋鬥。集合在一起的海豚可以多達萬隻,在海中綿延幾千裏長,場麵蔚為壯觀。

海豚是食肉動物,這並不影響它的“提升”資格。吾王聖諭中說:食肉動物為了生存而殺生是符合天道的。不過……我總覺得它們的集體殺戮過於快樂。最終我沒選中海豚,因為我在非洲大裂穀附近的稀樹草原中發現了更理想的種族。那是一種先進的兩足生物,已經進入早期智人階段,會使用火,會製造精致的複合石器,過著群居生活,能夠合作捕獵角馬、瞪羚甚至野牛和大象。它們差不多已經算是智慧種族了,唯一欠缺的是尚未進化出語言。語言曆來是生物進化中最難突破的瓶頸,不少準智慧生物就是未能突破這個瓶頸而最終沉淪。這正是吾王讓我帶來的寶貴禮物。

我首先查清了這個物種的大腦固有頻率,然後把腦波發射器架設在它們活動的中心地帶,按其大腦固有頻率調諧後不間斷地發射腦波。這種共頻腦波能刺激它們的大腦皮層,使其加速進化出語言區域。在這種“不露行跡”的幹預下,智人的語言能力異常快速地得到了進化,時間僅用了不足一萬年。

……智人中新崛起一個強大的部落,我給它命名為所多瑪。這個領地比其他群落寬廣,個體數量已經有兩百多個。他們身強體壯,能使用一種帶彈舌音和吸氣音的簡單語言,眼睛中閃現出智慧之光。我很欣喜,心想能夠繼續開枝散葉、成為智慧人類祖先的,大概非這個族群莫屬吧。

今天很奇怪,所多瑪部落中彌漫著躁動和亢奮,就像處在遷徙興奮期的候鳥。部落中的男人湊到一塊兒,用他們還很粗糙的語言商量著,很快做出了某個決定。然後部落自動分成兩群,女人和兒童留在後邊,一百多個成年男性聚到一起,排成行軍隊列,向另一個規模較小的智人部落的領地前進。以下的事態讓我震驚,那是一次非常典型的戰爭,組織得堪稱完美。先是一小群偵察兵悄悄越過邊界,找到了敵人此刻的位置。後者隻有四十多人,正在樹上安靜地覓食嬉戲,絲毫沒有意識到災難就要降臨。這邊的偵察兵沒有驚動他們,悄悄返回,用耳語向首領作了報告。

首領低聲作了部署,然後一百多個男人分成兩撥。一撥悄悄掩近那個小部落,忽然厲聲吼叫著發起進攻……

薑元善心緒震**,再次從夢中“醒”來。他想起二十幾天前,在那次重要會議的前夜,他在部隊賓館裏看的關於黑猩猩的紀錄片。他想起那場慘烈的同類殺戮,勝利者抱著鮮紅的同類之肉大嚼。他想起那個在空中俯攝的紅外鏡頭,它就像是一隻能洞穿幽微的上帝之眼,而以紅點演示的黑猩猩之戰猶如兵棋一樣簡潔……眼前的夢境完全是那部紀錄片的翻版啊。

那部紀錄片中,空中那位俯瞰者始終沒有露麵;而這個夢境中,俯瞰者則是他本人。他揉揉眼睛仔細觀看。不,下麵戰鬥的雙方不是黑猩猩,而確實是智人。他們的頭顱已經明顯增大,雙手已能十分嫻熟地使用工具或武器;身上褪去了黑色體毛,也不吃生肉了。戰鬥很快結束,勝利者燃起熊熊的篝火,男男女女圍著篝火跳舞。他們殺死了幾個俘虜,用骨刀或石刀分割,架在篝火上烤熟,部落所有人都分到了食物,營地裏洋溢著歡樂之情。幾個活著的俘虜被捆得像粽子一般,蜷縮在火堆旁的陰影裏,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夥伴變成了勝利者手中的肉食。俘虜的目光中蘊涵著恐懼,但更多的是麻木,是對命運的屈服……

我看著密林中的人肉盛宴,心中是沉重的幻滅感和熊熊的怒火。這就是我挑選的子民?我背負著吾王的理想孤身遠行,為的是把大善之光和理性之光送給這顆星球,結果卻選中一個同類相食的殘忍物種;我代吾王賜予他們的語言能力,卻首先被用來策劃發動同類相殘的戰爭。我愧對吾王的重托!

怒火中我斷然做出決定。我駕著飛球降落到篝火的上空,第一次讓飛球在這些“被提升者”麵前現形。這些家夥忽然看見空中銀光閃爍的飛球,都驚呆了。在短時間的慌亂之後,他們就像聽到了號令,全部匍匐在地向我叩拜,眼中閃著崇敬的光,口中哦哦地叫喚著。我感受到他們對我的敬畏,但我沒有心軟,毫不猶豫地把“地獄火”指向他們。一道閃電,一聲霹靂,這些罪孽深重的人,連同這一片密林,瞬間全被燒成了黑色的炭柱。

遠處還有百十個所多瑪成員,都是老弱婦孺,以雌性為多。她們正匆匆趕往這裏,以便趕上這場人肉盛宴。她們已經臨近了,忽然看到閃電烈火,看到部落的壯年男人都被燒成炭柱,便尖聲驚叫著四散逃命。我怒氣衝衝地把“地獄火”指向她們,火球在她們麵前爆裂,阻斷了去路。她們嚇呆了,不再奔跑,母親絕望地把兒女護到懷中,等著上天的恁罰……

我最終長歎一聲,把“地獄火”關閉。畢竟,他們是我在藍色星球上提升的唯一種族,我不忍心把他們趕盡殺絕。何況,這些野蠻人身上流露出來的母愛也讓我隱隱看到一點兒希望。我感到極端疲憊,那是心靈上的疲憊。讓一個十幾歲的大孩子來扮演上帝,實在是太難了,我要退出去了……

夢中的薑元善累了,他強使自己關閉了夢境,進入無夢的夢鄉。

6

牛牛媽沒把嚴小晨就是薑家晨晨的事告訴丈夫,她知道那對他肯定又是一次強烈刺激。丈夫已經有了心事,她不想再火上澆油。男人畢竟眼拙,五天後,薑宗周才沒把握地問妻子,這群孩子中的嚴小晨,就是那個大眼睛、厚嘴唇、個子不高的小姑娘,我怎麽越看越眼熟?

明芝並沒打算永遠瞞他,“她就是薑蘭家的晨晨,過去隨她媽的姓,叫薑晨。”

“噢——”薑宗周沉默了,停了很久才問,“咱來這兒的第一天晚上,她請你到她房間中坐了一會兒,就是說這事兒?”

“嗯。她說她一進夏令營就認出了牛牛,不過她既沒告訴牛牛,也沒告訴任何人。她說她會永遠保密。”姚明芝又加了一句,“我有個猜測不知道準不準——她是看出我認出了她,才約我去說話的,否則她會連我也瞞住。這個女孩兒非常懂事,心地也好。”

薑宗周不再問了,但隨後幾天心事更重,這點情況——嚴小晨原來是薑家晨晨——促使他下了最後的決心。

等到七天探親假的最後一天,吃過早飯,孩子們都去“上學”了,薑宗周穿戴得整整齊齊,對妻子說:“我要去找何所長。我看得出國家想重用牛牛,但我想讓牛牛離開這兒,回家。”

明芝知道男人的脾性,他隻要下定決心誰也勸不回頭的,她隻是簡單地問:“你下定決心啦?”

“嗯。下定了。讓牛牛回去好,平安是福。”

“你估摸著何所長會不會放他走?”

“怕是不會放。不管他放不放,盡咱們的心吧。”

“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知道攔不住你。但你咋去和何所長說?說淺了,他肯定不會同意;說得深了,要是他同意放牛牛走那倒沒啥,反正牛牛已經離開這個環境了,不用管別人咋看他了,要是所長還不放他走,你這不是把牛牛害苦了嗎?”

“這些我都考慮過了,可我還得去。”薑宗周固執地說,“咱們都知道趙括母親的故事,我想,她去找趙王之前肯定也不是沒顧慮,她能不疼兒子?她能願意影響兒子的‘前途’?”

在那場災難發生並導致失憶之後,薑宗周夫婦為了重塑一個純潔無瑕的牛牛,非常注意孩子的德育,給他講了很多曆史上忠臣義士的故事,趙括母親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趙國名將、馬服君趙奢的兒子趙括,年紀輕輕就熟讀兵法,講起兵法來,連父親也不是對手,而且在隨父征戰時出過不少好主意。趙奢死後,秦王派大軍攻趙,趙王想拜趙括為大將。趙括母親緊急求見趙王,堅決反對,說是亡夫交代過:括兒雖然熟讀兵法,但把戰爭看得太過輕易,如果將來帶兵,一定會害了國家。趙王不信,仍堅持拜趙括為將。果然趙軍大敗,士卒被白起坑殺四十萬。趙國自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以來,軍力很強,名將迭出,如廉頗、趙奢及其後的李牧等都是百勝名將。自這場失敗之後,趙國雖然也有李牧等帶來軍事上的短暫勝利,但到底是元氣大傷,再沒能完全恢複,直到最終被秦所滅。否則,強盛的趙國也可能會統一六國哩。

那應該是更合理的曆史選擇吧,畢竟,相對於“戎狄之國”秦國來說,趙國才是華夏正統,趙人也從來不像秦人那樣殘忍,如果由趙國來統一華夏,中國曆史上肯定會少了許多血腥。可惜曆史偏偏是遵循另外的規律——弱肉強食的規律,勝利者常常與殘暴相伴隨行。

姚明芝歎息一聲,不再反對——從內心講,自打嚴小晨誇牛牛“前程無可限量”之後,她也一直惴惴不安。她說:“要去咱倆一塊兒去,等一下,我換件衣服。”

他們來到孩子們平常上班走的那個側門,沒想到守衛不讓進。守衛和顏悅色地說:“這道側門隻準研究所正式職工進出,外人隻能去正門,在那兒登記,經批準後才可以進。”又好心地提醒,“這個院子大,別看研究所就在隔牆,但從這兒到公寓區大門再到研究所正門,夠你二老走一陣子的。你們最好到十字路口等內部班車,可以一直坐到研究所大門口,免費的。”夫婦倆謝了警衛,到十字路口坐上班車,來到研究所正門。

這兒的警衛更是森嚴。大門旁有會客室,三位漂亮的女軍人負責接待。兩口子先填了會客表,要求見何所長。接待他們的姑娘說何所長非常忙,沒有預約一般見不到。我可以給你們登記,看他的秘書能不能把你們排上,看能排到哪一天。

薑宗周央求說:“姑娘,麻煩你對他的秘書說,俺們是薑元善的父母,為一件很重要的事,今天務必要見他,因為明天俺們就要走了。知道他忙,俺們在這兒等,等到天黑都行。麻煩你啦。”

那位軍人姑娘很熱心,給趙秘書打了電話。打完電話回頭說:“趙秘書去請示了,你們等一會兒兒。”

“謝謝啦,姑娘。”

一會兒趙秘書打來電話,說何所長上午有會,讓二老先回家等著,等何所長抽出時間再約他們。薑宗周看看妻子,在電話中對小趙說:“不急不急,湊何所長的時間。不過俺們不用回去了,就在這兒等吧,等到晚上也行。”

倆人窩在會客室的角落裏耐心地等著。一直過了中午十二點,何所長和小趙才匆匆趕來。何所長同兩人握手,說:“二老是不是明天走?正好我為你倆餞行,咱們還是去公寓區的餐廳吧。”

薑宗周使勁擺手,“別,別,可別麻煩!俺們隻占用你半小時時間。”

何所長沒勉強,讓小趙交代餐廳送來三份盒飯。小趙走了,所長與二人在接待室坐定,把門關好,問:“大哥大嫂說吧,有什麽重要事情?”

薑宗周回頭看看妻子,雖然他在猶豫幾天後橫下心來找何所長,但仍然臨事而懼,那些話真的很難出口。

姚明芝先開了口:“所長,真不好意思,俺們想讓牛牛,就是薑元善,離開這兒回家。”

何所長驚訝地揚起眉毛,笑著問:“咋回事?兒子在外不放心?”

“不是不是,在部隊有啥不放心的,俺們一百個放心,巴不得他能留在這兒。可是,何所長你不知道,牛牛六歲半時受過傷,腦袋摔到河道的護坡石上,結果得了失憶症,那之前的事情全都忘了。”

“我聽說過這些情況。不要緊的,小薑參軍時做過非常嚴格的體檢,大腦沒留後遺症,智力更沒受影響——說不定摔得更聰明了呢,國際物理工程大賽的金獎可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拿到的。說句笑話吧,我巴不得自己兒子也這麽摔一下,摔出小薑這樣的聰明腦瓜。哈哈!”

“可他還是有後遺症的。他常做怪夢,都是陰氣很重的夢……”

何所長把含笑的目光轉向薑宗周,那意思很明白——如果單單因為這樣的原因就想讓薑元善退伍,那咱們的談話到此為止吧。

薑宗周生氣地拉拉妻子的衣襟,不耐煩地說:“別說這些少油沒鹽的話,盡耽誤何所長的時間。老何,我給你把話說透吧——唉,這些話真的很難說出口,但說不出口也得說呀。是這樣的,”他咽口唾沫,逼自己說下去,“牛牛六歲半時,幹過一件很邪的事。俺們老薑家人老幾輩積福行善,從沒被人戳過脊梁骨。到牛牛這一代咋會幹出這樣的丟人事?沒幹這件事前他也是個好娃兒呀。那時,我恨得用劈柴棒子朝死裏揍他,他一怒之下從河坡上跳下去,在護坡石上摔破腦袋,得了失憶症。其實這對他是好事,把自己幹過的邪事忘了,再加上俺倆隨即帶他離開家鄉,所以他一直沒受過白眼,也就沒受過內心的煎熬。但全家人因為他,多少年來在人前不敢抬頭。說句不該說的話吧,牛牛他爺後來得癌症去世了,八成就是為這個孫子心裏憋屈。因為老人家一直沒離開老家,他說薑家總得有人在那兒頂罪。”

這件往事他一直深深埋在心底,即便在夫妻之間也盡量不提。今天不得不提起它,就如同開啟了地獄之門,陰風呼呼地冒出來,把這兒變得陰氣逼人。他情緒灰暗,妻子同樣雙眼含淚。何所長真切感受到了他們的情緒,開始重視兩人的話。他想知道,牛牛到底做了什麽“邪事”?一個六歲半的孩子能幹出多出格的事?不過,這些話又不能由他主動問,隻能等他們自己說出來。

有人敲門,是小趙送來盒飯。老何知道這會兒不是吃飯的時候,就小聲交代小趙先把盒飯放到登記室。小趙朝屋裏掃了一眼,敏銳地看出屋裏氣氛異常,立即退回去,小心地關上門。何世傑把茶幾上的麵巾紙拿來,讓牛牛媽擦眼淚,很體貼地說:“別急,慢慢說。說出來心裏就好受了。”

薑元善上完課匆匆跑回家,沒找到爹媽,也沒見留紙條,弄得他很著急。二老丟是丟不了的,但餐廳已經開飯了,等不等他們呢?這兒又不能打手機。他到處打聽,小晨、可新、如弓幾個都說不知道。一直問到公寓區側門的守衛,才知道二老是找何所長告別去了。

牛牛埋怨著:“看我這鄉巴佬爹娘!還以為這兒是農村呀,禮數十足,離開前一定得找主人道個別。他們不知道何所長有多忙。真會添亂!”

小晨說:“既然是去找何所長,這會兒又沒回來,肯定是所長大叔留下吃飯了。牛牛哥你就別等了。”

“好吧。咦,”薑元善回過頭盯著嚴小晨的眼睛,“小晨你咋知道我的小名?”

小晨一時有點慌。她一直很小心地隱瞞著自己與薑元善的相識,但那天同姚阿姨談話後,“牛牛哥”這個非常熟悉的名字被喚醒,很清晰地盤踞在她腦海裏,今天一不小心溜出口了。不過,女人天生是說謊的好手,她笑著說:“是姚阿姨有次喊你牛牛,我聽見了。”

“沒有啊,我爸媽從不在外人麵前喊我小名。”

徐媛媛機敏地抓住機會調侃,“你這話說得多傷人,嚴小晨咋能是外人呢,應該算是你的‘內人’。小晨,是不是那天你拉姚阿姨到你房間時,阿姨告訴你的?”

小晨品出媛媛的醋意,但媛媛實際為她解了圍,這會兒她反倒很感激,便含糊地說:“也許吧,也許就是那天姚阿姨說漏了嘴,我記不清了。走,咱們別等了,吃飯去。”路上她看看徐媛媛,一本正經地說,“那天我和姚阿姨說得很對脾氣,阿姨還告一句很機密、很機密的知心話。”

“什麽知心話?”

“阿姨說她看中一個女孩子,來這兒後一眼就看中了。問我能不能當紅娘,介紹給小薑同誌。”

大家雖然明知她是在搗蛋,但仍然很熱烈地追問:“誰?能不能透露?”

“當然不能啦,我答應過姚阿姨要保密的。不過可以透露一點:她的名字和牛牛一樣,也是疊音字。”

大夥稍一愣,隨即大笑。幾個女孩子中,名字是疊音字的隻有徐媛媛。媛媛有點臉紅,其實心裏滿熨帖的,隻是回了一句:“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薑元善平素對付這種場麵遊刃有餘,而且總是要占上風的,但今天顯然有點臉紅。莊敏看看他,抿嘴一笑,“喲,我估摸著小晨透露的消息是真的——雖然姚阿姨究竟看中哪一個還有待考證。你看,咱牛牛同誌很難得地臉紅了。”

薑元善的臉更紅了,惹得一片笑聲。不過,沒人猜得出他臉紅的原因——剛才那些話勾起了他對前天那場怪夢的記憶,在夢中他是個外星人,有一個容貌很像嚴小晨的十六歲妻子,而且“她身體內留下了自己的種子”!想起這點“虧心事”,他便無法在嚴小晨麵前坦然自若,隻好閉嘴不言,任由姑娘們打趣。

大夥兒在餐廳打了飯,又湊到一塊兒。小晨說:“元善你下午別上班了,再陪爹媽半天,他們明天就走了。我幫你請假。”

薑元善已經走出了剛才的窘迫,高聲道:“不用不用。套用一句嶽飛的話,‘主上宵旰,大將豈能安樂耶?’我可不是假崇高,單看何所長每天的忙碌,我也沒心思去玩。”他笑著,又用筷子指指天上,語調變得認真,“真的沒心思休息,那玩意兒在逼著咱們哩。”

眾人沉默了。那個懸在天上的噩夢確實壓迫著每一個人,連睡夢中也不能輕鬆一會兒;甚至可以說,為了這個懸在天上的噩夢,他們的少年時代已經提前結束了。如何對付那個東西,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起碼的設想。這十一個人現在是“半工半讀”,還算不上研究班子的正式成員,但研究小組的緊迫氣氛已經通過何大叔有效地傳遞到他們身上了。

薑元善又說:“沒關係的,今晚再陪爹媽一整晚就行了。咱是男子漢大丈夫——”他用筷子劃一個弧線把幾個男孩子劃進去,改口說,“咱們男子漢大丈夫,哪能像她們娘兒們那樣婆婆媽媽,對不?”

林天羽、擺長有幾個男孩子笑著湊趣,媛媛撇撇嘴,“哼,小晨她牛牛哥呀,你真是狗咬呂洞賓。”

何所長聽薑宗周說完兒子的“惡行”,很是驚訝,甚至可說是很震驚。一個六歲半的孩子幹出這種事,確實有點太……“邪”了。而且,完全不符合他對薑元善的印象。相處這一個多月來,他對這孩子印象極佳。薑元善除了過人的智商,也天生具有領袖氣質,在同伴中有號召力,有很強的道德感和社會責任感。僅有的缺點是表現欲稍有些過,有些觀點過於鋒利,多少有點兒偏激——但話說回來,也許這兩個缺點同時也是優點呢。所以,他十分看好這個孩子的發展,用他的話說,是一株難得一見的好苗子,前途無可限量。

但今天他突然聽到了完全相反的意見,而且是小薑的親生父母說的!他由衷敬佩這對夫妻,哪個當爹媽的願意把孩子的“惡行”抖摟給外人?他們今天這樣做,該是下了多大的狠心!但他們是為國家負責,為民族負責。他們的大義堪比兩千多年前趙括的父母。這會兒,牛牛父母都低著頭,不願直視交談者,他們是為兒子的過去羞愧,也是為傷害兒子而痛苦。

何世傑沉默了一會兒,覺得不能再不吭聲了,否則這兩位會認為自己已經默認了小薑的“邪惡”。他笑著說:“你們言重了,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偶爾幹一件錯事,絕不能依此而判定終身。請問,他六歲半之後,也就是患失憶之後,表現怎麽樣?”

薑宗周立即說:“從那以後他完全是一個好孩子。俺倆非常注意教育他,還有他爺爺,一有空就給他講曆史上忠臣義士的故事。”

“對,這正是我對他的印象——性格剛正,有很強的道德感和社會責任感。大哥大嫂,我十分感謝你們的責任心。不過我還是那句話,不能以六七歲時偶爾的一件錯事來定終身。”

薑宗周看看妻子,有些話他本不想說的,但既然已經下了狠心,就不能遮遮掩掩的。他很艱難地說:“這些年他確實是個好孩子,是個好人。不過,有一點我還是不放心,就是他常常講一些很……那個的觀點,叫人聽了不舒服。那些觀點不像是十幾歲孩子說的。”

“什麽觀點?”

“比如,你知道農村中信耶穌的很多,常有人來勸我們信教。那些信徒很執著,一次勸不動就十次八次地來。像這樣的事,委婉地拒絕就行了。但去年有一位來傳教的被牛牛撞見了,牛牛講了很多批判基督教的話,簡直是把人家罵得狗血淋頭——不,這個詞兒不合適,他絕沒有罵人,談話中一直很冷靜,但他的話比罵還狠,弄得來人非常狼狽,我們也挺難堪。”

“他都說了什麽?”

“他說,上帝,至少在《舊約》中的那個上帝,是個非常血腥的老家夥,他親自幹的或教唆以色列人幹的滅族、滅城行為,《舊約》中明確記載的就有幾十處。還有,人類曆史上最醜惡最血腥的事都是信仰基督的印歐語族人幹的,像中世紀的教皇之間經常互相殘殺,後任教皇下令拖著前任教皇的屍體在街上示眾;像教皇英諾森八世時極其殘忍的宗教法庭,殘殺了幾百萬所謂的女巫;像十字軍東征,把孩子們當做戰爭的炮灰;像屠殺印第安人、瑪雅人和澳洲土著,販賣和奴役黑奴;像到中國販賣鴉片;像發動一次大戰和二次大戰,滅絕同屬印歐語族的猶太人、吉卜賽人和斯拉夫人;等等。”

何所長笑著說:“他說的這些倒完全符合真實的曆史。當然,牛牛不該把曆史罪惡和整個宗教扯到一塊兒,這確實不合適。而且,即使是基督教本身的曆史上的罪惡,也不能和今天的宗教等同。”

“他還說,偏偏白人就是憑著這些惡行完成了他們的基因大擴張,成了今天人類的主流。其實也別單單指責白人,凡是能延續到今天的種族,包括我們自己,都是嗜殺者甚至是食人者的後代。因為在蒙昧時代,人類也像動物一樣遵循叢林規則,隻有嗜殺者才能讓自己的種族強大。基督教說人類都有原罪,這句話說對了,不過,所謂‘原罪’不是指偷吃智慧果,而是指我們祖先的手上都有同類的鮮血。”

何世傑沉默了。這些觀點確實太鋒利,鋒利得讓人痛楚;而且更讓人難受的是,雖然你從感情上不願接受這些觀點,但從理智上不得不承認它們是很難駁倒的。何世傑從牛牛父母的表情中讀出了他們沒說出的話——那是一句很難說出口的話——現在的牛牛雖然是個正派的孩子,但他們擔心某種邪惡天性還暗藏在他內心深處,或許有朝一日會萌發。

薑宗周沉重地說:“我聽說你相當器重牛牛。說句不謙虛的話,我也知道自家孩子的才幹。如果放在這個環境裏,他很可能升到相當高的位置,恐怕不單單是當一個好工程師。我可不是說他位高權重時就一定會怎樣怎樣,但為保險起見,還是讓他早早退出為好。我和他媽都信服老輩人的一句話,平安是福。”

“大哥大嫂,我再次感謝你們。但讓牛牛退出研究所,或者說在牛牛的一生中有意限製他的才能,那就太可惜了——對他本人是損失,對國家也是損失。我希望仍讓他留在這裏,當然我們會進一步強化對他的德育。我也相信,你們二位這十年來對牛牛的教育是卓有成效的,你們同樣要相信部隊的大環境。”

當父親的微微搖頭,“這些我都想過啊。”他沉默片刻突然問,“何所長,你知道明神宗朱翊鈞嗎?”

何世傑敏銳地猜到了他的用意,“知道這個人。你是說……”

薑宗周苦笑著說:“何所長,我可不是在你麵前賣弄知識。自打牛牛出了那檔事之後,我逼著自己看了不少曆史書。朱翊鈞這個人,自打童年開始,他母親慈聖太後就非常注重對他的培養,特地指派大臣張居正做老師,教他聖人之道。張居正是曆史名相,雖然也有些人格上的缺點,但總的來說是正人君子,是中國士大夫的典型。他的教育很有成效,朱翊鈞對他的教誨言聽計從,既敬且畏。朱翊鈞曾犯過小錯,太後大怒,讓他跪讀《漢書·霍光傳》中霍光廢昌邑王的那段曆史,意思是說你再不上進,張居正同樣可以廢了你的皇位,嚇得朱翊鈞跪地痛哭!按說以這樣嚴格的儒家教育,明神宗肯定會成為漢文帝唐太宗一樣的明君吧。但興許是物極必反,興許是本性原因,等到太後和嚴師都死後,明神宗突然變了,而且轉變得十分突然!他對恩師撤爵、抄家,把恩師子孫關在屋子裏活活餓死。他後來的人品極其惡劣,常言說酒色財氣四大害,明神宗是一樣不少。最終鬧得皇權失靈,官場腐敗,黨爭激烈,老百姓造反,遼東邊疆殘破。有人評論,明朝雖然亡於崇禎,但實際肇始於明神宗。”

何世傑再次沉默。他當然能聽懂這位農村中醫話中的警告。這會兒,他的心緒非常複雜,黑白混攪,難以理清。他對兩位老人的“大義滅親”非常佩服,但也悄悄滋生出一絲不滿:這兩位,尤其是當爹的,似乎有點道德潔癖,有點走火入魔。為了兒子在六歲時的一件錯事,不依不饒地找出許多理由,非要限製兒子的前途,讓他此生隻能做一個普通人。這實在做得有點過分了。他的“大義”中也許含著自私成分——為了洗清自己的責任,不惜毀掉兒子的前途,哪怕兒子將來的“作惡”隻是一種可能性而已。

不管怎麽說,何世傑不會因為他們的一席話就放薑元善走,那樣太可惜了。何世傑舍不得一個這麽好的苗子。但——萬一這對父母不幸言中?萬一薑元善將來被擢升到軍界或政界高位,然後因本性上的“惡”,成了趙括或明神宗之類的人物,結果貽害千秋?到那時,作為第一推薦者,自己的名字肯定也會和他連在一起,被釘上曆史的恥辱柱……

何世傑在心中苦笑:你剛才還在暗責薑宗周,那麽你自己呢?你這種擔心不是自私嗎?

他沉吟片刻後說:“這樣吧,我會重視你們兩位的話,以後部隊會強化對薑元善的觀察和教育。但你們也不要再堅持讓薑元善退出研究所了,如果因為一個人在六七歲時的一件錯事非要懲罰他的一生,那就太不公平了。我們絕不會這樣做,想來你們同樣也不忍心。我再次感謝你們,但我覺得,這件事應該到此為止了。”

這番話雖然委婉,但其中含有對他倆的微責,不過正如他所預料,那兩位並沒有不滿,反而是如釋重負的樣子。他們分明是說:俺倆已經盡了提醒的責任,如果你們還要重用牛牛——那其實正是俺們內心的願望。

何世傑再次強調:“牛牛那件事,以後不要再對任何人說了。我相信你們是不用我提醒的。還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嗎?”

兩人稍稍猶豫,薑宗周說:“除了老家的人,隻有一個人知道,就是這十一個孩子中的嚴小晨。她就是我剛才講的那件事中的晨晨,原名叫薑晨。自打那件事發生後,她父母立即帶她離開了老家,以後再沒回去過,連姓都改了。”

“嚴小晨?她與牛牛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在同一個產房裏出生的?竟有這樣巧的事,特別是,兩人都是高智商的天才。”何所長開玩笑地說,“看來我得研究一下那個產房的物理環境,看是不是特別適於大腦的發育。”

姚明芝說:“俺們來這兒後我認出她是晨晨。直到那時她才告訴我,其實她一進夏令營就認出了牛牛,不過她沒告訴任何人,包括牛牛本人。她說她會永遠保密。”

“嗯,真是個好孩子,很懂事,很成熟。這些天才孩子都有超乎年齡的成熟。”

何所長到外邊把三份盒飯拿來,“快吃吧,趁著還熱乎。”吃飯時,屋裏的氣氛顯然輕鬆多了,三個人聊了一些閑話。臨別時,何所長說:“就在這兒告別吧,你們走時我就不送了。”

薑氏夫婦說:“不用送不用送,哪兒能老耽誤你的時間。牛牛我們就托付給你了。你多費心。”

“放心吧。牛牛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的。我再次感謝二老,你們都是深明大義的人。”

薑氏夫婦回到小區時,牛牛已經上班去了。晚飯後,小晨和其他孩子來屋裏串門,同二老告別。他們很懂事,沒有多待,把最後一個晚上留給牛牛和他的爹媽。小晨沒有表現出同二老相熟的樣子,僅在告別時富有深意地看看姚阿姨,在眼睛裏重複了她的承諾。晚上,牛牛親親熱熱地同爹媽聊天,聊到很晚才睡。當爹媽的很內疚,簡直不敢正視兒子的眼睛——他們在背後說了兒子的“壞話”;但更多的是輕鬆——他倆已經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兒子的前途看來也不會受影響,這應該是最為理想的結局了吧。

但願兒子在有出息之後,還是一個本性良善的好人,就像現在這樣——那樣就功德圓滿了。

第二天早上,他們同兒子和其他十個孩子依依告別。

何世傑十分喜愛這十一個智力過人的孩子,他曾對別人笑言:也許等他去世時蓋棺論定,他一生最大的功績就是為軍工部門搶先挖來了這十一個寶貝疙瘩。其中他尤其看重薑元善和嚴小晨,甚至摻雜著父親的情感。現在忽然聽到小薑父母的“揭發”,雖然他一再對二老說,不會抓住一個人六歲時做的一件錯事不放,但他的心緒還是被攪亂了。他甚至懷疑再與小薑見麵時,自己的目光能否還像過去那樣明朗。

所裏工作忙,他並不常見到這些孩子。到了星期六晚上,他特意到孩子們的公寓去了一趟。剛走到樓下就聽見草地上一片喝彩聲,正是那些孩子圍成一圈,圈內是一個白色身影,輕靈飄忽,閃轉騰挪,動作舒展瀟灑,原來是身穿練功服的小薑在打太極拳。何世傑停下腳步,在人群後的樹蔭裏悄悄欣賞。以他的眼光,小薑的太極功夫有相當火候,放到全國性大賽中也能進前三甲的。聽說他出身於中醫和武術世家,那麽他的父親,那位貌不驚人的農村中醫薑宗周,自然是此中高手了。

人群裏的小薑打完一段,收了勢,從嚴小晨手裏接過毛巾擦擦汗,調定氣息對大夥兒說:“我老人家的功夫如何?這麽俊的功夫,沒有傳人豈不可惜,我準備收幾個關門弟子,趁我心情好,你們趕緊來拜師吧。”

周圍的孩子們都笑,林天羽說:“花拳繡腿罷了,也好意思設館收徒?”

薑元善鼻子裏哼一聲,“花拳繡腿?我知道你學過幾年跆拳道,想不想來過招?”不等對方回答,他又搖搖頭說,“不行,我這樣的高手和你這樣的花拳繡腿過招,那是欺負你。這樣吧,”他利索地甩掉上衣,扔給嚴小晨,然後紮一個馬步,把雙手扣在腰間,“我不動手,你願意怎麽來就怎麽來,隻要把我撂倒就算你贏。”

他體形偏瘦,但脫掉上衣後顯出了胳膊和胸腹處疙疙瘩瘩的腱子肉。林天羽頗有自知之明,隻是笑,任憑徐媛媛等人起哄挖苦,就是不應戰。倒是旁邊的張如弓在估量了兩人的力量後謹慎地說:“我試試行不行?”

薑元善滿不在乎地說:“你盡管來。”

張如弓來到場中。他身高膀闊,與瘦小的薑元善不是一個重量級。即使如此,大張還是非常謹慎。他繞到薑元善身後,緊緊摟住他的後腰,吼一聲,一個旱地拔蔥把小薑拔離地麵;然後左右猛甩,幾乎把他甩得與地麵平行。但薑元善總能搶得先機,把兩腿提前紮在有利部位,化解了他一波又一波的攻勢。周圍觀眾齊聲叫好,又是躲腳又是哄笑。張如弓被激發出了野性,怒聲吼叫著,動作狂野地猛甩硬摔,而薑元善一直能輕鬆化解。這場搏鬥持續了半個小時,張如弓終於喘著粗氣癱坐在地上。薑元善及時掙脫他的環抱,跳開來站穩身子,笑著低頭看他,“服不服?大張你服不服?”

張如弓氣喘如牛,心悅誠服地說:“服了,服了。”

嚴小晨把衣服遞給小薑,笑著說:“看來是真功夫!我報名吧。”

薑元善誇她:“還是你聰明,搶先把這個位置占住了。再報名的都得喊你大師姐——噓!”他看到樹蔭後的所長,向大家指了指,笑嘻嘻地迎過來。

何世傑過來湊趣:“呀,正巧趕上薑大俠收徒,我得趕緊報名,還能排在第二位哩。”

孩子們都笑,弄得薑元善有點臉紅,連聲說:“不敢當,不敢當,我那是半瓶醋的功夫。”

大夥兒笑他“前倨後恭”,這會兒才知道謙虛。老何認真地說:“不,小薑的功夫絕對不是半瓶醋。說正經的,我這把年紀是學不成了,建議你們幾位真的向他拜師學藝,功夫能否學全且不說,至少落個好身板兒。”

“喂,你們聽見沒?我現在可是奉旨收徒,快報名吧。”

小晨笑著說:“你說奉旨收徒,倒讓我忽然想起一個人——北宋大詞人柳永。他的詩詞仁宗不賞識,說,且去淺吟低唱,何要浮名?他幹脆不再應試,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打著‘奉旨填詞’的招牌行走江湖。”

小薑說:“說起這位柳永,他可稱得上是中華民族第一大罪人。”

這句話讓大夥兒摸不著頭腦,老何笑著問:“此話怎講?”

“他寫過一闕《望海潮》,把江南寫成了天堂。什麽‘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還有什麽‘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據說這闋詞傳到金國,讓金主完顏亮看見了,頓興南侵之意。所以說,兩宋亡國的悲劇,是柳永拉開序幕的。”

小晨笑著說:“薑大俠一向愛作驚人之語,所長你別理他。說柳永勾起了完顏亮的貪欲,那不過是小說家言罷了。”

薑元善收起嬉笑,“確實是小說家言,但也含著真理。生活在群狼窺伺的叢林裏,就不能長有太鮮豔的羽毛,否則就是找死。有宋一代的士大夫階層,包括文人皇帝和政治家們,就是把羽毛侍弄得太絢麗太精致,又沒有相配的尖牙利爪,才落得華夏民族百年血淚!”

對他的這番話,大家倒也認同。

在孩子群中,何世傑覺得很欣慰,很輕鬆。牛牛父母的話曾在他心中留下陰影,但是現在,當他和薑元善本人接觸後,陰影自然而然就消散了。這孩子渾身陽光,那種樂觀積極的態度是從內心深處自然散發出來的,足以融化一切懷疑。他特別欣慰的是,知道實情的嚴小晨看來和“牛牛哥”沒有任何芥蒂,反而有超出一般朋友關係的親近。他原想抽機會和嚴小晨單獨談談的,現在決定不談了。

就讓一切回到自然狀態吧。

當然,後來他還是把這件事同嚴小晨攤開了,不過那已經是幾年之後。

他對小薑這棵苗子的培養早有通盤的考慮,現在決定維持不變。不過有一件事還是應該做的——主席也看好這棵苗子,那麽,為了負責,應該把薑家二老的話匯報給主席。但是,依那件童年往事的分量,打一個正式報告顯然是小題大做。

幾天以後,何世傑同主席秘書通了電話。他有點難為情地說,請汪秘書安排一個同主席非正式會麵的機會,因為有一件事他必須告知主席,但最好是在非正式的場合。他已經許諾過別人,那件事絕不告訴任何人,主席應該是唯一的例外吧。

汪秘書笑著說:“這麽繞來繞去的可不是你老何的風格。我理解你肯定有難處,我來為你安排吧。”

汪秘書安排這次會麵倒是非常順當,因為其後不久就有一個小規模的吹風會,地點仍是在中央軍委的絕密會議室,主席和何世傑都是與會者。會上,情報部門的龐吉明介紹了近期情報工作的進展——繼美、印、中之後,又有俄羅斯、日本、歐盟和以色列相繼啟動了各自的絕密工程。雖然絕密,但由於規模龐大,其內情還是通過種種渠道滲透出來,工程內容已成半公開秘密。這些國家都先後遭遇了那個玩意兒並啟動了相應研究項目。研究投入極大,這些國家全都進入了準戰時期,世界經濟已經開始受到影響,連普通百姓也感覺到了。有一點也許算不上巧合:參加這些絕密工程的,有好幾個都是國際物理工程大賽的金獎得主,比如印度的龐卡什·班納吉、美國的丹尼·赫斯多姆、日本的小野一郎、俄羅斯的瓦西裏·謝米尼茲和以色列的大衛·加米斯。這麽說吧,情報部門把國際物理工程獎獲獎人員篩了一遍,九名金牌得主中可以確定沒有參加絕密工程的,隻有澳大利亞的威廉·布德裏斯。他是第一屆金獎得主,現今在墨爾本大學任教,主持一項複活澳洲古袋狼的生物學研究。另兩名金獎得主的情況不明。

“有兩點情況比較反常。”龐吉明扳著指頭說,“其一,至今沒有跡象表明誰是‘始作俑者’,是這串鏈條的第一環。開發這項技術總不會是‘興之所至’吧,那麽,能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實在是用心良苦,或者說居心險惡!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好幾個國家至今仍把懷疑的矛頭指向中國。”他苦笑道。

主席點點頭,“說說你的其二。”

“其二,根據幾個國家啟動絕密工程的時間來看,各國遭遇隱形飛球的時間相當接近,應該都在一兩年之內。既然它的現形如此頻繁,說它是因為‘操作失誤’肯定欠妥了。有可能是隱形技術尚不穩定?”

楊總長說:“世傑上次提到過可能是恫嚇戰。”

龐吉明拍拍禿腦袋,緩緩搖頭,“從局勢的發展看,這個可能——應該可以排除。這麽頻繁的恫嚇卻沒有具體目的,隻是白白地、過早地激起對方的警惕?這明顯是賠本生意。”

“疑雲重重。這個事件中有很多違背常理的地方,對不對?”主席說。

“對極了,主席你說的很準確,我就是這麽個感覺:違背常理。”

何世傑也介紹了研究進展情況——其實就是一句話——沒有進展。到目前為止,對於如何破解全隱形技術,還沒有任何可謂成型的設想。當然,研究剛剛開始,誰也無法在短短兩個月內做出突破。但聽了老龐的介紹後,何世傑的焦灼和內疚感更重了。

會議結束,汪秘書說了一句:“世傑所長你留一下。”

以往會議結束後都是主席先走的,今天汪秘書安排其他人先走。與會人都離開房間後,汪秘書也退出去,關上門。屋裏隻剩下主席和何世傑。

何世傑直截了當地說:“主席,我留下來是想說一句閑話。”

“小汪告訴我了。什麽話?”

“你肯定記得薑元善那個孩子吧,就是正巧錄下隱形飛球的那位,上次開會你見過的。”

“當然記得啦,國際物理工程大賽第九屆金獎得主,今年十七歲,是個不錯的苗子,在你的推薦名單上排第一的。上次開會時他一點兒不怯場,我對這一點印象頗深。他怎麽啦?”

何世傑強調著:“主席,今天我隻是閑聊,可不是正式報告。我要說的是小薑的一件童年往事,依它的分量不值得向你報告,但我想最好還是讓你知情。”

主席笑著說:“別繞了,你盡管‘閑聊’吧。”

何世傑詳細敘述了與薑元善父母的談話內容。主席平靜地聽著,沒有任何表示,僅在聽到關於明神宗的“曆史教訓”時似有觸動,抬起頭專注地看了何世傑一眼,但也沒有進一步的表示。

聽何世傑介紹完,他問了一句:“你的意見?”

何世傑的意見早就考慮成熟了,但說出口時還是有點遲疑:“我想……單單這件童年往事,並不足以對一個人做出最終的道德判定。再說,人的內心深處都有惡,有陰暗麵,就看內部外部的道德力量能否有效約束它。我相信薑元善在部隊這個大環境裏能幹好的。”

主席點點頭,“知道了,按你的意見辦吧。”

說罷,起身離去。

第二章

穆罕默德·本伊薩和穆罕默德·哈利德是隨旅遊團來到塔斯馬尼亞島的。這兒號稱“世界盡頭”,巴斯海峽將它同澳洲大陸分開,使之孤懸在南太平洋和南印度洋的交界處。島上到處是連綿的丘陵、山穀、高原、火山和陡峭的海岸,中央高原上有顏色碧綠的深湖——是在冰川期形成的。島的西部大多是高山森林,覆蓋著濃密的雲霧,峽穀潮濕陰冷,一些地方至今仍是處女地。現在是二月,正值夏季,因為靠近南極的緣故,白晝拉得很長,晚上九點半之後太陽才會落山。旅遊團乘車遊覽了全島,難以進入的山地也乘直升機轉了一圈。

島上居民幾乎全是英國移民,住在英國老式村莊中,到處可見老式農舍、山楂樹籬笆和陳舊的風車,讓人恍若置身英國喬治時代和維多利亞時代,隻有隨處可見的桉樹、山毛櫸和香桃木顯示出澳洲特色。漂亮的女導遊聲情並茂地說,早期英國移民非常想念家鄉,所以在建築上努力保留家鄉的特色,用以慰藉思鄉之情,結果使得這兒的風景極具英國特色。

本伊薩和哈利德都是阿拉伯人,這次來塔島有特殊任務,旅遊隻是掩護。為了不引人注意,旅程中他們沒有穿民族服裝,說話也十分謹慎,但在聽了這段講解後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兩人中個子較高的本伊薩用流利的英語問導遊:“怎麽沒有看見一個土著村莊?這個島上原來沒有土著人嗎?”

導遊回過頭嫣然一笑,簡略地說:“非常遺憾,本島土著已經完全滅絕了。詳細情況,發給你們的導遊手冊上有介紹。”

然後,她繼續介紹塔島的迷人風光。這位黑發黑眼珠的女導遊是墨爾本大學的中國留學生,做暑期導遊是兼職,她因為自己的外國人身份,不願深談這個煞風景的敏感話題。本伊薩和哈利德暗暗冷笑——答案他倆早就知道啦。土著人過去是有的,但在一百五十多年前被英國移民殺絕了。所以,眼前這些美麗的英國古典風景,還有它所承載的英國移民們溫馨的思鄉之情,其實都建基在血泊和白骨之上。這些天殺的西方異教徒,從祖先開始就是滿手鮮血的殺人凶手。不過,旅遊手冊上確實明文介紹了這段血腥的曆史,在這點上,澳大利亞人倒沒有為祖先諱飾。

本伊薩的問話隻是想稍稍出一出胸中惡氣,所以點到即止,不再多說。他倆這次來塔島是應一個陌生人的邀請。這個邀請非常突兀,使人疑竇重重。哈利德覺得這多半是西方情報部門設的陷阱。本伊薩盡管也有懷疑,但憑直覺認為它不是陷阱而更像是機會,一個難得的機會,說不定那個行事怪誕的什麽科學天才,會成為他們這個日益衰落的組織的救星。

塔斯馬尼亞島很小,一天就遊覽完了。旅遊團到島南端的霍巴特機場乘機,當天返回墨爾本。兩位阿拉伯人則提前離團,來到霍巴特動物園。這是該島唯一的動物園。今天是星期天,動物園行政部沒人上班,辦公樓很安靜。那位叫威廉·布德裏斯的家夥依照約定在辦公室門口等著他倆。

布德裏斯表情冷漠,個子不高,皮膚黝黑,黑色鬈發,濃眉,蒜頭鼻子,雖然很年輕,但黑色絡腮胡相當茂盛。他穿著澳大利亞人愛穿的淺色短褲和鮮豔的花襯衫,襯衫敞著領口,露出黑糊糊的胸毛。他屬於澳洲土著民族阿拉馬納部落,但他的鬈發和黝黑膚色比較特別,因為澳洲土著一般都是直發和較淺的棕色皮膚。兩位客人第一眼看到他這副尊容有些失望——這個家夥竟然是超級天才?但人不可貌相,至少這家夥的國際物理工程大賽金牌不是虛的。

布德裏斯把客人迎進辦公室。辦公室中央擺放著一隻幼袋狼的標本,做工很精致,毛色鮮豔,一雙眼睛茫然注視著遠方,那種木然的表情倒和它的主人頗為契合。

兩位客人的目光被標本吸引住了,本伊薩拍拍袋狼的脊背,說:“布德裏斯先生,我倆剛參觀了這個島上的袋狼保護區。不過雖說是保護區,裏麵竟然隻有標本而沒有一隻活袋狼。像這種空有其名的保護區真是太奇怪了,恐怕全世界隻此一家吧。”

“對,澳洲袋狼早就滅絕了。”

“這個標本是否就是用你複活的袋狼製作的?我們知道你在負責這項研究,而且聽說已經成功了,隻是還沒有對外公開。”

“對,我已經複活了袋狼,目前成活的有二十多隻,早夭的一隻被做成了這個標本。這個項目是澳大利亞自然保護基金會資助的,國內很多大公司,像必和必拓、力拓、默多克集團都是基金會的大金主。”布德裏斯摸著袋狼的腦袋,直截了當地問客人,“對於我,你們還知道哪些東西?盡可全部攤出來。為了合作成功,我歡迎你們深入了解我,你們不清楚的我會補充。至於你們兩位的履曆,雖然你們組織嚴格保密,但我也多少了解了一些情況,是通過黑客手段弄到的。需要我講講嗎?”

哈利德惡狠狠地瞪著主人,他覺得這是主人的下馬威。本伊薩向他使個眼色,平靜地說:“那太好了。坦白地說,我倆的履曆連我們自己都忘啦,你既然知道,請講吧。”

“好。你們的真實國籍和真實姓名我就不說了,隻說點無關緊要的。你,穆罕默德·本伊薩,今年三十七歲,曾在美國加州大學化學專業學習,沒有畢業就投身恐怖組織。你擅長策劃爆炸,中東各國至少有五起爆炸案和六十七條人命與你有關。對了,關於你的爆炸生涯我有點兒小小的疑問,今天趁機問問。你們組織不是最推崇自殺爆炸嗎?但你卻是例外。你一向不使用人彈而習慣於遙控引爆,尤其擅長用同一地點多次引爆的方法以便盡可能殺傷趕來現場的警察和軍人。”

本伊薩的目光變冷了——他感覺對方這句話可能是刻薄的諷刺,但問話者的表情非常平淡。本伊薩想了想,決定先把這句話當成普通的疑問,便坦率地回答:“那種消耗過於昂貴,聖戰者已經負擔不起了。”

“尤其是你這樣的業內專家?”

“對,我的命很貴。”

問話者平淡地說:“你是對的。完全沒必要無謂地弦耀勇氣,我很讚賞你的清醒。至於你,穆罕默德·哈利德,今年二十八歲,沒上過什麽學。你是位一流殺手,擅長使用輕武器、冷兵器,甚至能用手扭斷人的脖子。”他的唇邊浮現出若有若無的笑意,“關於你我還知道一點小花絮:盡管你極度仇恨猶太人,卻酷愛以色列烏齊式衝鋒槍,對不對?”

哈利德簡單地說:“沒錯。這種槍輕巧,火力強大,能單手換快慢機,我用慣了。”

“你們的情況就說到這兒吧,說說你們對我的了解。”兩位客人交換了一下目光,本伊薩說:“我們知道你今年二十七歲,是第一屆國際物理工程大賽金獎得主,墨爾本大學的副教授。原是物理學家,主攻核物理。但五年前你的專業方向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轉而研究基因工程,具體說就是用克隆辦法複活袋狼。你僅僅用了五年,就在一個全新領域裏做出突破,確實是難得的天才。”

“這些情況沒錯。還有呢?”

本伊薩補充道:“你是澳洲土著人,屬於艾爾湖附近的阿拉馬納部落。沒結婚,有一個情人,不過在兩年前已經斷了來往。你的爹媽都活著,住在土著人保留區,夫婦倆都沒有學曆,沒有正當職業,依靠政府發給土著民的補助金生活。你和他們的關係不太親密,很少回父母那兒,有時寄一些錢回去。你不大喜歡交際,朋友不多,大部分業餘時間都花在電腦上。”

“嗯,不錯。還有嗎?”

“你精通電腦,在私下裏是一個有名的黑客。你曾四次黑過我們的網站,最近一次還公然留下了威廉·蘭納的名字,邀請我們來同你見麵。”

“那麽,對威廉·蘭納這個名字你們知道些什麽?”

兩位客人搖搖頭,哈利德坦率地說:“我們盡力查了,沒有得出結果。在整個澳大利亞有三個叫威廉·蘭納的人,都和你沒關係。”

布德裏斯冷漠的臉上第一次綻出笑紋,“看來你們的情報工作還不到家,最重要的一部分還沒了解。不要緊,一會兒我會為你們補上這些內容。不過咱們不必著急,既然已經來到動物園,那就先隨我參觀一下吧,這兒有不少奇特的澳洲動物。”

哈利德有些不耐煩,自來到西方世界,他的神經一直緊繃著,可沒有閑心去參觀什麽澳洲動物。本伊薩向他使個眼色,說:“好的,請帶路吧。”

布德裏斯領兩位客人遊覽了動物區。這兒主要展出該島和澳洲特有的動物,鳥類有吸蜜鳥、樫鳥、黑鵲、琴鳥、極樂鳥、黑鳳頭鸚鵡等;哺乳類有沙袋鼠、帚尾袋貂、環尾袋貂、袋鼬、斑袋鼬、塔斯馬尼亞袋獾以及毛鼻袋熊,當然也少不了最典型的澳洲動物鴨嘴獸和針鼴。他邊走邊介紹說,一億年前澳洲就與其他大陸隔絕了,所以本土物種大都比較原始,進化的時鍾在這兒明顯放慢了。比如,澳洲始終沒有進化出胎盤類哺乳動物,針鼴和鴨嘴獸甚至是卵生的。當年,恩格斯先生在讀到關於卵生哺乳動物的報道時,認為是記者弄錯了,曾大加嘲諷,後來還為此公開道歉。澳洲特有的針鼴也值得一提,它的哺乳方式非常特別,母針鼴沒有專職的**,而是在某處皮膚滲出乳汁供小針鼴舔食。所以,從針鼴身上可以反溯出哺乳動物**進化的途徑。

參觀一遍後,布德裏斯說:“現在領你們參觀我複活成功的袋狼,此前從沒人獲準參觀過。我的資助者不許我提前公開它們。他們的計劃是:等繁衍出足夠數量,首先在袋狼保護區露麵,把保護區建成一個真實的侏羅紀公園,讓保護區的名字變得名符其實。”他平淡地補充一句,“《侏羅紀公園》那部電影把複活滅絕動物這門技術弄得人盡皆知,但實際上,複活已經滅絕的古代動物,我才是第一人。”

他領兩人來到一個封閉的大院,用遙控器打開大門。院中有圓形鐵柵欄,欄中圍有麵積很大的石山和小溪。走近看,山石樹木間有幾隻袋狼——不是標本而是活的袋狼!這種奇特動物是從已經消失的曆史中重新返回現實世界的。它們體形似狗,頭似狼,身長有一米多,尾巴細而長。體毛又短又密,呈土灰或黃棕色,背部生有十幾條鮮明的黑色帶狀斑,有點像老虎的斑紋;母獸腹部有育兒袋,但眼下袋中都是空的。

柵欄內有一個工作人員正在投食,投的是半大的活雞。活雞是剪了翅膀的,咯咯驚叫著四散逃跑,袋狼們群起追逐。袋狼的奔跑方式非常奇特,有的像鬣狗一樣用四條腿奔跑,有的則像小袋鼠那樣用後腿跳躍——更奇怪的是,對於同一個個體,這兩種方式是可以互換的!布德裏斯說“本土物種比較原始”,這話不假。與非洲獵豹、獅子或亞洲虎相比,袋狼的身手明顯笨拙,有點像笨手笨腳的熊貓。當然,盡管笨拙,捕捉這些剪去翅膀的雞還是遊刃有餘的,它們都已經捉到雞,正貪婪地撕吃著。三個人伏在柵欄上觀看,那位叫哈裏斯的員工見來了客人,走過來笑著問了好,又返回去繼續喂食。等袋狼們吃完晚飯,布德裏斯把右手食指含在嘴裏,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圈裏散布的袋狼聽見了,立即朝這邊跑過來,它們顯然同布德裏斯很熟,從欄杆中爭著伸出腦袋讓主人撫摸,從喉嚨裏發生親熱的哼哼聲。

布德裏斯介紹說:“這就是袋狼,因為背部有類似虎的斑紋,又叫塔斯馬尼亞虎,是澳洲土生的大型肉食動物,早就滅絕了。我用基因克隆方法複活了它們,具體方法比較專業,你們願意聽我詳細講講嗎?”

本伊薩笑著搖搖頭,“我倆恐怕聽不懂的,也不感興趣,不必講了。我隻想問,它們確實是真正的袋狼嗎?”

“從嚴格的科學意義上說言之尚早。但我拿它們和真袋狼的標本作過嚴格比對,兩者形貌完全一樣。至於兩者的生活習性,參照先期移民留下的資料也沒發現什麽大的差別。其中最有力的一個佐證是:資料中說袋狼的行走方式很特別,可以熟練地四足奔跑或後足蹦跳,這種習性在地球動物界中是孤例,而我複活的袋狼正是這樣!你們剛才都親眼看到了。所以,至少以公眾的標準來看,它們就是真正的袋狼。”布德裏斯又問,“知道袋狼滅絕的原因嗎?”

“請講。”

“我剛才已經說過,澳洲的土生動物都比較原始,競爭能力太弱。五千年前,東南亞某民族來到澳洲,後來演化為澳洲土著的一支。他們帶來的家犬有些變成了野犬,在澳洲大量繁衍。處於原始階段的袋狼競爭不過高度進化的野犬,很快就滅絕了,隻有塔斯馬尼亞島因為與大陸隔絕,沒有野犬,所以袋狼未受影響,一直存活到歐洲移民到來。可以說,島上袋狼的滅絕完全是歐洲移民作的孽——那時為了保護家畜,政府出賞金大量捕殺袋狼。據記載,當時一共捕殺了二千二百六十八隻。在這個小小的塔斯馬尼亞島上,袋狼大概總共也隻有這麽多啊。最後一隻袋狼死於1936年,屍體被保存下來。多虧這樣,我才能得到袋狼的完整基因。”

他扭過頭,看著兩位客人的眼睛,加重語氣說:“你們知道嗎?歐洲移民在滅絕二千二百六十八隻袋狼的同時,還滅絕了他們心目中的另一種‘野獸’——五千名本島土著。本島土著與澳洲土著原是一體,但自打巴斯海峽出現、隔斷了本島與澳洲大陸的陸橋後,塔島土著就完全與世隔絕,最終形成了獨特的塔斯馬尼亞族群,在人種上歸為‘類黑人’。一百五十年前的澳大利亞政府就像捕殺袋狼一樣懸賞捕殺土著島民,價格非常低廉:殺一個成人五鎊,殺一個孩子兩鎊!政府出麵組織清鄉隊,隊員都由罪犯組成,但由警察領隊。這些清鄉隊非常‘敬業’,組織夜襲、設伏、下毒,無所不用其極。曾有四個‘英勇’的白人伏擊一群土著,僅以四人之力殺了整整三十人!勝利者把屍體拋下懸崖,得意地將該山命名為勝利山,這個名字一直沿用至今。這項清鄉政策的結果就是:本島土著在很短時間內被完全滅絕,一個也沒剩下。”他冷笑一聲,“眾所周知,在那個年代裏,歐洲移民在新大陸上的滅族行為非常普遍,包括在南北美洲、非洲和澳洲大陸。不過,要論幹得最徹底的,則非本島莫屬,可以用做教科書‘典範’。據記載,本島土著民中最後一個女人叫楚噶妮妮,死於1876年;最後一個男人名叫威廉·蘭納,死於1869年——後者顯然是一個歐化的名字,不是他的本名。”

兩位客人互相看看,沒有說話。現在,他們終於知道此人留在基地網站上那個名字的由來了,心中的疑慮開始消解。布德裏斯沉默了一會兒,三人相對無言。雖然時間還早,但這兒接近極地,太陽低垂在地平線上,有如中緯度地區的夕陽。夕照在袋狼身後拖出長長的影子。欄中一隻袋狼突然嚎叫起來,引得其他袋狼同聲相和。它們的聲音和狼嚎差不多,蒼涼綿長,就像對滅絕同族的哀悼。

布德裏斯繼續冷靜地講述:“最後死亡的那幾名本島土著引起了一些醫師的興趣,這些業餘人種學家認為本島土著是半獸人,屬於從猿到人的過渡種,值得保留下來用於科學研究——或做成人皮煙草袋也很珍貴。所以他們迅速行動起來,挖開墳墓偷取屍體,一時鬧得烏煙瘴氣。楚噶妮妮死前對這種下場非常恐懼,哀求把她全屍海葬,但沒人理會她這個可憐的要求。死後她倒沒有被剝皮,而是被解剖並公開展覽,一直到1945年才在外界施壓下撤展。不過很幸運,正是由於那些業餘人種學家的病態熱情,威廉·蘭納的屍體被完好保存,使我能夠研究他的基因。”

哈利德好奇地問:“你是否想把他也複活,就像複活袋狼一樣?”

本伊薩皺著眉頭悄悄搖搖手指。布德裏斯沒有理會哈利德,繼續著自己的話頭:“這中間有一個環節我至今沒理清——我剛才說過,塔斯馬尼亞土著在那次大屠殺中全部滅絕,一個也不剩。隻有個別混血兒,即捕海豹的白人與本島婦女生的後代,被白人父親帶出本島,饒幸逃過了大屠殺。但各種曆史資料都清楚表明,絕不會有本島土著的純種後代尤其是男係後代還能延續到今天。然而,我在比對威廉·蘭納的基因序列時發現,此人在大陸土著中保有直係後代,而且是男性種係傳下的!他的後代如何逃出本島,並延續了一百五十年一直到今天?也許本島土著滅絕之前,威廉·蘭納的某個兒子或兄弟被一位好心白人帶走,寄養在澳洲阿拉馬納部落中長大?但我在曆史記載中沒查到任何相關記錄,直到今天這仍然是一個謎。但從基因相似度來看,他絕對是威廉·蘭納的男係後代,這點毫無疑問。甚至連外貌都頗為相似——鬈發,黑色皮膚,蒜頭鼻子,這完全是塔斯馬尼亞類黑人種的特點,與澳洲大陸土著有明顯區別;後者一般都是直發和棕色膚色。”

兩位客人中,本伊薩的頭腦比較敏銳,已經猜出了他未說的話。他與同伴交換了一下目光,謹慎地問:“那麽,那位後代在哪兒?”

“我想你已經猜到了吧,他就站在你們麵前。”布德裏斯掏出一張照片,“給,這是那位威廉·蘭納的照片,是一百五十年前某位業餘人種學家拍攝的。你們可以把它同我的容貌比一比。”

兩人仔細觀看照片,再看看布德裏斯,兩者確實非常相像。

“我在一次很偶然的情況下發現了這種酷似,從那時起下決心改換專業,進行基因研究。其實當時我心中並不信服自己的猜測——我與威廉·蘭納在基因上為直係繼承——但沒想到被我不幸言中。”他冷漠地說,“你看,事情到這兒變得有趣了——原來我是一個悲慘民族的唯一孑遺,我的母族在一百五十年前被白人徹底殺絕了。我沒有一個同胞,澳洲大陸土著隻能算是我的遠親。我不知道本族的文化、語言和習俗,不知道本族信仰的神祇,甚至連姓氏都失去了。唯一留下的,是DNA中某種特殊的原子締合,在冥冥中印證著我的真實出身,可以說是上帝為那筆血債留下的債據。你們看,塔斯馬尼亞土著民和袋狼是一樣的命運——他們都是上帝扔在地球角落的棄兒,是進化樹上的落伍者;都被歐洲白人移民徹底滅絕,但又因特殊機緣而留下一絲可憐的孑遺。”

他撫摸著欄中袋狼的頭顱,久久未語。兩位客人也隨他沉默著,但興奮已經開始在兩人心裏跳動。看來他們這次來對了,這個黑鬼天才肯定會送他們一個超級大禮包的——既然雙方都有同樣的仇恨對象!兩人欣喜地等待著。

布德裏斯對客人說的都是實情,但並非所有實情,實際上,讓他最終下決心改換專業的契機是一個夢。就在他發現威廉·蘭納與自己的相似之後,他做了一個夢。夢境比較怪誕,但脈絡又出奇地清晰。在夢中,他是塔島土著的一員,在白人惡魔的火槍下絕望地逃命。塔島太小,與世隔絕,到處都有噴著火焰的槍口,根本無處可逃。家人和族人在恐懼中掙紮求生。那時他同大夥不一樣,他已經提前看到了橫亙在前方的命運——不光是他,他的家人,就連整個民族都注定要滅絕,祖先留下的血脈將在這一代被齊齊斬斷。這讓他的憤怒恐懼中摻雜了宿命的悲愴。後來,就在那座此後被命名為“勝利山”的山下,他和族人中了埋伏。當鉛彈射進頭顱的那一刻,他的靈魂飄飄搖搖升上天空,停在雲層上鳥瞰著這片孤島。他的目光突然有了變化,原本是“我”的目光,忽然變成“他”的目光;目光中原來是絕望、恐懼和仇恨,現在卻更多是憐憫和無奈。還有一個奇怪的感覺是,他其實是有力量改變這一切的,隻是他不能改,改了也於事無補。

這個夢境,尤其是夢中的情感體驗,實在是太強烈、太逼真了。夢醒之後,他就下決心改換專業,以便能從基因入手來還原曆史的真相……

他搖搖頭擺脫掉這些思緒,對兩位客人說:“這也是我邀請你們來的原因。走吧,回我辦公室細談。”

辦公室裏,那隻袋狼標本還在悲傷地望著遠方,就像在悲歎母族的命運。但這種悲傷已經凝固了,成了被時間之河拋到岸上的無用之物。

布德裏斯讓兩人坐下,“喝點什麽?我知道你們的教規中有禁忌,不準喝醉汁飲料等。咖啡怎麽樣?”

“來兩杯清水吧。”

布德裏斯給客人倒了兩杯水,自己則端著一杯咖啡,坐到袋狼標本旁邊的轉椅中。他正要開口說話,電話響了,他到辦公桌邊拎起聽筒,“羅伯特?嗯,沒問題。第一批二十三隻,其中雌獸十三隻,十天之內肯定給你運去。對,我一定嚴加保密,不會讓狗仔隊拍到照片。剪彩定在兩個星期後?可以的,我這邊沒有問題。”

放下電話後,他對客人說:“是袋狼保護區管理部主任羅伯特·巴拉克,他對這些活寶貝已經迫不及待啦。兩個星期後,袋狼公園將向公眾正式開放,政府總理等人都要前來剪彩——噢對了,知道巴拉克這個姓氏嗎?”兩位客人茫然搖頭。“我剛才講到勝利山名字的由來,講到以四人之力殺死三十名土著的白人英雄,那四人中就有一個姓巴拉克的,是這位羅伯特的高祖。”他補充道,“不過,今天這位巴拉克是相當開明的,從不諱言祖先的罪惡。他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噢,原來還有這樣的曆史因緣。”

“不奇怪。本島實在太小,曆史之河會多次交叉的。現在轉回正題吧。我的身世你們已經清楚了,我雖然是土著民,但其實是在白人社會中受的教育,在心理上一向自認是白人社會的一分子。我信仰的神祇也不是黝黑皮膚的某個大神,而是白皮膚的耶和華。但突然之間,我心目中的一切都崩潰了!你們可以想象得到我當時的心境。”

兩位客人點點頭,“我們理解。”

“在此之前,作為社會的精英階層——我一向是這樣自我定位的——我和其他人一樣信仰著這樣的天條:天道酬善,善惡有報。”

哈利德殷勤地迎合著:“先生你說得對。經書上說,行善者自受其益,作惡者自受其害。又說,凡作惡者每作一惡,必受同樣的孽報。”

沒想到他的迎合燒錯香了,布德裏斯毫不客氣地說:“不,這都是些屁話!既然我的母族已經徹底覆滅,而屠殺者的後代卻綿延昌盛,成了今天世界的主人,那麽惡人已經取得了徹底的、最終的勝利。要知道在生物的進化中,對勝負評判的唯一標準就是生存!既然曆史永遠無法逆轉了,那麽天道在哪裏?宇宙中懲惡揚善的好法官在哪裏?”

兩位客人無言以對。本伊薩想說“最終審判是在天國”,但連他自己也覺得這沒有什麽說服力,也就閉口了。

“不說這些了。依照大自然的冷酷邏輯,我的母族和袋狼都是進化的失敗者,理當被淘汰,我該認命的。但既然命運讓我得知自己的出身,偏偏又給我一個超級大腦,我想我總該做些什麽吧。當然,我沒打算用基因克隆手段來複活母族,就像複活袋狼一樣,那沒什麽意義。不過以我的智商,想給那些屠殺者的後代添一點麻煩應該是輕而易舉吧。現在我隻有一個信仰,那就是仇恨。我為什麽找上你們?因為這是你我共同的信仰。”

兩位客人高興地點頭,“對,這是我們共同的信仰。”

“雖然從人種上說你們也屬於白人。”

本伊薩幹脆地說:“這點你不必擔心,我們從沒把那些膚色相同的異教徒當成同胞。說吧,你想怎麽做。”

“那就恕我坦率了。半個世紀來,你們這些聖戰者前赴後繼,不懼獻身,這樣的勇氣值得佩服。但你們的方法太低效太愚笨。即便駕著波音飛機撞上世貿大樓,也不過殺死幾千個異教徒,又能造成多大損失?根本無法撼動這個世界的根基。你們奮鬥了半個世紀,不但沒有取得決定性勝利,反而日漸式微。依我看,你們必須改弦易轍了。”

兩個聖戰者互相看看,沉默了。盡管這個結論令人不快,但這家夥說得一點兒也沒錯。聖戰者的事業已經非常凋零,遠非幾十年前輝煌了。現在隻有少數聖戰者還在堅持,但其實對前途也已經絕望。也許就像袋狼和塔斯馬尼亞土著一樣,“聖戰者”這個物種很快也會徹底滅絕。那麽,麵前這個生命力強悍的黑鬼(既然他是某個滅絕民族唯一的幸存者)也許真有絕地求生的本領?

本伊薩迫切地說:“請指教。”

“最省力的辦法就是充分利用人類本性中的邪惡!現在雖然號稱是文明時代,但其實仍奉行著叢林法則。國與國之間表麵睦鄰友好,骨子裏卻猜忌、仇恨、互相提防,時刻想先下手為強。尤其像美國與俄羅斯、伊朗、朝鮮、委內瑞拉之間,印度與巴基斯坦之間,以色列和阿拉伯鄰國之間,遜尼派和什葉派之間,俄羅斯和格魯吉亞、波羅的海三國以及歐盟之間等,太多太多,不勝枚舉。人類至今仍把最高的種族智慧用於製造殺人武器,世界上存有幾萬件核武器及其他武器,足夠毀滅人類好幾次了——這樣好的玩意兒閑置不用豈不可惜?隻要想辦法挑動一兩個核國家先開火,就能把全世界拖進去。”

本伊薩說:“你說得很對。據我們的情報,現在各國之間的猜忌更甚,好幾個大國都在進行一項絕密的武器工程,投入了極大的財力物力和精力,甚至都顧不上對付我們了。”

“嗯,我知道這件事。據說某個國家開發出了全能隱形飛行器,對各種雷達及肉眼都能徹底隱形。其他各國非常懼怕,都在竭力追趕。所以,在這種猜疑氣氛中要想挑動某個國家先開火就更容易了。到那時,”布德裏斯平淡地說,“我很樂意有幾億人追隨我的母族同歸天堂。”

本伊薩突兀地問:“包括平民?包括婦女孩子?”

布德裏斯看看他,不改語調中的平淡,“被殺絕的那五千名塔斯馬尼亞土著都是平民,其中多半是婦女孩子。”

本伊薩笑了,“請原諒,我不是想冒犯你。沒別的意思,隻是想確認一下你的決心。”他斟酌著用詞,“你自己說過的,你曾經屬於社會的精英階層,曾經相信天道酬善啦、仁愛人道啦這類屁話,我擔心你對這些東西還不能完全免疫。好啦,既然你有這樣的決心我就放心了。我們這些被仇恨浸透的、手上已經沾滿鮮血的人更不會猶豫。請你指教吧,應該怎麽做?”

“交給我吧。那些一流核國家的核防火牆可能不易穿透,但我相信對付巴基斯坦、伊朗、朝鮮這樣的二三流核國家,總能想出辦法的。你不必管它們是幾流國家,反正隻要有一枚核彈在地球上爆炸,地獄之門就哐啷打開,再也關不上了。”

“你說得沒錯。那麽,你想讓我們做些什麽?”

“第一,放低姿態,讓恐怖主義的威脅從公眾視野中消失。隻要外界壓力減輕了,那些暫時合作的君子會更快地翻臉成仇。”布德裏斯微微一笑,“關於這些正人君子的德行,我想你們都清楚。”

本伊薩點頭認可,“當然。我們早就知道他們是什麽玩意兒。”

“第二,給我足夠的資金支持。”布德裏斯說出一個很大的數目,“據說,你們組織的資金來源已經大大萎縮?不要緊,世界上這麽多珠寶店、銀行、億萬富翁、持有名畫的博物館等等,搶劫幾百家就行了。再說,讓聖戰組織蛻變成一般的犯罪組織,也更容易麻痹那些異教徒國家。”

“好的,這個也沒問題。”

“第三,當然是人力支持啦,你們撥出一部分精銳歸我指揮,不用多,百十人就行,但一定得是甘願隨時進天國的勇士。”布德裏斯站起來說,“我的話完了,請把我的建議通報給你們的頭領。當然,你們肯定會再仔細調查,看我是不是美國或澳大利亞的特工,抑或是一個隻想騙錢的騙子。”

“沒人敢從我們組織騙錢的,那樣弄來的錢肯定不好花。”哈利德惡聲說。

本伊薩示意哈利德閉口。布德裏斯也沒有理會這句話,“什麽時候給我答複?”

兩位客人互相看看,本伊薩問:“我們可以單獨商量一下嗎?”

布德裏斯沒有回答,徑直走出辦公室,帶上門,一個人在外邊轉了一會兒。他敢肯定屋裏那倆人一定會接受他的建議,那麽他的人生之河很快就要急轉直下了。他會毀了這項傾注他五年心血的研究,讓“布德裏斯”在人間蒸發,轉世為複仇天使。此時此刻,他不由得想起他的朋友巴拉克,那是個性格開朗、待人親切的白人,從不諱言祖先的罪惡;也想起慷慨資助此項研究的公司,像必和必拓及力拓等。這些資助都是公益性的,是“罪犯的後代”對曆史的補償。就連他自己的知識也來自政府的免費教育,那是白人政府對土著民的照顧。客觀地說,澳洲白人在這一百五十年間確實變開明了,變得人性化了。但小善難抵大惡,個體的善難抵種族的惡,暫時的善難抵永久的惡。不管他們今天行多少小善,已經滅絕的塔島土著都再也不能複活了!所以,盡管從個人角度來說,他對巴拉克這樣的人小有歉疚,但小歉疚影響不了他的大計。

那兩位客人沒有耽誤多長時間,一會兒工夫就打開門,請布德裏斯進去。兩人的表情有明顯變化,尤其是哈利德,早先那種潛意識中的戒備猜疑已經完全消失,代之以殷情熱切,甚至有點兒諂媚。

本伊薩微笑道:“布德裏斯先生,你也清楚,這樣重大的問題是無法立即拍板的。我們立即趕回去向組織匯報,會盡早給你答複,最長不超過一個月。我和哈利德向你保證,我倆會盡一切力量說服組織,接受你的建議。”

布德裏斯平靜地點點頭。

“另外還想說一件我倆的私事。”本伊薩扭頭看看同伴,不知為什麽有點難為情,“我倆已經商定,不管組織能否接受你的建議,我倆都要跟著你幹,我們把後半生交給你了。先生能否接受我倆的效忠?”

布德裏斯看著他倆,沒有立即回答。那兩人訕訕地笑著,殷切地看著他。兩人都是被仇恨浸透的聖戰者,但這些年來,他們對聖戰的前途已經絕望了。現在,這位從天而降的黑皮膚複仇天使為他們描繪出一片光明的前景,兩人當然要緊緊抓住它。

布德裏斯最終點了點頭,“好的,你們兩個星期後在利雅得的香格裏拉飯店等我,我們一塊兒到伊朗去。這個目的地要對所有人保密,包括你們的組織。”

他提前透露了自己的秘密行程計劃,實際是以這種方式接受了兩人的效忠。哈利德領悟到這一點,喜上眉梢,忙不迭地點頭答應。本伊薩則在喜悅中夾雜著疑慮:在聖戰者心目中,那些波斯拜火教徒的後代從來不是真正的穆斯林;而且伊朗對外國人控製很嚴,在那兒沒有多少自由活動的空間。根據地的選擇是件大事,不容草率,他想鬥膽建議布德裏斯慎重考慮。

布德裏斯猜到了他的心思,微笑著說:“當然,伊朗那個國家作為根據地有諸多不便之處,但你們知道我為什麽選中它?”

哈利德茫然地搖頭,本伊薩也搖搖頭。

“不必急著回答,回去好好想想。”

本伊薩突然想到了。“霍爾木茲海峽?”他遲疑地問。

布德裏斯讚賞地看看他,沒有再說話,起身送客。本伊薩還算聰明,能這麽快就猜到個中原因。這道海峽窄且淺,既是全世界最重要的石油大動脈,又是美國第五艦隊的必經之路。地球上再沒有比這兒更好的針對航母的設伏地了。布德裏斯已經在心中勾勒出一個清晰的場景:核火焰在霍爾木茲海峽升起,全世界為之顫抖,而他將盡情品嚐這道複仇大餐。這件事的完成絕非一蹴而就,也許需要十年、二十年。但不要緊,既然他是在清算一筆一百五十年前的宿債,不會在乎多等幾年的。

兩個星期後。

今天是塔斯馬尼亞袋狼保護區的盛大節日,甚至可以說是它真正誕生的日子。保護區管理部主任羅伯特·巴拉克忙昏了頭,忙碌中也非常興奮。從今天起,保護區將正式接收複活的袋狼並對外開放。這個空殼子的保護區即將名至實歸,成為真正的袋狼保護區了。他們把“侏羅紀公園”從銀幕搬到了現實世界。全世界的遊客會慕名而來,這將給塔島旅遊業帶來極大的振興。

兩天前,二十三隻袋狼已經從霍巴特動物園秘密運到這兒,關在一個封閉的小院子內,這是為了對記者封鎖消息,免得他們提前把照片捅出來。複活袋狼的功臣布德裏斯和喂養袋狼的園工哈裏斯也來了,他倆一直躲在那個小院子裏,照料還不習慣新居的袋狼,也為了躲避無孔不入的記者。今天上午九點,澳大利亞總理一行貴賓將到達保護區,親自為保護區的“重生”剪彩,而二十三隻珍貴的袋狼也將在那個時刻,通過各家全球性媒體的鏡頭展現在世界麵前。

因人類的罪惡之手而滅絕的上帝造物,又借科學之手回到它的祖庭。自從袋狼複活工程開始實施,巴拉克同布德裏斯打了五年交道,兩人成了不拘行跡的密友。後者黑鬈發,黑皮膚,蒜頭鼻子,模樣酷似本島土著中最後一個男人威廉·蘭納(巴拉克在檔案中見過那人的照片),所以巴拉克有時戲稱密友是“還魂的塔斯馬尼亞佬”。其實布德裏斯是澳洲大陸土著,與本島土著隻有很遠的血緣關係,倒是巴拉克才是土生的本地人——所謂土生,是指他的祖先從1802年就乘一艘囚犯船移居此地了。坦率地說,本島上發生的所有罪惡,無論是針對袋狼的還是針對土著民的,都與巴拉克這個姓氏密不可分。記得在2016年,即袋狼保護區成立五十周年時,羅伯特·巴拉克以筆名在《堪培拉日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他說,曆史上有些錯誤和罪惡是無法彌補的,就像對袋狼的屠殺,即使能以基因克隆手段來複活它們,也畢竟不是曆史上曾經存在的真正的袋狼。今天,澳大利亞政府為已經滅絕的袋狼建立了一個空殼子保護區以表達懺悔,但對同樣命運的塔斯馬尼亞土著呢,有誰想到為他們也建立一個“空殼子保留區”呢?

澳洲社會確實相當開明了,文章發表後,報紙續發了很多讀者來信,絕大部分支持巴拉克的觀點,並表達了對祖先罪惡的懺悔。但也有不少狂怒的反駁者,其中一位是巴拉克非常熟悉的——老巴拉克,他九十四歲的祖父。祖父不知道那篇文章是孫子寫的,在信中大罵這個“享受著祖先的恩惠又詆毀祖先”的作者,說他不配當澳大利亞人的子孫。老巴拉克說,當年那些土著黑鬼天生是卑鄙的家夥,是偷羊賊,是妄圖強奸白人女子的色狼,是長滿寄生蟲的肮髒半獸人,是不信上帝的異教徒。那時白人不得不對他們開槍隻是正義的自衛。還說他雖然沒趕上那個時代,但他會勇敢捍衛祖先的聲譽。等等。

看著祖父的文字,巴拉克隻能搖頭。那天布德裏斯正好也在,閑談中巴拉克說,知識界常有人談到白人在“道德上的傲慢與無知”,老巴拉克便是一個典型,而且,你根本無法說服這些老頑固,他們的觀念已經成了大腦中的固化程序,終其一生無法刪改了。記得那天布德裏斯的表情有點反常,他沉默了很久,最後平淡地說:“你不妨告訴你祖父,非常遺憾啊,他祖先的功業尚未圓滿,那些長滿寄生蟲的、卑鄙肮髒的半獸人還沒殺絕哩,這兒就有一個還魂的威廉·蘭納。”

巴拉克吃驚地看看他。布德裏斯當然是在開玩笑,不過,他的玩笑裏包著一根尖銳的硬刺,它既深深刺傷了說話人自身,也刺傷了巴拉克。他沒有接布德裏斯的話頭也沒再談過類似的話題。而且自那天之後,巴拉克再沒喊過布德裏斯“還魂的塔斯馬尼亞佬”。

8點20分,巴拉克接到電話,說飛機已經降落,貴賓車隊馬上就要離開霍巴特機場了。巴拉克最後一次檢查現場。那個關著袋狼的院子仍然大門緊閉,門外有一架攝影用的升降機,升降籠高高懸於半空,一個攝影記者坐在籠裏,用手勢向他比了一個OK。巴拉克來到保護區正門,眾多記者分列兩旁等候,有《太陽報》、《堪培拉時報》、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塔島電視台和眾多國外媒體。巴拉克和熟識的記者打了招呼,站在隊伍前等候貴賓車隊。突然他注意到,那個封閉院落的院門開了一道細縫,一個人擠出來,隨手關緊院門,向這邊招手——是那位園工哈裏斯,表情驚惶失措。巴拉克情知有異,撇下這邊的人群快步迎過去,低聲問:“怎麽啦?發生了什麽意外?”

哈裏斯臉色蒼白,喘息著說:“全死了,二十三隻全死了!”巴拉克像挨了重重一擊,腦袋一下子變為空白,“肯定是被毒死的,我一刻鍾前投放鮮肉時還好好的呀!肯定是肉中被下了劇毒!”

“能不能救過來?布德裏斯呢?”

“投食時他還和我在一起,這會兒突然失蹤了!”

巴拉克心中叫苦,知道今天的剪彩似肯定要完蛋了,在眾多鏡頭和貴賓麵前,他必得度過一段尷尬的時光。但那倒是不值得擔心的小事,對他打擊最重的是二十三隻袋狼的死亡,那可是保護區的至寶,是他一生努力的結晶——袋狼的複活從技術上是布德裏斯的功勞,但巴拉克為後勤保障也耗盡了心血!他思考片刻,先返回大門**代一個下屬,說貴賓們抵達後先領到辦公室稍事休息,至於以後怎麽安排,他苦笑著說,等他通知吧。然後,他撇下驚異的記者們,跑步返回那個關袋狼的院子,讓哈裏斯打開門,兩人閃身進去,把大門重新關好。

院裏果然是一片狼藉,袋狼橫七豎八躺了一地,口鼻處都掛著血跡。很多已經不會動了,有幾隻還在地上抽搐著、喘息著,用失神的目光看著天上。牆外升降機上的那個記者已經發現了異常,這會兒隔著院牆向這邊猛勁兒拍照,巴拉克看見了,但無暇製止他——也用不著製止了,袋狼全部橫死的消息肯定會馬上傳開,瞞不住的。院裏找不到布德裏斯,打他的手機,隻有單調的提示音: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巴拉克隻好先打通霍巴特動物園獸醫的電話,讓他盡快趕來,獸醫說即刻就到。巴拉克打電話時,園工哈裏斯忽然想到一點,但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說——此刻說這件事,無疑表明他懷疑布德裏斯是嫌疑人。這怎麽可能呢,袋狼之父竟然是殺死袋狼的嫌犯?但他想了想,還是決定說出來。

他謹慎地說:“主任,有一點情況,布德裏斯先生讓我在揭幕前保密的。在那兒,他今天早上做了一些改動,具體改動內容他沒讓我看。”

他指著門口蒙著彩色綢布的大理石碑,那原是等貴賓們來揭幕的。綢布下麵,在原先的“塔斯馬尼亞袋狼保護區”的名稱上方,用花體字新增了“真正的”這個定語。相信所有人在親眼看到活袋狼的同時,對這個定語都要會心一笑。這個小花絮是布德裏斯提議的,巴拉克很高興地同意了。現在布德裏斯做了什麽改動?巴拉克走過去,狐疑地掀開綢布。上麵的文字的確變了,大理石麵全部被白紙覆蓋,白紙上是幾行粗大的黑字:

致屠殺者的後人:

小善難抵大惡

還魂的威廉·蘭納

巴拉克心中猛然一震,忽然想起布德裏斯說過的一句話:“那些長滿寄生蟲的、卑鄙肮髒的半獸人還沒殺絕哩,這兒就有一個還魂的威廉·蘭納。”那個玩笑……也許並非玩笑!他在這幾行文字前呆立片刻,一個令他難以接受的陰冷真相在心中慢慢成形。

他回頭苦笑著說:“不管怎樣,我得去迎接貴賓了,去熬過我一生中最尷尬的時刻。哈裏斯,你馬上報警吧。”

哈裏斯吃驚地看著主任——主任無疑已經確認那位袋狼之父就是凶手了。巴拉克沒有多加解釋,點點頭算是回答哈裏斯的疑問,又搖搖頭,歎息著匆匆趕往大門口。哈裏斯也不再耽誤,跑回辦公室,打通了警局的電話。

第三章

1

薑元善小組的第一次隱形實驗是在中原基地的地下試驗室進行的,時間是他們“十一位聖鬥士”進入基地九年之後。他們先是花了三年時間學完大學本科和研究生課程,之後,何世傑做了一個相當大膽、不循常規的決定:不把這群孩子分派給其他資深研究者當助手,而是把他們單獨編為一個小組,以薑元善為組長。他認為在這種全新的研究中,飛揚不羈的想象力可能比經驗更重要。

幸運的是,這個賭注下對了。九年之後,正是薑元善小組率先取得了突破,雖然隻是初步的階段性成果。

地下室的穹頂有四十米高,一個銀色球體懸在離地板三十五米處,被三根細細的繩索固定著。為了盡量減少吊繩對隱形性能的影響,他們使用的是碳納米繩,非常細,肉眼幾乎看不到。所以在眾人眼中,這個銀球是靜靜地憑空懸浮,就像懸浮在夢境裏。一台吊車升起吊臂,嚴小晨坐在吊籃裏,被緩緩送到銀球前。銀球門打開了,是類似照相機快門的旋開式艙門,當它打開時,銀球像極了一隻眼睛,一隻明亮聖潔的天眼,幽深的黑色瞳仁居高臨下,靜靜地俯瞰著塵世。身材玲瓏的嚴小晨因為距離較遠而變得更小了,像一位拇指仙女,正輕盈地飄到那隻天眼中去。吊臂縮回,嚴小晨回過身,探身到“瞳孔”外,微笑著向大家揮揮手,然後又進去了;那隻天眼也合上了眸子。

這隻銀球是由薑元善小組的十一個人親手造出來的,對於他們原本毫無神秘性可言,但在此時此刻,它突然被賦予了夢幻般的美,神話般的美,美得讓人屏息和敬畏。銀球不大,直徑隻有兩米。它那層能讓光線繞行的由超材料製成的外殼相當厚,所以,直徑兩米的銀球內部隻有很小的空間,隻能容納身材玲瓏的嚴小晨。

參加此次試驗的有薑元善小組的十一個人,還有研究所裏的其他小組:何小組(由何世傑親任組長)、劉小組、金小組和胡小組,共五十多人。他們都分散守候在主控屏幕或各個觀察點上。雖然銀球的上下左右前後布置了很多光學攝像機、紅外攝像機以及各種雷達(毫米波、厘米波、微波和米波,雙基站和單基站),但薑元善還想以肉眼觀測作為補充,他認為這才是最可靠的。

現場指揮是朱鬱非、九年過去,這個小胖子瘦多了——薑小組繁重的工作起到了有效的減肥作用。此刻他正按照程序,依次詢問各觀測點和銀球中的嚴小晨是否已做好準備。二十六歲的薑元善與五十六歲的何世傑站在他身後。今天的薑元善完全沒有成功的喜悅,反倒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他指指天上,沉重地對老何說:“今天是咱們的第一次試驗,我估摸著它八成也趕來了,此刻正懸在咱們頭頂上呢。”

他說的“它”,當然不是指眼前的銀球,而是指九年前遭遇的隱形飛球。那以後,飛球再沒在中國出現。當然它不可能沒來過,隻是沒有顯形罷了。這九年來它顯然沒閑著,從國外傳來的情報中,時刻能嗅到它遍布全球的蹤跡。中國的蚩尤工程,雖然執行了最嚴格的保密措施,但恐怕難以躲過它的眼睛。

在第一次專業會議上,主席曾估計,發現飛球應該比較容易,而製造它則比較困難。但研究的實際進程恰恰相反:在薑小組中,嚴小晨主要負責“製造”,到今天已經取得了階段性成果;薑元善是負責“發現”這一項的,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取得真正的突破。

從薑的這句話中,何世傑能觸摸到小夥子的沉重心情。他笑著拍拍薑的肩頭,“不要急,相信你這邊也很快會取得突破,揪住那個隱形魔鬼的尾巴。”

朱鬱非完成了詢問程序,回過頭征求兩位的意見,兩人都點點頭。小朱回過頭,鄭重宣布:“試驗現在開始。嚴小晨,啟動可見光消隱功能。”

五十多雙眼睛和二十四個鏡頭緊緊盯著銀球。銀球慢慢變得虛幻,變得半透明,然後突然在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但看看各種雷達的屏幕,那個球體還好端端地停在原地。指揮大廳的工作人員都安靜地工作著,沒有人發出歡呼,但無形的興奮在人們的心裏躍動。隻有薑元善搖搖頭,向老何指指銀球的背後,“可見光隱形有缺陷,沒能完全解決。”

何世傑點點頭——銀球雖然消失了,但其背後的一個圓形範圍內的景物有畸變,注意觀察還是能分辨出來的。

試驗總指揮下達第二道命令:“嚴小晨,啟動雷達消隱功能。”毫米波和微波雷達屏幕上的圖像也消失了,米波雷達屏幕上的球體變得模糊但沒有完全消失——顯然雷達消隱功能也不太完善,不能做到全波段範圍內完全隱形。不過,米波雷達本身也不能精確定位,所以屏幕上隻是一邊界模糊、似是而非的亮斑。

“在場人員戴好墨鏡。”大家都戴上墨鏡,“啟動探照燈。”

地麵上一束光柱突然射出,極為強烈,把巨大的地下試驗場淹沒在強光中。強光罩住銀球所在的位置,那兒仍然什麽也看不到,但在銀球的輪廓之外有模糊的閃光,閃光時斷時續,組成了一個大致比銀球大一倍的球包絡麵。

“熄滅探照燈。啟動激光。”

強光熄滅,一束明亮的藍色激光隨之射出,在所經之處燒出淡淡的青煙。激光罩住銀球所在的位置,人們依然看不到銀球,但銀球之外的閃光仍時隱時現,其方位和形狀同剛才一樣,隻是廣度更強一些。

“熄滅激光。”

地下試驗室回到普通的照明燈光下。銀球所在位置仍然一無所見。

“嚴小晨,關閉所有消隱功能。”

突然間,銀球在原來位置出現了,也同時出現在各種雷達屏幕上。在場人員爆發出喝彩聲。銀球的瞳孔旋開,嚴小晨在瞳孔處出現,笑容燦爛地向大家揮手,然後坐吊籃下來。何世傑急步迎上去,同她熱烈擁抱,“好樣的小晨,祝賀你的成功,祝賀你們小組所有成員。”

其他四個小組的成員雖然免不了失落,但興奮情緒是主流,也都過來向他們祝賀。嚴小晨和薑元善互相看看,倆人當然都很欣喜,但欣喜是有限的。

薑元善維著眉頭說:“所長你知道,這次並不是完全成功了。它的光學消隱還不徹底,剛才你看到了,它後邊的景物有畸變;在米波範圍內的雷達消隱功能也不完善。還有一個更大的難題:飛球一旦被探照燈或激光罩住,雖然它仍然不可見,但不知為什麽,會在銀球範圍之外出現微弱的閃光。我們一直想辦法消解,但都沒做到。”

關於最後一點,老何已經知道並且考慮很久了,“小薑,我昨天萌生了一個想法,你們看有沒有道理。咱們是不是可以換個角度去想——也許這正是隱形飛球的罩門?也就是說,就連‘那個’飛球,在強光或強激光下說不定也會有類似閃光?反正到現在為止,咱們還沒能用光柱來罩住它,也沒聽說哪個國家這樣做過。”

薑元善和嚴小晨迅速交換了一下目光,嚴小晨說:“所長你說得對。這段時間我們一直沒能跳出圈子考慮,隻想著是隱形功能不完善,隻顧忙著消解。我們會繼續試下去,如果不管怎麽努力也消解不掉,也許它正是隱形飛球的罩門。”

薑元善說:“還有另一個大難題呢。擺長有負責的等離子驅動也已經取得了突破,估計下一次試驗就能安到飛球上。不過到那時,噴焰的隱形又該讓我們頭疼了。如何讓噴焰在可見光範圍和紅外範圍內隱形,目前連理論設想都沒有。”

“不必喪氣,也不要太急躁,一步步來嘛。”何世傑笑著拍拍他的肩,“再說,暫時做不到對噴焰的隱形並不影響你們開發‘發現’技術,不耽誤實現主席說的第一個目標,對不對?”

“那倒不假。”

“那就先發現它和打下它!這正是主席給我們的首要任務嘛。”

試驗結束,其他四個小組的成員完成各自的觀察報告後先一步離開了。何世傑把薑小組的十一個人攏到一塊兒,說:“再次祝賀你們!雖然隻是階段性成果,但既然迎春花已經綻放,百花盛開的時候還會遠嗎?你們的弦不要繃得太緊,該鬆一鬆了。我宣布,對你們實行七天強製休假,這七天都去給我遊山玩水,誰也不許提工作一個字。”

徐媛媛說:“何大叔你饒了我們吧。出去玩兒是好事,可我們實在怕了你的‘正軍級待遇’——武警便衣的一大群,特別是便衣們,個個都有入木三分的賊眼,看你一眼能把你的衣服都剝光。有他們跟著,什麽興致都給毀了。”

老何笑了,“這回我找了個好地方,保證武警便衣什麽的不出現在你們視野裏。上次是你們中的哪一位,是媛媛還是劉濤?說你們最想去的是這樣一個地方:有山有水,山是濃綠的,水是清碧的,水邊有潔白的細沙沙灘;周圍非常安靜,隻能聽見水聲、鬆濤和鳥囀;空氣中彌漫著鬆脂和青草的氣味;沒有閑人,想裸泳都可以。”他大搖其頭,“你們的要求太高啦,這哪裏是人間,分明是七仙女沐浴的天池嘛。不過,”他有意停頓一會兒,才抖出結果,“這個地方我已經找到了。”

眾人一片歡呼,“真的?”

“當然。明天就送你們去。”

“何大叔你也得去!”

“我當然去。不過,弄個老頭子摻在年輕人中間,肯定影響興致。我隻去一天就回來。反正各個小組都要輪著去,我每個組陪一兩天,也把整個假期全賺回來了,你們說對不對?”

2

第二天早上,兩輛寫著“中國青年旅行社”的越野麵包車出城向西北開去。何世傑兌現了他的諾言,這次果然沒有武警開道。但薑元善很快發現,每個要道口都有一輛車悄悄停在那裏,雖然沒有警徽,但顯然是負責警戒的。有時可以遠遠望見有便衣在橫行道路上設卡,阻攔著來往車輛。不過,夥伴們都在興高采烈地觀景,薑元善便裝著沒有發現——也許夥伴們也看見了但不願點破吧。

麵包車又走了兩個小時山路,其中有一段是幹河床,最後停在一個山坳裏。大家下車後眼前一亮,齊聲歡呼起來。這兒果然是何所長昨天描繪的仙景——青山綠水,一道山溪在穀底匯出一個不大的湖泊。湖水清碧,以石為底,隻有寥寥幾根水草在水中搖曳。水中有些小魚,都是很袖珍的樣子,印證著“水清難養大魚”的俗語。盛夏的太陽已經升到半空,但在山林的懷抱中明顯消減了熱度,變成了溫情脈脈的注目。湖中心漂著十幾個五顏六色的救生圈,用細繩錨在湖底,在原地**漾著,在水麵上用繩索連成一圈。湖東岸比較舒緩,有一片很大的沙灘,全是白得發亮的細沙。沙灘外是綠油油的草地,散落著十幾頂色彩鮮豔的單人帳篷,就像草叢中鑽出的大蘑菇。姑娘們迫不及待地脫了鞋襪,赤腳在沙灘上瘋跑。

薑元善笑著捅捅老何:“這片沙灘花了多少錢?顯然它是人造的,這條小山溪衝刷不出這麽大的沙灘。再說,沙灘與周圍的接茬兒也顯生硬。”

老何笑了,這片沙灘確實是用海沙人工鋪就的。“就你猴崽子眼尖。這片沙灘是花了些錢,但是值。為啥?這兒離研究所近,來去不用坐飛機——你知道,為安全考慮我最怵讓你們坐飛機——而且環境封閉,便於警衛。以後這兒就是咱研究所專有的休閑基地,又安全又省錢。五個小組輪流來。冬季嫌冷可以不來這兒,其他假期都在這兒過。”

現場隻有一名便衣,一個三十多歲的帥哥,非常幹練的樣子。他過來向老何行了禮,同組長小薑握握手,作了安全交代:“所有警衛都安排在直徑五千米之外,方圓五千米之內的區域你們可以任意遊玩。警戒範圍之內還有一小段長城,你們想去爬長城也行。看,就在那兒。”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山背上果然有一段長城,就像巨龍在山穀婉蜓行進中偶然露出一段脊背。看見長城,再估算一下出城後行駛的時間,薑元善對這兒的地理位置大致有數了。

“湖心有一片區域超過一人深,為了絕對安全,原打算嚴令你們必須穿救生衣下水的,”便衣笑著說,“但估計你們不願受這個拘束,所以我們沿深水區的邊線錨定了十二個救生圈,你們下水玩時注意那個區域就是了。”

“謝謝,你們想周到。”

“每頂帳篷裏都有對講機,有什麽意外情況呼我們就行。食品什麽的也都備齊了,單是熟食就足夠你們吃七天。要是想自炊也行,那頂最大的帳篷裏有鍋灶,有米麵油鹽菜蔬調料;使用燃氣爐時請注意防火。好啦,安全事項已經交代清楚,我該盡快消失了,免得在你們眼前晃來晃去地惹你們煩。”

薑元善同他握手,在手上加大力度,“我們是一群不好伺候的主兒,給你們添麻煩了。”

“理解萬歲,理解萬歲。”

姑娘們都已經在帳篷中換了泳衣。全是那種最前衛的三點式,這是昨天以徐媛媛為領袖的姑娘們做出的統一規定。所以雖然隻有四位美女,但已經把這片沙灘裝點得美麗逼人。便衣帥哥看著說,真想留這兒飽眼福啊,可惜任務在身,隻能忍痛離開了,然後向老何行了軍禮,快步隱入林中。

姑娘們活動著手腳,準備跳下去。劉濤說:“可惜了,其實這樣美的地方,辦成天體浴場更過癮。”

孫可新和林天羽立即表示支持,“好提議!請何所長批準吧。”

老何笑著沒說話,徐媛媛撇撇嘴說:“這樣的事還用誰批準?來,我帶頭脫,但你們都得跟著。誰要是退縮,就是口實不一的偽君子。”

她真的開始脫三點式泳衣,薑元善笑著警告:“媛媛,你別看眼前沒有武警便衣,但這兒肯定不在他們視野之外,樹叢中有多少大口徑望遠鏡在瞄著哪。”

徐媛媛不認為這個警告有什麽威懾力,仍然不慌不忙地脫光衣服,跳入水中,動作優雅地甩臂遊著,一邊回過頭來挑戰地看著夥伴。她修長白皙的胴體在清澈的水中纖毫畢現。莊敏和劉濤兩位姑娘沒有猶豫,也脫光衣服跳下去,三條美人魚在碧波中嬉戲。幾個男孩也如法炮製,脫光跳了下去。這會兒岸上隻剩下老何、薑元善、嚴小晨和林天羽。老何對水裏的幾位說:“喂,你們也該有點敬老精神吧,照顧照顧我的保守觀點。”

徐媛媛在水裏笑著,“何大叔你要是看不下去,就弄條毛巾把眼睛蒙上。喂,你們仨,為啥不跟著來?林天羽,你想當偽君子?”

林天羽嬉皮笑臉地說:“徐媛媛你算上當了。我這會兒要學牛郎哥把你的衣服偷走。你想要回衣服就得當我老婆。”

“行啊,我和織女一樣都是結婚狂,正愁嫁不出去呢,就盼著你們哪位當牛牛哥啦。”

她沒說牛郎哥卻說成牛牛哥,顯然是把秋波送給薑元善了。薑元善聽出她的話意,笑著沒接腔。論容貌,媛媛在幾個姑娘中是排頭份的,既漂亮又性感。奇怪的是,今天她以**示人,“性感”反而淡化,隻餘下天生的麗質,就像荷葉上滾動的晶瑩露珠。她一直沒有遊遠,顯然是在等著“牛牛哥”,一雙大眼睛勾魂攝魄。薑元善沒有接過她的秋波,從內心講,他是像父親那樣的老派人,更喜歡另一種類型的女性。

老何說:“喂,既然有‘始作俑者’,你們也跟上去吧。至於我這個老頭子就免了,我坐在岸邊欣賞就行。”

三個年輕人開始脫衣服,不過林天羽確實兌現了他的話,在下水前先把徐媛媛的衣服偷走,在沙灘上挖了一個坑,埋掉衣服,再把沙麵抹平,然後嘻嘻哈哈跳下水去。老何注意到,已經脫掉泳衣的嚴小晨突然僵住了,臉色變得慘白,死死盯著林天羽埋衣服的地方,就像那兒是引力強大的黑洞。薑元善也發現了她的異常,輕聲問:“小晨你怎麽啦?你臉色好白。”

嚴小晨回頭迅速掃了一眼所長,把已經脫掉的泳衣重新套上。她說,我突然有點頭暈,小薑你也別下水了,陪我到旁邊坐一會兒。

薑元善也穿回泳褲,嚴小晨挽著他的胳膊,向遠處走了幾十米,兩人依偎著坐下來。在兩人離開之前,嚴小晨又掃一眼何所長,看他明沒明白自己的情緒反應從何而來。

何世傑明白了。這九年來他幾乎忘記了那件事,但嚴小晨如此強烈的情緒反應喚醒了他的記憶。這會兒他突然地、非常真切地意識到,薑元善父母說過的事不僅確實發生過,而且在所有相關人等的心裏都割出了一道深深的傷口,其殺傷力甚至能延續到二十年之後!而諷刺的是,唯有當事人薑元善懵然無知,對那個事件沒有任何記憶。

何世傑苦笑著想,這該是這位失憶者的福氣吧。

這件事把何世傑的好心緒一下子毀壞了。他同薑元善已經有了近乎父子的情感,實在不願把他與“邪惡”這樣的字眼連在一起。在這些年的觀察中,他一直沒發現薑元善身上有邪惡的影子。但是——萬一如薑元善父母所擔心的,某一天,走上高位的薑元善像明神宗那樣本性萌發,誤國誤民,作為推薦者的何世傑也會被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

但現在他能怎麽辦?他能因為一個六七歲孩子的一件錯事就給他加上“本性邪惡,限製使用”的評語?那樣做就太可恥了。所以——他隻有強迫自己忘掉那件事。

但他無法擺脫灰暗的心境,也不想留在這兒影響年輕人的情緒,就悄悄打電話要來一輛車。他臨上車時,那邊的薑元善看見了,趕緊站起身,準備跑過來挽留他。何世傑遠遠向他擺手不讓他過來,自己則鑽進車裏,催司機立即開走。

何所長走了,薑元善和嚴小晨依偎著坐在湖邊,手裏玩著沙子,看遠處的夥伴們在水裏嬉戲。從九年前第一眼看見嚴小晨,薑元善就對她有一種朦朧的親近感,還曾把她拉到一場讓人臉熱的綺夢中。不過總的說,那時他還是青澀的小青杏,不大解風情,也不把嚴小晨當成異性。像現在這樣遠離夥伴、身體相偎,在他倆的交往中,在薑元善的人生中還是第一次。他能感覺到年輕姑娘的熱度洶湧地傳過來,使他有觸電的感覺。他聞著女性的體香,看著小晨濕潤的目光,男人的情欲蘇醒了,不由得萌生出一種強烈的欲望,想把姑娘緊緊摟到懷裏,把自己的嘴唇貼到那對濕潤的嘴唇上。為了克製這種欲望,他挪得稍稍遠一些,把目光移到遠處,向小晨指點著那段若隱若現的長城。他說,從方位上看,這一段應該是秦長城吧,是名將蒙恬修造的。說起來,華夏民族的確比較保守,當年秦統一六國後其兵力絕對是天下數一數二,與當時處於全盛時代的古羅馬難分伯仲。但奇怪的是,古羅馬用戰車開辟了一個橫跨歐亞非的大帝國,秦始皇卻基本沒有向外擴張,倒去費心費力地修造長城,把自己圈到一座大城堡裏。甚至大建兵馬俑坑,把世界一流的兵力埋到地下!你說這種心態怪不怪?

小晨的情緒反應這會兒已經過去了,微笑地看著“牛牛哥”的側影,聽他神侃。女孩子成熟早,幾年前她就已經把薑元善放到心上了。薑元善是個近乎完美的男孩子,值得她去愛,值得她同徐媛媛去爭奪,但早年的陰影和傷痕一直在頑固地朝反方向拉著她。一直到剛才,在自己有強烈情緒反應、而薑元善懵然無知的時候,她心中的石頭才徹底放下。薑元善已經徹底忘了“牛牛”那段經曆,他已經是一個新人了,自己幹嗎還對舊事念念不忘呢。那樣對他太苛刻了,何所長說得對,不能因為一個人在孩童時期的一件錯事就懲罰他的一生。

但神侃的薑元善似乎想到什麽,忽然沉默了,清澈的目光變得矇矓,變得沉重,眉頭鎖在一起。小晨敏銳地感覺到他的變化,小心地問:“元善哥,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說來話長。那是一個雷區,我從沒對任何人談起過的。”

小晨略為躊躇,笑著說:“什麽呀,這麽正顏厲色的,說說看。”

薑元善沉悶地說:“你知道我在六歲半時因為頭部受傷患了失憶症,在那之前的什麽事都想不起來了。不過,這會兒坐在水邊,坐在這沙灘上,我突然有點模糊的感覺,好像在這河邊曾發生過什麽事。”他沒有把握地說,“好像和林天羽有關?這怎麽可能呢?但肯定是他在沙灘上埋衣服時,勾起了我的模糊感覺。”

小晨把驚訝藏在眸子深處,連忙打岔,“想不起來就別想了。這會兒應該有更好的事去想,比如,如何和一個女孩子談情說愛。”

薑元善仍沉浸在沉悶陰鬱中,“但是……在那之前,我一定幹過一件很邪惡的事。”

“邪——惡?”

“我不知道是什麽事,家人一直閉口不提,隻要我一問及童年往事,他們就很痛苦。我已經學會躲開這些,把失憶前的人生完全剪掉。不過,正因為親人們閉口不提,我才知道一定發生過什麽事,很壞的事。”

小晨放心了,笑著說:“我知道。姚阿姨告訴過我。”

“什——麽?”薑元善吃驚地瞪著她。

“說你六歲以前就耍流氓,偷偷吻過鄰居女孩子。”

薑元善很煩躁,“別打岔,我是認真的!”他意識到自己的粗暴,扭頭看看小晨,“對不起,我這會兒情緒不好。這些年來我一直強迫自己忘掉這件事,但是不行,它會偶爾在記憶中浮起,像惡魔一樣若隱若現地窺視著我。我擔心,一旦它在我的意識中完全清晰化,也許……會劈裂我的人格。”

嚴小晨心中隱隱作痛。像這樣跟外人談及內心的煎熬,大概是他人生的第一次,甚至對父母都沒有談過吧。他對童年隻有非常朦朧的記憶,但嚴小晨——作為事件的次要當事人——完全能用自己的經曆來補全它。這是一種讓人發瘋的內心折磨,薑元善能把這些深埋心底,讓大家平時看到一個陽光男孩(男人)的形象,真是不容易啊。小晨也很感動,薑元善把這樣的內心秘密對自己攤開,說明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她幹脆地說:“別犯傻,別沒事找事折磨自己。一個六七歲的孩子能幹啥壞事?即使確實幹過,也不能一輩子為它贖罪。何況依我看那是沒影的事——你想,林天羽咋能和你六歲的事情有關係?純粹是瞎想嘛。你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這麽黏黏糊糊的,可不像你的為人。喂,別敗興了,該幹一點兒對得起良辰美景的事情。你非要女孩子主動邀請嗎?”

她兩眼灼灼地看著薑元善,嘴唇微微努起。薑元善的**被點燃了。他確實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這麽些年來,他就是靠這樣的性格走過來的——於是把剛才的片刻陰鬱一下子拋開。他笑著把小晨摟到懷裏,然後是一個地久天長的深吻。世界靜止了,兩人的血液在沸騰。過一會兒,嚴小晨推開薑元善,正視著他的眼睛,直率地說:“晚上到我帳篷裏吧,我等著你。”薑元善似乎有點猶豫,小晨不快地說,“怎麽,我的邀請讓你為難了?”

“哪裏哪裏,其實讓你先發出邀請,我已經很失禮了,我這個男人已經很跌份兒了。”薑元善笑著說,“我是在想,何大叔為咱們準備的用品中不知道有沒有避孕藥具。”

“用不上的。咱倆都二十六歲了,該要孩子了。咱們可以一懷孕就結婚,同步進行。告訴你,我可是一個母性很強的女人,工作再緊張也不能不要孩子。”她微笑著,“除非你打算隻來個一夜情。”

薑元善嚴重抗議:“什麽話!咱老薑家從來沒有這樣不負責任的男人。”他嘴角處忽然浮出一絲笑意。嚴小晨疑惑地問:“你笑什麽?我看你笑得很鬼祟。”

“說來話長,也有點難為情,想起一個和你有關的夢。你真的想聽?”

“當然想聽,快說吧。”

薑元善講述了九年前的那場夢。在夢中,他是外星阿育王使團裏最年輕的成員,坐著隱形飛球離開母星,臨走前在新婚妻子身上留下了自己的種子,而那位十六歲的外星新娘卻酷似嚴小晨的模樣。“所以嘛說來臉紅,小晨我對你心存邪念很有年頭了,應該是從十六七歲就開始了。”

嚴小晨笑著,仰起頭再吻吻他,“沒想到你這麽早熟啊。不過謝謝你,這麽早心中就有了我,讓我的自尊心很受用。記住晚上我等你。現在咱們也去遊泳吧。”

她利索地脫掉泳衣,縱入水中。薑元善也脫了衣服隨她跳下去,大呼小叫地遊向眾人。等他們遊到人群中,徐媛媛敏銳地發現了兩人的不同尋常,知道有什麽事情在兩人中間發生了,就在不久前發生了。她遊到嚴小晨身邊,帶著醋意說:“小晨,看來你贏了。”

“嗯?”

“甭裝糊塗。我知道你和小薑好上了,窗戶紙就是剛剛捅破的,對不對?別想蒙我啦,你對著水麵照照自個兒的表情吧,滿臉愛情的光輝!”她說,“這個結果我早就料到了,雖然有點嫉妒,但我還是祝福你們。”

嚴小晨“滿臉愛情光輝”,抱住媛媛親了一下。

大夥兒在水裏玩瘋了,下午四五點才上岸吃午飯。吃飯時幾個人想穿上衣服——畢竟都是相熟的同事,不太習慣在岸上**相對——被媛媛、劉濤和林天羽他們堅決製止了,說既然做天體主義者那就做徹底,別做那種半陰半陽的偽君子,大家也就笑著認可。晚上他們坐在沙灘上閑聊、唱歌,清冷的月光撫摸著他們**的皮膚。

孫可新忽然說:“我說一句話,你們不許說我敗大家的興頭。”

“那你趁早別說。”擺長有說。

“不行,我還是要說。”孫可新指指天上,“咱們玩兒得這樣高興,‘它’會不會正在頭頂看著我們?”

徐媛媛斥責他,“不許談工作!何大叔說了,這七天誰也不說工作,一個字都不準提。”

孫可新解釋,“我不是提工作,我是為安全著想。它要是看見咱們都在這裏,弄什麽激光武器掃一下,中國的全隱形研究隊伍不就全軍覆沒了嘛。”

大家一時靜默。薑元善歎息一聲,“小孫這話雖然晦氣,但並非不可能。其實,盡管上級對咱們的安保慎之又慎,但在那個隱形飛球的鏡頭下不敢說真有效用。不過,‘它’,”薑指指天上,“如果想這樣幹,恐怕早就得手了,也不在於今天看不看得見咱們。媛媛說得對,你今天就別殺風景了。”

孫可新認了錯,不再提它。

一直到睡覺前,媛媛才發現自己的衣服不見了,她當然猜到是誰幹的,指著林天羽的鼻子一通臭罵,然後押著他去找衣服。林天羽乖乖地走在前頭,低著頭努力尋找,後邊跟著一群起哄者。作案者已經忘了衣服埋在何處,所以很找了一會兒。月色皎潔,照著一群**的青年男女,手電筒的光圈在沙地上一閃一閃地跳動。嚴小晨沒有跟去,因為這一幕熟悉的場景又勾起那段令人痛楚的回憶。她很擔心,悄悄觀察薑元善,還好,這次他沒有任何反應,一直在縱情大笑著,遠遠地揶揄著林天羽:“喂,我的牛郎哥,找到沒有?織女妹妹太不給麵子了!”

小晨徹底放下心來。

到淩晨四點,這群人困了,鑽到各人的帳篷中睡覺。夜深人靜,月光如水,幾盞驅蚊燈幽幽地亮著,發出輕微的爆裂聲。嚴小晨沒有拉上帳篷的拉鏈,等著薑元善。少頃,一個光身子的黑影掀開帳篷門,鑽進來。兩人立即擁在一起,**地吻著,沉浸在肉體的歡娛中。各帳篷之間相隔不遠,他們盡管不怕別人知道,但也不好意思過於放浪,動作盡量輕柔,把喘息聲關在喉嚨裏。淩晨六點左右,他們累了,相擁著入睡。薑元善先睡著,鼻息均勻,睡容安詳。嚴小晨抬起頭吻吻他,也鑽在他懷裏入睡了。她睡意朦朧地想,經過今天晚上,牛牛哥心中那段噩夢肯定會貼上封條,永遠深埋了。

3

嚴小晨在三歲半時(那時她叫薑晨晨)回到老家,中原西南部的薑營,跟外婆生活了三年,直到快七歲時離開。那時她最親密的玩伴就是牛牛哥,因為“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同產房出生”這點緣分,在兩家大人有意無意的引導下,倆孩子有天然的親近感。牛牛雖然隻比晨晨大幾分鍾,但很有點當哥、當主人的樣子,凡事都讓著她、寵著她。牛牛那時又黑又瘦,特別是夏天,因為愛到河裏遊泳,曬得像塊黑炭,連小屁股都是黑的。他五六歲時已經練就一身好水性,狗刨蛙泳潛水都會。牛牛原來有一個大三歲的姐姐,從小水性也很好,但五六歲時不幸淹死了,牛牛媽為此哭得死去活來。牛牛長到滿地亂跑的年紀後,爹媽為了安全,堅決不讓他獨自下河,為這事時不時揍他一頓,尤其是那位尚武的牛牛爹,信奉“不打不成材”的古訓,雖然非常嬌慣兒子,但揍起他來下手也很重。不過牛牛生來性子野,尤其愛下河玩,牛牛爹的笤帚把一直沒能管住他。

這會兒睡在薑元善的身邊,嚴小晨不由得想到,一個人的領導才能真是天賦啊,牛牛哥五六歲時就是孩子王,隻要他一揮手,大夥兒就像麻雀一樣哄地隨他飛走。同伴中有一個叫小冬的男孩,年齡比牛牛大一歲,但他心甘情願地做牛牛的跟屁蟲。

晨晨在薑營學到很多鄉裏娃兒的遊戲。那天他們在寨牆腳下玩“翻螺殼”,這種古老的遊戲想必現在已經失傳了吧,就是從沙灘中撿來蚌殼,分成兩半,撒到平地上。凡是殼腹向上的,就用食指指肚按住殼腹的凹處,小心地翻過來,這隻蚌殼就算你贏過來了;凡殼背向上的,就在指肚上沾一點唾沫,小心地粘起蚌殼把它帶翻身,再繼續上述動作。如果哪回失誤,就換對家來做。這天晨晨運氣不好,一袋蚌殼很快就輸光了,隻好嘟著嘴看別人玩。牛牛哥覺察到晨晨的不快,便提議:“咱們到河邊去拾蚌殼吧。”

晨晨說:“薑伯伯說過不讓去河邊,去了你要挨打的。”牛牛毫不在乎地揮揮手,於是五個人——小冬和四個女孩——就像麻雀一樣跟著他飛去了。

過了漫水橋,河南岸是幽靜的柳林。那天格外清靜,沒有一個閑人——正是這點情況促成了之後的悲劇。風和日麗,潔白的沙灘平坦而鬆軟,女孩子們高高興興地散開去拾蚌殼,牛牛和小冬則熟門熟路地直奔河邊,脫了衣服,赤條條跳到河裏。城裏娃兒晨晨畢竟膽子小,抬頭喊一聲:“牛牛哥!薑伯伯不讓下河,又要用笤帚把揍你哩,你忘了那天把你屁股都打腫了?”牛牛滿不在乎,“不讓他知道就行了,記住,回家誰也不許說!”

他倆在河裏遊了蛙泳遊狗刨,遊了自由泳再換成仰泳,打得水花四濺驚天動地。河的中央有座小島,長著齊人高的野草,兩人遊累了就到島上歇一會兒。

突然,晨晨聽見牛牛在喊什麽,但距離遠,聽不清。她把手攏成喇叭狀大聲喊:“你——說——什——麽?我——聽——不清!”

牛牛也把手攏成喇叭狀又喊了一遍,這回晨晨聽清了:“島上——有鳥蛋!一會兒——俺倆——帶——回去!”

一個小時後,四個女孩子都拾了一大捧蚌殼,用衣襟兜著,喊兩個男孩子上岸。牛牛先遊回來,爬上岸,背對著這邊迅速蹬上褲頭,蓋住他的黑屁股,那時他多少有點男女之防了。他忽然想起了什麽,朝河中大聲喊:“小冬!鳥蛋忘了,你拿回來!就在島邊!”

小冬應了一聲,返身向島上遊。牛牛偏著頭,一隻腳用力跳著,想弄幹耳朵中的進水。這時,晨晨她們瞥見水麵上的小冬忽然消失了,過了一刻,又過了一刻,還是沒有露麵。小芹擔心地說:“小冬哥咋還不出來呢?”晨晨喊:“牛牛哥,小冬潛水裏半天了,咋還不出來呢?”

牛牛哥沒當回事兒,笑嘻嘻地轉身看去,水麵上真的沒有小冬的身影。就在這時,兩隻手臂在水麵上揮了一下,傳來一聲呼救,然後手臂消失了,河麵又歸於平靜。晨晨清楚地看見,牛牛哥的臉刷地白了,他三兩下扒掉已經穿好的短褲,跳到水裏,水花四濺地向那裏奔去。

這個場麵如同特寫鏡頭一直保留在薑晨晨的童年記憶中,保留在嚴小晨的青少年記憶中。直至二十年後,她仍由衷佩服牛牛當時的果斷。對於一個不足七歲的孩子來說,在危急時刻能迅速做出決斷,確實不容易啊。牛牛哥先是涉水向那邊跑,到深水區後再用自由式遊。幾個女孩都用手托著衣襟裏的蚌殼,緊張地盯著他。雖然緊張,但那時還不知道害怕,因為大家都相信,好水性會武術的牛牛,大家心目中的領袖,一定會救出小冬的。牛牛在那一帶遊了幾圈,還下潛了幾次,都是兩手空空地浮出水麵。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五分鍾?還是十分鍾?此後,在嚴小晨從童年到青年的二十年裏,她曾多次努力回憶,想對此做出準確判斷——這個時間段對那位道德犯的定罪極為關鍵——但一直不能確定。那時她們畢竟太年幼也太緊張了,緊張無疑會影響對時間的判斷。

這時,牛牛終於撈到了小冬!小冬的腦袋露出水麵,倚在牛牛的肩膀上。幾個女孩高興地跳著,齊聲尖叫著。牛牛拽著小冬向島上遊——那兒離小島比較近,他肯定是累慘了,兩個腦袋時浮時沉。他終於堅持到了淺水區,站起身子,用力把小冬朝島上拖。他隻把小冬的上半身拖出水麵,自己就一頭栽到了岸上。兩個身影一動不動地躺了很久。

這邊幾個女孩兒焦急地喊叫,但那邊沒有一點兒動靜。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又是五分鍾,還是十分鍾?終於,牛牛哥動了,他支撐起身子,爬向小冬,用力搖他的腦袋,可能也在喊他,但這邊聽不見他的聲音。他搖了很久,小冬仍一動不動。

幾個女孩兒開始感到恐懼,喊聲變成哭聲。後來牛牛不搖了,坐在水裏,直起上身看著這邊。這個姿勢保持了很久。距離太遠了,晨晨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在此後的回憶中,她總覺得自己分明看到了牛牛哥當時的目光,那裏麵浸透了無助和絕望,但絕望很快變成決絕,不,應該說是殘忍果決,因為他此刻肯定已經做出了一邪惡的決定。

牛牛哥把小冬拉下水,開始往回遊。這次他是側泳,一隻拉著小冬。這邊幾個女孩子高興地喊著:“牛牛哥回來了!還拉著小冬哥!”但晨晨的心竅比她們靈光些,已經看出了不祥,因為牛牛哥並沒有努力把小冬的腦袋保持在水麵上,可以說此刻他不是在救生,而是在運送屍體。牛牛遊到深水區,手一鬆,小冬的身體立即被河水吞沒了。但牛牛沒有停留,徑直向岸邊遊來。看得出他實在累慘了,不時沉下去,喝幾口水,又掙紮著浮上來。女孩子們都驚呆了,直直地站在那兒,如木雕泥塑一般。晨晨扔了懷裏的蚌殼,最先跑過去,站到水裏向牛牛伸出手。但她那時還不大會遊泳,不敢往裏走,隻能焦灼地喊著:“牛牛哥快過來!”眼見牛牛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手臂停止劃動,無力地沉下去——幸虧雙腳已觸著河底。於是他直起身,踉踉蹌蹌地向河岸走過來。

幾個女伴那當口兒隻會傻傻看著,隻會哭喊著牛牛哥牛牛哥!牛牛總算夠到了晨晨的手,被她拉著,歪歪倒倒地爬上河岸,一頭栽到沙灘上。這時隻聽“嘩”的一聲,其他三個女孩同時拋撒了蚌殼,圍上去哭喊。牛牛吃力地翻過身,鼻尖、肚皮和小雞雞上都沾著沙子,臉色煞白,滿是驚懼和茫然。直到這時女孩子們才意識到大禍已經臨頭,小冬哥死了,救不回來了。她們心目中的領袖同樣隻是一個小孩,他也被災難壓跨了。晨晨第一個反應過來,知道應該向大人求救,她大聲哭喊:“來人呀,救命呀!”三個女伴也跟著她放聲哭喊。可是附近沒有大人。幽靜的柳林中和河麵上沒有一個人。對岸倒是有隱隱約約的人影,但他們顯然沒聽見這邊的喊聲。夏天的熱風颯颯地吹著柳葉,蟬鳴高一聲低一聲地聒噪著,伴著幾個女孩子嘶啞的喊聲。她們喊了一會兒,又不約而同地停下來,淚眼模糊地看向小冬消失的地方,盼著他會突然哈哈大笑著躍出水麵……

那天,幾個小女孩一定是患了集體癔症,她們同時號啕大哭,又同時拔腿逃走。隻有晨晨沒逃,因為小冬哥還在水裏,累垮了的牛牛哥還躺在地上,但她束手無策。突然聽見後邊一聲斷喝:“站住!”

是牛牛哥的喊聲。三個小女孩停住腳步,回過頭。赤身**的牛牛艱難地爬起來,努力站穩,把女孩子們喊到他周圍。他的麵色依然慘白,不過眉頭緊蹙,顯然已做出了重大決策。他的目光啊……如果以嚴小晨今天的理解,他當時的目光真稱得上殘忍果決,絕不像是六歲半的孩子。他嚴厲地下達著命令,毫無商量餘地:“回去後誰也不許對大人說!說了,我會被俺爹打斷腿,你們也逃不了挨打。”

大家一下子愣了,麵麵相覷。小孩子心中還沒有太明確的是非觀念,但大家本能地感到,這個決定有點兒……邪惡。她們呆望著首領,不敢答應也不敢拒絕。

牛牛狠狠地瞪著她們,堅決地說:“咱們再怎麽挨打,小冬也活不了啦,你們說是不是?你們也都看見,我已經盡力救他了。”他補充道,“俺爹說過,溺水的人過了六分鍾就救不活了。”

是呀,牛牛哥說得對。要是挨頓打能讓小冬活過來,那就應該告訴大人,挨打也值得。可是,挨了打小冬也活不了啦。再說,剛才牛牛哥確實很勇敢地救他了,差點被淹死。可她們呢,隻會在岸上哭,現在咋有臉去責備牛牛哥呢。

牛牛看出大家的動搖,再次重複道:“都不許說!……等我穿上衣服。”

他去河邊穿了衣服,然後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盯上另一堆衣服,小冬的衣服。小冬淹死了,又不能告訴大人,這些衣服該咋辦?牛牛似乎已經胸有成竹,他抱起那堆衣服往前走了十幾步,蹲下,開始在地上挖坑。四個女孩圍觀著,慢慢明白了他的用意。於是,一種羞愧感和負罪感悄悄彌漫開來,似乎將要埋掉的不是小冬的衣服,而是小冬本人,是小冬的生命。衣服沒有埋下去之前,小冬和這個世界還有一點聯係;一旦埋下去,小冬就真的死了,再也不能複活。牛牛忽然停了手,仰起頭,狐疑地看著大家。不知道他當時是怎麽想的,但在他做出如下決定時,無疑暗合了黑社會常用的一項規則:為了保密,每個人的手都得沾上鮮血。

他厲聲命令道:“都動手呀,快點!”

二十年後回想起這段往事,嚴小晨並不想為自己辯解,但確確實實,當時她們是被牛牛的目光魘住了,被他雄辯的道理(挨打也救不活小冬)鎮住了。她們順從地蹲下,四雙小手忙亂地扒沙。沙層很鬆軟,幾分鍾後,小冬的衣服被埋藏妥當。

牛牛在上麵踩了兩腳,再次命令道:“回家吧,誰也不許說。誰說,誰就是叛——徒!”

在他的逼視下,四個人都被迫點了頭——誰都不想做叛徒。

走前,他們不約而同地回頭看河麵。那兒仍沒有任何動靜,奪去了小冬生命的河水仍然不緊不慢地流著,無悲無喜。五個人沉默著離開河岸,走過漫水橋,爬上寨門,良心上免不了惴惴不安,行動上免不了鬼鬼祟祟,隻有牛牛強作鎮靜。拐過街角,偏偏迎頭碰上小冬媽,一個喜歡所有孩子的胖大嬸。

她笑嘻嘻地說:“到哪兒瘋跑啦?恁晚才回來。牛牛,一看就知道你又下河了,小心你爹還用笤帚疙瘩揍你的黑屁股。俺家小冬呢?”

大家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四雙驚慌的目光都轉向牛牛。牛牛搶先回答:“不知道,小冬和我吵嘴,今天沒和俺們一起玩,不信你問她們。”

大家忙不迭地點頭。小冬媽奇怪地嘟噥一句:“這娃兒能跑哪兒去?”便撇下他們走了。大夥兒沒想到第一關這麽容易就闖過去,都鬆了一口氣。臨分手時,牛牛又用他帶有魔力的目光挨個兒巡視一番,低沉有力地說:“誰也不許當叛徒!”

整個晚上,晨晨一直心神不寧。外婆以為晨晨生病了,摸摸額頭不發燒,但仍安頓她早早睡下。晨晨閉上眼睛,腦海中翻騰著一個場景:小冬的衣服躺在沙坑中,四雙小手匆匆忙忙向上堆沙子。比這更可怕的是另牛牛哥帶著小冬往回遊時,“不小心”一鬆手,河水便把小冬衝走了。不,不是這樣的。牛牛是有意鬆的手,因為晨晨分明看見,他在鬆手時甚至還順手推了一把。他肯定是在發現小冬救不活時已經決定瞞下這件事,所以他是有意把小冬拉回深水區“毀屍滅跡”。二十年中,這兩個場景常常從嚴小晨的記憶中浮現,像鈍鋸一樣在她心中鋸割,把死亡、恐懼、負罪感等亂七八糟的東西攪渾在一塊兒。

夜風送來小冬媽焦急的呼喊:“小冬,你死哪兒去啦?小冬,快回來!”

晨晨記不得自己是何時才入睡的,半夜裏她突然哭醒了,失聲喊道:“小冬死了!小冬淹死了!”外婆忙按住她,嗔道:“不許說晦氣話,小冬肯定已經回家了,你聽,這會兒他媽已經不喊了。”

她在外婆的安撫下沉沉睡去。第二天她剛剛醒來,牛牛的腦袋就從窗戶外探進來,打量著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肯定是判斷出晨晨沒有當叛徒,便輕輕點點頭,悄無聲息地走了。

嚴小晨相信,那天早上他一定挨家挨戶巡視了一番,為秘密團夥的四名成員打了氣。

街坊的大人們忙作一團,到處尋找小冬,把五個孩子撇到一邊。現在回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五個小屁孩怎麽能把這樁駭人的秘密整整保守了一天?主要是怪大人們的懵懂,他們實在想不到會有這個可能啊。他們分頭到鄰村找,給小冬可能去的親戚家打電話,可全都毫無結果。直到晚上,疑點才重新聚攏到小冬平時的五個玩伴身上。大人們悄聲商量著,然後各自領著自家的孩子,聚到晨晨家裏。

“審判”開始了。在村裏屬牛牛爺(就是濟世堂的老薑先兒)文化水平最高,最受鄉親們敬重,先由他來講道理:娃兒們,你們應該誠實呀,要體諒小冬媽的焦急呀,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啊。牛牛哥半閉著眼睛,胸膛大幅度地起伏著,就是不說話。四個女孩的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把頭深深埋到胸前,隻偶爾抬頭瞅一眼牛牛。看到這樣的情景,大人們越來越擔心,也越來越把目光聚到牛牛身上。

牛牛爺的話還沒說完,小冬媽就忍不住大哭起來:“娃兒們哪,求求你們了,小冬是死是活給個實話吧,我給你們跪下啦!”

她從座上掙下來,真的要跪下,其他幾個大人忙拉住她。她的哭聲解除了牛牛哥的魘鎮,晨晨哇地哭出來,“小冬死了,淹死了!他的衣服就埋在河邊!”她的懵懂小心眼兒裏意識到這句話對牛牛哥很不利,忙哭著補充,“牛牛哥去救他,已經撈到他又被河水衝走了,牛牛哥差點淹死!”

其他三個女孩也陸續哭著坦白。晨晨想起了對牛牛哥的許諾,便用求饒的眼神看著他,牛牛則鄙夷地、惡狠狠地瞪著四個女孩。

大人們都驚呆了,屋裏一下子變得異常安靜,靜得瘮人。他們事先已看出這個小團夥的異常,但實在不願相信五個小屁孩竟然能幹出這種缺德事。五家大人都被擊跨了,不敢看小冬媽。尤其是剛才還在向孩子們講道理的牛牛爺,此時麵如土色,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誰都看得出,在這件缺德事中,他的孫子顯然是領頭的。

大人們連夜出動,幾隻手電前後照著,押著五個小囚犯來到作案現場。牛牛爹臉色鐵青,一手拎著木棍,一手拎著牛牛的衣領。回想起來,當時長輩們的決定也不合情理,他們沒有立即著手打撈小冬的遺體,卻全力去尋找他的衣服——也許隻有親眼看到他的衣服,他們才真的相信這個噩耗?找衣服花了很長時間,因為平坦的沙灘上沒有留下任何標記,但終於找到了,在一圈手電光的照射下,小冬的衣服蜷縮在沙坑裏,似乎在無言地控訴。

小冬媽癱軟在沙坑邊,昏死過去。

大家焦灼地喊:“小冬媽!小冬媽!”喊聲中雜著沉重的棒擊聲。那是牛牛爹在狠狠地揍兒子,頭上、背上,逮哪兒打哪兒,那架勢就像存心想打死他。牛牛梗著脖子不求饒,牛牛的爺爺和媽媽也咬著牙不去勸解。女孩們都被嚇得放聲大哭,晨晨跑過去抱著牛牛爹的腿,哭得直噎氣,“別打……別打……牛牛哥去救過他呀……”

牛牛爹甩脫她的小手繼續打。鄉親們臉色陰沉地旁觀著。從內心講,他們巴不得打死這個禍害,但鄉裏鄉親的,麵子上過不去,最後總算有人出頭把牛牛爹拉住了。直到二十年後,嚴小晨還清楚記得牛牛哥當時的表情:他站在人群外,頭上汩汩地淌著血,像一隻受傷的孤狼,用仇恨的目光挨個兒瞪著幾個女孩子,瞪著大人,然後決絕地扭身跑了。村人冷淡地目送著他,隻有牛牛媽猶豫片刻後追過去。十幾分鍾後,聽到牛牛媽淒厲的哭喊求救聲。眾人慌了,互相看看,向哭喊聲跑去。

幾個女孩子被家人帶著回家,所以小晨沒有看到後來的場景。聽說牛牛一直跑過漫水橋,跑到對岸河堤上。那邊河岸很陡,砌著護坡石。牛牛媽追上來時,牛牛從河堤頂縱身跳了下去。他是想跳水自殺,還是想順河遊水逃走?已經無從得知。可能是夜色中看不準距離,他沒能跳到水裏,而是腦袋狠狠地撞到護坡石上,摔得鮮血淋漓,當場昏死過去。

大人們趕忙兵分兩路,一撥送牛牛去鎮醫院,一撥設法打撈小冬的屍體。牛牛爹是在第二撥。他臉色陰沉,對牛牛的傷情根本不聞不問,先安排人在附近打撈小冬,他本人則租一輛貨車連夜沿河南下。在三十裏之外他下了車,沿河上溯,四處打聽。他的決定是對的,在下遊十裏處找到了小冬的屍體。

等他帶著小冬的遺體回來時,牛牛已經被搶救過來了,但從此徹底失憶。晨晨不久就被父母接走了,走前去醫院看過他。牛牛哥靠在病**,頭上裹著繃帶,木然看著這個陌生的世界,看著周圍陌生的人。他已經根本不記得晨晨是誰了。當時大家還認為這是腦震**後遺症,以後會恢複的,沒想到牛牛徹底失憶了,連他的家人都是後來“重新”認識的。小晨至今還記得病房當時的情形。牛牛媽抱著這個“陌生的”兒子長聲痛哭,牛牛爺老淚縱橫,隻看了孫子一眼就拂袖而去。牛牛爹回來後,開始時沉著臉,仍然對牛牛的一切不聞不問,但那個目光空茫的牛牛實在太可憐了,牛牛爹最終撐不住,無聲地垂著淚,把兒子攬到懷裏。

小晨大哭著離開醫院,離開薑營,從此再沒回去過。小晨隻是從父母偶爾的交談中知道一些老家的情況。她知道牛牛爹媽為了讓兒子躲開這個環境,很快帶牛牛離開老家,在附近一座城市裏開了私立診所。牛牛爺則留在村裏“贖罪”。這位濟世堂的老薑先兒曾是全村人最敬重的長輩,但打那之後,他在鄉親們麵前再也抬不起頭來。薑爺爺死得很早,鄉親們都說他是“愧”死的。嚴小晨絕對相信這種說法。想想吧,一位慣於被人敬重的長輩,突然陷進深深的負罪感中,陷在鄙夷的、至少是憐憫的目光之網中,那個晚年該是什麽滋味。

嚴小晨的爸媽盡一切努力讓女兒忘記那段經曆,但小晨忘不了,尤其忘不了那個令人屈辱的場景:四個女孩在牛牛哥的逼迫下慌亂地扒沙埋衣服,就像是在合謀殺人。村民們譴責牛牛的邪惡,但至少在充當同謀的那個時刻,四個女孩(包括她自己)並不比牛牛高尚啊。而且——也許牛牛哥確實殺了人?!因為在他把“救不活”的小冬重新扔回水中時,小冬有可能隻是假死。醫學書上說溺水後的黃金救援時間是四到六分鍾,超過這個時間大腦就會死亡,無法挽救。小冬的溺水時間應該超過這個時間了。但她也見過一些報道,說存在溺水三十分鍾後被救活的案例,甚至有報道說台灣彰化某人溺“死”八小時後複活,把法醫嚇傻了。這麽說來,小冬真的可能是被牛牛哥害死的?至於嚴小晨看到的那個場景——牛牛在鬆手時還順手推了小冬一把,她從未對任何人說過,包括父母和外婆。那個場景太可怕了,別說把它說出來,隻要一想到它,嚴小晨就會覺得心髒一下子被凍透了,凍裂了,發出哢哢嚓嚓的碎裂聲。鄉親們已經把牛牛看成禍害,看成災星,如果他們再得知此中詳情……

她把這個秘密深深埋於心底,當然更不會告訴小冬家。這讓她一輩子背上了良心債,似乎成了牛牛的同謀。

但她同樣忘不了另外一幕完全相反的場景:牛牛一發現小冬落水,就水花四濺地跑過去營救,幾乎搭上自己的性命。那是一個高尚的身影,他那時的高尚和其後的邪惡怎麽能共處一具身體之中呢?所以,她對牛牛的情感一直很矛盾,既有溫馨和憐憫,也有排斥和敵意。但不管是溫馨還是排斥,自從在軍事夏令營裏與牛牛哥重逢之後,她就一直把他罩在自己的關注目光中。

也許是關注轉化成了愛情,更有可能是冥冥中的緣分。九年的時間過去了,現在她躺在這個男人的懷裏。

這就是命吧。也許當兩人在同一個產房裏降生時,就被命運拴在一起了。既然這樣,那她就永遠伴著他、守護他,也許……還在某個關頭去拯救他。就如基督徒李德全婚前對馮玉祥說過的話:

是上帝派我來守護你不做壞事。

她思緒翻滾,把戀人摟得更緊了。元善睡得很熟,但似乎不大安穩。他的額頭發熱,肌肉不時有輕微的戰栗,嘴唇微微翕動著,似乎在喃喃著什麽。嚴小晨有點擔心:他是不是感冒了?發燒了?摸摸他的額頭沒發現異常,就摟著他重新睡下。此後,當她與薑元善共同生活一段時間後,她才知道牛牛哥那個樣子是在做夢。他經常做怪夢,而那些跡象隻是他做怪夢的外在征象。

4

在帳篷的上空,那個隱形飛球擦著樹梢悄悄飛來,找到了它要找的目標,然後悄無聲息地懸浮在那裏。它是衝著薑元善來的。這十幾年來,它在全世界一共精選了七個樣本進行長期監控,包括中國的薑元善、印度的龐卡什·班納吉、俄羅斯的謝米尼茲、美國的丹尼·赫斯多姆、日本的小野一郎、以色列的大衛·加米斯和澳大利亞的威廉·布德裏斯。這七個年輕人都是國際物理工程大賽的金獎得主,是人類中少有的天才。年輕天才的腦波比普通人要強勁,容易遠距離接收和解讀。而且,這幾位眼下都在研製它最關心的隱形飛球,隻有布德裏斯除外,但他正在幹的勾當同樣值得關注。定期對七人的腦電波接收和解讀,它就能隨時掌握各國對隱形飛球的研製進度了。

這會兒,它接收到了大量腦波,有薑元善的,還有一個女人的。女人的腦波也相當強,這不奇怪,因為她同樣是一個年輕的高智商個體。此刻這對男女非常亢奮,腦波中絕大部分是垃圾信息,是用來控製男女之間那套可笑動作的固有程式。今天這兒是高智商個體的會聚之地,附近幾頂帳篷中也發射著強腦波,形成了很強的噪音背景,嚴重幹擾了對薑元善腦活動的解讀。它耐心等著。那一對兒終於癲狂過了,平靜了;周圍幾個人也睡熟了;他們的腦波變得舒緩和規律。於是,它得以把兩人的腦波分離,從薑元善的腦波中解讀到了它想知道的有關情報:中國的全隱形技術已經取得階段性成果,但還未實現真正突破。

情報到手了,但它沒有急著走,而是向薑元善發送了主動波束,以探查他的思維深處。在十幾年的接觸中,它發現,薑元善大腦中有一個“黑洞”,那是一個封閉的思維包,很可能是他六歲半之前的記憶,因為他的人生記憶在六歲半時被齊齊斬斷了。以它的感覺,這個黑洞應該是薑元善主動關閉的,關閉得非常嚴密。它已經試了多次但一直沒能打開;也許連關閉者本人也打不開了。

這次它又試了很久。月在中天,銀光皎潔。此刻飛球是在全隱形狀態,月光以層流狀態平滑地繞過球體,就如水流平滑地繞過一塊絕對光滑的石頭。群山懷抱的這個水潭非常寧靜,明月安靜地臥在潭底。時間悄悄流逝著,直到黎明降臨。這次它的探查仍然沒有成功,那就等下次吧。於是它關閉了主動波束,啟動飛球的推進係統,悄無聲息地爬高,離開這裏。

5

薑元善醒了,是在夢中醒來,並在夢中判斷自己又做夢了。這些年他常做怪夢,在夢中他會扮演自上而下的觀察者,自雲眼中向下俯瞰。夢中他總是被賦予一雙慧眼,能同時在宇觀、宏觀和微觀尺度來觀察世界,能沿著時間軸線自由跨越。今天他是坐在一個銀色飛球中,他看到——

這是三萬年前,一個小小的族群沿著今天的雲貴高原西側緩慢地向北跋涉。他們逐水草而居,並沒有明確的行進目的,在俯瞰者濃縮了時間的目光裏,他們的遷徙軌跡隻是類似青蟲那樣無意識地蠕動。這一帶自然條件惡劣,所以他們活得極為艱難。這個族群時而前行,時而停下;時而擴大,時而縮小;最艱難時,整個族群幾乎徹底滅絕。不過,他們總算堅持下來,走出這片窮山惡水了。大約在一萬多年前,他們闖入河套地區,這是上天賜予他們的肥美之地。此後這個族群急劇擴大,形成後來被稱為“先羌”的族群。

薑元善的夢中慧眼能透視這個族群的基因之河。

他們在M122基因位點及分支M134基因位點上都帶有相同的突變,這兩個基因突變是漢藏兩族的共同特點,也就是說,先羌族群是漢藏語族的祖先。後來漢藏分流,一個亞群在M134的基礎上又發生了M117突變。他們帶著這個突變向東行走,到渭河流域停留下來,發明了農耕技術。他們很快擴散到黃河流域,形成了華夏民族的核心。

這就是曆史的宿命。這一小群人由於上天垂賜,偶然闖入黃河流域平原及後來開發的長江流域平原,土地之廣袤足以滋養一個龐大的農耕民族,從此奠定了他們在世界之林中的牢固地位。但農耕生活磨蝕了先民的野性和強悍,所以數千年來,華夏民族常處於北方遊牧民族的威脅之下,愈到近代愈甚;然而,由於這個農耕文明的浩瀚博大,外來民族到頭來又總會被其淹沒包容。所以,這片土地上一直有著這樣的輪回:遊牧民族的武力在幾十年內征服了農耕民族,而農耕文明反過來在一兩百年內同化了遊牧民族。同化的結果是形成一個更大的、混血的漢民族,然後是又一輪征服和同化。

“戎狄之國”秦國滅亡六國就是較早的一輪征服與同化;再往前追溯,遊牧的黃帝族吞並農耕的炎帝族並接受了後者的先進文化(九天玄女的兵信神符應是其符號化象征),應該是更早的一個輪回吧。當炎帝族大都已經臣服於黃帝時,蚩尤率族人抵抗到了最後。悲壯慘烈的涿鹿之戰應是這輪征服的壓軸戲。它是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戲,縱然時光已經讓它漫漶不清,但它仍深深銘刻在華夏民族的種族記憶中……

薑元善在隱形飛球中俯瞰著這場戰爭。戰爭雙方不是黑猩猩,而是與它們血緣最近的人類。戰場不是在東非大裂穀的密林,而是在華夏之地的腹心;夢境隔著神話的霧靄,變形了,扭曲了,但故事的主幹是真實的。

戰爭一方是炎黃聯軍,由黃帝指揮,大將風後和力牧為輔,乘著戰車,手執弓矢和石製梭鏢;應龍在天空翱翔,作為聯軍的前驅。戰爭另一方是九黎族的首領蚩尤,有九九八十一個弟兄,個個銅頭鐵額,人身牛蹄,四目六手,手中拿著炎黃聯軍所沒有的“五兵之器”(當時最先進的金屬兵器)。風伯雨師為他們興風施雨,噴煙吐霧。黃帝戰不過強大的九黎族軍隊,九戰九敗,隻好撤退到泰山暫作喘息。幸運的是他在這兒遇到了九天玄女。玄女是人首鳥身的神仙,深知天地之機,授給黃帝兵信神符。黃帝重整旗鼓,先殺死了流波山的夔獸,用它的皮做成震天鼓;再殺死雷澤的雷獸,用它的骨頭做成鼓槌兒。又召黃帝的女兒旱女魃助戰,旱女魃具有神力,能夠收雲息雨,製伏風伯雨師。於是,黃帝重新與蚩尤開戰。

決戰是在涿鹿之野進行。那是一場怎樣的血戰啊。雷獸骨槌敲擊著夔皮鼓,震得山搖地動。應龍從天上俯衝下來殺死一個個九黎族的兵士。女魃與風伯雨師鬥法,攪得天昏地暗。黃帝指揮著虎豹熊羆等各圖騰部落把敵人重重包圍,頑強的蚩尤族拚死搏殺,一波進攻者殺光了,又是一波進攻者。鮮血浸透了涿鹿的土地……

最後,炎黃聯軍終於擒殺了蚩尤。黃帝怕他的精魂作怪,把他的屍體和腦袋分別扔到不同的山上。一具帶血的枷銬被遺棄到荒山,化為漫山的楓林,殷紅的楓葉上浸透了蚩尤的鮮血……

黃帝尊敬這位英勇的敵人,同時也為了收服其餘部,便尊蚩尤為戰神。後來蚩尤部落陸續歸附,蚩尤族的大部分血脈融合到華夏民族的血脈之河中。

炎黃蚩的血脈也延續到薑元善的血脈中。

薑姓,應該是中國最古老的姓氏吧。史書雲,炎帝薑姓,以薑水成(最初崛起於薑水之濱);黃帝姬姓,以姬水成。又說,蚩尤薑姓,為炎帝後裔。其實薑姓還可上溯到更早的先羌,古時“薑”、“羌”通用,均從“羊”字,可見先羌是一個牧羊的或以羊為圖騰的部族。十分古老的漢字頑強地保留著先民時代的信息。

薑元善累了,是肉體和心靈的雙重疲累。他想在夢中關閉夢境,真正入睡。但是不行,有一個目標在冥冥中召喚著他,九年來始終如此;他的夢境實際一直圍繞著這個看不見的目標展開。月在中天,月光以層流狀態平滑地繞過銀球的球體,就如水流平滑地繞過一塊絕對光滑的石頭,隨即恢複成原狀態,所以,下遊的觀察者無法從水流的狀態反溯到石頭的存在——這正是飛球隱形的原理。現在,在夢境中的他有幸坐在隱形飛球之中,又幸運地被賦予一雙洞察幽微的慧眼,為什麽不乘機探索隱形飛球的技術秘密呢。

於是,他開始了艱難的夢中思索。即使在夢境中,他的思維也是理性的,是清晰的。

他想起少年時的一次感悟,那時,他第一次知道了光的折射定律:從A點出發的光線,在兩種介質的界麵處會發生折射,最後到達B點。兩點之間的折射路徑當然比直線路徑要遠,但光線在不同介質中有不同的速度,光線所走的那條折射路徑比直線遠,在總耗時上卻是最少的。就像光線在出發前就預知了它將經過的介質,並進行了精確的數學運算,從而預選了一條耗時最少的最佳路線!換言之,光線的傳輸嚴格遵循一條自然定律,即最小作用量定律。這條定律與自然界的各種守恒定律從本質上說是一致的。它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約束著萬物的運行,也強製光在行進中所走的一定是耗時最少的路線。

少年時的薑元善被這個現象深深震撼了,震撼於大自然中天然存在的精確秩序。就是從那天起,他成了科學的虔誠信徒。這會兒薑元善隱隱覺得,也許破解全隱形技術的鑰匙就在“最小作用量定律”中吧。

他用夢中慧眼透過球壁,仔細觀察光線滑過飛球的狀態。飛球以超材料形成一個虛擬的球狀畸變空間,它約束著從A點射來的光線不再直行,而是沿外球壁“光滑”地繞過去,所有繞行光線在飛球之後的B點匯合,恢複直行狀態。這便是全隱形技術的原理。不過,所謂畸變空間隻是虛擬的,介質沒有變,仍是均勻的空氣介質。

現在作一個假設,假設隱形球中央有一個貫通的小孔,它沒有受超材料的影響,是一束平直空間。光線以直行狀態穿過小孔,同樣在B點與繞行光線匯合。按照最小作用量定律,兩種光線都必定會選擇耗時最少的路徑。但由於兩束光線是在同一均勻的介質內行進,所以耗用時間應該是相等的。也就是說,從A點同時出發的直行光線和繞行光線會同時抵達B點。

現在,一個明顯的矛盾顯現了:既然繞行路徑比直行路徑遠,兩者又是同時抵達,那隻能得出一個結論——光線繞行時的速度高於光速。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且慢,為什麽不可能?自然界廣泛存在的切氏輻射,就是因為超光速現象而形成的!

科學家早已知道,γ射線光子在穿過大氣上層時,會把自己的能量轉變成物質,產生粒子和反粒子的簇射。這些帶電粒子在產生的瞬間,其運動速度等於真空光速,因此比空氣中的光速快。這種相對空氣介質的“超光速”粒子進入地球的電磁場,會形成類似於超音速飛機音爆的閃光,這就是所謂“切侖可夫輻射”。這種閃光很容易在地麵上被探測到,長期以來被用以測量從宇宙空間到達地球的γ輻射流。

全隱形飛球並不像γ光子那樣激發帶電粒子,但不管怎樣,它也會產生超光速現象,由此產生的次波疊加,應該也會產生類似的閃光並可以被觀察到。在弱光或漫射光狀態下,這種切氏閃光很弱,不容易被觀察到,但隱形飛球若處於直射陽光下,或處於人為的強光束下,所產生的閃光應該足夠強,並且能被觀察到吧。他想到此前的多次隱形試驗中,當探照燈束或激光束罩到隱形飛球上時,總是能觀察到一圈微弱閃光,閃光構成球形包絡麵。當時他們認為,這是由於自己的隱形技術不過關所致,但何所長提出,也許這正是隱形技術的罩門。現在看來,何所長的眼光高人一籌。

一波強烈的喜悅震顫著夢中的他。這不光是功利性質的喜悅(他終於找到了金鑰匙),還有思維本身的喜悅。這種理性喜悅就像男女**的快感一樣,成了他的本能。他在夢中笑出聲來。

正伏在他懷裏安睡的嚴小晨被驚醒了,見薑元善已經坐起來並大喊著:“起來,小晨起來!大家都起床!我有了突破!”

等嚴小晨睡眼惺忪地起身,薑元善已經躥到帳篷外,大聲催促夥伴們起床。小晨來不及穿衣服,扯過毛巾被裹住身體,追到帳篷外。夥伴們也都睡眼矇矓地出來了。好笑的是,這些“徹底的天體主義者”昨天一整天都是**,反倒在晚間獨睡時全都穿上了小衣**。人群中隻有薑元善赤著身體,嚴小晨則赤身裹著一條毛巾被,這讓嚴小晨多少有點窘迫——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昨晚兩人是睡在一塊兒的。亢奮中的薑元善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仍坦然地將大家往一塊兒攏,開始講他昨晚夢中的突破。夥伴們聽得很專心,同樣沒注意到這點差別,至少沒在表情上顯露出來。

嚴小晨也就莞爾一笑,把這點窘迫扔到腦後。

大家認真討論了薑元善的想法,覺得是可行的,值得作深入的研究。最後,薑元善征求夥伴們的意見,如果大家都認為這個想法可行,咱們是不是中斷休假,盡快就這個想法做下去?大家都沒意見。

薑元善用報話機聯係了警衛,再聯係上了何所長。為免泄密,他在通話中隻說:有一個新想法,想中斷休假回家。老何當然聽得懂他的意思,他甚至隔著電話都感覺到了這邊的喜悅,便痛快地答複:“好吧。我通知警衛,今天就送你們回來。”又笑著說,“這次休假不算數,下次給你們補假,還是七天,還在老地方。”

“那敢情好,我們是吃小虧占大便宜了。”薑元善對夥伴們說,“快吃飯,吃完飯抓緊時間還能再遊半個小時。到那會兒車就來了,咱們開路開路的有!”直到這時,他才發現了自己與眾人的區別,笑道,“咦,好像就我一個把天體主義堅持到了最後?嚴小晨隻能算半個,剩下的全是些偽君子,都是些為善不終的家夥!”

夥伴們大笑著散去,胡亂吃了點東西,跳到小湖裏嬉戲。

第四章

1

這是中原某地野戰訓練場的地下指揮大廳。廳內燈光明亮,巨型指揮屏幕上打出“天眼係統第一次實戰驗證”的字樣。“天眼”係統是依據薑元善七年前確定的“切氏閃光現象”而研製的,機理很簡單,是用一束細激光快速掃描天空,就像電子管電視機中的電子槍掃描屏幕一樣。激光可以在一秒內掃描50千米×50千米的區域,如果掃到了隱形飛球,就會因超光速現象產生切氏閃光,被地麵觀察到。這時,強激光束將在幾毫秒內射出,射到細激光束定位的地方,把隱形飛球燒毀。經過七年來夜以繼日的開發,這個係統已經成熟,準備在今天進行實戰驗證。如果順利通過,之後就可以定型並批量投產。

軍委副主席何世傑陪著前任國家主席走出電梯,後邊跟著兩人的秘書小蘇和小於。前主席已經七十四歲,滿頭銀發,銀色長須則更為打眼,但依舊精神矍鑠。電梯門外,薑小組的全班人馬列隊迎接。他們一色戎裝,肩上都頂著大校的四顆星,隻有薑元善是一顆金豆——他現在是少將銜的新武器研究所所長了。

前主席首先與前排的薑元善和嚴小晨握手。嚴小晨是薑小組的現任組長,她的身孕已經非常明顯,所以今天唯有她穿著便裝。

主席笑著說:“咱們第一次見麵時,你倆還都是小豆苗,現在已經長成大樹了。”

“主席你留了這把大胡子,我都快認不出你了。主席你真應了那句話:鶴發童顏。”小晨說。

“謝謝你的誇獎。知道我留胡子的原因嗎?因為退休之後有時間梳理胡子了。”主席笑著說。不過他沒有說實話,實際上,他特意蓄這把大胡子是為了在社會上行走時盡量不被群眾認出來,否則太不自由了,“你們結婚時我在國外訪問,沒能參加,很遺憾。”

“我們收到了你送的禮物,還一直沒麵謝呢。謝謝主席。”薑元善說。

“按我的記憶,你倆都是三十二三吧?記得你倆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同地生。”

“主席好記性。我倆剛剛過了三十三歲生日。我們小組的成員全都是晚婚模範。”

“看著你們,才知道我是真的老了。”

嚴小晨抿著嘴笑道:“主席永遠不老。主席肯定能活到一百二十歲。”

“咋能不老呢,看我這滿頭白發和滿把的銀須!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的吉言,我得爭取多活幾年,看著你倆的孩子長大,看著小家夥也拿到那個國際物理工程大賽的金獎。”他在手上用了力,“更要謝謝你們這十六年的卓絕努力,祝你們今天試驗成功。那樣我就能睡安生覺了。”

他順著列隊往前走,下麵是林天羽和徐媛媛夫婦。主席笑著問:“牛郎哥到底把織女妹妹追到手了?雖然我聽說,織女妹妹對你的追求方法頗有非議。”

眾人想起七年前林天羽在沙灘上埋媛媛的衣服、被媛媛臭罵的情形,都開懷大笑。林天羽也笑,多少有點窘迫,徐媛媛轉臉向何世傑嗔道:“所長大叔,這種事情也要向國家主席匯報嗎?”

何世傑笑著沒吭聲,前主席說:“你說錯了,他沒向國家主席匯報。”他用重音念出那四個字,稍頓一下抖出包揪,“是在我退休後,老友聊天時聊到的。”

“哼,反正是他說的。何大叔,我記著這筆賬。”

前主席繼續往前走,前邊是張如弓和莊敏夫婦。主席先和莊敏握手,“在‘十一名聖鬥士’中,女鬥士也不少啊。”

張如弓說:“主席我給你說一句悄悄話:我已經後悔在小組裏找妻子了。”

“為什麽?”

“小組裏麵的女性盡是女鬥士,太強勢了,包括在工作中,也包括在家裏。”

“是嗎?小莊你說說。”

莊敏溫婉地笑著,“主席別聽他胡說八道,我在家是最典型的賢妻良母型。至於工作中嘛,那就各看各的本事了。”

“你說得對,工作中看各人的本事,至於你們家裏的官司我就不評判啦。”前主席笑著繼續往前走,同其他幾位都見了麵,然後說,“不耽誤你們,開始工作吧,我想和世傑主席到地麵上觀察。”

薑元善他們都沒動,詢問地看著何副主席,因為有件事還在等他宣布。這些年來,雖然那個隱形飛球再沒有現身,但他們覺得它時刻都在頭頂懸著,尤其是在重大試驗時。現在,既然已經有了打下它的能力,如果在這次試驗中發現了它,打是不打?這事關係重大——一旦把飛球擊落,說不定也同時敲響了世界大戰的戰鼓——必須由國家最高層來決定。

何世傑鄭重地說:“關於那個問題,我現在宣布軍委的決定:如果在試驗中發現‘那個’隱形飛球,可以開火。”

也就是說,上層已經做好了“不惜一戰”的準備。薑元善點點頭,率眾人回到各自的崗位。何世傑對前主席介紹試驗背景,雖然後者一直關注著這項研究,但他畢竟已經退休,有些細節和最新發展不一定清楚。

何世傑說:“嚴小組開發的天眼係統已經做過室內測試,從今天開始要進行係列化的實戰測試,包括夜晚、雨雪天、強日照、雷電等各種自然條件。它的原理我想你很清楚,不用我介紹了吧。”

“對,原理我知道。”

“如果實戰測試也通過,可以說對隱形飛球的防禦問題已經解決。下一步是以攻為守,繼續研製可以用於實戰的隱形飛球。”

“我知道飛球的隱形技術已經成熟,驅動係統也早就取得突破,隻是噴焰的隱形難以解決。”

“對。驅動和隱形仍然不能相容,等離子噴焰會破壞紅外波段和可見光波段的隱形。對這個問題我們已經有了理論突破,不過要轉化為技術突破仍需時日。所以,這次試驗中仍不采用飛球自主驅動,而采用非金屬材質的滑翔機吊運投放。”

薑元善親任今天試驗的指揮長。這會兒他下令開啟天眼係統。這次試驗采用盲試法——隱形飛球將在七十二小時內被投放到試驗區域,但究竟何時投放這邊並不知道。所以在這七十二小時內,他們必須時刻睜大眼睛等待。

何世傑陪著前主席經電梯來到地麵。這是一個無月之夜,野戰訓練場又實行了嚴格的燈光管製,星光之下似乎是蠻荒之地。周圍群山的輪廓隱約可見,眾山環抱中的訓練場沒有一個人影,沒有一豆燈光和一絲聲音。野戰訓練場的所在地原是一片古戰場,現在在一片類似史前時代的死寂中彌漫著濃重的殺氣。

試驗中安排有地麵觀察哨,但觀察哨隱蔽得很好,不知道藏在哪裏。何世傑和前主席身後站著兩個秘書和四名警衛,他們一動不動,隱沒在夜色中。何世傑領前主席在露天觀察位坐定,繼續介紹天眼係統的情況。在周圍的死寂中,他也下意識地把聲音壓得很低。他說,天眼係統雖然已經基本成熟,但也有先天性的缺陷——它比較“近視”,所以要覆蓋全國至少需要四千台以上的裝置。這麽算來,其製造費用肯定是個天文數字。再者,它隻能探測全隱形物體,如果是普通物體反而看不到;當然,這個缺陷可用現有的各類雷達來彌補。

主席問:“其他國家的進度如何?”

“據可靠情報,美國、印度和俄羅斯與我們進度大致相當,其中美國因為啟動較早,比我們要快一些,聽說已經開始實戰部署了。另外幾個國家和地區,像日本、歐盟、以色列和伊朗要落後一些,但比我們也就差兩三年。特別是伊朗,以該國的技術水平應該遠遠落後的,但據老龐的情報,他們幹得也不錯。加拿大和澳大利亞剛剛開始啟動研製。其他國家看來沒有研製的打算。”

濃重的夜色中,他們都看不清對方的麵容,但前主席敏銳地感覺到,今晚何世傑的情緒似乎比較低沉。雖然蚩尤工程可以說已經取得重大突破,實現了當時定的第一個目標,但他並沒有顯出勝利的喜悅。

主席說:“世傑你有心事。”

“是。”何世傑在黑暗中點點頭。

“我猜一猜吧,是因為‘始作俑者’始終沒有露麵?”

“嗯。主席,這不正常,很不正常!十六年前,咱們第一次撞見隱形飛球,那時不知道飛球的主人還情有可原。十六年後,咱們的情報機構已經做出最大努力,仍然不知道始作俑者的真實身份,而且據我所知,世界各國也都蒙在鼓裏。這就太奇怪了!畢竟任何技術的發展都有蹤跡和規律可循,沒有哪個國家能把這麽大一個工程瞞得滴水不漏!根據咱們的情報,美國、歐盟、俄羅斯、日本等國家和地區也都像咱們一樣,迫切想知道‘那個’魔鬼到底是誰。有不少國家曾把目光對準中國,現在他們不這樣想了。”

“小薑他們怎麽想?”

“這正是今天我想告訴你的——他們已經在認真考慮另外一種可能了,雖然很荒誕,但是——排除了所有不荒誕的可能性之後,不得不認真考慮這個比較荒誕的可能了。”

前主席沉默片刻,“你說的可能是——外星人?”

何世傑在黑暗中直視著主席,聲音凝重地重複了主席的話:“對。那個飛球可能是外星人的。”

兩人在對視中沉默。他們非常清楚這句話的分量——當這句話從一向循規蹈矩的中國人、特別是從身居高位的中國人口中說出時,它的可能性已經相當大了,基本可以說是鐵板釘釘了。如果十六年前第一次發現的隱形飛球真是外星人的(應該是其先遣部隊吧),它們行蹤詭秘,一直躲在暗處鬼鬼祟祟地觀察人類,它們的技術不知道比地球先進多少世紀(全隱形技術應該隻是其中之一);它們潛入地球並非善意……那麽,人類就危險了。

太危險了。

如此密集的偵察意味著戰爭已經不遠,那將是一場地球上從未有過的星際物種之間的戰爭,其殘酷性遠非人類間的戰爭可比。人類可能被滅絕、永遠從地球上消失,從宇宙中消失,就像尼安德特人或恐龍從地球上消失一樣。

何世傑說:“主席,我記得第一次專業會議你是臨時決定參加的,會上還說了一些離題較遠的話,像外星人存在的可能性啦,外星人的天性是善是惡啦。當時,我,還有楊總長,都不大理解。看來,你最先看到了這種可能。”

前主席點點頭,“沒錯,我的確在十六年前就看到了這種可能。那次,我臨時決定與會就是想盡早把這種可能性提出來。如果那個飛球真是外星人的,那麽星際戰爭的爆發時間可能是以天為單位來計算的。”

“你是憑什麽做出這樣的判斷的?”

“多半是直覺罷了,理由並不充分。其實理由就是你剛才說過的,這種技術的出現過於超前、過於突兀,有點兒違背常識。這麽重大的突破如果是在人類中間實現的,竟然沒有一絲預兆,沒有泄露一點兒中間過程的痕跡,這不大可能。”

“不過你當時沒有堅持。”

前主席歎道:“我試了一下,發現依大家的思維惰性,我不可能獨力扭轉過來。地球生命已經封閉地生活了幾億年,現在突然有人說外星侵略軍已經來到門前……何況我本人也並不堅定,它隻是幾種可能性中的一種而已。後來我不再提這個話頭了,我的想法是,與其把時間浪費在爭論誰是飛球主人上,不如盡快研製出反製措施。因為,不管敵人是否是外星人,這些措施都同樣需要。”

何世傑歎息一聲,“慚愧啊,我料事比你整整晚了十六年。”

“哪裏話,我說過,當時我也隻是一種朦朧的感覺。”

“主席,你別看小薑、小嚴他們幾個剛才言笑晏晏,其實這幾年來,他們的心事越來越沉重。他們已經在我麵前嘀咕幾次了,催我把這個可能性擺到中央軍委的桌麵上,因為如果它是真的,那我們對戰爭的準備就應該與今天有所不同。這中間最迫切的是小薑。我覺得,他的前瞻性比我要強。”

前主席在黑暗中微微點頭。

“而且他對另一個問題——外星人的本性是善是惡——也有非常堅定的看法,從來沒有動搖過,那就是人性本惡。嚴小晨的觀點比她丈夫溫和一些。她的觀點是:外星人善惡均有可能,但不管是惡是善,我們必須按最壞的情況作準備。”

“也就是說,外星人的侵略戰爭很可能迫在眉睫,全體人類應該立即聯手,開始相應的準備。”

“對。我一直很猶豫,畢竟這個假設太過離奇,而且隻是推理的結果,沒有什麽可拿到台麵上來的實證。”何世傑苦笑著,“我還有點私心,怕被別人看成精神病患者。”

“世傑,老實說吧,這件事——‘始作俑者’始終沒浮出水麵這件事,也一直盤桓在我心裏,讓我臥不安席。我想——”他考慮了一會兒說,“是時候了,你還是把這種可能性擺上桌麵吧,萬一被咱們不幸言中,那——留給人類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得趕緊同心協力對付外星人,各國之間不能再互相提防、互相猜忌了。”

“是啊。可是我又害怕另一種前景,比如隱形飛球的真正主人並非外星人而是美國人,現在咱們找上門去,把咱們的善良心願和盤托出,那不是去送死!”

兩人在黑暗中相對苦笑。十六年前,在有關隱形飛球的第一次軍委擴大會上,陳老說過一句話,國與國之間鬥心眼玩詭計那都是九段級別的,沒有哪些國家之間能夠推心置腹、坦誠相見,自古至今概莫能外,因為今天的人類世界從本質上說仍遵循叢林原則。這句話一點兒不錯。如果何世傑最後說的這種可能成真,那將誤國誤民,決策者本人也會被當做顢頇無能的典型被釘死在曆史的恥辱柱上。

主席歎息道:“你的擔心不是沒有可能,但兩害相權取其輕。還是下決斷吧。”

他說得很平淡,但何世傑覺得他的話外之意重如千鈞。前主席的意思是:下決斷吧,即使上了美國或其他國家的當,輸的最多是一場戰爭,中華民族還有翻盤的機會;但如果貽誤了對外星人的戰爭準備(很可能是一場非常血腥的滅族戰爭),那輸的將是全人類的生存權。

主席補充道:“我提個建議,召開一次G20首腦會議,把問題公開攤到桌麵上,行使集體安全預案。這樣,即使‘始作俑者’確實是人類中某個國家,它想搗鬼也會更困難一些。咱們應該看到有利條件,畢竟有七八個國家已經具備了防禦隱形飛球的初步能力,如果聯合起來,對那個‘始作俑者’的國家肯定是一個有力的反製。可以說,已經取得的技術進步已經打下了二十個國家坐在一起的基礎。”

“好的。老領導,你幫我下了最後的決心。”何世傑下了決心,輕鬆多了。

前主席放眼望望無邊的黑暗,不解地問:“現在天眼係統應該早就開啟了,怎麽還是一片漆黑,看不到那束探測激光呀?”

“是這樣的。那束激光雖然很強,但光束很細,又是以非常快的速度逐行掃描這片空域,相當於把一束光線‘稀釋’到這一大片空域中,所以用肉眼是看不到的。”

“噢,是這樣啊,我說外行話了。”

“隔行如隔山,實際上你對隱形技術已經相當內行啦。”

前主席笑著說:“我有自知之明,你不用照顧我的麵子。”

談話中斷了一會兒,兩人都抬頭看著深不可測的夜空。過了一會兒,何世傑說:“主席,難得有今天的談話機會,我把心中的難題全倒給你吧。”

“還有什麽難題?盡管講,咱倆一塊兒商量。”

“如果隱形飛球的主人真是外星人,如果我們真的麵臨一場對外星人的戰爭,那麽,中國和世界的政治機構恐怕都得來一個大變革。像我們這樣的老朽應該退位了——我們隻有與人類敵人作戰的經驗,哪裏懂得與外星人作戰?我想最好把年輕人盡快推到決策位置上,年輕人可塑性強,頭腦靈活,能更快適應這種人類史上從沒出現過的新型戰爭。”

前主席的反應很敏銳,一下子明白了何這番話的潛台詞,“比如——薑元善?”

“是的。他確實是個好苗子。視野廣,思路清晰,智商高,專業精湛;不論是搞專業研究還是當領導,都已經有了足夠的曆練;品德也好,甚至可以說他有道德潔癖,有很強的曆史使命感和民族使命感。更重要的是,對‘外星入侵’這種可能,他是最早、最有力的鼓吹者,還私下裏提前做了不少工作,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我有個印象——可能他是在作這樣的準備:當局勢突變而老家夥們應變不力時,他就要挺身而出。”

主席在黑暗中綻出一波笑紋,“是嗎?這個年輕人夠狂的。”

“我給出這樣高的評價,是不是我對他過於偏愛?但我是盡量客觀地給出評價,他確實優點很多而沒有明顯的缺點。”何世傑頓了一會兒,“隻是……”

兩人都不說話了,凝視著沉沉的夜色。

過了一會兒,前主席說:“前幾天去四川,我去探望了陳老。我知道你和陳老很熟,對吧?”

“當然。從我進入軍工界,他就是我技術上的領路人,行政上的領導,道德上的楷模。他人品高潔,是知識分子的典範。我很敬重他。他今年應該是八十九歲吧。”

“對,已經過了八十八周歲,我去探望時,他的家人剛為他祝過米壽。”

“聽說他得了老年癡呆症,是嚴重的腦萎縮引起的。我早就說去探望他,但他在四川宜賓老家養老,離北京太遠,我一直沒抽出時間。他的病情怎樣?”

前主席搖搖頭,“不好。不僅是智力退化,性格也全變了。你肯定了解他的為人,他這輩子什麽時候惦記過金錢的事?可現在他念念不忘的就是錢。別的事全都記不住了,隻記得每月發工資時讓孫子領出現金,藏到他床頭的一隻小鐵箱裏。他兒子兒媳已經過世,孫子孫媳很孝順,伺候床前端屎倒尿的。但他總懷疑孫輩偷他的錢,防他們甚於防賊,甚至對他們破口大罵。這次我去探望,他孫子對我倒了苦水,四十歲的男子漢,說到痛處竟號啕大哭。他說隻能在主席麵前倒倒苦水,別人麵前是一字都不能提的,嫌丟人,也怕壞了老人一輩子的名聲。”

何世傑聽得欷歔不已。雖然人老糊塗是客觀規律,但陳老這樣的糊塗仍超出了一般人的理解範圍。平素接觸中陳老一直赤誠坦**,沒有絲毫的“惡”念,那麽,這些“惡”念是從哪裏生出來的?說句令人心酸的笑話吧:一輩子言語溫婉的陳老是從哪兒學會了罵人?

他知道前主席一向慎言,今天講這些有損陳老聲譽的話肯定有深意,所以沉默著等下去。

前主席說:“看過陳老,我對你早年說過的一句話理解得更深了:人的本性中都有惡的東西,平時被道德和理智所約束,可能一直不外露。老年昏聵後,道德和理智的約束失效,惡的本性就會露頭。但話又說回來,這說明即使本性中天然有惡,隻要有道德和理智約束,它也不能成害。陳老的一生已經可以蓋棺論定了,他一輩子的為人就是明證。”

何世傑在黑暗中點點頭,“主席,我明白了。”

兩人再次沉默,凝望著遠處的黑暗。主席說:“嚴小晨是個好女人,本質良善,性格外柔內剛。有她守在小薑身邊,必要時——我是說萬一——也是個有力的約束。”

何世傑點點頭。前主席對這件事點到為止,隨即轉換了話題。他用手指指麵前的黑暗,“世傑,你看眼前這片古戰場。中原一帶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幾千年的金戈鐵馬和濃濃血腥已經融化在空氣中、沉澱在土壤裏了。按中國的迷信說法,橫死的凶魂不能轉世。果真如此,古往今來的戰爭冤魂恐怕已經擠滿了地球上的所有空間,沒有後來者的容身之地了。《聖經》說人類有原罪,我想它說得不錯。但不是因為偷嚐了智慧果,而是先民們為了本族群的生存所進行的同類戰爭。且不說國外,單說華夏數千年曆史中,有多少生命化為白骨!有多少鮮血滲入這片土地!甚至有多少族群完全消亡在曆史長河中!自古以來,人類精英都期望著消滅戰爭,消滅這個讓人類自相殘殺的怪物,但至今還不能說已經看到希望。”他沉重地補充一句,“現在恐怕離希望更遠了——我是說,如果人類文明與外星強敵迎麵相遇,為了生存,人類的獸性恐怕會被一朝激活。畢竟,求生本能遠遠強於道德的約束。”

何世傑說:“說不定這還是人類的幸事呢——我是說,趕在人類的獸性尚未泯滅前就遭遇外星人。”

這個話題太過沉重也太過鋒利,簡直算得上是誅心之語,此後他們便一直保持沉默。他們在露天觀察位上待了很久,寒氣上來了,兩位秘書來請他們回去休息,前主席婉拒了,何世傑讓秘書找來一件軍大衣為主席披上,仍陪他待下去。這一夜平安無事,淩晨時分,突然一道極強烈的光劍劈開黑暗直入高空,兩人被耀花了眼,等視力恢複趕忙向高空遠眺。光劍迅速轉動著,始終鎖定高空那個肉眼看不見的目標。刹那間,高空突現一道閃光,一個物體從高空墜落,在夜空中畫出一道微弱的白色弧線。然後聽見高空中傳來了爆炸聲,稍停是沉重的物體墜地聲。那把連接天地的光劍也隨之熄滅,世界重歸黑暗。

何世傑興奮地說:“主席,成功了,天眼係統肯定擊落了靶標!”

就如魔法世界一樣,死寂的訓練場在刹那間被激活,兩架直升機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向物體墜地的方位飛去,機上的探照燈強光輪番掃視著地麵。然後是來自越野吉普的幾道雪亮燈光上下跳動著,也向那個方向駛去。

成功的喜悅衝淡了剛才的沉重,主席笑著說:“咱們下去吧,為他們祝賀。”

“好的。”

兩人走到下行電梯的隱蔽入口。秘書和警衛隨後跟上,秘書小蘇打開電梯門。就在這時,那道光劍突然再次射出,這次的目標顯然較遠,因為光劍射出的角度相當接近地麵。光劍迅速移動著,但不像上次,這次並沒有物體墜落下來,而光劍也長時間亮著。兩人疑慮地互相看看,立即乘電梯下到指揮大廳。薑元善仍在指揮崗位上,正在急速下達著一係列的命令,指揮天眼繼續搜索。大廳裏氣氛緊張,甚至比剛才更甚。

嚴小晨沒有參與今晚的工作,這會兒以孕婦的八字步急急迎過來,簡短地說:“又發現一個全隱形飛球!”

“是‘那一個’?”

“應該是。”

“沒有打下來?”

“沒有。它很狡滑,隻是沿邊線掠過我們的有效防禦區域,顯然是想試探我們的能力。我們剛鎖定它,它就迅速下降,進入了天眼的扇形盲區。”雖然有前邊的巨大成功,但接踵而至的失敗仍讓她心情沉重。

何世傑看看前主席,問嚴小晨:“我想確認一下,它的消失是在原地突然隱身,還是下降到了天眼的盲區?”

“是突然下降進入盲區。天眼係統記錄了它下降時的軌跡。”

何世傑寬慰小晨:“那就證明天眼係統是有效的,敵方既怕被發現也怕被擊毀,所以才迅速逃離。沒關係的,以後加速製造天眼裝置,形成連續陣列,把盲區消滅就行了。”

嚴小晨點點頭,心情好了一些。

天眼係統在繼續搜索,但那個隱形飛球已經成功逃逸,搜索毫無結果。前主席和何世傑看薑元善仍在忙碌就沒有打擾他。前主席準備乘專機返回北京,何世傑則還要在這兒停一天,聽取關於試驗的詳細匯報。兩人及秘書悄悄離開地下指揮大廳,返回地麵,在電梯口告別。

前主席突然說:“我想起來了,這兒離薑元善的老家不遠,我想順道去看看那兩位深明大義的父母,我對他們仰慕已久了。我打算代表你去,你看是否合適?”

何世傑知道他的用意,是想借薑家二老的視角再次對小薑做出考察。畢竟看眼前的情勢,薑元善肩上的擔子很快就會加重,可能會很重很重,所以,對他的考察怎麽謹慎都不為過。他說:“好的,那就有勞你了。”

他讓蘇秘書對主席的行程做出變更,並代他送主席到機場。

2

前主席抵達薑元善的家鄉後,市領導要把薑家夫婦請到賓館同他見麵,前主席婉拒了。他要親自去薑家,不許興師動眾,不要事先清道,也不用警衛,隻找一個人帶路就行。當天上午,市政府一位年輕的江秘書開著車,領著主席及於秘書,順利地找到位於城西郊的薑家“濟世堂”。沒想到診所已經關門,“濟世堂”的匾額倒還保留著,但已經相當破舊,字體也很殘破。附近的一溜十幾家店鋪,關門歇業的將近一半,幸存的店家生意也很冷清,這會兒門口支了幾個牌場,店老板和店員們起勁地玩撲克打麻將,輸家頭上夾著衣夾或貼著紙條,隻在偶爾有顧客上門時店員才暫離片刻去支應。見此場景,前主席暗暗搖頭,心中隱隱作痛。這幾年他跑了不少地方,不光這兒蕭條,全國、全世界都一樣。這場延續十幾年的軍備競賽投入過高,是以短跑的速度來跑中長跑,經濟民生已經被大大拖累了。

濟世堂隔壁是一家電器修理行,老板是個很健談的胖子,他離開牌場,熱情地介紹說,薑家老兩口兒要去北京伺候兒媳坐月子,然後留那兒帶小孫孫,幾年之內不會回家鄉了。再說現在生意不好做。這一帶的店鋪都是指靠那家國營大廠,但廠子不景氣,裁員一半,留下的員工們如今也是荷包癟癟,一般不敢到醫保體係之外的診所看病,所以“濟世堂”的生意比其他店鋪更難做,全憑薑先兒的聲望才勉強支撐著。其他商家同樣好不到哪兒去,撐一天是一天唄。

“依我看,薑先兒這一走,不一定再回來啦。世道再艱難,他們有個將軍兒子還愁沒飯吃?老薑家有福哇,上輩子積來的。”他對客人說,“老兩口眼下還沒動身,你們想見的話還能見到。他家離這兒不遠,就在老城西北角的望鄉台附近。你們想不想去?去的話我讓侄女小鍾為你們帶路。”

前主席謝過熱心腸的老板。小鍾姑娘坐在汽車副駕位給他們指路,一路上老是轉回頭偷偷打量前主席。過一會兒她忍不住說:“我看這位老人家很像一個人。”

坐後排的於秘書笑著問:“像誰?”

“要是沒胡子,就像十年前退休的國家主席。”她笑著否定了自個兒的這個猜想,“我是瞎說。我哪有幸和國家主席坐一輛車啊。”

小江和小於都笑著不接她的話。前主席笑著說了一句:“就是和國家主席坐一輛車又算啥幸運?倒不如說,他能和你這樣漂亮的小姑娘坐一輛車,是他的幸運。”

小鍾咯咯地笑,說那算啥幸運,不過你老的話我愛聽,回家我得學給我男朋友聽,叫他知道珍惜這種“幸運”。前主席又和她扯了一些閑話,問了問百姓生活。快到薑家時,小鍾向客人指認了胖老板提及的“望鄉台”,那兒現在屬於市公園,臨著一條主要市區幹道。透過不鏽鋼柵欄可以看到公園西北角有高高的垛子牆,圍出一個青灰色的小城池。城牆的風格凝重古樸,與公園的整體氣氛不大協調。過了公園,薑家就在附近一條巷子裏,汽車不好進,主席讓江秘書在附近找地方停車,等著一會兒把小鍾姑娘送回診所。於秘書提著一包慰問品,兩人隨小鍾姑娘走進了曲曲彎彎的小巷。

這兒的房屋布局是典型的城中村風格:街道很窄,院子也很小,空間都被充分利用蓋了樓房,但樓層不高,全都是兩層半,第三層大半是空場,可以用來曬糧食。門樓上貼著花哨的瓷磚,匾額上題著“福如東海”、“紫氣東來”等吉祥話。大門一般都是鐵門,而且全部鏽跡斑斑,肯定多年沒油漆了。

小鍾找到薑家,叫開了鐵門,對開門的兩位老人說:“薑伯、姚姨,這位大胡子爺爺是元善哥的同事,特地從北京來看你們的。”想想她又改口,“不會是同事吧,應該是元善哥的老領導。”

小鍾交代完就走了,她急著趕回去打牌呢。薑家夫婦熱情地請客人進屋。屋裏擺設相當簡樸,很多東西已經打包或蒙上了布。主婦掀開沙發上的蒙布讓主席和小於坐,奉上茶水。

前主席笑著問:“聽說二位準備動身去北京?”

牛牛媽說:“是啊,俺們以後的日子就圍著小孫孫轉了,用俺老頭子的話說,這叫升級當爺奶,改行當保姆。火車票已經買好,明天就走。你看這屋裏,東西都拾掇齊備了。別看這窮家,要離開還真的舍不得。”

“我昨天剛剛見過你家牛牛小兩口兒。小晨還在堅持工作,不過看她的身子,很快就要生了。”

“對,預產期就在月內。”主婦笑著說,“不是我自誇,小晨可是千裏挑一的好媳婦,俺家那個渾小子上輩子燒了高香。”

“對,小嚴是個好姑娘,工作上也很有能力。不過你家牛牛也不差呀。”主席笑著,“有他倆這樣高智商的父母,你的小孫孫也一定非常聰明,長大也去拿金獎。”

“借你的吉言。多謝啦。”

主客隨便聊著,不知怎麽聊到了路上經過的望鄉台。前主席說,這個名字沾了點兒鬼氣,想必有來曆吧。薑宗周說:“這個名字倒是名副其實,那兒真是怨鬼成群的望鄉台,說來話長。明芝你去拾掇午飯,我給老哥兒講講古。”前主席對他的留客沒有客氣,主婦起身到廚房去了。

薑宗周說,這座城市在曆史上很繁華,秦漢時期是全國數得著的大都市,東漢時更是著名的帝鄉陪都。但這兒也是兵家必爭之地,曆史上幾次被屠城。從三國時曹仁屠城以來,這兒屢興屢廢,一直沒能恢複秦漢時的盛況。在明末清初的戰亂中,這兒的殺戮更甚,城鄉皆鬼火,百裏無雞鳴。城內幾乎沒有活人,野狗吃屍首吃得紅了眼,連活人也要圍攻。清朝派來的第一任鎮台,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派士兵剿滅野狗,被後人稱為“打狗鎮台”。那時,連全副武裝的士兵都壓不住野狗的氣焰,以至於被逼得想出一個歪主意:做一些大鐵籠放到各處街口,士兵躲在籠子裏,當野狗圍上來撕咬時,士兵就用長矛或弓箭殺死它們,由此可以想見當時野狗的氣焰!這兒有一座全國知名的道觀,叫玄妙觀。觀主不忍看著遍地屍首遭野狗啃食,在野狗被初步剿滅後,出資請人挖了一個大坑,將全城的無主屍體收集起來掩埋。又在萬人塚上修了一座高台,取名“望鄉台”,讓孤魂野鬼們可以有一個地方遙望故鄉。

他繼續說道:“那兒現在是市級古跡保護區,你們要是進到公園,還能看到保存下來的老土台,台上還有幾棵彎腰躬脊的老樹。不過,古跡也就剩下這麽一點兒了。現在它處於城市的中心街區,人來車往的,望鄉台下的鬼魂們怕是連覺都睡不安穩吧。本市市區人口將近百萬,加上市轄各區縣超過千萬,單按人口算,排得上全國各市的前幾名了。再想想清代初期的百裏無雞鳴,真是說不盡的人世滄桑啊。”

前主席和小於秘書都聽得入神,小於說:“華夏民族真是多災多難。不過從另一方麵說,華夏民族的再生能力也是超強啊,得位列世界前茅了吧。”

薑宗周說:“沒錯。我查過資料,說中國,特別是北方,幾次外族入侵或內亂時,漢人都幾乎被殺光,五胡亂華時把漢人殺得隻剩下幾百萬。我敢說,別看咱們是地道的漢族,身上肯定都有胡人的血脈。”

主席說:“你說的這些胡人都已經匯入中華民族了。曆史學家範文瀾說過一句話:中華民族一向看重文化之大同,不計較血統之小異。我引的不一定是原話,意思不會錯的。我認為這句話說得很對。”

主婦突然在廚房裏喊丈夫。丈夫去了,兩人在裏麵嘀咕了一會兒,少頃,兩人一塊兒出來,薑宗周驚喜地看著前主席,“你是……主席?”

前主席笑著說:“我是幹過這個職務,早退休了,十一年了。”

薑宗周跌足道:“你看我這雙眼,你看我這雙眼!難怪俺家那口子老說我眼拙!”

“不是你眼拙。我自打留了胡子,對著鏡子都快認不出自己了,哈哈。”前主席笑著說,“把那個官稱忘掉吧,還是像剛才那樣喊我老哥,這個稱呼最親熱。”

薑宗周喜笑顏開,“老——哥,我哪輩子修的福,能有你這樣的貴人上門。”

姚明芝也歡喜得手足無措,連連說:“想不到,想不到,能在我這茅屋裏招待國家主席。”

“我是專程來感謝二老的,感謝你們培養出這麽好的兒子。詳情我不說了,反正小薑夫婦為國家做出了極重要的貢獻。”

薑宗周說:“俺倆才要謝你們哩。都是你們培養的,如果牛牛一直待在家裏,頂天了是個醫術不錯的小薑先兒。”

姚明芝太興奮,有點兒管不住舌頭,“主席你不知道,老百姓都念叨著你在位時的好年景。自打你退休這十年來,老百姓的日子越過越緊巴啦。”

於秘書知道這句話很不得體,迅速看一眼主席,想把話頭岔開。主席微微搖頭止住他,坦率地說:“大妹子,這不能怪現任主席啊。這些年全力發展軍備,經濟確實受了很大拖累,但這項政策是我當政時定下的,要怪隻能怪我。”

薑宗周生氣地斥責妻子:“明芝,不會說話你就別說!做飯去吧。”妻子訕訕地去了,他回過頭對主席說,“娘兒們家頭發長見識短,主席你別在意。老百姓都理解的。俺們知道——現在那個隱形飛球不是秘密了,老百姓都知道了。既然別國有這種厲害武器,咱們當然得對付它。要不,不定哪天它會鬼鬼祟祟飛過來,把炸彈核彈什麽的扔到咱頭上。到那時,日子過得再好有啥用?屋裏有座金山也保不住!主席,俺們都理解,褲帶勒得再緊也會支持國家。其實俺家那口子也是理解的,她剛才是口不應心。”

前主席感激地點點頭,沒有再多說。

午飯做好了,四個人觥籌交錯。於秘書對二老誇薑元善,說他是眼下全軍最年輕的少將,最年輕的副部級,非常能幹,前途無可限量。薑宗周的腦瓜兒一點兒也不遲鈍,聽了這話馬上悟到,前主席親自登門拜訪肯定有重要原因吧。不用說,他定是奔著兒子來的,是在“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之前的最後一次考察。這些年他對兒子有一些新看法,為了國家,為了兒子,他要把自己的看法和盤托出,不藏不瞞。

午飯後,前主席讓於秘書一個人去參觀公園裏的望鄉台,他想單獨和薑家父母談談。主婦為他們沏上綠茶,去廚房裏收拾碗筷。

主席說:“薑老弟,我來這兒,還想為另一件事感謝你和弟妹。我知道十六年前,你倆為了替國家負責,曾對世傑所長披露了兒子的隱私。雖說對牛牛那件童年錯事我們並不看重,但對你們這樣大義昭昭的父母,我們從心裏佩服。你們堪比曆史上的趙括父母或嶽飛之母,也應該留名青史的。”

“那是我倆該做的,留名不留名的咱不說他。老哥兒,你今天親自登門,我一定把有關牛牛的所有看法都倒給你。關於牛牛,這些年我想了很多,看法也有些深化。”

“是嗎?請講。”

“牛牛是個天才,他的翅膀早就硬了,飛到爹媽的世界之外了,俺們不敢說還能理解他,我隻能說說自己的想法。據我的直觀看法,牛牛不是單一體,是由三個層麵合成的。”

“是嗎?”主席饒有興趣地傾聽。

“第一層麵,當然是六歲半之前的牛牛。雖說那時他隻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但做出的那件事確實比較邪,六七歲的孩子一般不會有那樣的心計。因為那件事,直到今天我對他仍不敢完全放心。”

牛牛爹既然這樣坦率,主席也不想飾以外交辭令,便靜靜地聽下去。廚房裏這會兒沒了聲音,可能牛牛媽也停止了幹活,正在側耳細聽吧。

“第二個層麵,是忘了童年惡事的牛牛。他確實是個好人,心懷坦**,非常有責任心。說句不謙虛的話,我想這和俺家對他的教育有關,也和部隊的教育有關。他在部隊已經幹了十六年,我想在這十六年中,你們應該了解這個層麵的牛牛了。”

“是的,他確實是好樣兒的,有很強的社會責任感、使命感。”

“第三個層麵是哲理層麵的牛牛。自打十五六歲起,他就有很多相當偏激的觀點。這些年回家探親時他也說過一些,同樣很異端,說是無君無父也不為過。這些觀點讓我害怕,而更可怕的是,他的觀點很難駁倒,我一邊害怕,一邊被他說服了!”

“都是什麽觀點?”

“太多了,我一時也說不完,想到哪兒說到哪兒吧。比如,說孟子的一句話——不嗜殺人者能一之,牛牛的態度是嗤之以鼻,說那完全是腐儒之言。他說咱們不妨列個清單,看曆史上哪個朝代哪個國家是靠仁義統一的?黃帝?商湯王周武王?秦始皇?唐太宗?成吉思汗?愷撒?亞曆山大?努爾哈赤?那天,他確實給我列了一張詳細的清單,列舉了每個著名帝王統一過程中所爆發的戰爭。我對外國曆史不熟,很多東西我沒記住,但僅憑記住的那些血淋淋的數字就足以讓我寒心了,是徹骨的寒心。噢,對了,他也舉了一兩個反麵的例子,比如文人當政的中國北宋,那是中國封建社會的巔峰,更是當時世界文明的巔峰,科學技術發達,GDP占全世界百分之五十,甚至超過美國在全盛時的地位!那時中國社會已經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更兼政治寬鬆,太祖趙匡胤家訓不許殺士大夫和上書言事者,在有宋一代一直貫徹始終;人文精神十分深厚,文學藝術極其繁榮,科學發明也呈現井噴現象,中國四大發明北宋就占了仨。牛牛曾惋惜地說,如果北宋一直強大下去並成為世界曆史的主流,人類曆史要比現在先進一千年,可惜這個文明程度極高的朝代卻滅亡在幾個野蠻民族手裏。牛牛還提到印度的阿育王。他說這位君王同樣是曆史上少有的特例,先是窮兵黷武,後來在內心感召下立地成佛,向世界各國贈送舍利、傳播佛法。但結果呢,卻是害了國家,弄得印度長期處於分裂狀態。”

這些觀點確實十分鋒利,但也具有強大的邏輯力量,前主席隻能認可。

薑宗周繼續說:“當然他也說,他並非要否定孔孟的仁義。人性本就邪惡,如果人類精英們再大講厚黑學,豈不是讓邪惡充斥天地了!所以在台麵上隻能宣講仁義,這是不得已為之,是一種勉為其難的校正。不過他還說,雖然仁義要講,但心裏也得有清醒認識。一個民族必須是羊性和狼性並存的,這樣才能在叢林世界中生存下去。華夏民族就是因為羊性太多——農耕幾千年磨蝕了太多的狼性,尤其是近代——所以在曆史上才飽受外族欺淩。”他看看客人,補充一句,“我知道現在的正統觀點是:像鮮卑啦黨項啦蒙古啦滿族啦,都是華夏民族的一分子,同樣有權利改朝換代,建立政權。牛牛也說啦,在21世紀持這個觀點完全正確,體現了中華民族的寬廣胸懷。但這並不能否定曆史上族群殘殺的殘酷性,像五代時把漢人貶為‘一錢漢’;元朝時按民族劃分貴賤,將‘南人’劃到最賤的一級。忽必烈屠殺漢人一千八百萬,北方百分之九十的漢族平民慘遭屠戮;清初的‘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嘉定三屠,揚州十日等等,血淚斑斑!誰要是存心抹去這些曆史,他的血管裏流的就不是鮮血,而是下水道裏的泔水。”他意識到這些話太過激烈,有意笑著衝淡它,“這些觀點是不是比較褊狹?牛牛說過,其實他絕非宣揚大漢族主義,因為他的血管裏肯定摻雜有胡人的血,他隻是在敘述真正的曆史。”

主席被震動了。他沒想到像薑宗周這樣的草根知識分子竟然也有如此鋒利的觀點。當然,這些觀點大多是兒子灌輸給他的,但至少他聽懂了、消化了。對這些觀點他既不好讚同,也不好反駁,便靜靜地聽下去。

薑宗周又問:“主席——老哥兒,我在網上看到一種相當流行的觀點,說,隱形飛球說不定跟外星人有關。”

前主席點點頭,“是有這種說法,但目前隻能說是猜測。”

薑宗周沉重地搖搖頭,“我真不敢想象,要是外星人來地球,那會出現什麽慘景。想想曆史上異族入侵時的種族滅絕吧,那畢竟還是在人類內部啊。”

主席不能就這個話題再深入談下去了,畢竟它還屬於國家最高機密。他把話頭拉回到薑元善身上,“不必過於擔心,小薑他們已經做出了重要突破。不管敵人到底是誰,咱們總能對付的。小薑和晨晨為國家,或者說為人類,立了大功。”

主婦來為他們換茶水,換茶時小心翼翼地看著丈夫和前主席。她知道兩人在談牛牛,恐怕這才是主席來作客的真正目的,今天的談話可能直接影響到牛牛的前途。不過——兩個男人的談話似乎已經超出了她的認知,她隻能聽懂一半,所以她隻是旁聽而不插話。

薑宗周不大願意讓妻子參與這場談話,等她離開客廳後才說:“那就回過頭說牛牛吧。對牛牛的使用我有個建議,說出來可真有點不自量力了。不過,主席——不,老哥,你專程跑來,我若不把心底話全亮出來就對不住你。”

“老弟你說哪兒的話,我就是想聽聽你的肺腑之言。有什麽話,盡管敞開來說。”

“那我就放肆啦。我的建議是:天下若逢治世,讓牛牛隻搞純技術;若逢亂世,則不妨對他大用。”

兩人都深深地看著對方。主席知道這幾句話絕非能輕易說出口的,尤其是亂世則大用這句話,對於一個父親來說實在是誅心之言。其中隱含的意思是,牛牛的天性中確實有邪惡、有狼性,所以在和平時代對他的發展應該有所限製;但亂世可以對他大用,因為要做亂世之領袖本來就該有狼性,特別是在可能出現星際戰爭的背景下——那時他的狼性是對外的!他不由得想起不久前世傑副主席的一句話:說不定,趕在人類的獸性尚未完全泯滅前就會遭遇外星人,這是地球人類的幸事。何的話,與牛牛爹的話,就其深層含義來說是一個意思。實際上,主席苦笑著想,兩人的話還可合並成更為完整的一句——如果是星際種族之間的戰爭,最好由一位具有狼性的領導人,來領導狼性尚未泯滅的人類。

這個結論,從理智上說是對的;但從感情上難以接受,它與人類社會奉為圭臬的以善為基的道德信念顯然不一致。這種深層麵的、無法化解的矛盾讓前主席心頭十分沉重。良久,主席說:“老弟,衷心謝謝你的肺腑之言。我記下了。”

牛牛爹如釋重負。現在,他把一副重擔(是否對薑元善大用)鄭重地交出去了,交給當政者了,他這個當父親的即使此刻閉眼也安心了。大事已經談完,前主席打電話讓於秘書回來,薑宗周也把主婦從廚房裏叫出來,扯了一些閑話。姚明芝在主席麵前仍有點兒尷尬——剛才她是想誇主席,沒想到卻戳著了主席的痛處。不過,前主席沒有表現出絲毫芥蒂,很平和很親切地拉著家常,她的不安也慢慢消散。

於秘書回來了,前主席起身打算告辭,忽然聽到頭頂有急促的喊聲:“薑先兒,明芝!快,你們快看電視!”

聲音竟是從樓頂發出的。接著是咚咚的腳步聲,一位鄰居大嫂從平房房頂上翻到這邊——在城中村,鄰家的房頂都是連在一起的——又沿這邊的樓梯下來,一邊跑一邊喊:“快開電視!來了個外星上帝,讓薑元善上天,當人類代表!這個薑元善是不是咱家的牛牛?”

屋內四個人滿腦袋糨糊,不知道這亂七八糟的話是什麽意思。但前主席隨即明白了,猜到了這幾句話的大致脈絡,畢竟何世傑不久前剛同他有過一席深談,刹那間他的臉色蒼白!盡管早有預料,但當“最荒誕的猜測”頃刻之間突然變為現實時,他的心中還是受到重重一擊。於秘書看到他的臉色,想去扶他坐下,主席微微搖頭止住。薑宗周同樣麵色蒼白,他雖然反應稍慢,但很快也明白了,畢竟剛才他還給主席談到“隱形飛球與外星人有關”。說來真邪,他剛剛建議牛牛“亂世要大用”,現在亂世就已經到眼前了,而且他的牛牛轉眼之間已經成“人類代表”了!外星人讓這些代表去幹啥,逼他們在投降書上簽字?牛牛這一去(以他的秉性肯定不會當“漢奸”)能不能活著回來?這些雜七雜八的想法像決堤的洪峰,一瞬間淹沒了薑宗周的意識。

鄰居大嫂闖到屋裏,看到屋裏有客人,沒顧上寒暄,徑自跑過去替主人打開電視。屏幕上一片白噪。明芝忙說:“我家的有線電視已經報停了。”

“那到我家看!快去!”

薑家夫婦還有兩位客人都急匆匆地隨她到了隔壁。電視上正在以滾動報道的方式反複播報這則消息。前主席此前絕沒料到,他會以這種方式得知關於外星人的消息。這消息與他此前的猜測有不小的差異:出現了一個外星籍的人類上帝,前不久那個到處現身、幾乎惹得各國擦槍走火的隱形飛球原來就是他的座駕;此刻,他點名邀請七名科學家及聯國秘書長哈拉爾德去飛球上議事。這些事件雲譎波詭,一時無法理清其內在的脈絡和真偽——比如說,這位上帝是善還是惡,是人類的救星還是災星?好在八名人類代表之中有一個主席熟悉的人,這讓他感覺安心一些——但這位“內心深處隱伏有狼性”的薑元善真的能讓他安心嗎?

一切都太突然。一切都是未知之數。曆史之河突然潰決。在這種時刻,事物的發展常常越出了邏輯的堤壩。

正看著電視,市裏把電話打到於秘書的手機上,說形勢突變,中央緊急通知,為了前主席的安全,請他和秘書立即乘專機反京。前主席匆匆同薑家夫婦告別。夫婦倆舍不得主席走,牛牛這次的“出人頭地”給爹媽帶來的絕對不是喜悅,而是心亂如麻。他們很想和主席多聊一會兒,從他那兒汲取能讓心靈平靜的力量。前主席理解他們的心境,但形勢不允許他多逗留,隻好無言地拍拍“老弟”的肩膀,懷著歉意同他們握別。

回京後,前主席與世傑秘書小蘇通了電話。他知道在這種緊要關頭,軍委副主席肯定日理萬機,不該在這時打擾他的,但他不能拖延,因為他要說的話牽涉到薑元善,也就是那位外星上帝點名邀請的代表之一!軍委那兒確實很忙,盡管是前主席的電話,蘇秘書仍然非常為難,委婉地說:“主席,何副主席正在開軍委緊急會議。”

“我知道,你讓他抽兩分鍾接電話吧,我說的正與會議內容有關。”

小蘇立即答應了。很快,何世傑出來接了電話。前主席說得非常簡捷,隻是複述了薑宗周所說的“三個層麵的牛牛”和十個字的簡短建議:治世搞技術,亂世則大用。何副主席同樣簡短地說:“我記下了。”

然後匆匆掛了電話,返回會議室。這是何世傑同前主席的最後一次通話。當天夜裏,身體一向很好的前主席在一次心肌梗塞中突然去世。他走得很安然。去世前,他把薑宗周的話傳到了現任的最高層,死而無憾了。不過,其實這個建議並未起到什麽作用。倒不是說薑元善在此後的“亂世”中未被“大用”,而是說,對他“大用”與否,已經不是中國政府或人類政府所能控製的了。

3

就在中國前主席拜訪薑家的那天上午,美國海軍少將凱文·戴維森率領“斯坦尼斯”號核動力航母編隊通過了霍爾木茲海峽。編隊共有九艘戰艦,包括兩艘提康德羅加導彈巡洋艦、兩艘伯克級導彈驅逐艦、兩艘斯普魯恩斯級驅逐艦、兩艘攻擊潛艇及一艘快速支援艦。這是第五艦隊的一次換防。美國的阿瑞斯工程已經成功,研製出反製隱形飛球的“美杜莎之眼”係統,可以投入實戰了。這種重要係統自然首先要裝備於各艘航母之上,“斯坦尼斯”號此行的目的就是返回國內加裝這個係統。當然,戴維森少將也不會放過機會,給海峽北岸的伊朗再來一次武裝示威。

自打那個國家進行鈾濃縮以來,它就成了西方世界的一個心病。至少美國和以色列多次認真製訂過軍事計劃,準備對該國納坦茲和阿拉克的核設施進行外科手術式打擊。不幸的是,這個癌腫偏偏緊貼著一條石油大動脈,讓每個想動手的決策者都投鼠忌器。這麽耽誤來耽誤去,最終竟讓伊朗獲得了核彈,並且不是鈾彈而是鈈彈。

十六年前,伊朗爆炸一顆鈈彈的消息在世界上投下了超級震**波。據情報說,到那時為止,阿拉克重水反應堆總共生產了十八千克鈈,這是四枚核彈的量。一位叛逃到伊朗、在伊朗被尊為“軍神”的澳大利亞科學家,對伊朗的新武器研製起到了臨門一腳的作用。

不過,這次震**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因為不久後,更加可怕的隱形飛球就在這個世界上亮相了,它讓所有大國元首在睡覺時都臥不安席——且不說它在戰爭中的作用,單是它能輕易地“於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就讓世界驚恐。誰是它的擁有者?不知道。即使在十六年後的今天,它仍是一個被嚴密包藏的謎。這種異常現象使它的威脅產生了倍增效應,想來這正是飛球主人所要的效果吧。從那時開始,世界各主要國家的所有資源都被用來研製隱形飛球的反製技術,這些國家包括美國、中國、俄羅斯、歐盟各國、以色列、印度、加拿大、澳大利亞,甚至伊朗。情報表明,伊朗在製造四顆鈈彈後突然中止了核材料的製造,而將全部財力轉到防禦隱形飛球的研究上。於是,伊朗就悄悄被放到次要位置了。

有個別人猜測說隱形飛球可能是伊朗人搞出來的,在十六年前就搞出來了,理由是,隻有這樣的專製國家才有可能對研製過程徹底保密。戴維森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

狹窄的霍爾木茲海峽是世界上最繁忙的海峽之一,它最窄處僅四十六千米,最淺處僅五十三米,平均每五分鍾就有一艘油輪通過,形成一條極為壯觀的永不間斷的油船之鏈。今天為了“斯坦尼斯”號航母編隊的通行,這條船鏈不得不暫時中斷。幾十艘油船停泊在海峽兩端,焦急地等著航母編隊通過——也默默祈禱著海峽平安無事。這些年來,伊朗雖然停止了核武器的生產,但並未放鬆發展潛艇、潛射導彈和岸基導彈;也會周期性地發一發癲,放出一波“封鎖海峽”的威脅。正是為了這個原因,美國大大強化了第五艦隊在西亞的存在,也定期在霍爾木茲海峽搞一次震懾行軍。

當地時間上午十點半,航母編隊安全通過了海峽的大部分水域,接近穆桑代姆角。海峽主航道在這兒折了一個“U”字形的大彎,然後折向東南,與寬廣的印度洋相交。戴維森少將與艦隊前左翼的“哈利頓”號護衛艦通了話,說那個“老鼠玩貓”的遊戲又要開始了,請“哈利頓”號注意警戒。鎖眼衛星和隨艦偵察機都已經送來那片海域的圖像。像往常一樣,那兒有三艘伊朗快艇——不是導彈快艇而隻是普通快艇——早已候在那兒。它們位於主航道北側,正耀武揚威地快速巡行,在海麵上拖出三條白色的尾浪,方向與主航道平行。快艇巡行幾千米後就掉轉頭,沿著主航道方向反向行駛,如此周而複始地進行。

傳來的圖像非常清晰,甚至能看清駕駛者的麵容。每艘艇上有兩個人,一人站在艇首,一人在艇尾駕駛。快艇上照例沒有配備任何武器,連一支AK-47都沒有,更不用說火箭筒或艦艦導彈了。戴維森知道對方是有意如此。這個國家的統治者並不糊塗,他們不會放過任何向世人表演他們對山姆大叔蔑視的機會,但也非常謹慎地注意玩火的分寸,絕不會玩過頭。畢竟,如果真惹得美國的軍事機器轟隆隆地開過來的話,伊朗肯定會被軋得粉碎的,關於這一點,那些毛拉心知肚明。

這三艘快艇的敞開式船艙裏,防水篷布之下,常常有一些圓桶狀的東西,曾被認為是高能炸藥,讓美軍艦隊著實警惕了一陣。他們有前車之鑒啊:2000年10月12日,美軍伯克級“科爾”號導彈驅逐艦在南也門的亞丁港加裝燃料時,兩名恐怖分子駕著滿載炸藥的橡皮艇襲擊了它,造成十七名水兵死亡,軍艦也受到重創。當然,那次意外隻能怪“科爾”號艦長的輕敵。現在,在火力強大的“斯坦尼斯”航母編隊麵前,三艘快艇隻不過是向藍鯨挑戰的蚊蚋。即使它們滿載炸藥發動突襲,航母編隊的火力也足以在爆炸威力圈之外擺平它們。後來經過分析,桶狀物體的謎底被揭開了——隻不過是快艇的備用柴油燃料。這是合理的儲備,因為小型快艇的油箱容量有限,像這樣反複沿主航道巡邏是很費柴油的。

但戴維森將軍非常謹慎,每次經過這兒時都讓艦隊進入一級警戒。關鍵是這道海峽的水麵太狹窄,編隊無法保持起碼的安全縱深;而且行駛速度很慢,隻有十節,和自行車差不多。伊朗的岸基導彈基地離航母最近時不足二十千米,預警時間隻有十幾秒鍾。更大的威脅是伊朗的潛艇,在如此狹窄的海峽,別說伊朗擁有的三艘基洛級潛艇了,就是伊朗國產的加迪爾級小型潛艇,僅用上一艘也足以控製整道海峽。對於航母這樣的龐然大物來說,這兒確實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水域。甚至可以說,航母通過這道海峽時的安全並不取決於航母編隊的防禦能力,而是取決於美國的國家威懾能力。

戴維森把這看做是一場心理上的肉搏戰。現在遊戲開始了。

就在穆桑代姆角東邊,主航道的北側,伊朗“鯨鯊”號潛艇悄悄蟄伏在水下,一直保持在潛望鏡高度。這是一艘加迪爾級的小型近岸潛艇,與意大利薩烏羅級潛艇比較相似:排水量為三百噸,艇長三十六米;采用柴電動力,單軸單螺旋槳推進,水下最高航速十節,水麵最高航速五節,最大下潛深度兩百米,艇員十九名。艇舷有兩具533毫米的魚雷發射管,攜帶著六枚重型魚雷,這是它最具威脅的武器。作為主要用來執行特殊任務的小型近岸潛艇,艇上也配備著足量的機槍、RPG-7火箭筒等輕型武器。

昨天晚上,艇長納賈爾率領全艇弟兄迎來了一位貴賓,一位傳奇性的人物,綽號為“軍神”的澳大利亞人布德裏斯,一個保鏢與他同來。納賈爾早就聽說過布德裏斯的大名,對其十分仰慕。聽說他在十六年前主動叛逃到伊朗,同時帶來了百十個死硬的基地分子。三年後,伊朗爆炸了第一枚核彈,布德裏斯起了臨門一腳的作用。由於這樁實實在在的功勳,所有伊朗軍人都由衷佩服這位天才的軍神。又據說此人對西方白人社會的刻骨仇恨是源於一筆一百多年前的舊債,而債據是上帝寫在他的DNA天書中的!這更讓他平添了幾分神秘。

加迪爾級潛艇的空間有限,納賈爾為客人讓出了艇長室。布德裏斯是位很低調的客人,一直默默地在艇長室裏端坐不語,似乎他來潛艇就是為了參禪打坐。他長著鬈發、蒜頭鼻子,皮膚黝黑,麵無表情,冷漠肅然,就像是戴了一張鐵麵具。有時候,納賈爾會產生一個無端的聯想,伊朗宗教傳說中的黑暗之神阿赫利曼大概就是這副尊容吧。

保鏢挎著以色列烏齊式衝鋒槍一直守在艇長室門口。這位保鏢哈利德也不是等閑之輩,聽說來伊朗前就是個有名的殺手,身上背負著不下二十條人命。這會兒,即使在全封閉的潛艇裏,他仍是槍不離身,目光中滿含殺氣。

布德裏斯這次來潛艇有特殊任務,上級對納賈爾的命令是:不必多問,一切聽布德裏斯的指揮。納賈爾非常樂意為心目中的偶像效勞,但也有隱隱地不安——這位貴賓來潛艇的時機太敏感了。據通報,今天上午十點左右,美國第五艦隊的一個航母編隊將通過這道海峽。布德裏斯的秘密任務是什麽?他讓潛艇一直蟄伏在這裏,總不會突然下令向航母發射魚雷吧?這些年來,雖然伊朗政治家已經習慣了對美國說大話狠話,但納賈爾是腳踏實地的基層軍官,深知雙方軍力的懸殊,也知道伊朗對外大肆宣傳的種種先進武器大部分是不能當真的。他可不想因為某個政治家的自大,把“鯨鯊”號連同十九名船員賠進去,甚至把整個國家賠進去。

但他又想不至於這樣吧。布德裏斯是位睿智的科學家,應該不會幹非理性的事。而且,他上船以來沒有表現出任何準備開戰的跡象(比如檢查魚雷的戰備狀態),但他為什麽恰恰在如此敏感的時候來到“鯨鯊”號,並讓潛艇一直潛伏在這兒?他要執行的“特殊任務”究竟是什麽?納賈爾無法放心。

從昨晚到今天上午十點,潛艇一直待在水下,這時,布德裏斯終於下了第一道命令:升起光電潛望鏡,注意觀察美軍航母編隊的情況。潛望鏡升起來了,鏡片視野裏是平靜的海峽,今天風浪不大,海浪在下方舒緩地湧動著。往遠看海天一色,平常從不間斷的“油輪之鏈”這會兒完全消失了,從這個跡象看,航母編隊應該很快就會到達,不過,眼下它們還隱在海平線之外。

布德裏斯先親自觀察了一會兒,然後把位置讓給了瞭望員,又下了一道有點奇怪的命令:讓瞭望員注意觀察天空的情況。

他回頭對納賈爾說:“做好準備,聽我命令立即全速下潛,下潛到最大深度。”

“遵命。”納賈爾轉身去作相應的準備。他仍然猜不透布德裏斯打算幹什麽,從那人鐵板似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但那位保鏢的反應有點異常,他聽到主人的發話後顯然十分亢奮,眼中閃著狂熱的光芒。這讓納賈爾的不安又增加了幾分。

依照慣例,三艘伊朗快艇看到海平線上出現的美國艦隊後,立即調轉船頭駛過來,但在靠近的過程中明顯降低了速度。當它們與“哈利頓”號接近時,快艇上一個水兵拿著老式報話機喊:“我是伊朗海軍海岸巡防隊。來艦請報出方位和速度。”

“哈利頓”號不冷不熱地回答:“我們航行在國際水域。”

“你們已經進入伊朗12海裏領海,請立即退出!”

對方的話是在公然耍賴。這道海峽很窄,伊朗的“12海裏領海”在某些地方已經涵蓋了主航道。曆史上伊朗確實曾以此為由要求在本海峽實行“有限製通行”,實際是想把海峽控製在自己手裏,但國際社會沒人理會,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現在,“哈利頓”號沒有被對方的激怒,仍然不冷不熱地重複著剛才的回答:

“我們航行在國際水域。”

雙方問答中,航母編隊仍以十節的緩慢速度前進。三艘伊朗快艇則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沿平行方向跟行。按以往的經驗,遊戲到這兒就要結束了,三艘伊朗快艇也該返回了。然而就在這時,鎖眼衛星突然發來空襲警報!在伊朗格什姆島的岸基導彈基地上空同時發現七束尾焰,計算機快速分析出,它們是伊朗的諾爾導彈。也就在同時,三艘快艇中位於中間的一艘突然急轉彎,在水麵上畫出一個白色的圓弧,然後正對著兩艘美軍護衛艦的空當,向“斯坦尼斯”號航母疾駛而來。

戴維森立即向各艦發出還擊命令,並即時向美國中央海軍司令部通報艦隊遇襲的消息。這七枚岸基導彈和一艘快艇算不上威脅,他擔心的是:伊朗既然在今天突然出手,肯定有一個龐大的計劃,背後必然有某個大國的身影,否則伊朗絕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悍然發動突襲。那麽,這第一波攻擊隻是個誘餌或前奏,接下來肯定會有精心策劃的後續攻擊,包括潛艇攻擊或核攻擊,甚至——在航母上空隱伏著一個隱形飛球,那才是最可怕的,尚未加裝美杜莎之眼係統的“斯坦尼斯”號幾無還手之力。

那麽——這七枚導彈和一艘快艇就將成為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開場鑼鼓。戴維森及時下達了第二道命令,讓編隊的戰略武器做好發射準備。他必須預防最壞的事情發生,包括敵人用電磁攻擊切斷編隊與上級的聯係。如果那樣,他將不得不依靠自己做出決斷,一個也許會導致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戰略決斷。

格什姆島離主航道很近,七枚導彈很快出現在北方的天空中。編隊的宙斯盾係統自動指揮著各艦發射愛國者-3導彈,隨著劃破長空的七道白煙,天空中出現了七朵火花,七枚諾爾導彈都被擊中,無一漏網。海麵上,由於那艘快艇飛速插入兩艘護衛艦之間的空當,為避免誤射自己人,護衛艦的反擊稍稍推遲了片刻。現在,兩艘軍艦已找到發射時機,各自發射了一枚反艦導彈,它們從兩個方位撲向那艘伊朗快艇。快艇急劇地轉向規避,但兩枚導彈緊咬不放。快艇眼看就要被擊中,就在這個瞬間,突然——空****的天上射來兩道強光,準確地擊落了美方的兩枚反艦導彈。

腎上腺素突然湧向戴維森少將的全身——他知道自己剛才的推測不幸言中了。

在東麵不遠處的海麵下,伊朗“鯨鯊”號潛艇內,潛望鏡瞭望員突然喊:

“艇長,天上有五枚導彈!等等,美軍在還擊,有五枚導彈被擊中了!不,是七枚!”

納賈爾震驚地看著布德裏斯——伊朗真的向美軍開戰了?而布德裏斯事先完全知情?

後者簡短地命令:“全速下潛!”

“鯨鯊”號傾斜了船體急速下潛,傾斜角度幾乎達到45度。兩位客人沒有經過下潛訓練,差點兒跌倒。保鏢急忙抓住鐵欄,勉強穩住自己和主人的身體。艇外水壓的變化過於迅速,壓得潛艇的艇身鋼板哢哢作響。艇長納賈爾一邊操縱潛艇下潛,一邊讓大腦飛速運轉。看來,國內那些政治家真的發瘋了,伊朗已經向美國宣戰了,而專程趕來親臨戰場的布德裏斯無疑是重要的策劃者。這樣高智商的科學家也瘋了!納賈爾十分清楚,幾枚國產的諾爾導彈動不了航母分毫,那麽我方的後續攻擊是什麽?布德裏斯會命令“鯨鯊”號發射魚雷嗎?作為艇長他該不該執行這樣的命令?上級那個“一切聽布德裏斯指揮”的指令,是否涵蓋了“向美軍開火”這樣事關國家存亡的決定?他緊張地思索著,覺得自己的大腦快要爆炸了。

“鯨鯊”號潛到了兩百米的最大潛深,艇身恢複了水平。完成下潛後,納賈爾立即轉身麵向布德裏斯,準備直言詢問。如果這是一場戰爭的開始,甚至是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開端,作為艇長他總得知道事情的真相!不過,沒有等他發問,布德裏斯就說:

“全速向東行駛。”他止住了納賈爾的發問,平靜地說,“先執行命令吧。我隨後會回答你的所有問題。”

納賈爾多少鬆了一口氣——至少布德裏斯不會讓他發射魚雷了。他下達了命令,潛艇在兩百米深度全速向東航行,逃離那片戰場。

布德裏斯平靜地說:“納賈爾,我這是在救全艇人員的命。最多五分鍾之後,在咱們上方的海麵上,一枚十萬噸級的鈈彈就要爆炸了,航母編隊將瞬間化為烏有。注意觀察吧,盡管咱們是在兩百米的水下,也能感受到爆炸的震波。”

納賈爾驚呆了,腦中立刻閃出核爆的畫麵:“一團耀眼而恐怖的巨大光球突然躥上天空,海麵在瞬間沸騰。那景象正如印度經典《摩訶婆羅多》中所說:漫天奇光異彩,有如聖靈逞威,隻有一千個太陽,才能與之爭輝。”巨大的火球上升時,數以萬噸計的海水被吸入一個旋柱中。火與水交匯,在黑色煙雲中驚心動魄地翻滾著。旋柱急劇上升,頂端迅速膨脹成蘑菇狀。巨浪似的滾滾煙雲繼續散開成一把巨傘,四周翻滾著紅黑煙雲,放射出刺目的紅、白、藍色光線。海麵航母甲板上,飛機和人員在瞬間汽化,未及汽化的船體則被幾百米高的巨浪吞沒……然後,核爆造成的海嘯狂暴地衝上海岸,把近岸的建築和生命席卷一空。更遠處的伊朗境內,核爆的衝擊波摧垮了建築,把人們埋葬在廢墟裏。

即使遠離核爆點的伊朗城市也難逃劫難啊。在本國首先發動核襲擊之後,尖牙利爪的美國佬絕不會放棄報複,幾十枚核彈很快會向伊朗各大城市飛來,那裏住著他們的家人……

潛望鏡周圍的艇員同樣驚呆了。這時,布德裏斯的保鏢有意轉身麵向納賈爾,他的上衣解開了,在他腰間——赫然是一排炸藥!他右手拎著烏齊式衝鋒槍,左手壓著一個起爆器,目光凶狠地掃視著艇員們。到了這時,一道閃電突然劈開納賈爾腦中的迷蒙——這次恐怖襲擊恐怕不是政府決定,很可能隻是布德裏斯的個人行為?!依他的地位和才幹,他的確能獨力策劃出這樣一場浩劫。

布德裏斯顯然猜到了他的想法,平靜地說:“艇長,你心中想得不錯,這次襲擊是瞞著伊朗政府的。不過,我勸你和艇上所有的士兵都不要輕舉妄動。哈利德腰間這些炸藥足以把‘鯨鯊’號埋葬。你們如果不怕死盡管動手,反正我倆沒把生死放在心上。”

納賈爾盯著哈利德手中的起爆器,它已經打開保險,此刻鬆手即炸。哈利德用貓玩耗子的目光看著納賈爾,單手把烏齊衝鋒槍熟練地換到連發狀態,槍口緩緩指過納賈爾和水兵們的胸口。看著他冷厲的目光,納賈爾完全相信布德裏斯的話,這倆惡魔根本沒把自身的生死放在眼裏。

納賈爾沉默片刻,問:“你要我怎麽辦?”

“一直向東航行,把我倆平安送到伊朗領海之外的某處岸邊,到地方我會告訴你的。”布德裏斯微笑著說,“那時,這艘潛艇上的十九條人命也保住了,所以你們該感謝我才對:如果你們此刻是在潛艇基地那可就難說了,美國佬的核彈很快就要飛來啦。”他愉快地補充道,“不光是伊朗和美國,整個人類世界的地獄之門已經打開,沒有任何人能把它重新關閉。”

納賈爾啞聲說:“你保住了這兒的十九條人命,卻斷送了幾千萬條人命,其中可能就有我們的家人。布德裏斯先生,這就是你追求的‘正義的複仇’?”

布德裏斯抬頭看他一眼,平靜地說:“如果你的家人不幸遇難,我很抱歉。但我從來沒有自詡為正義的複仇。不,我是在進行邪惡的複仇。我一向認為隻能以邪惡來對付邪惡。”

納賈爾不再多說,很幹脆地說:“好,我聽你的。”他對艇員說,“執行他的命令。”

艇員們用複雜的眼光看著他們的艇長,怒火中帶著鄙夷。納賈爾對部下的反應不加理睬。他默然轉身,去執行布德裏斯的命令。在那個自殺人彈的威脅下,眼下他隻能如此,他會非常馴服和配合,直到到達他們指定的岸邊,把兩個惡魔送下潛艇。到那時再說吧,加迪爾級潛艇上配備有足夠的火箭筒。

潛艇在兩百米深的水下全速向東航行。慢慢地,納賈爾開始覺得奇怪:布德裏斯說核爆很快就會發生,但直到現在,潛艇仍未感受到任何震波。潛艇在水下不能主動與岸上聯係,隻能被動接收基地的長波信號,但接收器沒有任何動靜。他悄悄看看布德裏斯和哈利德,那倆惡魔不像剛才那樣狂妄自信,這會兒也在交換著不安的目光。看來,他們對於核爆沒有按時發生也是滿腹狐疑。

潛艇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地獄般的陰冷。

海麵。

一個巨大的銀球突兀地出現在“斯坦尼斯”號的上方,高度很低,差不多接近司令艦橋。不用說,剛才是它用激光束擊落了美軍的兩枚反艦導彈。它在雷達波範圍內是隱形的,各種雷達毫無反應;但它在可見光範圍內卻非常清晰。戰場出現了刹那的寂靜。每個用肉眼看到飛球的軍人都驚呆了。雖然十幾年來,它頻頻在各國出現,但當它突然出現在航母上方時,仍超出了人們的心理極限。位於司令艦橋作戰室的戴維森少將也在第一時刻看到了銀球,在這一刹那,他想——

主角登場了。

航母編隊完蛋了。

不管結局如何,他仍果斷命令航母上的近戰係統用目視方法向飛球開火。命令還未下達完畢,他突然聽到一個蒼老而平靜的聲音:“我的孩子,要向你的天父開火嗎?趕快中止吧。”

戴維森一怔,中斷了命令,愕然四顧,但找不到說話者。聲源沒有明確的方位,而是從四麵八方飄到他腦子裏的。司令部裏的所有軍官都在望著他,他們沒聽到那個聲音,所以都不解地望著長官,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發愣。在戴維森的腦海裏,那個聲音平和地微笑著——戴維森看不見說話者,但分明能感覺到他在微笑。

“我的孩子,我在用腦波同你通話,並不是你出現了幻覺。”這是非常標準的美式英語,平易親切,聲調比較蒼老,就像是一千歲的聖誕老人,“孩子你不要犯傻,我是在拯救你。看,那艘快艇才是真正的威脅。它上麵載著一枚鈈彈,艇首那個聖戰者正按著起爆電鈕。”

憑著直覺,戴維森立即相信了這句話。在這樣狹窄的海峽中,“自殺式核彈攻擊”一直是航母司令的噩夢。一旦敵人真的橫下心來在這道海峽使用核彈,整支艦隊都會被核焰吞噬,再先進的防禦手段也無法防範。“不過你不必擔心,”那個聲音不慌不忙地說,“我已經中止了他的行為,現在幹脆讓他們滾出這片水域吧。”

此時,戴維森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從銀球發出的一道無形的波束離開了他,轉向幾海裏外的那艘快艇;而戴維斯也突然被賦予了一雙天眼,能隨著這道波束看到快艇上的情形。快艇船艙裏,油布之下,往常躺著柴油桶的地方現在躺著一枚長圓柱形的鈈彈。它已經預設了起爆程序,控製鈕與核彈之間是有線連接,這是為了防止無線遙控被敵方幹擾。現在,起爆鈕握在艇首那個留著濃密黑胡子的家夥手中。

那個黑胡子的本伊薩,還有駕駛快艇的水兵,都是狂熱的聖戰者,十六年前追隨布德裏斯來到伊朗。現在,他們正在執行布德裏斯用十六年時間精心策劃的秘密行動,要用這枚從伊朗核武器庫裏偷來的鈈彈毀滅“斯坦尼斯”航母編隊,而他倆也將乘著蘑菇雲進入聖戰者的天國。伊朗政府不知道這次行動,在布德裏斯的計劃中,這個國家隻是擺在祭壇上的犧牲。另外兩艘伊朗快艇上的水兵也完全不知情,這會兒他們正愕然眺望著天空中連續爆炸的導彈和突然出現的銀球,望著這艘突然獨自行動的快艇。戴維森少將的“天眼”甚至能看到幾分鍾前的場麵,那時,兩枚艦艦導彈急速向伊朗快艇射來,眼看快艇在劫難逃、無法更靠近航母了,黑胡子的本伊薩高喊一聲:“天父偉大!”狠狠按下了核彈的起爆鈕。但奇怪的是,一股強大的力量控製了他的手指,無論怎樣努力,本伊薩的那根指頭就是懸在起爆鈕上按不下去。與此同時,兩道白光從天上射來,擊落了來襲的美軍導彈,保住了這艘快艇。

一個聲音調侃地說:“本伊薩,你的天父此刻正在你頭頂上呢。你想讓核火焰燒了我的長袍嗎?”

本伊薩臉色慘白,仰著臉,驚慌地尋找神跡的施為者。他發現了航母上方那個懸空而停的銀球,聲音肯定是從那裏發出來的。那個聲音厭倦地說:“你倆都是心地邪惡的壞孩子。不要再留在這兒惹我生氣了,快滾蛋吧。”

駕駛員也像本伊薩一樣呆若木雞,思維完全被凍結,兩隻手卻馴順地猛打方向盤。快艇急速轉彎,艇身幾乎傾翻。駕駛員急忙穩住艇身,然後飛快地向北岸逃去,另外兩艘快艇莫名其妙地尾隨而去。

三艘敵艇駛遠了,天空中導彈爆炸的硝煙也逐漸變淡。剛才還危機四伏的戰場突然平靜下來,中午的太陽像往常一樣照耀著這片細浪翻卷的水域。戴維森的視野隨著那道波束又轉回來了,轉回“斯坦尼斯”號的司令艦橋,進入作戰室。

那個聲音微笑著說:“我的孩子,怎麽樣,現在該相信我的身份了吧。”

戴維森少將雖然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但以他所受到的科學教育,他既不會相信一個肉身的上帝降臨,也不會相信神跡。沒錯,剛才他“親眼”看到了令人目眩的神跡,但它們也隻能是高度發展的科學技術的顯示。現在他雖然十分震驚,但仍迅速冷靜下來,用最短時間理清了事情的脈絡。畢竟,關於“銀球主人是外星人”的猜測一直在圈內廣為流傳,他對外星人有一天會在地球出現也早有心理準備,隻是沒想到自己竟然成了第一個與外星人打交道的人,曆史重擔突然落在他肩上了。他盡力平靜下來,問:“您是一位掌握了高科技力量的外星上帝?”

司令部的人員越來越糊塗了——最危險的敵人就懸在頭頂,但他們的長官忽然中止了發布命令,又開始自言自語起來,莫不是他在極度壓力下精神崩潰了?一直盯著銀球的戴維森用餘光發現了部下的狐疑,向他們擺擺手,意思是“先不要打攪我”。

那個聲音再次在他大腦中笑了,“可以這樣說吧,如果這樣說才符合你的理性思維。”他好心地提醒道,“你不用出聲的,可以在腦子裏同我說話。”

戴維森(在腦子裏)敬佩地說:“你的美式英語太地道了,沒有一點‘外星口音’。”

“還在懷疑我的身份?”

戴維森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我隻是覺得,你的口氣和行事方式與地球人過於相像了。”

“哈哈,傻孩子,你可是把本末倒置了。怎麽能說父親像兒子?說兒子像父親才對頭。我已經守護你們十萬年,從人類的蒙昧時期就開始了。盡管我力求不幹涉塵世的進程,但也難免在人類身上留下各種印記,包括通過各種宗教經書留下的印記。”

戴維森如遭雷殛!此前他對“外星上帝”的身份多少心存一些懷疑——也許這是地球上某個陰謀集團布的陷阱——但在聽到這句話之後,一切懷疑都如沸水融雪——隻有上帝才會有這樣的氣度,才會有這樣獨特的視角。外星上帝與人類子民的相似,原來是因為“兒子像父親”,是因為十萬年中上帝在人類身上留下了太多的印記!這個答案既出人意料,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不過,他雖然已確認通話者是“外星上帝”,但並不能判斷他的善惡。畢竟十六年來,這位外星上帝的行蹤過於鬼祟,他的隱形飛球挑逗得各大國高度緊張,互相猜忌,把全世界都拖入急速飛奔的戰車中,剛才就幾乎翻車。現在他該用什麽辦法探明這位上帝的內心呢——他忽然噤住,然後在心中苦笑。上帝既然能讀出他在腦子裏說的話,難道讀不出他的這番心思!他,以及整個人類,在外星上帝的神力之下變成了透明人,無法隱藏內心的秘密。

外星上帝肯定讀透了他的思維,但平和地沉默著。戴維森想,也許上帝是想給他留一點麵子吧。他苦笑著(在大腦中)說:“上帝,請原諒我剛才心裏閃過的不敬念頭。”

“不必道歉。你有那種懷疑是很正常的。”

戴維森以軍人的果斷做出決定——先把基點放在“外星上帝是善的”這個判斷上。既然上帝已經守護人類十萬年,那他就不會心血**,突然打算滅絕他的子民。戴維森在一生中,既信仰一個“至善的、萬能的、無限的”上帝,也信仰科學(包括進化論),但這兩種信仰並不總是並行不悖,常常會有無法克服的矛盾,無法在理性的基礎上化解。現在呢,一個握有“科學神力”的外星上帝的出現,讓這種矛盾輕易調和了,所以他的內心寧願服從這個判斷。“上帝,請吩咐吧,我接下來該做什麽。我想,你既然在潛影匿蹤十萬年後突然現身,肯定有極重大的原因。”

那個聲音緩緩地說:“是啊,已經到時候了。我該現身了,該同孩子們見麵了。”

聲音很蒼老,透著疲倦,也透著悲涼。然後是長長的沉默,戴維森不得不小心地提醒他:“上帝,你還在嗎?我在聽你吩咐。”

外星上帝說話了,恢複了原來的平靜口吻:“好的,你聽清楚我的吩咐。你要盡快通知聯合國秘書長哈拉爾德,讓他帶以下七個人來同我見麵。這七個人是:中國的薑元善、印度的龐卡什·班納吉、美國的丹尼·赫斯多姆、俄羅斯的瓦西裏·謝米尼茲、日本的小野一郎、以色列的大衛·加米斯以及澳大利亞的威廉·布德裏斯。他們都是曆屆國際物理工程大賽的金獎得主,很容易找到的。噢,對了,最後那位布德裏斯隱匿了行蹤,你們恐怕一時找不到他,我直接通知吧。不妨對你透露一點情報,這位布德裏斯就是那個所謂的伊朗軍神,剛才的核襲擊是他獨力策劃的,伊朗政府並不知情。”

戴維森大為吃驚,一方麵是因為知道了這次核襲擊的真凶,一方麵是他想不通,外星上帝第一次召見的人類代表中為什麽包括一位凶惡的恐怖分子,不過他忍著沒問。“在什麽時間和地點見您?”

“兩天之後,在我的飛球裏。至於地點,我在南極點等他們吧。那兒多少還幹淨些,沒有被人類弄髒。”

戴維森的心一下子寒透了。雖然上帝在對話中一直表現得平和而親切,但從最後這句話,戴維森能感覺到上帝對人類子民的厭煩,那是一種平靜的、無奈的厭煩,因而也是極度的厭煩。他所說的“髒”應該是廣義的。戴維森不敢多想(不想再讓上帝聽到他的心思),隻能恭敬地說:“好的,我謹遵你的吩咐。”

“也許其他國家不會相信你傳的話——我知道你們一直沒學會在國與國之間善意相處,遑論互相信任了。時間緊迫,我就破一次例,展示一點神跡吧——我會讓世界各國電視網全部轉播這兒的場景,這樣各國首腦就會相信了。好啦,該說的話已經交代完,現在我要走了。”

這段時間裏,司令部的人員一直愕然地看著他們的長官。雖然伊朗快艇和導彈的威脅已經解除,但頭頂上還一直懸著那個銀球!在這樣極度危險的時刻,戴維森將軍卻莫名其妙地中斷了開火令,先是自言自語,隨後是長時間的木然。他是怎麽啦?作戰部長喬治覺得應該當機立斷,接過艦隊的指揮權。當然這樣做首先要與同僚取得共識。他用目光同大家商量著,同僚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個接一個點頭。喬治走過來,準備代替艦長指揮。就在這時,懸在司令艦橋上方的銀球突然消失,戴維森少將像是從長夢中醒來,目光很快恢複了清明。他掃視室內,敏銳地看出了下屬的想法,擺擺手說:“我沒有精神失常,也沒有被邪魔附體。我是在用腦波同他對話——外星來的上帝。”

“外星上帝?”

“對,外星上帝,他剛剛出手救了編隊,製止了一場自殺式核爆。”

戴維森簡要地述說了剛才的對話內容。這無疑是天下最驚人的消息——千鈞一發的核襲擊,核恐怖背後的凶手,突然出現的外星上帝——都是驚險科幻小說中才會出現的場景。

通訊部長失口驚呼:“My God!”

航空部長迅速看他一眼,苦笑道:“你在呼喚哪個上帝?是咱們原來那位老耶和華,還是這位新上任的?”

“也許兩位是一體吧。剛才他說過,他已經守護人類十萬年,還在各種宗教經書中留下了很多印記。”作戰部長喬治說。

“我真想看看他的聖容,是長著犄角、八隻長臂,還是像一條蠕蟲?”通訊部長說。

“不知道。剛才的對話中,我隻聞其聲不見其人。”戴維森說,“甭管他是什麽模樣,也甭管他與耶和華是不是一體,那都是小事。我有一個強烈的感覺:此刻人類已經走到了大地盡頭,再往前一步,可能是天堂,更可能是地獄。”他陰鬱地說,“誰讓我們太不爭氣?人類走出非洲已經十萬年,直到今天還是沉湎於互相殘殺。”

海峽已經風平浪靜,航母編隊駛出霍爾木茲海峽,進入了遼闊的印度洋。戴維森把這些情況向位於巴林的中央海軍司令部作了報告。很快,這份無線電報告就被打印為文字,放到了美國總統和聯合國秘書長的辦公桌上。

幾乎在同一時刻,全世界的電視網絡都開始播報同一則驚人消息,也就是薑家鄰居喊叫的“外星上帝讓薑元善上天”。各電視台隨即亂作一團,因為沒人能說清,播報這個消息的通知或批準手續是如何下達的。

在地獄般的死寂中,“鯨鯊”號潛艇一直在兩百米深度向東航行。哈利德一直用槍口威懾著艇員,但忍不住頻頻回頭,不安地看看布德裏斯。布德裏斯同樣越來越忐忑。他策劃的這次襲擊是步步連環的棋局,從被電腦病毒控製的諾爾導彈在預定時刻自動點火,到本伊薩手中的核彈爆炸,也就十分鍾時間,所以,核彈這會兒肯定已經引爆了,海麵上掀起了狂暴的巨浪——但為什麽潛艇沒感覺到任何震波?還有,潛艇上的長波通訊器也沒有動靜,如果霍爾木茲海峽發生了核爆,伊朗軍方肯定會在第一時間通知潛艇的。

他用了十六年時間才烹飪出這道複仇大餐,為此耗盡了才能和心血。計劃的每一個步驟他都反複校核過,按說不會出問題。要想阻止它除非神力!那麽,現在神力出現了?!

潛艇艇長納賈爾默默凝視著他,臉上木無表情,但布德裏斯能準確猜出這家夥的心思——趕緊打發這倆魔鬼離開潛艇,然後用火箭筒把他倆轟上天去!就連這一點,布德裏斯也在計劃中作了防範:他和哈利德一離開潛艇,潛艇內就會立即發生爆炸。這次複仇計劃可以說天衣無縫,它究竟在哪兒出了差錯?

布德裏斯斷然下令:“停止前進,上浮到潛望鏡高度。”

納賈爾看看他,非常樂意地執行了這道命令——他同樣迫切想知道海麵上的情形。哈利德用眼神向主人表示了疑慮:潛艇此時離核爆中心還不夠遠,如果核彈因某種原因延遲爆炸,而潛艇上浮後正巧趕上,有可能造成嚴重後果。布德裏斯知道他的擔憂是對的,但這會兒顧不了那麽多了。

潛艇停在潛望鏡高度,納賈爾看著布德裏斯,等待他下一步的命令。布德裏斯命令:“升起潛望鏡——”

他的命令突然被一個聲音打斷了:“布德裏斯,總算找到你啦。”布德裏斯愕然四顧,但此刻周圍所有的人都緊閉著嘴巴,“不用驚奇,我這會兒在海麵上空,用腦波同你說話。首先要遺憾地通知你,你的那枚鈈彈沒有爆炸,因為那個叫本伊薩的家夥手指突然抽筋啦。”說話人笑了,“你的襲擊計劃確實天衣無縫,所以我不得不出麵了。”

布德裏斯大腦飛速運轉,努力想辨識出大腦中的聲音。這個聲音他肯定沒有聽過,但又非常熟悉。他想起來了,它應該是在夢境中出現過,而且不止一次。在夢境中它高高在上,帶著居高臨下的威勢,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道出現。布德裏斯知道潛艇內有十幾雙眼睛正緊盯著他,但仍忍不住低聲問:

“你——究竟是誰?”

周圍的人,哈利德、納賈爾以及潛望鏡軍士,都詫異地看著“軍神”喃喃自語,懷疑他是不是突然精神失常。

那個聲音平和地說:“你已經猜到啦,我就是在你夢中多次出現過的那一位。無須多問了,趕快來見我,見麵後一切都清楚了。眼下你得離開潛艇,設法與聯合國秘書長聯係,他會帶你和其他六個人來見我的。對了,還要說一點,”最後這段內容是對艇上所有人傳送的,“你和哈利德離開潛艇時放過潛艇上的十九條性命吧。納賈爾艇長,你也別再計劃著用火箭筒襲擊他們了,布德裏斯已經預料到你的打算。”說話人微微一笑,“納賈爾,你是否正在猜測我是誰?不妨把我當做你們的天父吧。”

十九名艇員都很吃驚——天父真的現身了?哈利德緊扣著烏齊衝鋒槍的扳機,惡狠狠地瞪著這些伊朗人,忍不住想把子彈傾瀉出去。策劃了十六年的恐怖襲擊就這樣失敗,他實在不甘心!布德裏斯同樣不甘心,但他沒有絲毫猶豫——那個奇特的聲音喚醒了他夢中的記憶,他知道這個聲音是不容違抗的。

他苦笑著說:“哈利德,這次的計劃隻能放棄了。納賈爾艇長,聽從天父的旨意吧,咱們都別打什麽鬼主意了。你讓潛艇立即上浮,我要去見他。”

納賈爾沒有猶豫,順從地執行了這道命令。

第五章

1

先是一片暗黑的虛空,它無邊無際,無始無終。然後,很緩慢地,從暗黑中開始浮出一些細小的光點。這些光點都很微弱,大都一閃即逝。隨著虛空中溫度的緩慢增高,光點逐漸加強,直到可以穩定存在。接著,穩定的光點越來越多,鄰近的光點開始相互接觸,形成無數細小的枝丫。枝丫迅速擴展,互相搭接,而且搭接的速度越來越快,直到出現一次大規模的雪崩——刷地一下,所有閃光的枝丫全部連在一起,形成了一個透明且統一的樹形結構。這時,阿托娜的意識開始從虛無中浮出來,並慢慢變得清晰。她的第一個完整意識是:

這是一千多年的太空旅程中又一次例行地從冬眠中蘇醒。

但像往常一樣,深藏的懼意也隨之浮現。她早就知道,冬眠者再建意識的過程一定會伴隨“記憶回放”——冬眠者整個人生階段中深深鐫刻的記憶,尤其是童年記憶,會在頭腦中自動播放一遍。但冬眠者此時無力控製腦波的發送範圍,所以這些記憶實際也在毫無保留地向外播放。阿托娜最擔心的是:同船的土不倫殿下會得知她保有一些非法記憶!

肅殺的戰場。屍橫遍野。到處是血色的火光。恩戈星的太陽仿佛浸透了鮮血,顏色暗紅,低垂在地平線上。勝利者的軍隊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擁來,把殘餘的敗兵圍得水泄不通。此時,雙方都已經放下火器,抽出短刀佩劍。這是恩戈星的習俗,凡有勇氣用冷兵器進行最終決鬥的失敗者,其家族內十五歲以下的女性將獲得赦免——前提是她們宣誓效忠新主人,封閉自己的記憶,忘掉原來的姓氏,為新家族的男人生兒育女。

勝利者是葛納吉的軍隊,那時他還不是全恩戈星的大帝,而是反抗外星人(哈珀人)的各國聯軍統帥。經過八十年的浴血戰爭,哈珀人終於被打敗了,但戰火馬上在恩戈星聯軍內部燃起。阿托娜的父王是第一個起來反抗葛納吉大帝的國王,也是堅持到最後的一個。

此刻的戰場像墓場一樣安靜。外圍的軍隊按兵不動,耐心地等著圈內的失敗者安排後事。後者已經分成三撥:一撥是準備參加決鬥的男性,包括所有能拿得動刀劍的少年;一撥是準備自殺的成年女性,包括兩個沒有行動能力的男性幼兒;最後一撥是即將改換姓氏的十五歲以下女性。五歲的阿托娜是第三撥中的。那時她已經知道害怕,她恐懼地默默看著,把眼前的一切印刻到孩童的記憶中……媽媽、阿姨和姐姐們悲涼地同男人們告別,抽出佩劍先殺死男性幼兒,然後自殺,勇氣不足的就讓丈夫或父親代勞。父王拎著一把鮮血淋淋的佩劍,仔細檢查了成年女性們的屍體,確認她們都已經死亡之後,走過來同阿托娜等女孩兒們擁抱告別,大呼道:“盡快忘了我們,用你們的新姓氏活下去吧!”

父親長嘯一聲,率領最後十五個男人投入戰鬥。他們要力爭多殺幾個人,為那些改換姓氏的未成年女性贏得足夠的尊敬,這同樣是恩戈星的習俗。這一波戰鬥很快就結束了,最後的十幾個男性親人橫臥在血泊中,他們身邊是兩倍數量的敵方將士。父王堅持到了最後,他也有幸受到最高禮遇——葛納吉大帝親自與他對決。這兩位老友都十分熟悉對方的劍法。父王在最後一搏中用了全力,但葛納吉的劍術還是高出一籌。阿托娜記憶中的最後一幕場景是:葛納吉國王從父王體內抽出佩劍,斜舉佩劍向死者行禮,劍尖淋漓地滴著鮮血。他下令厚葬死者,又主持了阿托娜等女性的改宗宣誓儀式,帶她們回國。

按照宣誓內容,阿托娜應該徹底關閉有關記憶,忘掉姓氏,忘掉家族的仇恨,徹底融入新的家族。她也真心願意這樣做,但童年的記憶太牢固了啊……

阿托娜徹底醒了,立即關閉了這段童年回憶,把浮出來的恐懼小心埋好。她慢慢活動著五條腕足,攀緣著走出冬眠機,來到駕駛艙。在一千二百年的旅程中,她已經多次冬眠和蘇醒,早就熟悉了這些程序。但這次她覺得有某種異常,是一種彌漫四周的無聲無息的異常。她隨即恍然大悟:飛球上已經有重力了。當然,飛球在旅途中一直有重力,但那是人造重力,是指向飛球徑向中心的;而這會兒是均勻的自然重力,是指向飛球底部的。顯然飛球已經抵達了目的地,漫長的旅程終於要結束了。

艦長土不倫王子殿下戎裝齊整,腰間佩著葛納吉大帝親賜的軍魂劍。這艘先遣船中隻有他和阿托娜兩人,而且多數時間是一人進入冬眠,隻餘一人值班,所以大多數時候他們並不多此一舉穿上衣服。**的土不倫殿下非常性感,但這會兒,一身戎裝更讓他英氣逼人——在參軍前他就以英俊倜儻而在恩戈星聞名,有多少女人為他傾倒!阿托娜悄悄凝視著他的背影,心神一陣搖**。

土不倫這會兒手動駕駛著“先鋒”號飛球,而在一千多年的航程中,飛球一直是自動駕駛,這說明他們確實到達地球了。她正要詢問,艦長回過頭嚴厲地命令:“關閉腦波,從現在起隻準用語音交流。”

那麽,肯定是到地球了。土不倫艦長早就下過命令:一路上不得同達裏耶安先祖聯係,到達地球後還要關閉腦波功能,以免萬一被先祖察覺。他打算秘密接近和進入達裏耶安先祖的飛球,把那位早先的“地球特使”控製起來再說。

土不倫曾向阿托娜解釋:“達裏耶安是全體恩戈人敬重的先輩,更是葛納吉皇族的直係先祖,所以大帝才特意指派一位王子擔任先遣特使,以表達對先祖的敬重。”他沒有說的另一個原因是,對於地位尊貴的達裏耶安先祖,隻有派一位王子才有足夠的臨機處置權。“我相信他絕不會違逆恩戈人的利益,不會反對遠征軍對地球的征服。但凡事謹慎為上,畢竟這些生活在爾可約大帝時代的人,尤其是傳教使團的團員們,都受到過博愛精神與和平主義的毒害,中毒極深。”

阿托娜也穿上軍服,佩上軍魂劍——當然以她的低微身份,這把劍並非陛下親賜。她穿的軍服是特意為隨軍女性設計的,能讓女人顯得更為嫵媚和性感。可惜艦長這會兒忙於降落前的準備,沒工夫注意她的女性魅力。他吩咐阿托娜設置飛球主電腦,把恩戈星的五進製換成地球的十進製,恩戈星年換算成地球年,其他計量單位也都加以換算,以便他們能更快融入地球環境。阿托娜迅速進行了設置。已知1恩戈年相當於1.12地球年,換算後的幾個主要數據是:

地球至恩戈星的距離:102光年(指地球年,下同);

此次航行所花費時間:1190年;

達裏耶安先輩在地球上逗留的時間:99897年,即大約十萬年。

“先鋒”號飛球已經非常接近地球了,它正對著晨昏線前進著。飛球下方,那顆漂亮的星球正從睡夢中醒來,明亮的陽光在地平線上迸射,融化了這邊的黑夜。透過雲眼,能看到藍色海洋、白色雪山和綠色大地,這些景象與恩戈星非常相似。經過一千二百年的乏味航行後再次目睹這迷人的景色,兩人都感覺心曠神怡。這確實是一顆漂亮的星球,它很快就要變成恩戈人的新故鄉了!

“先鋒”號啟動了隱形功能,悄悄向地球降落。他們一邊用反隱形裝置尋找先祖的那個飛球,一邊對地球進行初步考察。先祖在十萬年前到達地球後,一直向母星傳送著關於地球的詳細資料,開始時是雙向交流,後來變成了單向交流,到最後完全中斷。因為恩戈星在被哈珀人占領期間進入了長達三萬年的“黑暗時代”,所有太空通訊站都遭荒廢。直到一千三百四十年前——扣除這趟旅程所耗費的時間,大約是一百五十年前,在葛納吉大帝的領導下,恩戈星文明才得以艱難複蘇。

這都是十萬年前那位“偉人”爾可約大帝造的孽。

地球科技已經相當發達,數千顆衛星在天上遊弋,同步軌道上的最多,低空也有不少,他們在尋訪過程中不得不小心避讓。近地太空中懸浮著一個空間站,“先鋒”號經過時,空間站正好進行了一次太空行走。他倆在隱形狀態下悄悄觀察著。這是他們同地球人類——即將麵對的敵人——的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雖然對方穿著太空服,但他倆也算初步目睹了地球人的醜模樣——他們軀幹碩大,雙腿分叉,一根細脖子頂著個大腦袋。這種身體結構肯定會影響動作的敏捷;但腦容量很大,其智力應該不低吧。

那個地球太空人沒察覺到隱身觀察者。在藍色水球的大背景下,他動作緩慢地蠕動著,從空間站外殼上卸下一樣東西,又動作緩慢地飄飛回艙內,關閉了艙門。土不倫沒有在這兒耽誤時間,駕著飛球繼續降低高度。向下俯瞰,地麵到處是宏偉的人工建築,高速路網、跨海大橋、百萬噸巨輪、磁懸浮鐵路等等,其繁華程度幾乎能趕上恩戈星了;也有核潛艇、航母編隊、洲際導彈、隱形飛機和隱形軍艦(尚屬落後的不完全隱形方式),等等。這些數量龐大的武器顯示地球人和恩戈人同樣是非常尚武的物種。地球人口接近九十億,和恩戈星的人口相差不大,但地球人體型碩大,體重是恩戈人的十幾倍,所以從生物總量上來說要遠遠超過恩戈人。

近幾百年來,先祖沒有向母星發送有關地球的資料,所以遠征軍急於知道地球人現在的科技水平。“先鋒”號繞地球轉了幾圈,已經能做出一個較為準確的估計了。從科技總體水平來看,地球同恩戈星相差約一千年,軍事科技的差別稍小一些,大約為七八百年。想想達裏耶安先祖乘亞光速飛船來到地球時,人類剛學會磨製石器,還沒有發展出語言!這十萬年來他們的進步可謂神速,尤其是軍事科技發展更快。好在還有七百年的差距。雖然從星際眼光來看,七百年的差距幾乎可以忽略,但也足以讓恩戈人把地球人玩弄於腕足之中。

先祖的資料中說,地球與恩戈星的環境相容性,包括重力、溫度、濕度和大氣成分等,為百分之八十五,生物相容性超過百分之九十;又說他在地球上一直沒使用維生係統,而是直接食用地球上的食物——這樣的相容性太難得了。土不倫首先對環境相容性作了驗證,他把飛球降落在一片無人區,帶阿托娜走出飛球。據先祖發回的資料,這兒屬於亞洲中西部的青藏高原。空氣的含氧量確實與恩戈星大氣相近,可以直接呼吸。重力稍大一點,但不影響行動。放眼望去,天邊是皚皚的雪山,深綠色的草場向遠處延伸,幾十隻體態優美的動物(資料中說是藏羚羊)步態輕盈地從遠處掠過。近處兩隻旱獺立起身子,好奇地看著兩個外星來客。這樣的景色就像仍置身於恩戈星上。

土不倫十分欣慰,對阿托娜說:“爾可約大帝當年向各星球派遣親善使團,耗盡國力,弄得恩戈星在十萬年中一蹶不振,可算是曆史第一罪人。不過,在親善活動中發現了這顆條件極佳的備用星球,也算是一大功德。”

阿托娜依偎在殿下身邊,笑著說:“先祖在資料中說,地球上還有咱們的孿生物種呢,外形上同咱們酷似,不過是水生動物。”

“沒錯,它的名字叫章魚,不過它們是八條腕足,比咱們多了三條。”

“先祖當年提升智慧種族時為什麽不選章魚?至少比較美嘛。你看那些兩腿分叉的地球人有多醜。”

“爾可約時代的人都十分循規蹈矩。先祖是嚴格按照有關條令,挑選了所守護的星球中進化程度最高的物種。不過不要緊,咱們安定下來後,你如果想提升章魚也完全可以,讓它們做孩子們的玩伴。”土不倫笑著說。

阿托娜禁不住深深看了殿下一眼。殿下這句無心之語勾起她一個強烈的願望,她早就想為殿下生一個孩子了,但未得到殿下的允許她不敢私自懷孕。那晚他們就宿在地麵上,第一次在自然重力下**。土不倫久礪新試,狂暴地抖動著性足,深**入到阿托娜的性穴內,阿托娜則用五條腕足緊緊箍住對方的身體。按照文明複蘇期的恩戈星軍隊律令,女性嚴禁從軍,以避免“女性的陰柔毀壞雄性的強悍”。但在星際遠征軍中,這條禁令不得不修改,因為一千多年的行程實在太寂寞了,“強悍的雄性”難以在禁欲狀態下熬過漫長的行程。所以,飛船上配備了一定比例的女性,她們“有義務向戰士提供性服務,以維持後者充沛的體力和良好的心態”。“先鋒”號上雖然隻有兩個人,但也配備了一位女性。土不倫艦長在出發前已經結婚,妻子吉美王妃也在遠征軍中,但沒能與丈夫同行。這是又一條軍隊戒律:“軍事行動中,凡先遣部隊的官兵不得攜帶家人隨行。”家人必須留在後方或隨大部隊行動,實際上是作為人質了,即使王子和王妃也不能例外。由葛納吉大帝親自製定的這些軍隊律令十分嚴格,但正是這樣的嚴格才促成了對哈珀星人的勝利,所以,每個恩戈人包括尊貴的王族都能自覺遵守。

阿托娜不是艦長的妻子,甚至算不上情人,隻是一名地位低微的軍妓,這是所有被俘女性的普遍命運。不過她的運氣實在太好了,與遠征軍的母船不同,“先鋒”號隻有他們兩人,因而得以獨享對方。在一千一百九十年的航程中,除了分別進入冬眠的時間,兩人朝夕相對,已經差不多是以夫妻的身份相處了;至少在年輕的阿托娜心中,早就把這位英俊的王子殿下當成了丈夫和終身的依托。

而且據她的感覺,土不倫王子從來沒有把她當成一名軍妓。不妨對比一下,連地位尊貴的吉美王妃,在航程中也得向同船的所有軍人提供性服務啊。想想這些,阿托娜覺得自己太幸運了。

**後兩人都疲乏了,十條腕足互相纏繞著入睡。不過,阿托娜意識深處的恐懼仍在隱隱跳動著。每次蘇醒後都是這樣。那些童年記憶是絕對不該保留的,因為在外人看來,它可以輕易轉化成對葛納吉皇族的仇恨,轉化為一個惡毒女人的複仇行動……她在半睡半醒中努力關閉著腦波,以免殿下察覺她的心事。但土不倫其實也沒睡著,這時,他忽然向阿托娜送去一個清晰的格式塔:

“阿托娜我告訴你吧,你每次蘇醒時,我都能接收到你的記憶回放。”格式塔中送出她的一些記憶畫麵。阿托娜驚呆了,不知道殿下為什麽提起此事,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應。土不倫平靜地說下去:“不必把這事放在心上。我知道你並非有意保留它,你本人是努力想忘記的,對不對?”

阿托娜感激涕零,用力點頭,把殿下摟得更緊。

“我本不想告訴你的,但我想,把話說透更好,免得你總是被恐懼困擾。”

阿托娜哽咽著,“殿下,我不知道該如何報答你。”

土不倫笑了,“你已經用你的**報答了。”他停頓片刻,似乎渾不在意地說,“我在蘇醒時恐怕也有類似的腦波泄露,對不對?”

阿托娜驚懼地說:“殿下,有關皇族的事依我的身份不該說的。我應該讓它爛在肚裏。”

“飛船上隻有你我兩人,但說無妨。”

阿托娜猶豫良久,最後下定決心,“那我就說吧。殿下,你在蘇醒過程中常常憶起你的母親——我是說你的親生母親。”

土不倫沉默了,很久後歎息一聲,“對,那也是非法記憶,是我絕對不該知道的東西。”

土不倫的生母是一名低級宮女,而葛納吉皇族的宮規是除皇後之外均“殺母留子”,然後將嬰兒交皇後撫養。這條殘酷的宮規實際是對王子的保護,免得親生母親將來尾大不掉,與帝權發生衝突,從而累及王子。葛納吉大帝雖然殺了土不倫的生母,但對這個幼子的疼愛絕不在嫡長子提義得之下,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也曾引起許多皇子的妒忌。沒人料到這位倍受寵愛、風光無限的王子,竟然在記憶中悄悄為不幸的生母保留著一個位置。

阿托娜說出這個秘密是下了狠心的,她深知其中的凶險。殿下的這段非法記憶與她的有本質的不同,因為——兒童可能有刪不盡的童年記憶,而胎兒是不會記得生母的。一定是在他長大後有人向他透露了這個秘密。那麽是誰透露的?出於什麽目的?如果追查下去,勢必在宮中掀起一陣血雨腥風。為了保住這個秘密,土不倫殿下說不定會狠下心把自己滅口……

阿托娜淒然說:“殿下,我十分感激你對我的情意。有你的愛,我這一生都沒有遺憾了。我情願一死,為你保住這個秘密。”

土不倫沉默片刻——阿托娜說的應該是最保險的辦法——重新摟緊阿托娜,“什麽話,哪裏用得著你去死,不告訴別人就行了。”他警告道,“但你必須記住,等咱們重新回到母星後,沒有我的保護你絕不能再進入冬眠。我不希望在你哪次冬眠蘇醒時,有某個不該到場的人接收到那段記憶。”

阿托娜感激涕零,“請殿下放心,我一定謹遵吩咐。”

停了一會兒,土不倫平靜地說:“你是否想知道,這件事是誰告訴我的?”阿托娜使勁搖頭,她真的不想知道更多的內情,但土不倫徑自說下去,“是我的長兄提義得殿下。在一次酒醉後無意透露的。他還說他很同情我的母親。”

阿托娜震驚地瞪著他。提義得殿下說的?是酒醉後的失言?即使以阿托娜的“女人見識”,也不相信事情會這樣簡單,想來土不倫殿下也不會相信。但殿下就此打住了,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阿托娜當然也不會再追問。今天她原有一個打算:旅程已經結束,遠征大軍的到來也為期不遠,兩人的緣分說不定哪天就會結束,她想抓緊時間懷上殿下的孩子,這是拴住一個男人最結實的繩索。她原打算今天趁情濃時向土不倫提出的,但經過了這樣一場隱含凶險的談話,她沒敢提起那個話頭。

三天後,他們基本摸清了地球人的現狀,但還是沒有發現達裏耶安先祖的飛球。

阿托娜提醒艦長:“會不會在南北極?先祖如果這會兒正處於冬眠期,很可能把飛球停留在無人區域,以免被地球人打擾。”

“你說得對。地球南極更安靜一些,咱們先到那兒看看。”

他們駕飛球前往南極。

目前正是極夜,也是南極的冬天。沉沉夜色中,南極氣旋攪起漫天風雪,成群的企鵝偎在一起抵抗酷寒。這兒並非絕對的無人區,多少有一些地球人的蹤跡,一條冰原公路從大陸邊緣一直通到極點附近的兩個科考站,那是阿蒙特-斯科特站和昆侖站。在風雪中,偶爾能看見一輛雪地車、幾個人影或一麵旗幟。當然,對方無法看見隱形狀態下的飛球。

在極點附近,他們順利地發現了先祖的飛球,它處於隱形狀態,沒有停留在地麵,而是以“自動懸停和自穩定功能”懸在空中,在漫天風雪中巋然不動,與背景形成“動”與“靜”的強烈反差。

土不倫駕著飛球小心地接近。在接近過程中他一直細心探測著,沒有探測到先祖的腦波,可以確認他此刻處於冬眠狀態。現在要接合了,兩個飛球輕輕一撞之後自動接合。土不倫開啟了自己飛球的旋開式艙門,又按照從傳教使團檔案中獲取的對方的開啟密碼,從外麵打開先祖飛球的艙門。兩個飛球現在連通了,他們沿著甬道悄悄進入另一個飛球,首先看到冬眠機的工作指示燈確實亮著,兩人屏住氣息,用腕足攀緣著走近冬眠室,透過透明的室門,凝望著這位十萬年前就遠離母星孤守地球的先輩。

先祖在冬眠機中保持著吊姿,五條腕足吸在頂板上,頭部下垂,閉著雙眼。頭部的皺紋深而密,體表顏色由正常的淡黑色變成銀灰色,並且深度角質化,這些形態彰顯了他的高壽。根據先祖傳送的資料推算,扣除進入冬眠的時間,他的生理年齡大約有一百八十歲,應和葛納吉大帝並列為恩戈人的第一人瑞。

土不倫凝望著先祖,止不住心緒激**。他和所有現代恩戈人一樣,以蔑視的態度看待那個時代的傳教士們。那些傳教士抱著非常虔誠的信念,“要把理性之光和愛之光撒播到宇宙每個角落”。但曆史證明,這種信念過於冬烘和迂腐。那次善舉的結果是母星資源耗盡,輕易被哈珀人征服,陷入了長達幾萬年的黑暗時期。更可悲的是,凶惡的哈珀人正是被本星球傳教使團所提升的種族!所以,認為這些傳教士是母星的千古罪人也不為過。

然而,此時此刻,在經曆了一千一百九十年的航程後,在外星球上見到自己的先祖,土不倫仍然抑製不住激動之情。盡管先祖的信念是錯的,但他為了踐行自己的信念,獨自一人在這兒苦守了十萬年,讓他不由得生出深深的敬意。

也伴著深深的憐憫。

阿托娜體會到艦長的複雜心緒,默默靠近,把她的腕足纏繞在艦長的腰部。土不倫不願接受一位女下屬的安慰,輕輕地推開她,小聲命令:“你在這兒守著他,如果他醒來馬上告訴我。我去球艙裏檢查一下。”

阿托娜點點頭。

出發前,土不倫仔細研究過傳教團所乘飛球的設計圖紙,對其內部結構非常熟悉。球艙內的布置一點兒沒變,隻是顯得陳舊和滄桑。維生係統一直沒用,沉積了厚厚的灰塵。“地獄火”是為傳教者配備的自衛武器,威力強大,但同樣遍布灰塵,估計也沒怎麽用過。“與吾同在”智能係統肯定是使用最多的,鍵盤上的字跡已經嚴重磨損,模糊不清。土不倫出發前已經熟練掌握了如何使用這種舊式電腦,他打開電腦,輸入傳教團的密鑰,順利進入了資料庫。樹形目錄的第一層顯示出以下幾個分類:

吾王聖諭

飛球各係統使用指南

恩戈星百科全書

個人資料庫

守護日誌

他先點開個人資料庫,庫中內容多為先祖家人的照片和錄像,有先祖的父母,有他的年輕妻子,但沒有兒女。據史書記載:“光明使團中最年輕的團員達裏耶安聞王命而行,隻來得及在新婚妻子體內留下種子。”他的兒子,即葛納吉皇族的二千零三代先祖,是使團出發後才生下來的,仁慈的爾可約大帝把這孩子接入宮中,納入皇族的教育體係。那時沒人會料到,這位出身平民的遺腹子的譜係會延續十萬年,並最終成為顯赫的皇族。

這份檔案中還留著他與家人生離死別時各人的腦波記錄。作為先遣艦艦長,此時土不倫有更重要的工作去做,不應在這上麵耽誤時間,但他忍不住對直係先祖的好奇心,還是打開了它。為了不驚動冬眠中的先祖,他事先把腦波記錄的輸出強度降到最低。但即使是在最低檔,突然而至的洶湧感情還是把他震撼了:這裏有強烈的離別之苦,有對故土的依依眷戀,也有年輕傳教士一心造福宇宙的滿腔**。這陣波濤是如此強烈,連球艙對麵的阿托娜都感覺到了。阿托娜連忙伸出一隻腕足指指冬眠機,再微微搖擺。她這是示意,冬眠中的先祖這會兒有反應。土不倫趕緊關閉了這段腦波。

那就以後再慢慢讀它吧。

接著他打開“守護日誌”,這才是他要檢查的重點。他要以日誌內容來確定——身為恩戈人一分子的達裏耶安先祖是否會同意葛納吉大帝的決定:將地球人滅族,把地球作為恩戈星的陪星。畢竟這個物種是達裏耶安提升的,又守護了十萬年之久,難免會產生一點兒感情吧。

所謂守護日誌,是在事件進行過程中用一台記錄裝置同步記錄下守護者的腦波,並非事後的補記。所以它是完全真實的,甚至比當事人的記憶更忠實於曆史,因為它甚至能記錄下主人公潛意識中的愛憎。土不倫為了不再驚動冬眠機中的先祖,事先做了一個轉換,把腦波轉換為文字形式來閱讀。經過這樣的轉換,原來的內容會粗糲化,多少會有些失真,但其主幹的真實性不會受到影響。

十萬年的記錄極為浩繁,他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很快他放心了。日誌中隨處可見先祖對其“子民”的厭惡和無奈,甚至他在剛剛對人類進行提升之後就後悔了。細想一點兒不奇怪。先祖參加傳教團時剛剛十六歲,又成長於玫瑰色的爾可約時代,所以他是一個浸透了理想主義的熱血青年,通過玫瑰色的濾光鏡來看世界。由於他的違背了生物的自私和邪惡本性,當然會很快在現實中碰得頭破血流。

如日誌中所記述的,這位年輕傳教士單身一人來到地球,兢兢業業地挑選了最佳物種即兩足人類,對它們進行語言能力的提升。但後者剛學會說話,就用這種能力來組織針對同族的戰爭……

這場襲擊勝利結束了,每個雄性軍人都分到了鮮肉,抱著同類的肉大嚼!達裏耶安在狂怒中開動了“地獄火”,把那些天性邪惡的男人變成了炭柱。一些女人和幼兒隨後趕到,她們也急著來分一杯羹。盛怒的達裏耶安又把“地獄火”指向她們……他長歎一聲把武器放下。畢竟這是他親手挑選的種族,如果把他們滅族,再重新挑選物種來提升——哪兒能找到天性中沒有邪惡的物種呢?

他無可奈何,隻好向邪惡的現實屈服。此後十萬年中,他的“子民”顯露出來的天性太邪惡了,人類特有的“雄性戰爭”愈演愈烈,綿延於人類的整個進化史。

羽翼豐滿的非洲晚期智人帶著弓箭梭鏢走出非洲,向歐亞大陸擴張。他們碰到了各地的原始人,那是他們的叔伯兄弟,是一百萬年前從同一個地方——非洲大裂穀——附近遷徙而來的。但新來者對他們沒有絲毫親情,憑著獨有的語言能力和更高明的武器,對原住民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屠殺。比如在歐洲,就表現為對尼安德特人的屠殺,直到後者被斬盡殺絕。

勝利者逐漸繁衍,向全球擴散,分化成不同人種(黑、黃、白和棕)建立了部落,然後是國家。當地球上的部落逐漸繁衍、領地相連之後,更凶猛的戰爭又開始了。

大約一萬年前,地球上的一切就像按了快進鍵——戰爭此起彼伏,簡直讓飛球內的守護者目不暇接——上下埃及之戰、喜克索人滅埃及、赫梯人滅巴比倫、摩西屠米甸滅亞麻力、亞述滅埃及和巴比倫、大流士橫掃亞非歐、雅利安人征服印度、黃帝降服炎帝殺死蚩尤、雅典和斯巴達爭霸戰、亞曆山大遠征、羅馬和迦太基爭霸戰、十字軍聖戰、穆罕默德聖戰、成吉思汗橫掃亞歐……

一代梟雄成吉思汗的鐵蹄橫掃歐亞大陸,包括當時處於人類文明巔峰的中國宋王朝。但蒙古帝國的帝祚不長,在百十年內即土崩瓦解,沒有留下多少文化和宗教遺產,卻大大擴展了這個族群的數量,按照DNA資料來推算,單是成吉思汗的直係後裔就有六千萬。所以,從基因的角度說,他們可謂最終的勝利者。

印歐語族崛起後,犯下了“曆史上最血腥最醜惡的罪行”,像歐洲血腥的宗教法庭、十字軍東征、對新大陸土著進行滅族、劫掠一千多萬黑奴、鴉片戰爭……與曇花一現的蒙古人不同,印歐語族的擴張是全方位的,包括生存空間的擴張、基因的擴張、宗教的擴張和文化的擴張。至今他們仍儼然是人類社會的主流,他們的昌盛簡直是對所謂“善惡有報”最鋒利的嘲諷。

近兩三百年來,地球人的智慧在互相殘殺的領域大放異彩,尤其表現在武器上:飛機、坦克、潛艇、核彈及洲際運載工具、化學武器、生物武器、基因武器、氣象武器、環境武器、太空武器……作為社會學家和動物行為學家,達裏耶安在十萬年的觀察中,提煉出一個獨創的概念——文明自殺係數。

“文明自殺係數”是指智慧種族自我毀滅的能力。當某個智慧種族中各個對立族群所擁有的武力,從總量上說足以滅絕本種族所有成員時,係數定為1。當然,擁有這樣的武力並非一定使用,因為使用武力會受到諸多因素的限製。但盡管有諸多限製,如果文明自殺係數超過1.5,這個智慧種族就非常危險了。因為,很可能因某個偶然事件引發末日之戰,導致整個種族的徹底滅絕,而且再無複蘇的希望。

按照達裏耶安先祖的計算,在地球上殘酷的二次世界大戰中,人類的自殺係數達到0.65;而在二戰後的和平年代裏,人類的自殺係數竟達到驚人的1.55。他們至今沒有滅絕,隻是因為難得的僥幸。作為一個清醒的守護者,這些年來,達裏耶安一直提心吊膽,臥不安席!

先祖對其子民命運的擔憂中還摻雜有一點私念,雖然可笑但也很可歎——現在,人類的武力甚至已經威脅到守護者的存在。單是人類太空武器的威力就已經超過了飛球上的“地獄火”。假如先祖和孽子們鬧翻、不得不兵戎相見的話,這回被燒為炭柱的恐怕就是上帝本人了。達裏耶安老了,對於生死倒沒放在心上。但如果真的發生這種事,那他作為提升者和十萬年的守護者,未免太失敗太沒有麵子了……

阿托娜看見冬眠機中的先祖又有反應,忙向土不倫示警。殿下對她的示警沒有回應,她趕忙**過去,用一隻腕足拍拍他的後背,又用另一隻腕足指指冬眠機。沉湎於閱讀的土不倫忽然醒悟,雖然事先已經把守護日誌轉換成文字顯示方式,但他在閱讀中感情激**,無意中向外發送了自己的腦波,驚動了冬眠機中的先祖。於是,他趕緊關閉了“與吾同在”智能係統。

係統裏的資料他隻匆匆瀏覽了不到百分之一,不過應該已經夠了。在讀過的資料中,他對先祖提出的“文明自殺係數”印象很深。他十分佩服先祖清晰的思路,也佩服父王葛納吉大帝過人的直覺——恩戈星統一後,大帝立即開始部署對地球的遠征。那時,恩戈星上剛剛經曆了八十年的反抗哈珀人之戰和四十年的內戰,在一次禦前會議上,不少人勸大帝先喘喘氣。

大帝大笑道:“恩戈星經曆了一百二十年的戰爭,已經變成了一個大軍營,一個大武器庫。我了解我那些剽悍的兒郎,他們已經玩慣了火,耐不住寂寞的。那你們說說,等他們忍不住再要玩火時,是讓大火在家裏燒,還是讓它燒到外星球上去?”

父王的這番話說服了禦前大臣們,從此開始了宏偉的遠征計劃。父王是個粗人,沒有能力總結提煉出那個“文明自殺係數”,但他的直覺卻與先祖殊途同歸。

這會兒,土不倫對阿托娜說:“不用再讀下去了,我已經放心了。咱們把先祖喚醒吧。”

2

“我太高興了,太高興了!”曆盡滄桑的先祖喜極而涕,顫動著腕足,腦波的紊亂透露出他內心的激**,“我年邁力衰,餘日無多,沒想到在辭世前能見到母族同胞,還見到了我兩千代後的直係子孫——並且竟然是尊貴的皇族!我太高興了!”

先祖蘇醒時,土不倫和阿托娜接收了他的記憶回放,短短的回放凝聚了十萬年的滄桑,所以他們能理解先祖此刻的悲喜交加,“先祖,我謹代表恩戈星及天空之王葛納吉大帝,向你致以最深切的祝福。父王不久後將隨遠征大軍同來。”

“謝謝,謝謝。我盼著他的到來。”

“我的叔王羅比讓次帝也托我向你轉達問候。叔王會留在恩戈星監國,他說他肯定見不到你了,但希望你的靈魂能回到故土。”

“謝謝,我一定會回去的。”

土不倫笑道:“我剛剛發現了一點巧合,先祖你發現沒有?如果把您臉上的皺紋去掉,我們倆的外貌非常相像!這說明你的基因特別強大,能把容貌特征保持到兩千代之後。”

阿托娜認真比較兩人,驚喜地說:“真的!你倆真的非常像!”

達裏耶安仔細端詳土不倫後也認可了這一點。“這真是難得的緣分,這讓我更欣慰了。”先祖看看阿托娜,“土不倫,我的孩子,你還沒介紹這位漂亮女人呢,她是你的妻子?”

土不倫看看阿托娜,不想把事情複雜化,便簡短地回答:“是的,她叫阿托娜。”

“阿托娜,我的孩子,那你就是我兩千零四代孫媳了。很高興見到你。”

土不倫的承認,還有先祖的這個稱呼,讓阿托娜十分舒心。她嫣然一笑,“我也很高興見到敬愛的先祖。你在恩戈星是傳說中的人物。在我們心目中,你差不多是神祇了。”

“我太高興了,太高興了。但你們為什麽不提前通知我?也好讓我有個準備。那樣的話,即使死神提前來臨,我也會硬撐著活到你們抵達。”

先祖的拳拳情意讓土不倫很感動,不過他當然不會據實回答。他用腦波屏蔽術隱藏了真實想法,隨便扯了一原因,“在黑暗時代,恩戈星的太空通訊站全部荒廢了,所以隻能單向接收你的信息,其間甚至有很長時間完全中斷了聯係。後來倒是有能力恢複的,但我們也想給你一個驚喜。”

“噢,難怪這三萬年來一直沒收到母星的回音。坦率說吧,在三萬年的等待中,我對母星的命運已經絕望了,真沒想到還能見到我的同胞。我的恩戈星……它還好吧?你剛才提到了‘黑暗時代’?”

“不好。”土不倫直率地說,“先祖垂詢,我不敢隱瞞。希望先祖不要怪罪我的直言。”

“我怎麽會怪罪呢,孩子你盡管說吧。”

“先祖,我知道你們當年參加傳教團,向全宇宙撒播文明之光和愛之光,是懷著非常美好的意願,但為了那次壯舉,恩戈星資源耗盡,又被和平主義磨蝕了強悍和野性,喪失了生存的本能。此後是一個十分漫長的黑暗時代,文明停滯,科技倒退,有三萬多年甚至淪為哈珀人的殖民地。”

“哈珀人?我似乎聽過這個名字,早期從母星傳來的傳教團資料中提到過。它是……”

“對,它和地球人一樣,是傳教團當年提升的智慧種族之一。當年,第一期傳教團派出了四百名團員——實際也隻派了這一期——大部分音訊全無,少部分確知是失敗了。真正成功的隻有地球和哈珀星這兩處,但派往哈珀星的守護人在六萬年前就去世了。”

達裏耶安的目光黯淡下來。之後的情況不用說他也能猜到,被提升的哈珀人飛速進步,在科技昌盛後向宇宙大舉擴張,首先征服了文明衰敗的恩戈星。不知道哈珀人是否知道那是他們的恩主?想來即使知道,也不會影響他們的征服。

土不倫看著先祖眉頭緊鎖,頗為不忍,於是跳過這一段“黑暗時期”,接著往下介紹:“隻有在一千三百四十年前——除去我們的行程,應該是在一百五十年前——在你二千零三代玄孫葛納吉大帝的鐵腕領導下,恩戈星文明才艱難複蘇。但也隻是恢複到了十萬年前的水平。十萬年哪,全被那位偉大的爾可約大帝給浪費了。”他歉然道,“對不起,先祖,我知道這不是你希望聽到的消息,我也不想讓你殷殷期盼了十萬年之後最終卻收獲失望,但我隻能尊重事實。”

達裏耶安久久沉默著。土不倫能理解他。他為一個美好的理想堅持了十萬年,但這個理想卻在片刻之間崩塌了,他此刻肯定心如刀絞。

土不倫抱歉地說:“先祖,我絲毫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是時代誤導了你們。可惜的是,爾可約大帝的博愛理想違背了生物最原始的本性,當然隻能以失敗告終。我想,在對地球十萬年的守護生涯中,你肯定想通了這個道理。”

達裏耶安長歎一聲,“我已經想通了。地球上也有同樣的例子,比如印度阿育王和中國宋王朝。他們都是失敗者,是善良和孱弱的代名詞。”

“對,在你發送的資料中,我們已經了解了這些曆史。”

“你說恩戈星徹底複蘇了?”

“對,徹底複蘇了。哈珀殖民者已經被趕盡殺絕。我的父王葛納吉大帝統一了整顆星球,國力強大,到了向外拓展的時候。父王雄才大略,抓住了這難得的時機。”

達裏耶安點點頭,“那麽,地球肯定是最好的目標,距離比較近,環境相容度和生物相容度都很高。可以說,這是恩戈星的最佳備用星球。”他歎息一聲,“能為母星找到這麽一個地方,我庶幾可以減輕一些罪孽。”

“先祖言重了,我說過,在那次愚蠢的親善行動中,作為個人來說你沒有任何責任。我們還要感謝你找到了這麽一個好地方,恩戈人會永遠銘記你的恩德。”

“恩德什麽的就不用說了。能讓我稍盡綿薄之力,其實是對我的恩惠。這十萬年來,我一直盼著能葉落歸根,把我的軀殼葬到母星上。但這一直隻是夢想,根本無法實現,特別是我同母星斷了聯係之後。現在你們幫我實現了,因為——地球很快就會成為恩戈人的第二故鄉。”

阿托娜笑著說:“先祖你先不忙安排後事,我打賭你還能再活一百年。”

“孩子,謝謝你的吉言,我當然願意多活幾年啦。遠征軍什麽時候到?”

土不倫稍稍猶豫了一下,隨即決定不妨實言相告:“大軍此刻距這兒兩光年,速度為十分之一光速。加上減速過程,大約四十七年之後就可到達地球。我這幾天已經考察了地球人的科技,他們與恩戈人相差七百年到一千年。說起來實在令人扼腕,十萬年前,我們的科技就比地球人高出十萬年;十萬年後,兩者卻隻相差不到一千年!不過,雖然隻有這點差距,以遠征軍的武力對付地球人綽綽有餘了。實際上,隻使用腦波發射器就足夠了,這要感謝你,多年來提供了有關地球人大腦固頻的詳細資料。”他笑著說,“感謝天父,我們來得非常及時。如果再晚來一千年,結局真的難以預料。”

這番話中隱含著對先祖的警告:你甭打算幫地球人反抗遠征軍,完全沒用的。雖然土不倫已經相信先祖不會偏袒地球人,但把確鑿無疑的事實擺出來,對這位老人隻會有好處。

不知道先祖是否聽明白了他話中的警告,他隻是說:“人類怎麽辦?我估計遠征軍不會留下他們吧,因為地球人和恩戈人處於同一個生態位,都是食物鏈的第三級收割者。用句人類的話說,一山不存二虎。”

“按遠征軍的計劃確實打算徹底滅絕他們,但這幾天我考察過地球後,忽然有了一個全新的主意,正想向先祖請教。其實完全用不著對人類滅族的,雖然這樣做無可非議,但畢竟過於血腥。”

達裏耶安很感興趣,“什麽好主意?講給我聽聽。”

“很簡單,把地球食物鏈延長一級就行了。”

“唔?”

“地球人口已經達九十億,是地球上生物總量最多的物種,其身體組成又與恩戈人有百分之九十的生物相容性——因此我相信其口感也不會差——對其滅族豈不可惜?我們可以用腦波幹擾器把地球人的智力降低,低到剛好夠他們維持自身種群的再生產。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完全可以保持過去的生活方式,吃麵包喝牛奶,飲酒吃肉,唱歌跳舞,使用簡單機械,我們都不必幹涉。甚至讓他們保留一點兒文學藝術、科學、哲學和宗教,也未嚐不可。恩戈人隻用收取什一稅就行了。”

“什一稅?”

土不倫笑著解釋:“每年在九十億地球人中屠宰百分之十的個體,作為殖民者的動物蛋白來源;再從他們的農業收成中提取百分之十,作為碳水化合物來源。兩者加起來足夠恩戈人食用了。”他笑著問,“我想,先祖不會有道德上的不安吧?畢竟地球人就一直在吃豬牛羊肉,那些家畜和地球人同屬哺乳動物,其親緣關係非常近,而我們與人類卻沒有任何親緣關係。”

達裏耶安沉默很久,土不倫一直含笑耐心等著。阿托娜忍不住向殿下悄悄發了一個疑問的腦波,土不倫立即嚴厲地製止了她。

很久之後,先祖點點頭,“你說得對。我們和人類之間的生物相容性隻是巧合,並不代表我們之間有親緣關係。所以,食用地球人完全不牽涉道德上的問題。”

土不倫放心了,繼續說下去:“如果我的構想得以實行,既不會減少他們的總數量,也避免了他們的反抗,而且,恩戈人從此再不用付出任何勞動,這是三全其美的事情。”他笑著補充,“應該是四全其美吧——也少了一些血腥。”

這是個相當奇特和大膽的想法,阿托娜也是第一次聽土不倫講說,不知道殿下是在什麽時候忽然萌生這個想法的。她看看先祖,達裏耶安久久沉默著,思考著。

阿托娜有點懷疑,“這樣算來,地球食物鏈就有四級了,但恩戈人的食物鏈隻有三級,沒有一個例外。”

土不倫說:“先祖發送的資料中說,在地球海洋中就有少數四級食物鏈。”

“但畢竟很少啊。這說明四級食物鏈屬於不穩定狀態,很容易因某種天災而斷裂。”

這時,達裏耶安說話了:“阿托娜你說得對,四級食物鏈一般不大穩定。但你沒有考慮到,處於食物鏈第三級的物種,如果還擁有一定的智慧和科技手段,就能大大提高前兩級食物的生產量。這樣算來,四級食物鏈的穩定維持完全沒問題。”

“先祖認可我的想法,我就更放心了。”土不倫很欣喜。

達裏耶安讚歎道:“土不倫,我的孩子,你是個偉大的天才。你的這個設想已經勾勒出一種全新的社會結構。在這種新結構中,低智力的智慧種族,即高智力種族的家畜,既能向更高一級的智慧種族提供肉食和糧食,還能自我保持種群數量的平衡。這是非常合理、非常先進的設計,我敢說,這種社會結構肯定能夠穩定存續,直到千秋萬代。”他再次讚歎,“孩子,聽我一句預言吧:你有過人的睿智,前途無可限量,很可能成為這顆殖民星球的土不倫大帝,甚至成為一新時代的鼻祖。”

土不倫笑著搖搖頭,“我可沒有這樣的野心。我想父王已經定下了繼承人,就是遠征軍的司令,我的長兄,才幹過人的提義得殿下。”

“這不是野心的問題。當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來到麵前時,你敏銳地抓住了它。現在它已經馴服地趴在你的腕足下了。我不想預測葛納吉大帝最終會選中哪個兒子,咱們拭目以待吧。”他看看阿托娜,笑著說,“至於你,我的兩千零四代孫媳,也許會成為尊貴的阿托娜天後。”

阿托娜非常震驚。由於自己的卑微身份,她從未做過這樣奢侈的夢。現在先祖突然把夢境攤在她麵前,把她的眼睛都耀花了。仔細想想,這樣的夢並非完全沒有可能,如果她的出身不是這樣卑微……但出於某種隱秘的心理,她不想在此時向先祖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她隻是搖搖頭說:“先祖,我就更沒有這樣的野心了。”

達裏耶安笑著重複那句話:“咱們拭目以待吧。”他轉換了話題,“那麽,我該為我的玄孫做點什麽?”

“你已經做得夠多了,以後就全部交給我們吧。”

“不,我一定要做點什麽。我說過,這樣可以多少減輕一點我的罪孽。這樣吧——你們也知道,地球人類是一種本性邪惡的物種,直到科技昌盛的今天,人類社會本質上還是獸類的叢林,每個國家都豎著耳朵,磨利爪牙,防範著黑暗中突然出現的敵人。既然這樣,我可以在這堆火上稍稍加點油,讓他們陷入混亂。”他平靜地說,“很容易的,隻需我駕著飛球在幾個軍事大國那兒現一現身就足夠了。”

土不倫想了一下,“用不著吧。即使人類不陷於混亂,以遠征軍的武力也能輕易擺平他們。再說,如果要實行我那個設想,最好能留下一個完好無損的地球。”

“好的,這事以後再商量吧。”達裏耶安說,“現在該吃飯了,我來做東道主,為遠道而來的貴客們準備飯菜。”

“先祖你剛從冬眠中蘇醒,飯食還是由我來操辦吧。”阿托娜說。

先祖笑著搖搖頭,“阿托娜我的孩子,你不要搶走我的榮幸。我一定要親手為母星貴客準備第一頓飯。”他起身準備去廚房,“這幾天,你們是否食用過地球的動植物?我自打來地球後,一直是直接食用這兒的天然食品。”

“還沒有。我們知道這兒和母星的生物相容度極高,但畢竟不敢貿然食用。”

“那麽,今天就讓你們第一次嚐嚐地球的美味吧。兩位遠客想吃什麽?”他看看土不倫,又看看阿托娜,“如果你們想提前驗證那個四級食物鏈的設想,不妨先抓一個地球人嚐嚐,看看口感如何?也不用到遠處去捉,南極冰麵上就能找到一兩個人類科考隊員。”但他隨即又搖頭,“不過,地球人體內攜帶有病菌,雖然恩戈人的免疫係統不比地球人差,但你倆最好還是謹慎行事。”

土不倫想想,“驗證口味是肯定要進行的,以後再說吧。”

“那就先吃一些地球人的熟食,我能確保它們的安全性。這些年我偏愛地球上的中國食品,我這兒存有很多。”達裏耶安解釋說,“這個中國,幾千年來一直是地球上人口最多的國家,也是我最穩定的食物來源,我對它關注較多。”

他拿出一袋袋的熟食,有烤鴨、燒雞、肘子、火腿、竹筍、香菇等,還有幾瓶白酒、黃酒和葡萄酒。他說,地球人差不多都愛喝酒,而中國人特別愛喝烈性酒。烈性酒屬於輕度毒品,能使飲者鬆弛神經,產生強烈的愉悅感。飲酒隻要不過量,就對健康有益無害。“從化學結構說,酒飲料的主要成分是乙醇,其實就是恩戈星十萬年前流行的圖瓦汀。你們現在還飲用圖瓦汀嗎?”

“還飲用,不久前才恢複這個習俗。”

“才恢複?”

“哈珀人統治恩戈星期間也喜歡上了這種飲料,但後來發現,相當一部分哈珀人的體質對圖瓦汀過敏,即便少量飲用也會造成深度麻醉甚至變成植物人。所以哈珀殖民者後來頒布嚴令,把圖瓦汀列為最凶惡的毒品,嚴禁生產與飲用,違者格殺勿論。葛納吉大帝中興之後才重新挖掘出圖瓦汀的配方和製造工藝,飲圖瓦汀也重新成了時尚,這是出發前四十年的事。我和阿托娜都嗜愛它。”

“那麽,你們飲用地球烈性酒就沒問題了。這幾千年來我已經好上這一口了,一日不可無此物。所以嘛,我事先要提醒你,在你設計的四級食物鏈中務必注意一點:讓智力降低的地球人保有製造酒飲料的能力。”他笑著說。

土不倫這會兒很愉快,想和先祖開一個小玩笑,“先祖,如果你能原諒我的不敬,我想問一個小問題。”

“請講。”

“我想問,你一直是用什麽方式獲取食品的,包括你最嗜愛的酒類?”

“哈哈,你想問我是否‘偷竊’吧?用不著這樣,因為地球上各個民族,不管是中國人還是印度人,都有一種可愛的習俗,常常用各種供品敬神。甭管他們敬的是西天佛祖、耶和華還是土地爺,我認為實際都是給我的,所以我取用供品名正言順。”達裏耶安笑著說,“當然,除了皇家祭禮比較豐盛外,百姓們常常無力獻供好酒,每當這時,我隻好到某個倉庫私自取用一點了。”

食物準備好了。土不倫和阿托娜在吃了一千二百年的人造太空食品後,今天第一次吃到了天然食品。它們與恩戈星的天然食品很相似,營養成分符合身體需要,味道也不錯,他們的每個味蕾都證明了這一點。口感最好的是那種烈性酒,與圖瓦汀同樣美味,但烈度要高得多。兩人飲了三杯,都覺得渾身燃著火焰,愉悅和亢奮一波波衝擊著他們的神經。達裏耶安笑著收走了酒瓶,說再喝下去你們要醉了,今天到此為止吧。

飯後兩個客人累了,通過兩球之間的通道回到他們的飛球內睡覺。

達裏耶安則一個人獨坐著冥思。他有意不關閉腦波屏蔽功能,所以他的激**心緒也清晰地傳到另一個飛球,傳到微醉淺睡的那兩人腦中。

達裏耶安不忍心讓地球人落到土不倫所設計的陷阱中,畢竟這是他提升的種族,又為之守護了十萬年,他更願意讓兩個種族和諧共處。但以他十萬年生命所獲得的睿智,他知道這隻是空想。

關鍵是,他以為宇宙中的所有生命——當然包括地球人和恩戈人——最原始的本性都是利己的,是邪惡的。因為隻有具備這種本性的生命才可能盡力攫取資源,在與同類和異類的競爭中活下去。當然也存在另一個相反的趨勢,即生物在進化過程中會建立某種共生關係,因為合適的共生能夠形成雙贏。共生則必然意味著利他主義。到智慧種族產生後,這種趨勢將表現為共生圈的逐漸擴大。雖然與強大的邪惡本性相比,共生利他因素先天孱弱,但它一直與前者頑強抗爭;而且,隨著共生圈的穩步擴大,利他性也越來越強。

以地球人與恩戈人的進化程度,也許兩三千年後,兩者就能被納入同一個星際共生圈——那個前景是何等誘人啊。但目前肯定不行。以現在雙方的心智程度,隻要相遇,就隻能是一場血淋淋的拚死相搏,最後隻會留下一個勝利者。

達裏耶安不忍心讓地球人淪為“高智力肉用家畜”,但也同樣不忍心讓母族的遠征軍被地球人的核彈夷滅。那麽,他必須做出二選一的決斷了。

達裏耶安的心緒激**,腦波十分強勁。土不倫和阿托娜在夢中能清晰地接收到他的思維。土不倫醒了,心中頗為感慨。他原本認為先祖是因為厭惡地球人才同意了他的計劃,現在看來,先祖是因為更高層次的思考才做出了兩難的選擇。因為有先祖腦波的幹擾,阿托娜也睡得不深。土不倫喚醒她,說:“你過去一下吧,替我安慰安慰先祖。他做出這個抉擇確實不容易。”

“我們倆一塊兒去吧。”

“你先去吧,你是他的玄孫媳嘛,”土不倫笑著說,“女人說話更方便一些。”

阿托娜正想同先祖單獨談談,“那好,我知道這些天你累了,你安心睡覺,我去勸勸他。”

阿托娜通過甬道來到先祖這邊,乖巧地偎在沉思的先祖身邊。先祖展開腕足環繞著她,感受著後代的溫情。

阿托娜關閉了腦波,柔聲說:“先祖,這十萬年來你受苦了。”

達裏耶安溫和地說:“不苦,其實我一直很幸運。當年因為我最年輕,傳教使團給我分配了一顆最像母星的星球,因此,這十萬年來我並沒怎麽受苦——除了孤獨。更幸運的是,我在辭世之前見到了你們。說不定我還能撐到那一天,看見這兒變成恩戈星的第二故鄉。”

“你一定能活到那一天。現在有我和土不倫在你身邊呢,我們會盡力照顧你,那一天沒有到來,我們絕不讓死神登門。”

“謝謝你啦,我的好孩子。”

阿托娜機巧地轉移了話題,“剛才你說,殿下會成為土不倫大帝,這個預言太讓我吃驚了。”

達裏耶安低頭看著她,“孩子,這個預言是很有可能實現的。他有敏銳的眼光,這是政治家最寶貴的素質。如果他預言的社會結構果真實現了,那麽他的功績就無人能及,所以,他成為新時代的大帝應該是水到渠成的事。”他謹慎地說,“我不會幹涉葛納吉大帝的選擇,不過,如果他願意征求一個老人的意見,我一定全力推薦土不倫。”

“托您吉言。我太高興了,為殿下的將來高興。不過,即使這個預言能實現,我也永遠成不了阿托娜天後。”她苦澀地說。

達裏耶安凝視著她,“為什麽?”

“剛才殿下對我的介紹隻是出於禮貌,沒有說出實情。我不是他妻子,隻是為他提供性服務的隨軍女性。他妻子是吉美王妃,隨大軍行動,四十七年後就會與他會麵。”出於某種隱秘的心理,她補充道,“根據嚴格的軍隊律令,吉美王妃在軍中作為隨軍女性,也要向所有雄性軍人提供性服務,在這一點上皇族沒有特權。”

先祖頗為吃驚,“是嗎?在爾可約大帝時代可沒有這樣的律令,這簡直難以想象。”

阿托娜向先祖解釋了有關的軍隊律令。達裏耶安在驚魂甫定之後想想便也釋然了。因為凡是黷武主義盛行之日,必然也是雄性沙文主義興盛之時,它們是同一個邪惡溫床中孕育出來的雙胞怪胎。隻是在他兩千零三代玄孫葛納吉大帝的統治下,雄性沙文主義發展得特別強盛,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說不定,這正是一代天驕成功的原因。

以達裏耶安的洞明世事,他當然能猜到,阿托娜強調的吉美王妃也向其他軍人提供性服務的事實恐怕別有用心。這個阿托娜用心機巧,不會甘心放棄能成為“天後”的一線希望,畢竟這是每個女人都夢寐以求的,哪怕她的出身非常卑微。現在她是在向先祖求助。她從談話開始就謹慎地關閉了腦波功能,肯定是不想讓土不倫聽見。

達裏耶安也小心地屏蔽了腦波,想了想,低聲問道:“已經過去十萬年了,我不知道恩戈人如今是什麽習俗。比如,是否還實行一夫一妻製?”

“是的。”

“有沒有例外?”

“沒有例外,除了葛納吉大帝和王儲有皇室特權。”她從這句問話中忽然看到了希望,心髒開始怦枰跳動。

達裏耶安又想了一會兒,“我再確認一下,你說吉美王妃在這一千二百年的行軍途中,也必須向所有同船的男性軍人提供性服務?”

“是!”阿托娜心中的希望更濃了一些,脫口回答。她意識到自己回答得太快了,不免有些尷尬。

達裏耶安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失態,平和地說:“那你和他的妻子就扯平了:她是土不倫的正妻,但在長達千年的航程中一直向其他男人提供性服務;你與土不倫沒有法律意義上的夫妻關係,但在千年航程中隻有土不倫一個男人。我的孩子,我不是說吉美王妃因此就有什麽汙點——既然那是軍隊律令所規定的義務,也不是說讓你覬覦她的‘天後’位置——那樣做不恰當,也很難辦到,可在這種特殊情形下,雖然你的身份隻是普通的隨軍女性,但土不倫應該對你有很深的感情吧,應該不亞於對吉美王妃的感情。”

“對,我相信他愛我。”

“那麽,土不倫大帝有兩位天後也是順理成章的,這樣對土不倫大帝維持威權會更有利。”

阿托娜看到了緋紅色的前景,一時間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生怕一說出口,就會破壞那個美好的夢境。

達裏耶安溫和地說:“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意。不必為你的欲望羞愧,任何一個女人都會這樣想的——其實每個男人也都有同樣的欲望,隻是表現不同罷了。這樣吧,我會盡快找機會對土不倫把話說透。但我希望,從現在起,你就把自己看成土不倫大帝——而不是土不倫艦長——的第一助手,盡力幫他實現這個偉大目標。隻要你這樣做了,相信他不會拒絕你。”

阿托娜哽咽著說:“先祖,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我的感激。”

達裏耶安沒有回話,把阿托娜摟得更緊。側耳聽聽,通道那邊沒有動靜,可能土不倫還在熟睡吧。達裏耶安確信,從這番深談後,阿托娜會對自己言聽計從。

隨後幾天,達裏耶安向兩人詳細介紹了地球的狀況,包括一些生活方麵的實用小訣竅,比如去哪兒取得美食美酒。達裏耶安還向兩人建議,雖然恩戈人的免疫係統和地球人一樣強大,但兩人最好還是注射地球人的疫苗,這樣更保險。

土不倫立即說:“是的是的,應該這樣做。但這件事以後再說吧。”

阿托娜知道他為什麽拒絕——對先祖還保留著一定的戒心,便主動提出:“要不先給我注射吧,如果我沒有問題,再給殿下注射。”

達裏耶安點點頭,“也好,這樣更保險。”他微笑著說,“謝謝你,我的阿托娜孩子——為了你對土不倫的耿耿忠心。”

阿托娜含羞低下頭,在心裏悄悄感激先祖的褒揚。土不倫看看兩人,沒有再反對。此後幾天中,達裏耶安為阿托娜逐步注射了人類的主要疫苗,除了略有些發燒,並沒有別的反應。土不倫放心了,但仍未同意先祖為他注射,還是說以後再說吧。

這天中午,達裏耶安在餐桌上多擺了三隻特大號的酒杯。他先深深地看了阿托娜一眼,阿托娜看出他的目光中含有深意,心中突突地猛跳了兩下。

先祖先斟了三杯烈酒,一口氣全部喝幹,笑著說:“既然咱們一直在飲用地球人的酒,今天我打算依地球人的風俗辦事。我先喝三杯,以酒蓋麵,想對土不倫殿下提一個唐突的要求。希望你一定答應我。”

土不倫疑惑地看看他,與阿托娜交換了一下目光。阿托娜馬上猜到了先祖要說的話,心中十分激動。她想絕不能讓土不倫看出破綻,就強力抑製住內心的波濤,沉默著等先祖說下去。

土不倫說:“先祖你盡管說吧,能為先祖做事,那是我和阿托娜的榮幸。”

“那我就說了。孩子,前幾天我曾有過一個關於土不倫大帝的預言。”

土不倫很快說道:“現在提這個不合適,我想咱們還是不要說它了。”

“不,既然有這種可能,那我就要盡一切力量去促成它,否則我會死不瞑目的,你就把這當成是一個垂暮老人最後的心願吧。但我要問一句:你打算怎樣安排阿托娜?我前幾天剛剛知道,她並不是你的妻子。”土不倫嚴厲地瞪了阿托娜一眼,後者默默地低下頭,達裏耶安立即說,“你不要責怪她。她想成為阿托娜天後是很正常、很合理的欲望。坦率地說,正是因為人性中有同樣的欲望,恩戈星遠征大軍才萬裏迢迢向地球擴張。領土擴張欲和權力欲本質上是一樣的,由同樣的基因天性所決定。而且,我覺得阿托娜的願望對你而言也是好事,如果有兩個天後來輔佐一個大帝,隻會加強你的力量。何況現在是博弈階段,多一個強有力的同盟軍有什麽不好?隻有傻瓜會拒絕。”

他實際是在警告土不倫:你如果拒絕這個上天送來的同盟軍,就是在給自己樹立一個死心塌地的敵人。土不倫聽懂了,沉吟了。其實他並非不覬覦皇位,那是深藏在每個皇家子弟血液中的天性。父王一向寵愛他,而且一直沒正式冊立長兄為王儲,其中顯然有深意,他確實是有機會的。這次父王讓他做先遣特使,讓提義得長兄做艦隊司令,這種安排很可能與立儲有關。從表麵看,艦隊司令當然更為顯赫,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在長達一千二百年的航程中,艦隊司令忙於日常工作,無法充分冬眠,所以一路走下來,提義得長兄的生理年齡並不比父王年輕——土不倫相信這很可能是父王玩的心機!因為當正式冊立王儲時,候選人的年齡肯定是個重要因素。站在父王的角度上想,也許他無法在禦前會議上貿然提出廢長立幼,畢竟提義得既是嫡長子,其才幹也有目共睹,但如果遠征之後他比父王還年邁,為社稷考慮,廢長立幼也許是禦前大臣們能夠接受的改變。綜合考慮,自己的勝算應該不比提義得小吧。

但覬覦皇位的並非他一人。在他之前有兩個兄長曾有過這種念頭,都被提義得殿下抓到把柄,攤到禦前會議上,弄得這倆家夥掉了腦袋。所以,土不倫一直把這個念頭牢牢關在腦中,對任何人都沒有提過,包括在一千二百年航程中獨自陪伴他的阿托娜。倒不是不相信阿托娜的忠心,而是她盡管也算聰慧,但畢竟閱曆較淺,不能與之共商大事。不過,如果按先祖的安排應該更好吧——把阿托娜的地位預先敲定,那麽這個女人就會對他死心塌地,甚至比他本人更為迫切。如果這個同盟軍成為敵人,後果將不堪設想——不要忘了,這個女人已經掌握了他的一些秘密!

他考慮成熟後說:“我還是那句話,在這個時刻說什麽土不倫大帝實在為時過早,說不定還會惹來殺身之禍。”阿托娜對這個表態十分失望,目光黯淡下來,但土不倫已經適時地變了語氣,“不過,如果先祖幸而言中,我對天發誓,一定會冊立忠心的阿托娜為天後,與吉美王妃並列。”

阿托娜的沮喪頓時轉為喜悅,笑容燦爛,目光靈動。

達裏耶安說:“好!你做出了一個明智的決定,我非常欣賞你的果斷。但我已經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了,難免性急,很想在有生之年把這個安排最終敲定。作為長輩,我想今天就為你們兩人主持一個簡單的婚禮,好不好?希望你倆不要掃了一位垂暮老人的興頭。”他雖然是詢問的口氣,實際根本不容拒絕,他又笑著補充,“不用擔心你的父王怪罪,他總會給我這個麵子的。”

阿托娜對先祖十分感激,走過去,緊緊地依偎在他身旁。土不倫估量了一下形勢,痛快地答應了。此刻他也十分亢奮,因為先祖所描述的前景其實是他一直以來的夢想,過去,他把這個夢想惴惴不安地深埋心底,從現在起算是公之於世了——而且多了兩個得力的助手。

“那麽,咱們就按地球人的習俗來開始婚禮吧。”達裏耶安在兩隻大號酒杯裏斟滿酒,“來,第一杯酒敬天地,你們喝幹它。”

兩人一飲而盡。

達裏耶安又斟滿兩杯,“第二杯酒敬長輩。你們喝。”

兩人再次一飲而盡。

“第三杯酒為夫妻互敬,幹杯。”

喝完這三大杯酒,兩人已經麵色通紅,腦袋也有點眩暈,但主持人沒有打算結束,“按地球人的風俗,下麵是夫妻喝交杯酒,知道怎麽做嗎?”新郎新娘都搖頭,“呶,這樣端著酒杯,把腕足互相交叉後再喝。不過,地球人隻有兩隻手,而咱們是五條腕足,那麽你們喝幾杯呢?哈哈,每人喝三杯吧!”

兩人以兩條腕足懸掛,其他三條腕足互相交叉,每條腕足握著一隻酒杯,然後依次把酒倒入口中。喝完這六杯酒,新婚夫妻都已經不勝酒力,畢竟他們在幾天前才開始接觸這種酒,而且它的烈性是圖瓦汀難以比擬的。

達裏耶安看看他們,笑著說:“按地球習俗,婚禮上必須一醉方休,但你倆的酒量顯然不行。這樣吧,再陪主婚人喝三杯就算結束。”

最後三杯酒喝完,新婚夫妻已經站不穩了。達裏耶安攙扶著兩人走回另一個飛球,安頓他們睡到婚**。兩人腕足交纏,睡得很香。特別是阿托娜,酒精的作用讓她更為嬌豔,麵龐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達裏耶安久久凝視著他們,心中頗為內疚。他以十萬年的人生智慧設了一個簡單的陷阱,把“欲望”掛在陷阱上作誘餌,輕易引兩人掉了進去。想來頗對不住他的玄孫,對不住十分信任他的阿托娜。但行大事不拘小節,因為天平另一端的砝碼更重,那是九十億地球人的生存——還有尊嚴。

兩人醉得很深,一時半會兒不會醒的。他把兩人的腕足小心分開,把兩人分別抱到冬眠室中。這艘先遣艦上的冬眠室為左右兩室結構,每間室能容納一人。他把兩人分別放好,關上密封門。該如何調定冬眠時段呢?他認真考慮了一會兒,最後定為五十年。遠征軍將於四十七年後到達地球,無法預料那時的局勢會如何發展,自己能否活過那個關口也說不定。但不管屆時他是否活著,隻要這個飛球沒有毀於戰火,五十年後冬眠機將自動喚醒兩人。到那時,地球上的戰事肯定已經平息,不管勝利者是誰,總會給他倆一個活命機會吧。這是他能為玄孫夫妻所做的一切了。他啟動了冬眠功能,冬眠室中的冷霧漸漸籠罩了那對新婚夫婦。

他聲音凝重地說:“你們安心休息吧,這兒的事就交給我了。”

至於他自己,這段時間就要非常忙碌了。盡管忙碌,還是要盡量抽時間冬眠,因為他要努力爭取活到四十七年後——不,一定要活到四十七年後。隻有這樣,才能完成肩負的重任。

雖然他已經一百八十歲高齡,但這個突然增加到肩上的重擔給了他活下去的強勁動力。

第六章

1

深夜十二點,最後一名“人類代表”布德裏斯乘坐的專機降落在阿根廷的烏斯托亞機場。布德裏斯匆匆下了飛機,在機場人員的引導下跑步登上鄰近的另一架飛機。其他七人已經在機上等候了。他上機後飛機立即轟鳴著衝上夜空,向南極點飛去。

這是一架由大力神運輸機改裝的客機,機腹下配有雪橇,便於在南極的雪原起降。機上沒有空姐,副駕駛為八名乘客送上飲料後返回了駕駛船。客艙裏,聯合國秘書長哈拉爾德把其他七人召集到一塊兒,笑著說了一句話:

“應上帝之召,我們來了。”

他是想以玩笑來衝淡艙內的沉悶氣氛,但其他七人僅僅露出一點微笑。這七位天才、國際物理工程大賽的金牌得主,本都是自信滿滿的人,但此時心中也難免忐忑,因為召喚他們的竟然是一位來自外星的上帝!外星人平時僅存在於科幻小說、科幻電影和美軍的秘密檔案中,今天就要真正露麵了。而且,上帝在與人類的第一次交談中,曾透露他守護人類達十萬年,從人類走出非洲之前就開始了,那麽他實際兼任了人類上帝這個角色,是地球上各種宗教的信徒乃至無神論者的“共同上帝”。

哈拉爾德看看大家的反應,苦笑著說:“想必各位此刻都是心亂如麻吧,坦率說我也一樣。代表地球人去覲見一位肉身上帝——我敢說這個使命古往今來從沒有一個政治家幹過。而且聽上帝的口氣,一場浩劫不久之後就要降臨人間。我們的擔子太重了啊。”

哈拉爾德不僅心亂如麻,而且疑竇叢生。最近十六七年來,這位上帝的行蹤太鬼祟,挑逗得幾個軍事大國幾乎兵戎相見。現在他又非常獨斷地定出了人類代表的七個人選——而且全是“狗娘養的”武器科學家①,這難免令人不安。當然從私德上說,也許這七人中有六個都是紳士和君子,是文明社會的精英,但畢竟他們的職業是研究殺人武器,他們已經習慣於冷靜精確地計算某種武器的致命率。上帝為什麽偏偏選擇清一色的武器專家當代表,而沒有選擇——比如作家、醫生、大學教授、牧師,甚至名聲不佳的政治家呢?尤其是七位代表中還有一位布德裏斯,簡直是人類邪惡的集大成者。他剛剛策劃了一次驚天動地的恐怖襲擊,幾乎把美軍一個航母編隊送進核地獄,也幾乎把伊朗甚至全世界拉進世界末日。美國政府曾打算對他展開全球通緝,伊朗政府更打算對其進行全球追殺——伊朗甚至比美國更恨這位昔日的“軍神”,因為這次恐怖行動是把伊朗擺到祭壇上作犧牲。這真是個膽大妄為心狠手辣的家夥。

①美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後,參與其事的科學家班布裏奇痛心疾首地對奧本海默說:“現在,我們都是狗娘養的了!”

但因上帝欽點,這個惡魔竟然堂而皇之地當起了人類的代表。但不管怎麽說,上帝的聖意是不能違抗的,至少在弄清上帝的真實意圖之前不能。

哈拉爾德歎息一聲,“既然命運選中我們,我們就隻能接下這副擔子了。大家是從各地分頭趕到阿根廷的,我們這個八人小組現在是第一次聚齊。”這句話主要是說給最後趕到的布德裏斯聽的,以免他產生不必要的猜疑,“各位先自我介紹一下吧。”

七個人互相看看,薑元善先開口:“我叫薑元善,中國人,今年三十三歲,在國際物理工程大賽的金牌榜上我是小字輩。小弟向各位大哥致敬了。至於我的工作,是研究武器的,具體說是研究隱形飛球的——這一點眼下已經用不著保密了吧。我也知道,在座諸位差不多都是同行。”他笑了笑,“我早就渴盼見見我的同行了。由於武器行當的高度保密性,那一直是不能實現的奢望,今天的機會真是千載難逢。我們都自視甚高,當我殫精竭慮絞盡腦汁時,想到世上竟有人已經走到我的前頭,”他看了一眼美國的赫斯多姆,“心裏真是不服氣呀。”

赫斯多姆是一位白人,高個子,褐色頭發,藍色眼珠。他笑著說:“我是美國的丹尼·赫斯多姆,今年四十歲。至於我的工作,薑先生已經代為介紹,我就不重複了。謝謝這位中國天才的誇獎,我覺得這是對我最高的評價。”

皮膚黝黑的印度人說:“我是龐卡什·班納吉,印度人,今年三十九歲。薑先生說他對某個人不服氣,那我不服氣的對象應該再多加一位吧。據我得到的情報,至少美中兩國的隱形飛球研究走在我國的前邊。”

“我是俄羅斯的瓦西裏·謝米尼茲,今年三十五歲,是第八屆大賽的金牌得主。”

麵目清秀的日本人說:“我是日本的小野一郎,今年四十一歲。我是第二屆金牌得主,但日本隱形飛球研究起步較晚。所以,愧不如人。”

“我是以色列的大衛·加米斯,今年三十四歲。以色列的研究進度恐怕是最晚的吧。”

隻剩下布德裏斯沒有說話,秘書長溫和地催促:“該你了,最後趕到的這位。”

布德裏斯冷淡地說:“我是澳大利亞的威廉·布德裏斯,四十三歲,第一屆金牌得主,是你們中資格最老、年齡最大的。至於我眼下的職業就不用介紹了吧,我想你們個個都清楚。其實我們的工作是一樣的,無論是恐怖分子還是武器科學家,職業都是殺人。但你們在殺人時還能當紳士,當社會的精英,而我隻能當惡棍。想想這一點,”他惡意地學著薑元善的口吻,“心裏真是不服氣呀。”

客艙陷入了沉寂。布德裏斯說得沒錯,或者說他把一個事實給挑明了:八個人類代表中有六位是社會精英,隻有一個是惡棍。這中間有一條無形的界線,一條心理上的鴻溝。布德裏斯顯然清楚別他的看法,所以一直保持著冰冷的敵意。哈拉爾德不由得皺起眉頭,七個人類代表中摻入了這麽一個滿腹仇恨的家夥,這個團隊該如何協調?也許這正是上帝的本意,就像他曾在人類建造通天塔時幹過的勾當一樣?

這時,赫斯多姆心平氣和地說:“據說撒旦曾對上帝說過同樣的話。”

紳士群體的幾個人都露出了會心的微笑,布德裏斯冷冷地橫他一眼,準備反唇相譏。薑元善適時地插進來,笑著說:“我覺得布德裏斯先生說得沒錯。從哲理層麵上說,凡是研究武器、讓人類能更有效地互相殘殺的人,確實都是惡棍。但其罪不在個人而在社會,是社會需要這些惡棍職業,是人類社會還沒有棄惡從善。不過從今天起我們就要改行了,要代表全人類了。布德裏斯,”他開玩笑地說,“你可得趕緊完成這個身份轉變。”

布德裏斯鼻子裏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副駕駛來通知他們,馬上就要到南極點了,請大家換上保暖服。向窗外看去,眼下正是極夜向極晝過渡的時刻,天色蒼茫,無邊的冰原在薄霧中閃閃發光。極點附近的兩個人類科考站都在視野之外,所以這兒仍可算是未留下人類蹤跡的處女地。“大力神”在一塊平坦的雪原上滑行降落,劇烈顛簸著停下來,在身後揚起漫天雪塵。七個人穿著臃腫的紅色保暖服走下飛機。為了不打擾上帝的清淨,“大力神”隨即便離開了。

七個人並排站在一片冰原上,等著上帝的召見。他們沒有等待多長時間,忽然,大家的目光聚到空中的一點——一個巨大的銀球突然在那兒出現了。它在薄霧中微微發光,球身呈半透明,下部有無數細小的藍色尾焰,就像深海中一隻巨大的發光水母。銀球在天空中迅速移動,轉瞬間降落到冰原上。銀球下部,一扇旋開式艙門對著七人緩緩打開,明亮的燈光從艙門中瀉出。七個人都“聽”到一句無聲的邀請:

“請進。”

秘書長懷著忐忑的心情,回身望望大家,然後率先踏出這“人類曆史上的一大步”。其他七位跟在後麵依次走進艙門。門後是一條長長的斜向上方的甬道,下部空空,上部有類似公共汽車拉手的圓環。八個人稍稍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用手拉著圓環吊起身體,甬道隨即自動前行。到這時,他們發現,這個神秘的銀球顯然也是“物質的”,隻是所用材料尚不清楚。球內的布局雖然與人類的航天飛機或太空站大不相同,但還是能揣摩出建造者的技術構思,比如說,這個能自動行進的甬道雖然比較奇特,但無非是人類的自動梯,隻不過是改為懸掛式而已。他們向斜上方走了約六十米,到了一間扁圓柱形的大廳。這兒應該是銀球的中心吧。大廳高約五米,麵積約四百平方米。第一眼的印象給人以上下顛倒的感覺,因為地板上空無一物,隻有柔和均勻的燈光,行走其上就如在光霧中行走。抬頭看則有如走進喀斯特溶洞,天花板上吊掛著許多“鍾乳石”,形狀都很奇特,但仔細看看,顯然都是控製板之類的東西,因為上麵有按鈕、儀表和閃爍不停的指示燈。不過,把控製板吊在天花板上,就不知該如何操作了。天花板中央嵌著一塊大屏幕,實時顯示著飛球外的雪原。

大廳裏沒有主人。八個人正在尋找著,聽到一句無聲的召喚:

“我在這裏。”

數道目光同時定位於天花板某處,那兒,在眾多懸吊物中間,他們找到了目標——是一隻倒掛的類似章魚的生物。“章魚”個頭不大,大約相當於人類的十二三歲少年,隻是渾身布滿了皺紋。腦袋相對較大,懸垂在最下邊。兩隻眼睛很小,深陷在皮膚的褶皺裏。他(它?)幾乎沒有身體,腦袋之上直接長出的就是五條長長的腕足,所以大致說來,它的外貌是地球上章魚和海星的混合體。腕足前端顯然有吸盤,此刻,三條腕足吸附在天花板上,另外兩條正優雅地揮動著,點擊著控製板上的按鈕。在他的操作中,艙門關閉了,銀球非常平穩地升空,然後懸停在某一高度。從頭頂那塊大屏幕上,可以看到外界的雪原急速後退,然後定格於半明半暗的夜空。現在,那條皺巴巴的“章魚”(上帝?)用五條腕足交替抓著各種器物,迅速**到某個較低的懸吊物前,然後吊掛在那裏。他的悠**動作熟練而優雅,頗像地球上的長臂猿。這會兒,他與八位代表已經接近了,下垂的腦袋比八人的頭頂僅高一米左右。

八個地球人的大腦中聽到一個蒼老而平靜的聲音:“建議你們直接在大腦中與我對話,願意用語音的也請便。使用什麽語言都可以。跟你們吹一句牛吧,地球人類自古以來曾經出現過的所有語言我都能熟練使用,甚至包括人類最原始的語言,即八九萬年前東非智人那種帶彈舌音和吸氣音的語言——當然要借助於我電腦中的語言資料庫啦,這個資料庫會讓商博良羨慕死的,他用畢生精力破解的古埃及語,我用這玩意兒隻需一秒鍾就能搞定。”

八個人無法判定他使用的是什麽語言,反正送到各位聆聽者大腦中的,就是該人最熟悉的母語。此前戴維森艦長已經介紹過,上帝在與他對話時,其口吻、表情甚至思維方式與人類完全相同,現在八人也真切體會到了這一點。

沒等八人答話,上帝又善意地提醒道:“我還要向你們盡事先告知義務:我能‘聽’到各位大腦中隱秘的想法,所以不必跟我玩什麽心機,咱們盡可坦誠相見。”

盡管他沒什麽表情,但大家都感覺他說最後一句話時帶著哂笑。

“為了讓你們相信我的話,我不妨把諸位此刻的想法曬出來。你,美國人赫斯多姆,此刻正在想:‘上帝原來是一條長滿皺紋的五爪老“章魚”。’你的形容大體不錯,那個‘老’字用得也很準確,因為我確實老邁,生理年齡已有一百八十歲,這在恩戈人中算得上是超級人瑞了。赫斯多姆,你的想法我沒說錯吧?”

赫斯多姆有點兒吃驚,也多少有點兒尷尬,但很快平靜下來,微笑著點頭承認,“對,那正是我剛才心中的一閃念。”

“你,印度人班納吉,此刻在想:‘這位個子矮小的大神是男性還是女性?’我可以回答你,我是男性。恩戈星與地球一樣,生物多為雌雄兩性。”他解釋說,“我所知道的幾顆有生命星球都是兩性生物占據絕對的主流,因為這種生物架構能最好地兼顧兩個重要因素:基因的穩固傳遞與合適的變異。”

班納吉笑問:“恩戈星上也有男尊女卑嗎?或者正好相反?”

“像地球一樣,不同的曆史時期有不同的強勢性別。大致說來,戰爭盛行之時也是雄性強勢之時。”

“對,這也是地球人類社會的大趨勢。”

“你,以色列的加米斯,正在心中調侃:‘幸虧上帝沒按他的醜模樣造人’,我說得對不對?我得更正一點:這句話的出發點錯了,因為人類並非我所創造,我隻是為提升你們的智慧出過一把力。至於我與地球人哪個更醜,恐怕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但我的審美趣味要寬容一些,十萬年的漫長時間,足以讓我接受你們兩腿分叉的醜模樣了。哈哈!”

八個人不由得笑了,緊張的氣氛有所緩和。

達裏耶安繼續他的遊戲說:“你,日本人小野一郎,此刻在想:‘從懸吊行走方式來看,這位外星人肯定是從樹棲生物進化而來的。’你的判斷不錯。我的母星遍布類似地球榕樹那樣的巨大植物,很多地方樹冠相連,形成了一層嚴實的樹網。所以,我們在進化中形成了以**行為主的行走方式。進化到智慧種族後也沒有完全改變,‘空中**行’與‘地上直行’兩種方式交替使用,而且更偏愛前者。”

日本人滿意地點點頭,“我很高興,這證明地球人的理性推理,以及我們的進化論,顯然在恩戈星上也同樣適用。”

“那是自然,全宇宙隻有一個物理學——我是指大物理學,進化論也包含其中。至於你,中國人薑元善,此刻正想:‘中國的天眼係統不知道能否發現和擊落這個隱形飛球?’還有你,俄羅斯人謝米尼茲,此刻大致也是同樣的想法。關於這點你們不必著急,以後我會讓你們驗證的。”

薑元善和謝米尼茲被當麵揭露出“狼子野心”,未免有點兒尷尬。但他倆知道在這樣思維透明的場合中,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認,便笑著說:“謝謝,我盼著這一天。”“我也一樣。”

“你,秘書長哈拉爾德,一直對我滿懷疑懼,原因是我單單挑選了七位‘狗娘養’的武器科學家當全人類的代表,其中更有一個‘惡魔’,他差點把兩個國家乃至整個世界都拖進核地獄中。”雖然這是大家對布德裏斯的共同看法,但這樣當麵點出“惡魔”的名諱和惡行,還是讓氣氛有點緊張。上帝對此似乎並不在意,繼續平靜地說下去,“不過秘書長先生,坦率地說,你的善惡觀過於絕對化。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我的子民。你們的天性中都有惡有善,隻是程度不同罷了。我對所有孩子一視同仁。”秘書長微微一笑,保持緘默。他不同意上帝把善人惡棍混同。“秘書長是否不大認可我的話?這也難怪,因為你太年輕。如果像我一樣經曆過人類史上的窮凶極惡,那你也不會對這點小惡過於看重了。”

秘書長受到了震動。不錯,如果像上帝一樣經曆過人類史上無數的窮凶極惡,那麽布德裏斯的惡行真的算不上登峰造極之大惡了。他瞥了一眼身後的那位“惡魔”,後者一直表情冷漠,乖戾的樣子並未因上帝對他的寬厚而改變。

達裏耶安把目光轉向他,溫和地說:“你,澳大利亞人布德裏斯,我與你還有一點特殊的淵源呢。雖然我在十萬年的守護中力求不幹涉塵世間的事情,但一百五十多年前,在塔斯馬尼亞土著被歐洲移民趕盡殺絕的時候,我曾有過一次破例。我救出了一個男嬰,把他寄放在澳洲大陸一個土著部落裏。至於那位嬰兒與你的血緣關係,我想你在二十幾年前就弄清楚了。”

布德裏斯的冷漠麵具被震碎了。他一直沒辦法弄清自己的祖先是如何逃過那場大屠殺的,為此做過多種設想,但絕對想不到竟然是緣於“上帝的親手拯救”!其他人也很震驚,他們此前不知道布德裏斯的來曆,現在他們恍然悟出布德裏斯為何仇恨社會了,對他的看法也有了微妙的變化,當然不是說他不再是惡魔了,不,他仍是一個渾身浸透了仇恨的惡魔,但至少說他的仇恨有其合理性。

對話進行到這兒,八個人的緊張已經得到有效緩解。如果對話者不是“五爪章魚”,大家會認同他絕對是人類的一員,是一位飽經滄桑、睿智淡泊的老人。來南極之前,八人對上帝召見他們的目的都有很多猜測,其中絕大部分比較陰暗,現在這些猜測已經差不多被融化了。

上帝繼續說道:“你們此刻的其他想法就不必一一列舉了吧。至於秘書長懷疑我為什麽挑選這七位武器科學家作代表,其實隻是出於一個技術性原因。這七人都是國際物理工程大賽的金牌得主、年輕的超級天才,腦活動比較強,腦波比較清晰,便於我遠距離秘密監測。坦白說,至少從十七年前我就開始監測你們七位了,其中有的時間更長。”

八個人的腦波呈現出一個猛烈的震顫。長達十七年的秘密監視?!這意味著他們從少年時代就已經處在監視之下,在這位上帝麵前早就喪失了隱私。這讓他們對監視者陡然產生了敵意。但他們立即想到,所有隱性思維對上帝都是透明的;而且在這樣特殊的時刻,讓後者知道他們的敵意沒什麽好處。因而他們立即硬生生地斬斷了這個想法,這在腦波上表現為一個陡然的中斷。

控製思維並非易事,但在達裏耶安眼裏,這隻是三歲兒童的小花招。他笑笑,繼續說:“抱歉我侵犯了你們的隱私權,但其實我用不著道歉,你們一會兒就會知道,相對於人類的生存,那點兒小小的隱私權不值一提。現在咱們回到正題吧。我接下來要發給你們一個腦波壓縮包,告訴你們‘我是誰,我從何處來,我來此為了什麽’。”他解釋道,“這些年來,在監測你們思維的同時,我也斷斷續續向你們發了一些信息。我的發送手法比較隱晦,在你們腦中隻是表現為恍惚的夢境。因此,等你們閱讀我的壓縮包時,肯定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這能幫助你們更順利地接受它們。隻有你,秘書長先生,沒有得到過這些預備知識,所以閱讀起來可能困難一些。你不必著急,慢慢讀,慢慢理解,我等著你。現在我開始發送。”

強勁的腦波開始轟擊八個人的大腦,在他們腦海中表現為紊亂的閃光,閃光隨即被整理,會聚成一幅幅清晰的畫麵,在他們腦中連續閃過:

爾可約大帝用殘暴的武力統一了恩戈星,血泊和屍駭使他幡然悔悟。

他傾全星球之力組織親善使團,要把文明之光和愛之光撒播到宇宙的每個角落。

十六歲的達裏耶安與父母及新婚妻子依依告別,即將乘飛球上天。他剛剛在妻子體內留下種子。

傳教團員中年齡最小的達裏耶安有幸被派到了“最好的星球”,他與母船告別,乘飛球降落地球。

他兢兢業業地工作,挑選到一個最佳物種——兩足人類,用腦波發射器賜予他們語言能力。

他震驚地發現,兩足人天性邪惡,以剛剛得到的語言能力組織“雄性戰爭”,殘忍地殺戮同類,快意地食用同類之肉。這激起他的狂怒。他用“地獄火”把那些罪人化為炭柱……但他沒有忍心將人類徹底滅族。

他最終無奈地承認了現實,長留地球,守護著這個智慧又邪惡的種族。每百年的冬眠之後,他總要醒來一段時間,乘隱形飛球到各地巡視。

他既厭惡人類的邪惡,又關注他們,擔心他們自我毀滅。他盡力壓製著想出手幹涉的衝動。

然後是數萬年來,特別是近萬年來,人類曆史中一幅幅血腥醜惡的畫麵……人類就在他的俯視下,磕磕絆絆地一路走來。他們從未放棄對武器和互相殘殺的迷戀,甚至在二戰後的和平時期,人類文明的自毀係數竟達到峰值……

達裏耶安發送的是超級格式塔,既包含語言和畫麵,也包含著同步的感情激**。薑元善和其他七個人一樣,整個意識都被這海量的格式塔淹沒了。正如達裏耶安所說,此前他曾斷斷續續發送過有關內容,以夢境的形式呈現在各人的意識中,而且在夢境中,各人總是把自己設定為這些情節的主角。正因如此,薑元善非常順利地接收了這個格式塔,與主角的感情無縫對接,與那位上帝同悲同喜。

他能體會到,在昂揚向上的爾可約大帝時代裏,十六歲的達裏耶安是何等青春飛揚,熱血沸騰。他對母星和父母嬌妻依依不舍——想想那位麵貌酷似嚴小晨的新婚妻子!她的體內還留有他的種子!——但他的心已經飛走了,飛向浩渺的宇宙,渴望建功立業,澤被萬邦,實現爾可約大帝所倡導的崇高理想。

他能體會達裏耶安成功提升人類後的喜悅,也能體會他麵對醜惡的怒火和厭惡。有一段時期——就是用“地獄火”殺死那些罪人之後——他陷入了極度的沮喪中,把自己關到飛球裏,很長時間不願出門一步。

十萬年轉瞬即逝,守護者慢慢成熟了,成長為人情練達的中年人,又成長為心性平和的老年人。他不再透過玫瑰色的濾光鏡來看世界,不再苛求自己的子民。既然邪惡是他們的天性,而這樣的天性是生存競爭的必需,總不能為此就把他們滅族吧;而且,不管怎樣,在十萬年的血腥基色中,畢竟有“共生利他主義”的小苗在艱難地長大,雖然它至今仍很孱弱。

上帝老了,餘日無多。他不敢斷言人類將來能否摒棄天性中的邪惡,但一個父親總是把兒孫往好處看。但願那株孱弱的“善”之苗最終能長成參天大樹……

薑元善和其他六名金獎得主解讀完這個格式塔,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為了集中精力,他們都是閉著眼睛來接受和解讀的。現在先後睜開眼睛,目光都十分複雜。上帝讓他們第一次看到了真實的人類,看清了“我”的醜陋,這難免激起濃重的失落感。不過,這些東西此前在他們的夢境中都多少有所體現,所以對他們而言也不算突兀。七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中蘊涵著強烈的感情激**。這個目光之網也包括了布德裏斯,大家在極度的感情激**中忽略了“夷夏之防”,忽略了君子和惡棍之間的鴻溝。此時隻有秘書長還閉著眼睛,眉峰緊鎖,畢竟他是第一次接觸這些信息,解讀起來困難一些。七個人,還有格式塔發送者達裏耶安,都耐心地等著。最後,秘書長睜開眼睛,也像其他人一樣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向上帝點點頭,意思是我也讀完了。他的目光中同樣含著強烈的感情激**。

“好了,孩子們。你們已經知道了‘我是誰,我從何處來,我來此為了什麽’。在守護你們的十萬年中,我一直保持著隱身狀態,力求不幹涉人世間的進程。但從十六年前起,我的飛球頻繁在各地現身,挑逗得各大國互相猜忌,幾乎炮火相向。我為什麽要這樣做?現在我再發送一個壓縮包,你們解讀之後就會明白。”

爾可約大帝的善舉對本星球而言無異於壯麗的自殺——恩戈星資源被耗盡,恩戈人的野性和強悍漸泯。

形似鱷魚的哈珀人——他們是恩戈星傳教使團提升的另一個種族——輕易征服了孱弱的恩戈人。哈珀人的殘暴統治整整延續了三萬年。

苦難磨礪了恩戈人,他們的野性也逐漸複蘇。葛納吉大帝(他是達裏耶安的兩千零三代直係後代)振臂而起,帶領恩戈人起義,直到把哈珀人趕盡殺絕。葛納吉大帝又用四十年時間統一了全星球,恩戈文明從漫長的黑暗時期中強勢複興。

然後是遍布全恩戈星的“遷徙期的興奮”,葛納吉大帝開始籌劃對外星球的擴張。

十七年前,遠征軍特使土不倫秘密抵達地球,與先祖深談。土不倫說遠征軍將在四十七年後到達,並提出了“四級食物鏈”及“高智力家畜”社會結構的偉大構想。

達裏耶安內心掙紮——一麵是對母族的責任,一麵是對地球人類(他的子民)的責任。他最終做出了艱難的抉擇。

他誘使土不倫艦長夫婦醉酒,把兩人送進冬眠室。

他駕駛隱形飛球在世界各大國頻頻現形……

這個格式塔被解讀完後,八個人長久保持著令人窒息的沉默。星際戰爭一向隻是極為遙遠的威脅,現在突然被平推到人類麵前,變成了數十年後必須麵對的現實。人類前景堪憂,可能會從地球上被徹底抹去。但此刻充盈八人內心的倒並非恐懼而首先是憤怒。憤怒是針對那個“四級食物鏈”和“高智力家畜”的構想。達裏耶安理解他們,耐心地等著他們開口。

布德裏斯首先說話。他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恩戈人想強使地球人的智力退化,變成高智力肉用家畜?”

達裏耶安平和地說:“是的,但你不必感情用事。站在恩戈人的立場,這個決策並非多麽血腥。畢竟地球人也一直在食用牛羊豬肉,而且它們與人類同屬哺乳動物,有很近的親緣關係;而恩戈人與地球人類之間,雖然有很高的生物相容度,卻並無任何親緣關係,所以恩戈人食用地球人並無倫理上的不妥。其實,就連恩戈人來地球擴張生存空間也沒什麽可責備的,這是每個物種強大後的必然趨勢,是所有生物的天性。”他歎息道,“你們剛才從格式塔中已經了解到,地球人的文明自殺係數已經高達1.55,恩戈星上甚至更高。所以葛納吉大帝決定向外擴張,是依照生存本能做出的正確選擇。如果不是把毀滅之火引向外部,恩戈人就會在內戰中毀滅自己。”

“我的上帝——”薑元善笑著擺擺手,“不,我一向是無神論者,不想用這個宗教上的稱呼。我該怎樣稱呼你呢,守護者?要不稱呼你為‘先祖’,我覺得更親密一些。”

“先祖這個稱呼其實不準確,從血緣上說你們並不是我的後代。不過,我很樂意接受這個稱呼。”

薑元善溫和地說:“先祖,請原諒我的直率,我認為你剛才的理性解釋不正確。畢竟人類有智慧,有對痛苦的感受力,而豬牛羊沒有。再說,人類是以自己的勞動換取了家畜的貢獻,而恩戈人卻打算享用地球人的勞動再加他們的血肉!這種做法太邪惡了。”他的態度很溫和,但言辭本身相當鋒利,“再說了,我親愛的先祖,如果你抱著這樣的觀點,我想你恐怕應該選定另一種立場,與你的母族站在一起吧。”

秘書長有點擔心,怕布德裏斯和薑元善的激烈言辭會激怒上帝,畢竟恩戈人是他的同族啊。

但上帝沒有發怒,隻是歎息道:“你們兩位說得對。其實從感情上說,我也厭惡那種社會結構——某個智慧種族強使另一個智慧種族的智力退化,剝削後者的勞動,同時還享用他們的肉體——它甚至比地球上的同類殘殺更邪惡。因為後者屬於‘蒙昧的罪惡’,勉強可以原諒;而前者是‘文明的罪惡’、‘理性的罪惡’;是無法原諒的。不妨告訴你們,就是在土不倫提出這個‘偉大構想’後,我的情感立即替我做出了抉擇。情感比較盲目,但在這樣的大事上常常比理性更可靠。”

這番坦誠的告白讓八人心情激**,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幾個人不約而同地說:“謝謝你。我們無法表達內心的感激。”

“不必感謝。我隻是聽從了良心的召喚。”

秘書長笑著說:“我的上帝,我的內心深處還有些疑慮,也許說出來不大禮貌,但在你的腦波監測下,我就是想隱瞞也隱瞞不了啊。”

“請講吧,不必客氣。我說過,我們之間盡可坦誠相見。”

“剛才那個思維包裏說,你是十七年前見到土不倫的,那麽你為什麽不在當時就向人類通報,讓我們齊心協力應對危難?”

達裏耶安微微一笑,“你想不通嗎?我把這個問題作為智力測驗題,請你們都認真想想,答案是什麽。尤其是你,秘書長先生,如果答不上這個問題,你就沒有資格再擔任秘書長。我可以給點提示:不妨想想你在《京都議定書》協商過程中經曆過的難處吧。”

他將了這麽一軍,秘書長真的開始認真思考了。薑元善、布德裏斯等人很快有了答案,但在秘書長回答前他們禮貌地保持著沉默。

最後秘書長說:“我想答案是:鑒於人類的自私與多疑,如果你直接警告人類‘危險迫在眉睫’,也許人們並不會相信你——侵略者的同族。”

“對。”

“在人類中,國與國之間同樣難以互相信任。”

“沒錯。”

“就像是人類應對溫室效應的表現——雖然溫室所造成的危險已經迫在眉睫,但每個國家仍然隻考慮本國利益,窮國和富國為減排定額爭吵不休,使《京都議定書》拖延到四十四年後才通過。”

“那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我從沒有為這點——你們由惡趨善的步履是如此緩慢和多次反複——而苛求你們。但現在麵臨的是一場生死之戰,絕不允許如此低效。”

“所以你決定利用人類的邪惡本性,挑起各國之間的猜忌,讓他們全力發展對隱形飛球的防禦武器。”

“對,一旦你們的‘恐懼’和‘猜疑’被激活,就能產生強大的動力,而且反應非常迅速,因為它是憑生存本能所做出的。可惜我是一個社會學家,不擅長硬科學,無法向你們傳授關於隱形飛球或腦波幹擾器的技術秘密,隻能鼓動你們自己去努力。我這個寶看來是押對了,短短十幾年,已經有七個國家研製出初步的反製武器,其中兩種已經接近完善。有了這個基礎,我可以把真相攤開了。你們可以以此為基礎,協力部署全球性的防禦網。”

“我的上帝——”秘書長搖搖頭,“我也改稱‘先祖’吧,那樣更親近一些。”

達裏耶安寬和地說:“請隨意。”

“先祖,有沒有考慮過地球人類與恩戈人和談的可能?”

達裏耶安幹脆說:“鑒於雙方的文明程度,也鑒於雙方的實力懸殊,和談沒有任何可能。雙方接觸的結局隻會是你死我活。”他沉重地說,“難道我不想雙贏?那樣我就不必背叛母族了,良心上好受一些。但依十萬年的人生經驗,我對此不抱任何幻想。無論是地球人,還是恩戈人,都還沒有進化出足夠的理性,無法在同一個共生圈內和平相處。”

八個人領悟到了這番話極重的分量,都沉默了。

達裏耶安坦率地說:“由於實力懸殊,這場戰爭中你們的獲勝幾率很小。恩戈人有你們所沒有的腦波發射技術,而且——不幸的是,我在這十萬年中已經向母星傳送了有關地球人大腦固頻的詳盡資料。單憑這一點,恩戈人就足以輕鬆取勝。你們隻有一點優勢,那就是已經從我這兒洞悉了所有內情而遠征軍還蒙在鼓裏。你們必須利用這種優勢發動突襲,一擊而中,絕沒有第二次機會。這次突襲不敢說能夠成功,但你們隻能如此。”

薑元善沉思著,“應該還有一個優勢吧。”

“什麽?”

“就是土不倫的那個‘偉大設想’。它可以轉化為地球人的優勢——既然他要培育‘高智力家畜’,就不得不控製腦波襲擊的強度,那麽這裏麵就有空子可鑽。”

先祖讚賞地說:“沒錯,這正是我的打算。”他繼續說下去,“如果你們幸而勝利,那恩戈人即使卷土重來,也是兩千年之後的事了。到那時,地球人已經有了足夠的實力,也許雙方也有了足夠的理性,可以平心靜氣地商談,構建一個星際共生圈。如果你們這次不幸失敗,‘土不倫大帝’那套設想就會變成現實並延續下去。地球人類正處在一個曆史岔路口上,所以——孩子們,好自為之吧。”

在八個人類代表心中,悲憤之潮沉重拍擊——先祖燃起了一場災難之火,燒毀了人類現有的文明之路,重新激活了人類的野性和求生本能。幾個小時前,他們還對“上帝”懷著深深的疑忌,而現在,他們卻被他的人格力量所懾服——雖然對一個“五爪老章魚”使用“人格”這個詞似乎不太合適,但他確實有強大的人格力量,無影無形又觸手可及。他對人類子民懷有真摯的親情,這種親情是偽裝不來的。雖然他厭惡人類的胡作非為,但在大難來臨時,他仍竭盡全力保護他的子民。在這一段交流中,他的口音、口吻、遣詞造句,甚至思維方式,都非常像人類的一分子,讓聆聽者忘記了他實際的形貌。很顯然,在十萬年的守護中,他與人類子民已經融為一體,文化上的“大同”覆蓋了血統之異。

薑元善真誠地說:“先祖,謝謝你,謝謝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們一定會珍惜你給我們的機會,盡全力打好這一仗。不勝利,毋寧死。”

班納吉嚴肅地說:“薑先生這句話代表了我們八個人的心聲。”

這句話把“惡魔”布德裏斯也包括在內了。在此之前,這個小團體一直把他看成異類,現在這條界線已經化解於無形。智力過人的布德裏斯當然感覺到了這種變化,他看看大夥,對先祖說:“我想在先祖麵前作一個聲明:在與恩戈星遠征軍的戰爭結束之前,我放棄對人類的仇恨。”

這個“有條件的放棄”未免讓其他人不快,但他們沒有苛求,布德裏斯身邊的謝米尼茲和加米斯還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這個動作表示,大家已經把他當成“自己人”了——在“外來的大邪惡”呼嘯而來時,人類內部的小邪惡可以暫置不論了。

“先祖,恩戈星遠征軍將在三十年後到達,您是不是可以為今後三十年的備戰工作做一個統籌安排?我想你肯定已經有了明確的打算。”秘書長說。

“那是自然,不過咱們先吃飯吧,我想你們肯定餓了。”達裏耶安笑著說,“我這兒有豐富的地球食品。我說過的,這十萬年來我一直食用著地球食品。請你們稍等片刻。”

他用五條腕足迅速**進了另一個房間,八個人明顯鬆了一口氣。剛才那段時間內,雖說先祖言辭溫和,但在那雙小眼睛的炯炯逼視下,每個人都感到了無形的壓力。秘書長想趁先祖不在眼前時與大家商量一些事情,薑元善先開了口:“秘書長,那兩位恩戈星遠征軍特使,土不倫和阿托娜,我很想知道他們的下落。”他回頭看看大家,“剛才先祖一直沒提。”

眾人都體會到他的話中之意——對這位外星血統的先祖仍有疑忌。達裏耶安說把土不倫夫婦弄到冬眠室了,那麽這兩人連同他們的飛船此刻在哪兒?

薑元善笑著補充道:“反正先祖能時刻監測咱們的腦波,甭想跟他玩心眼兒,所以咱們心裏有什麽想法不妨坦誠告訴他。”

秘書長想了想,溫和地說:“剛才先祖已經說過,那位土不倫是他的直係後代,先祖肯定對他有舐犢之情,也有很深的內疚。所以,對那兩位的處置就讓先祖一手操辦吧,咱們最好不要打聽了,好不好?這不是玩心眼兒,是必要的禮貌。”

薑元善想了一下,覺得秘書長說得對。他尤其能體會到先祖的內疚和負罪感——他騙了土不倫夫婦,又為母族大軍準備了一個陷阱。所以,即使他對土不倫夫婦有什麽特殊的照顧也是可以理解的。

“好,我聽從秘書長的意見。”薑元善同意道。

不一會兒,達裏耶安拉著一張飯桌過來。餐桌上擺滿了中國式的熟食,也有冒著熱氣的湯類,還有幾瓶酒。先祖肯定能聽見剛才這邊的談話,但他這會兒沒有提它。他笑著說:“十萬年中我已經吃遍了地球上的美食,不過最常吃的是中國食品,我的庫存中也以中國食品居多。原因很簡單,最近幾千年的大部分時段內,華夏農耕區一直是地球上最大的經濟體,食品供應相對來說最穩定,所以這些年來我已經習慣了它。你們呢?如果哪位吃不慣,我給你調換成其他食品。”

“謝謝,我們都能吃慣。”謝米尼茲幽了一默,“您老人家是外星人都能吃慣,何況我們呢。”眾人都笑了。

“至於你,薑元善,一定會覺得可口。我知道你是中國的中原人,而我的庫存大部分是汴京風味——從九百年前我就對它有所偏愛了。”

薑元善敏銳地說:“你是說——從北宋時期開始?”

“對,那時我是汴京酒肆的常客。可惜我一直隱身,否則《清明上河圖》裏肯定會有我的身影。”

從進入飛球到現在,赫斯多姆第一次感覺不快。從上帝的言談中可以看出,他似乎對薑元善(或中國人)有所偏愛,而且並不想隱藏這一點。這未免有悖常情——按說作為“上帝”,他應該同西方人更親近一些才對,畢竟這是西方社會的普世信仰。但換個角度想想,他說的也是事實,幾千年來,華夏農耕區一直是地球上最大的經濟體,那麽,對於一個必須“食用人間煙火”的肉身上帝來說,那兒當然是他取得食物的第一選擇,沒什麽好奇怪的。赫斯多姆努力消解心中的不快,繼續聽下去。

先祖用兩隻腕足懸掛在天花板上,其他三隻腕足靈活地舞動著,打開酒瓶,為每個人斟上酒,分發筷子和小勺。三隻腕足各行其是,互不幹擾,看得人們眼花繚亂。不過,這三隻腕足中有一隻稍微笨拙一些,用得也比較少。後來他們知道這是恩戈人的“性足”,主要功能是用來進行性行為。從這個意義上說,五爪的恩戈人其實也和地球人一樣是兩手兩足。

“這是中原的酒,它和恩戈星的圖瓦汀飲料非常類似,這些年來我已經愛上它了。來,咱們幹一杯。”

先祖的一隻腕足翻卷上來,端起酒杯,一張可伸縮的嘴巴向前突伸到酒杯裏,迅速吮吸著,轉眼就喝幹了。八個人盯著他的動作看得出神,都忘了喝酒。雖說他的動作很怪異,很滑稽,但大夥兒卻感到很親切。顯然,在十萬年的守護中,這位外星傳教者確實已經融入人類社會了,連飲食習慣也與地球人無異。這一點似乎比其他因素更能博得大家的信任和親近。

先祖見大家一直沒有喝,催促著:“請啊,你們不會還要向我學習喝酒的方法吧?”

大家笑了,都把杯中酒一飲而盡,連不習慣烈性酒的小野一郎,還有按教規不能飲烈性酒的猶太人加米斯,也都毫不猶豫地喝了。

“請用餐。”

先祖率先吃起來,用三隻腕足卷著食物大快朵頤,各種食物和酒類迅速消失在那個可伸縮的小嘴巴裏。以他的身材和年紀來說,他的飯量可真不小。八個地球人也完全拋棄了拘束,敞開肚子吃起來。這真是一次奇特的經曆——在外星上帝的家中享用地球的飲食。吃飯時,先祖繼續著剛才的話題,因為是用腦波說話,所以毫不耽誤咀嚼。

他說:“剛才我說中國食品的供應相對穩定,但這片土地上也從來沒有斷過饑饉,甚至常常出現饑人相食的慘禍。隨便舉幾例吧:五胡十六國時,前秦苻登把殺死的敵兵稱為‘熟食’,‘士卒啖死人肉,輒飽健能鬥’。唐初朱粲以大車拉著鹽漬人肉作軍糧,對士兵說:‘但使他國有人,我何所慮’;唐僖宗時楊行密攻廣陵,軍隊殺百姓到店鋪出賣,‘圓幅數百裏人煙斷絕’;唐昭宗時朱全忠攻鄜州,人肉一斤一百錢,狗肉一斤五百錢……地球人經過幾萬年的文明化進程,總算拋棄了同類相食的惡習,但在大亂之年,常常是一夜之間獸性就複蘇了。那時我作為守護者,總是擔心這個亂世會一直繼續下去,直到某個民族徹底滅絕。我這個擔心有道理啊,都知道由善入惡易,由惡入善難;由治入亂易,由亂入治難。當全社會都陷入道德淪喪,當教化的力量徹底崩潰,還能去哪裏找回由惡入善的動力呢?宗教信仰嗎?偏偏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宗教根基不曾深厚過。”他說,“當然,不光在中國存在這樣的亂世,各國都一樣。而且有些小民族,確實因為‘獵人頭’惡習最終導致了族群滅絕。”

他又說:“這個話題太大,不是一頓飯時間就能論出結論的。不過我確實對它很迷惑。坦白說,關於什麽是人類社會由惡入善的動力,我在十萬年的守護生涯中一直在思考,但至今不敢說已經完全弄懂。”

大家都陷入了沉思。這個連“上帝”都不能回答的問題,當然沒人能回答。由亂入治的動力肯定不僅是人性中的善,因為它太孱弱,絕對無法阻擋滾滾而來的邪惡洪流。

“也許那個動力不是因為‘善’而恰恰是因為‘惡’。當邪惡充斥天地時,惡與惡就會互相碰撞,同歸於盡,讓孱弱的善之花能有一個縫隙生存下去,直到重新怒放。”薑元善笑道,“我這都是空話,說了也等於沒說。”

“不,不是空話,這個觀點有合理的內核。”先祖說。

“至於在中國,也許還有另一個原因,即龐大的人口基數。所謂樹大自直,在一個龐大的共生圈內,利他主義天然比較強大。不會像某些小的民族,因為一時的邪惡膨脹就給弄得滅族,再也不能複蘇。”薑元善再次搖搖頭,自我否定,“仍然是一個空泛的解釋,說了等於沒說。”

秘書長覺得這個話題太沉重,想調節一下氣氛,“不管是什麽動力,但人類遭逢亂世後總是能自我救贖,在幾十年——最多幾百年——後回到正常的社會軌道。這個趨勢已經被曆史多次證明過了,世界各地都是如此。不妨拿我的母族為例,”他笑著說,“挪威人的先祖是著名的維京海盜,他們橫行了兩百多年,殺人越貨,無惡不作,但最終被相對溫和的基督教文化同化了。現在,在挪威、丹麥等北歐國家中,和平主義根深蒂固,這是公認的事實。想想吧,海盜後代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是不是頗有諷刺意味?但反過來說,這也是人類自我救贖的絕好例證。”

“你說得對。”先祖說,“說起同化,中國也是很好的例證。中國曆史上多次發生這樣的同化,像遊牧的黃帝族同化於炎帝的農耕文化,戎狄之國的秦同化於六國的華夏文化,北魏、元、清同化於漢族文化等。而且,都是‘征服者’被‘被征服者’的文化所同化,是‘狼性’被‘羊性’同化,這種屢試不爽的反向同化,在全世界以中國最典型。我很看重這種現象,我想這種反向同化中藏著那個答案:人類由惡趨善的原動力。”他用一隻腕足指指秘書長,“維京海盜被基督教文化所同化,同樣是一個例證。”

這些討論更拉近了先祖同大家的距離。雖然看著這位有皺紋的“五爪老章魚”在飯桌上大吃大喝還難免有點不習慣,但聽言談,他已經純粹是地球人了。

秘書長在閑談中一直沒忘記他的職責,瞅機會把話題拉回來:“先祖,你說在飯桌上商量全球備戰,現在請講吧。留給我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好吧。”八人馬上感受到了上帝的腦波頓時從溫和轉為冷峻,餐桌上的氣氛為之一變,“有一點不容置疑,地球必須建立並遵奉戰時體製了。有史以來的政府,無非是在民主與權威之間的平衡。”他看看秘書長、美國人赫斯多姆、日本人小野一郎、印度人班納吉,直率地說,“你們的議會製民主是個好東西,或者說,是一個在特定曆史時期很管用的東西,但人類在危難關頭無法享受這樣的奢侈。現在必須成立一個世界性的戰時政府並提高政府的權威!我建議,成立超越國別的執政團,以在座的七個年輕人為七位執政者,統一領導全球。至於你,秘書長先生,請恕我直言,和平時代的政治家不適宜領導戰時政府,你就不要參加了。但你也有重要工作——努力說服各國政府接受七人執政團的領導。這很難,因為我說過,走出非洲十萬年的人類還遠沒有學會互相信任。不過你不必擔心,我會在旁邊幫你,在這樣的危難時刻,我隻能放棄‘盡力不幹涉世間進程’的戒律。對那些拒不接受執政團領導的國家,我會顯示一點必要的神跡。”

他說得很平淡,但平淡中蘊涵著極端的強硬。他說的“一點神跡”,可能是用腦波控製該國總統的思維,可能是奪過該國的核武器控製權,也可能是借人類的武器來摧垮某一個負隅頑抗的政府。對於現實世界而言,建立世界戰時政府,並由七人執政團來統一領導,實在是翻天覆地的巨變。這樣的大事,按說不應在飯桌上拍板,但秘書長考慮片刻,知道這是上帝的最後聖斷,無法違逆,而且也確實是必需的,於是平心靜氣地接受了,隻是說:“說服工作會很困難,尤其是在對真相保密的情況下。”

“不,幹嗎要保密?完全用不著。雖然要對恩戈星遠征軍絕對保密,但他們與地球人是完全隔絕的。即使人類中冒出來幾個仇恨社會者也無法向遠征軍告密,因為隻有我掌握著同遠征軍聯係的密鑰——密鑰是我從土不倫那兒弄到的。”

這個說法乍一聽似乎難以置信,但仔細想一想是對的。同外星遠征軍的戰爭確實特殊,與以往地球內部戰爭迥然不同,即地球上盡可大張旗鼓地動員,還能同時做到對地球外絕對保密。

秘書長高興地說:“好的,隻要把人類的危難處境坦白地告訴公眾,我的工作就容易做了。”

“你們七位呢,願意接手掌管這個世界嗎?”

七個人都沉默著。這個變化太過突然,他們無法在短短五分鍾內就做出決定。

達裏耶安再次顯示了他過人的強硬,微微一笑說:“好了,我把你們的沉默當做默認,執政團這件事就算敲定了。還有,執政團應該有一位執政長,重大問題應有足夠的獨斷權。在執政團的投票中,執政長除了普通的一票外還有一票半的特別投票權。也就是說,當他的意見以三比四處於劣勢時,他能運用特別投票權把局麵扭轉過來。當然,這也是他能擁有的最大權限了。這項條款既能強化執政長的權威,又不至於造成獨裁——特別是勝利後的個人獨裁。你們同意這個政治設計嗎?”

秘書長看看大家,不快地說:“是不是我們隻能表示同意?”

達裏耶安看到他的不快,心平氣和地說:“恐怕是的。在人類麵臨生死之戰的關頭,效率比權力製約更重要。恩戈人在爾可約大帝後曾一度放棄帝製,但後來在與哈珀人的戰爭中又重新撿起它,並在多年征戰中一直保留,這並非出於偶然。”

秘書長用目光征求大家的意見後說:“好的,我們同意。”

“很好。至於誰當執政長由你們七人投票選舉。但我想請大家諒解,危難關頭講不得禮讓,我先推薦一個人選吧。因為這幾十年來我一直在秘密觀察你們,非常清楚哪位的素質最適合當執政長。”他的小腦袋轉動著,用深陷在皺紋中的小眼睛依次掃視著七位年輕天才,最後在薑的麵孔上停住目光,“我強力推薦薑元善。薑,我對你的監控時間應該是最長的,從三十三年前就開始了,那天,當你和一位女嬰同時降生時,我湊巧在那座產房的上空。那位女嬰也是國際物理工程大賽的獲獎者,後來成了你的妻子,對吧?”他沒有透露當年他對兩個嬰兒的施福,正是那次施福造就了兩個天才。他轉而對大家說,“除了他的基本素質,我推薦他還有一個較小的原因——他的某項特殊生理機能,我的計劃中要用到的,有關詳情以後再說。”

薑元善非常震驚,雖然平時自視甚高,但當全人類的權杖真要憑空落到自己手裏,仍不免臨事而懼。這個責任太重了,也來得太突然,古往今來,有哪位人類英雄或梟雄會在一夜之間突然握有蓋世權柄,掌握全人類的命運?好在他已經有思想準備,包括多年夢境給他的啟示,也包括他這幾年準備“挺身而出”時的自我錘煉。隻是不知道先祖所說的“特殊生理機能”是什麽?他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有什麽特殊的、能用於星際戰爭的機能。是指他的武術根底?似乎不像,武術是後天的技能,肯定說不上是“特殊生理機能”。

他考慮了片刻,平靜地說:“請大家開始選舉吧。如果選上我,我願把這個擔子擔起來。如果選中別人,我也會盡全力輔佐。”

其他七人心中都滋生了強烈的不快,這樣的大事似乎不該這麽倉促就拍板。到目前為止,幾項重大決策實際都由先祖一手決定,所謂選舉、商談都是幌子。先祖對薑的強力推薦更是勾起了大家的擔心:剛才他曾顯露出對中國食品的偏愛,這會兒又強力推薦薑元善,是不是他對中國人有偏袒?但仔細想想,在七人互不了解的情況下根本無法選舉,即使采取完全民主的程序,以他們七人的見識也無法勝過一位十萬歲智者的睿智。上帝的獨裁雖然令人不快,但換個角度考慮:假如沒有他,人類會一直蒙在鼓裏,直到糊裏糊塗地淪為“高智力家畜”,也就沒有機會、甚至沒有足夠的智力來表達這點不快了。

布德裏斯首先表態:“好的,我同意薑為執政長。”

俄羅斯人謝米尼茲說:“我也同意。”

以色列的加米斯說:“我同意。”

其他三人,印度的班納吉、日本的小野一郎和美國的赫斯多姆,表情有些勉強。雖然地球人處於危難關頭,但這並不能立即泯滅國家或國民之間的曆史夙怨。尤其是赫斯多姆,他的內心裏最為抵觸。他認為,現代人類社會主要是在西方文明的奶水滋養下成長起來的,直到今天,西方文明仍是人類文明的主流。因此,讓一個美國人來當執政長顯然更合適一些。不過,讚成票已經過半,三個人不想作無謂的抵抗,也不想被先祖看低——這種關頭你們還斤斤計較曆史恩怨!——也就大度地依次作了表態。

“好,薑元善,從現在起你就是執政長,手裏握有兩票半的投票權,地球上的事就全托付給你和你的夥伴了。我以後要把主要精力用於對付遠征軍。”達裏耶安解釋說,“遠征軍特使被我強製冬眠後,我一直以他們的名義同遠征軍保持聯係,報告著‘一切順利’。噢,對了,我還有一個安排,希望七位執政者輪流在我的飛球上值班,大致每年一換。我想,”他微微一笑,“這樣的近距離接觸,會更有利於雙方的交流和信任。”

薑元善笑著說:“我們對你的信任用不著強化。不過這個安排很好。哪位願意第一個去值班?”

布德裏斯稍作考慮,“我吧。我想諸位最近都會很忙的,忙於說服和協調本國政府向執政團交權,隻有我沒事可幹——顯然,無論澳大利亞政府還是伊朗政府都不會願意見到我的,我去說服隻會幫倒忙。”

達裏耶安點點頭,“好的,你第一個值班。現在請各位準備下機吧,你們看,飛球已經快到聯合國大廈的上空了。”七人扭頭看看大廳中央的屏幕,發現屏幕上的冰原景色早就換成了蔚藍色的海洋。這段時間他們沒人注意到屏幕上景象的變換。夕陽的金光在海麵上閃爍,點亮了自由女神像手中的火炬。“哈拉爾德,請你立即和美國防空司令部聯係。我知道這兒已經配置了反隱形係統,名字叫美杜莎之眼。我可不想看到七位執政者還沒上任就集體殉職,還要拉上聯合國秘書長和我當陪葬。”

話音未落,一束極強烈的光劍緊擦著飛球掠過,紐約城內警報聲響成一片。達裏耶安的一隻腕足閃電般飛起來,按下一個按鈕,飛球急速下墜,躲到反隱形係統的死角。因為規避動作過猛,飛球內的八人都跌倒了,桌上的杯盤也都摔落在地,狼藉一片。薑元善畢竟有武術根底,反應比別人更為敏捷,半跌之中就穩住了身子。隻有懸吊著的達裏耶安安然無恙,隻是像鍾擺似的猛烈晃動。他急忙問:“怎麽樣?摔著沒有?”

飛球重新穩定後,八個人都掙紮著站起來,沒有摔傷。“對不起,都怪我,畢竟老了,反應慢了。”先祖開了一個玩笑,“我想,今天的經曆充分證明了恩戈人的進化形態比地球人更優越,我們的懸吊方式屬於穩定平衡,而你們的站立是不穩平衡。”

那束光劍還在急速轉動著尋找目標,不過飛球已經處於安全區域了。薑元善笑著說:“你們的形態還有一個優點呢,下飛球時似乎不用配置舷梯。”

“對,我們能用腕足吸盤沿著飛球表麵下去,非常便利。倒是在你們的平坦公路上,我隻能直立行走,太難了。年輕時還可以,現在非常吃力。”

那邊,秘書長和赫斯多姆急忙用手機同紐約防空司令部聯係。但此刻飛球已經升起,從容地進入那片空域。達裏耶安平靜地說:“你們不用聯係了,我等不及,已經直接用腦波向區域防空司令部下了命令。”飛球這會兒幹脆顯了形,從容地飛行著,果然下邊一片平靜。飛球飛過東河濱的玫瑰園,飛過廣場的一百八十九根旗杆,飛過那座槍管打了結的左輪手槍雕塑和那個快要被脹破了的地球銅塑,逼近方方正正的聯合國秘書處大樓,然後動作輕柔地停靠在十幾層樓的窗戶邊——因為飛球沒有舷梯,八人從這兒越窗而進更為方便。艙門打開,一行人走出艙門,越過窗戶,進入秘書處大樓。準備在飛球上值班的布德裏斯沒有下來。

薑元善說:“先祖,我們需要開一次執政團全體會議,我想請布德裏斯也下來,會議之後再讓他去飛球值班。”

“好的,五天後我來這兒接他。”達裏耶安遞給薑元善一根乳白色的中空管,上端小下端大,外麵呈圓滑的弧形,有點類似於中國古人的束發冠,“給你,這是一件腦波強化器。如果你想同我聯係,把它戴在頭上就行。”薑元善接過來,上下打量著,表情頗為震驚。先祖會心地笑了,“薑,我的腦波強化器是否讓你想起一樣東西?”

“是的。”

“是什麽?你說說看。”

“中國的紅山文化遺址中出土過一種管形玉器,與它的外形頗為類似。那是七千年前的人工製品,當時人類還不會使用任何金屬工具。要想加工這種空心玉器,隻能用硬樹枝蘸上金剛砂慢慢鑽出小孔,再用鹿皮條蘸上金剛砂,透過小孔慢慢鋸割。這是非常艱難的工作,這樣一件空心玉器也許得花幾代人的時間才能完成!我想,在那個茹毛飲血的時代,華夏先民用如此大的投入來製造這種形狀奇特的玉器,肯定有其重要目的。”

他沒有把話說完,詢問地看著先祖。先祖承認了,“你的猜測是對的,盡管我一般不直接幹涉人類文明的進程,但也偶有例外。比如,一萬年前我曾在中東同某位部落領袖有過短暫的直接交往。”

加米斯敏感地說:“你是指摩西?”

先祖笑著點點頭,“七千年前我曾在中國西北幹過同樣的事。”

薑元善輕聲問:“你是指……黃帝?”

“準確地說是黃帝之一吧。華夏先民傳說中的黃帝其實是諸多部落領袖的集合。那時為了便於遠距離交流,我曾把這玩意兒給他用過一段時間,後來收回了。此後我得知,那位部落領袖為了重新得到與上天溝通的能力,以幾代人的卓絕努力製造了一個仿品。”他歎道,“他的努力並沒有白費,雖然那件仿品不能強化腦波,但至少讓他的子民看到了與神通話的物證。薑,你收好腦波強化器,再見。”

聯合國廣場上有幾百個各種國籍的遊客。他們發現了飛球,也看見一行人從飛球中出來,越窗進入聯合國秘書處大樓,便紛紛擁過來,聚在大樓下麵向上仰望。他們都從電視上獲知了“外星上帝”接見七位人類代表的消息。現在人類代表回來了,帶回來的是福音還是噩耗?是星際戰爭還是星際友誼?那位“外星上帝”此刻一定在飛球裏吧,他到底是什麽樣的?可惜飛球沒有多停,急速升空離開。人群目送飛球消失,重新把目光轉回剛才七人進入的那個窗口。

在大樓裏,秘書長從窗戶向外探頭看看樓下越積越多的人群,對薑元善說:“在這種場合下,你們最好同公眾見個麵。”

薑元善點點頭,自嘲地說:“你說得對。事情來得太突然,我們七個都還沒習慣新角色呢。”

他同大夥簡短地商量了幾句,領著六人走到窗邊,向下麵的群眾用力揮手,大聲喊著:“七位人類代表已經回來了!有關消息很快就會公布!”

這兒離地麵較遠,不知道下邊能否聽清,但下邊仍發出一片歡呼。有遊客用長焦距鏡頭拍下這個場麵,並通過互聯網和電視迅速傳播到全世界。

秘書處的工作人員很快得知了消息,從各樓層蜂擁而來。秘書長迎上去攔住大家,簡略介紹了情況。

這邊,薑元善苦笑著對夥伴們說:“這副擔子來得太突然了,直到這會兒我的腦袋還在發蒙呢,從心理上難以進入新角色。我建議大家好好睡一覺,明天再開會。睡足覺之後大腦會清醒一點吧,你們說呢?”

大家說:“好的。我們確實得理一理思路。”

布德裏斯說:“我也同意,不過我提醒一點:先祖五天後要來接我。”

“咱們抓緊時間吧。”

薑元善走近秘書長,請他為七人安排幾個房間休息,再為明天安排一個小會議廳,並邀請秘書長列席明天的會議。他同秘書長緊緊握手,“秘書長先生,我們幾個都是絕對的新手,指望著依靠你的政治智慧。”

他的表情中滿含歉意,秘書長知道是什麽原因——雖然話說得很禮貌,但這些年輕人確實打算接手世界了,打算讓“和平時代的政治家們”靠邊站了。秘書長本人倒沒有太失落,雖然他是聯合國秘書長,但世界上的事曆來是幾個大國說了算。在他之上早就有一個十五人“執政團”(包括非常任理事國),而且一向很難取得一致意見,十五匹馬常常向四五個方向用力。而秘書長就像一個雜技高手,在複雜的力道中艱難地維持平衡。但願今後的七人執政團是一個整體,那時他的工作就容易多了。

房間安排好了,七人互道了晚安,走進各自的房間。薑元善進房間後先去打電話。他原想先打給何副主席的,那邊肯定在焦灼地等著這邊進展的消息。但隨即他悟到,自己現在的身份已經不一樣了,在執政團沒有得出一致意見之前,他能對何副主席透露什麽還得琢磨一下。於是他把電話先打到家裏,離家時妻子正臨產,他一直掛念著呢。

話筒中是爸爸驚喜的聲音:“牛牛!牛牛你回來了?”

“對,回來了,從外星人那兒回到地上了。但沒回北京,這會兒我在聯合國大廈。”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俺們都在擔心你的安全。”

“我有啥不安全的?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何況又不是出使敵國。”薑元善笑著說,“小晨呢,生了沒?”

“她這會兒在醫院,已經生了,是個胖小子!你媽和你嶽父母都在那兒呢。”老爹的心仍在那件大事上,“外星人的事……怎麽樣啦?”

薑元善當然不會透露,“爸你別急,這兩天就會公布的。”

牛牛爸本來也沒指望兒子會透露秘密,聽兒子的口氣似乎一切都好,他也放心了,便說:“你給晨晨打個電話吧。你媽帶著手機。”

媽媽接到兒子電話後同樣驚喜不迭,嶽父嶽母也湊過來同他寒暄問好,然後把手機遞給女兒。

嚴小晨接過電話,甜蜜地說:“小東西這會兒睡了,要不讓你聽聽他的哭聲,嗓門兒可亮啦!何副主席來看望過,這會兒剛走。”

薑元善非常感激。副主席公務繁忙,尤其是在這樣禍福未定的緊要關頭,還在千頭萬緒的公務中抽時間專程來醫院一趟,實在不容易。他說:“晨,這一段時間我不能回去,隻能讓幾位老人多辛苦了。”

媽聽見了這句話,在電話外笑道:“有啥辛苦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四個人伺候一個寶貝疙瘩,隻怕時間分不勻還要打架呢。”

“晨,你抓緊恢複身體,為兒子找一奶媽。你得盡早出來工作,孩子隻能全撂給爹媽了。”

嚴小晨那邊沉默了。她是何等敏銳的人,從這句話中足以嗅出戰爭的血雨腥風。孩子剛出生,他的臍帶還連在媽媽的心尖上呢,實在難以離開他。但丈夫的決定是對的,這樣的危急關口隻有把母愛放到責任之後。她平靜地說:“好的,我最多一星期就把這邊安排妥當。”

薑元善稍稍猶豫,歎息著說:“一星期也太長了,三天吧。晨,原諒我的不通人情。”

“好的,三天。”

掛了這邊的電話,薑元善馬上聯係了何副主席,先感謝老領導百忙之中還親自去醫院探望,又說自己這會兒在紐約,明天七位代表要開一個會,會後才能把情況向家裏全麵通報。“現在能透露的是,恩戈星侵略軍將在三十年後到達,所以——橫下心來,準備一場殊死的星際戰爭吧。”

電話那邊長久地沉默著,他們都能感覺到對方的澎湃心潮。何副主席簡短地說:“好的,我先給主席吹吹風。等你的進一步通知。”

薑元善關掉手機,斷掉屋裏的座機,他要靜下心來思考。雖然今天遭遇的事情太突然,但從心理上說他還是可以接受的。這十幾年來,先祖已經在夢境中透露了很多信息,雖然那時隔著夢境的虛幻,但隻要挑破一層窗戶紙,一切脈絡都清晰了。先祖在夢中常常賦予他“上帝的視角”,帶著他瀏覽了人類的十萬年曆史,看著早期智人踉踉蹌蹌地一天天長大,直到變成大寫的“人”。整個人類史是以血色為基調的,充斥著暴力血腥殘忍私欲。不過,盡管俯首細察曆史斷麵時滿目邪惡,但昂首遠眺,會看到人類畢竟在向光明前進。有了這樣的心路曆程,他在一朝握有蓋世權杖時就有足夠的定力。

他該怎樣“橫下心來,準備這場殊死戰爭”?可以說先祖也在夢中教過他了:應該學中國的秦始皇而不能學印度的阿育王。生存是最高的種族道德。慈不掌兵。亂世用重典。用一切手段來實現高尚的目的。在外星入侵的特殊時刻,掌權者必須有全新的眼界、足夠的果斷,甚至是新的道德準則——新準則首先要保證種群的生存而不是所謂的個體價值。

從好的方麵說,也許這場戰爭是一難得的契機,可以讓人類精英們多年來翹首盼望的理想得以一朝實現。

2

執政團第一次會議在二樓一間小會議室召開。按照聯合國“涼水待客”的老規矩,工作人員在每人麵前放了兩瓶水,隻是多了一些茶點。後者是秘書長關照的,他估計今天的會議要持續很長時間。然後工作人員退出,小心地關好門。會議不進行錄音,秘書長親自作記錄。

“現在開會。”坐在主席位的薑元善說,“正式議程之前,恐怕得先說說這個執政團的合法性,昨天我聽秘書長、赫斯多姆和小野一郎都表達了這種擔心,因為——沒人選舉我們,也沒有國家委托我們,我們得以執政隻是因為一位外星上帝說了一句話。但我想,大難臨頭,社會不妨倒退到‘君權神授’的年代。事急從權。二戰時,美國還曾違背憲法選了一個連任四屆的總統呢。我們隻有三十年時間,這點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沒時間展開一場關於權力合法與否的礦日持久的討論。隻有努力說服各國接受我們。這要借助於秘書長的努力,必要時也借助於先祖的神跡。”

他說得很平靜,但表達了強硬的決心——恰如昨天先祖的強硬。秘書長是列席人員,不參與發言,隻是點頭同意。赫斯多姆和小野一郎歎息道:“也隻能這樣了。”

“其實,在生死關頭,關鍵問題並非執政團的合法與否,而是——能否相信那位外星人上帝。”他朝天上揚揚下頜,“也許他老人家此刻仍在監測我們的腦波?但即使如此,我們也得對此先做出一個內部結論,否則我們寧可解散,甚至寧可被他殺人滅口,也不能稀裏糊塗地做下去。我先說說我的看法。”他頓了一下,加重語氣說,“我相信他。這首先是緣於我的直覺。我覺得,他身上的‘地球人習性’,他對我們類似父親的那種情感,都是偽裝不出來的;再從邏輯上說,如果他與人類為敵那就沒必要演這場戲,隻需保守住外星遠征軍的秘密就行了。各位是什麽看法?請說一說。”

其他六人沉吟片刻,都依次說:“我相信他。”“我也相信。”

“那好,既然相信這位上帝,相信他的安排對地球人是善意的,那我們就痛痛快快接下他授予的權柄。從此刻起,咱們都進入角色吧。”他用目光掃視其他六人,六人都默默點頭,“有一個口號在中國曾臭名昭著,但我想換一換概念正好適用於今天,那就是——攘外必先安內。為了更有效地對付外星強敵,恐怕這個雜亂無章、運轉不良的地球得盡可能整理一下,當然是在不影響穩定的前提下。我昨晚理出以下幾件事,我一件件說,大家補充和討論。大家同意嗎?”

六人表示同意。

“首先,執政團的領導不要顛覆各國現有的有效統治,要盡可能保持局勢的穩定。各國保留國內征稅權,但要繳納百分之二十五給執政團統一管理,我把這稱為‘天稅’,天稅要拿來建立一支統一的天軍,即用以對付外星入侵者的軍隊。”

“百分之二十五,恐怕重了一點兒。”小野說。

“這是戰時,隻有讓世人受點苦了。第二點,各國仍基本維持獨立的軍隊,但要依上繳天稅後的國力,把軍力降低到適當的低水平,邊防軍則可以完全取消。因為下邊我要說到的第三點是:弱化國界,首先是取消海關和關稅。”

六個人,加上秘書長,目中都光彩閃爍。弱化國界,建立大同世界!這是人類精英多年來的夢想,夢想之長,長得已經沒人相信它會實現。沒想到一夜之間,它忽然被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但這個決定過於重大,秘書長不管自己隻是列席人員,插話道:“但這肯定會造成大動**,先進國家的經濟會在一夜之間衝垮落後國家的民族經濟。”

“戰時體製不能保護落後,我們沒條件享受這樣的奢侈。而且我想,短暫的陣痛後,發展中國家也會嚐到實惠的。一會兒大家再仔細討論吧,我先把自己的幾點想法說完。第四點,國界弱化後,人員可以自由遷徙和居住。”薑元善把目光轉向俄羅斯人,笑道,“瓦西裏你同意嗎?你是否舍得對外國人開放遼闊的西伯利亞?肯定舍不得吧。但我們為了對付強敵,必須利用地球上每一寸土地來積累財富。再說,有些陳腐觀念我們該放棄了,也許在三十年後,‘國家’會變成曆史名詞。”

謝米尼茲認真想了想,“我同意。”他笑著說,“我當執政者是代表全人類的,這會兒我要努力忘記自己是俄羅斯人。”

“好的,你是我的榜樣,我接下來就要向你學習了。第五點,各國保持語言現狀,比如聯合國盡可保持五種官方語言不變,但要把英語定為全世界唯一的工作語言,在各國強製推行。統一語言的好處就不用我說了吧,它能大大提高全人類的合作效率,增強人類的同質性。”薑對瓦西裏說,“當然,這肯定會造成其他語言的逐漸衰落。一想到我那富有韻律美的母語會逐漸式微甚至消亡,我真是心如刀絞。但沒辦法啊,隻能狠心舍棄。我要學習瓦西裏,努力忘記自己的國別。”

其他六人沉吟了一會兒也都表示同意,以色列人說:“我也會狠下心舍棄我親愛的希伯來語。《聖經》中人類建通天塔的壯舉就是被上帝故意混雜語言才失敗的,這次咱們必須成功。

“第六點,推行世界統一貨幣。”

這一點最少爭議,一致通過。

“上邊說了幾點:弱化邊界,平均人口密度,收取統一的天稅,建立統一的天軍,統一貨幣,統一語言。剩下不能統一的就是宗教了。不過應該也能找出一個通融的辦法。我想可以這樣:各種宗教都保持自己的信仰不變,但都把那位十萬歲的老人家奉為各種最高神的肉身,使之成為各宗教共同的代言人。連無神論者也要對他頂禮膜拜——我們可以把他認做客觀上帝的化身嘛。全人類有這麽一個共同的偶像,將會非常有利於人類統一意誌,對付外敵。”

七個人商量了一會兒,覺得還是可行的。那位外星老人家具備各種必要的硬件,完全夠格做一個活的最高神:他來自於上天(外星),守護了人類十萬年,又能隨時顯示必要的神跡,這與耶和華、安拉、釋祖、梵天等有什麽區別?畢竟任何宗教的信徒們自古以來都盼著能目睹神跡,這樣一來他們會大喜過望的。

“以上七點,如果能在執政團中通過,就作為新世界的七條大政吧。可以宣稱是那位上帝借我們之口來宣布的。相信這七點實施後,人類社會中會減少很多內耗,把全部精力和財富用到戰爭準備上。”

執政團用一天時間作了熱烈的討論,這七點政綱基本涵蓋了要做的事情,所以討論大致就在這些範圍中,隻是進步探討如何操作、如何盡量減少社會動**等問題。赫斯多姆提到了統一法律的問題,但大多數人認為眼下還不是時候,放到十年後或戰後再說。班納吉、加米斯和小野一郎共同對第二條提出了補充議案:雖然各國暫時保持獨立的軍隊,但嚴禁對他國使用武力或武力威脅。一旦違規,立即由執政團實施懲處,徹底銷毀違規國的軍事力量。這條補充條款順利通過。

中午他們吃了些茶點,沒有休息,繼續討論。到晚上已經把大盤敲定。用薑元善的話,如此重大的變革,如果詳細討論的話,一百年時間也不夠。現在隻能建構一個粗線條的框架,定出前進的大方向,細節留到以後再完善。晚上八點,執政團對上述七條以舉手方式進行逐項表決,均全票通過。

投票時,七人的眼中都閃爍著奇異的光彩。不參加投票的秘書長默默觀察著七位年輕人,心潮同樣激**不已。當初“上帝”把蓋世權柄交給這七位年輕人時,他雖然沒反對,但難免有點不以為然。沒錯,這七人都是技術上的超級天才,但他們在政治場中不過是黃口小兒,他們真能在一夜之間接過世界的擔子?現在他真正信服了上帝的決定。和平時代的政治家確實不適合繼續領導這個世界了,至少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絕沒有這樣的眼界和魄力。如果人類有幸在這場戰爭中獲勝,有幸在地球上繼續生存下去,那麽後代們將麵對一個更合理的世界。人類精英們多年來難以實現的夢想,竟然因星際戰爭而有可能實現!

天道就是這樣詭譎。

他將投票結果記錄在案,起身同每個人依次握手,“祝賀你們,你們的第一步邁得很穩當——不,這個詞不足以表達我的讚美。應該說你們第一步走得極出色。看來,那位十萬歲的老人家確實睿智,沒有選錯人。”

薑元善一邊同他握手,一邊笑著搖頭,“最後那五個字說得過早了,不過我們一定努力,不辜負你的褒獎。”

執政團決定在第五天召開聯合國特別會議,請各國的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聯袂參加,並同“全人類的共同上帝”(具體名字可以靈活翻譯)直接會麵。那天是先祖要來接布德裏斯的日子,薑元善打算讓先祖顯示一點兒神跡——請他把那個超級格式塔再對各國首腦重新顯示一遍,這比秘書長或執政團說一千遍都管用。

聯合國秘書處一向被譏為效率低下的官僚機構,但這次的會議準備做得十分快捷。第四天的上午,薑元善等七人已經站在肯尼迪國際機場的貴賓室,迎候接踵而來的各國首腦了。在此之前,薑元善代表執政團同五個常任理事國和十個本屆非常任理事國通了電話。他並未奢望在電話中說服各國接受七人團的領導,隻求說服各國最高層領導出席這次會議。後一個目的很容易就達到了,因為,處於這種極為特殊的時刻(上帝忽然現身並召見了七位人類代表,還打算同各國首腦親自會麵),誰也不願置身事外,各國都派出了最重量級的代表團。

中國國家主席和總理是晚上到的,那會兒,薑元善的嗓子已經有點嘶啞了。他同兩位中國首腦緊緊握手,歉意地說:“我應該回國一趟向何副主席匯報的,但時間實在太緊迫了,請你們諒解。”

他使用了“匯報”這個敬語,這並非刻意謙讓。在去見先祖之前,他是何副主席的直接下屬,即使後來身份突變,至少他仍然是何副主席的下級。兩位中國首腦互相看看,心照不宣。他們確實對薑元善未能回國一趟有些不滿,現在薑元善既然為此道歉,而且想來他確實也抽不出時間——聽聽他的啞嗓子就知道了——二位也就把這一頁翻過去了,握手時加大了手中的力量,“不必客氣,我們完全諒解。現在是特殊的時刻。”

薑元善沒有繞圈子,坦白地說:“在這樣的生死關頭,希望我的祖國能帶頭接受執政團的領導。當然,對於如此重大的問題,我不奢求你們馬上就做出回答。現在請你們下榻瓦爾多爾夫-阿斯托裏亞飯店,有關文件資料都在那兒,請你們閱讀並深入考慮,到聯大會義上做出決定。很抱歉,我要在這兒徹夜迎接來賓,明天大會之前不能見你們了。”

兩位中國首腦同執政團其他六位代表一一握手,坐進禮賓車,前往下榻處。

此刻趕往紐約的不光是各國首腦,還包括一般民眾。聯合國秘書處在各種媒體上廣泛宣傳了“外星上帝將在五天後現身”的消息,鼓勵各國民眾前來“覲見”。紐約三個機場的航班已經飽和了,通往紐約的各條高速公路上汽車首尾相接。估計屆時與會的普通民眾將逾百萬。這些民眾大部分是基督徒或其他宗教信徒,他們企盼能親眼見到“神的真身”,哪怕他是外星人也罷;也有不少無神論者,他們是把這位外星人當成斯賓諾莎的上帝。但大家還都不知道外星人入侵的消息,這個消息目前僅限於各大國最高層知道。所以,當先祖在次日公布這個消息時,人類社會幾乎整體休克。

讓百萬民眾會聚在聯合國廣場主要是薑元善的主意。沒有哪個國家會心甘情願地接受七個年輕人的領導,這是可以想見的。他想在必要時通過民眾來向各國首腦施壓,盡量不去動用“上帝的神力”。這有點搞陰謀的味道,有欠光明,不過——幹大事者不拘小節。

第五天上午,各國首腦齊聚於聯合國大樓的底層會議廳。各國席次安排仍如慣例,十五個理事國坐在主席位置,旁邊多了七把椅子,坐著尚未被認可的七位執政者。在外麵,在聯合國廣場及附近,一百多萬雙眼睛盯著天空,等著“上帝”現身。薑元善曾考慮把聯合國會議也移到廣場中,那樣更便於先祖進行腦波傳送。他用腦波強化器征求了先祖意見,先祖說會議在室內進行並不妨礙他的腦波傳送。薑元善便打消了那個主意。

九點鍾,按照事先的約定,一個飛球在百萬雙眼睛的企盼中突然現身,銀光閃爍,垂著淡藍色的光流蘇,漂亮而華貴。廣場上掠過一陣驚歎,猶如微風掠過水麵,然後轉化為海嘯般的歡呼。等歡呼聲平息下來,上帝說話了,他的腦波直接送到百萬人的腦中,然後自動轉化為接收者熟悉的語言——英語、漢語、西班牙語、日語、俄語、烏爾都語,等等。

他說:“我的孩子們,我守護了十萬年的孩子們,你們好。”

廣場裏鴉雀無聲。這是緣於深深的敬畏。且不說虔誠的信徒們,即使是無神論者,也被這“神跡”所震懾。

“孩子們,我愛你們,我的愛不附帶任何條件。我既愛你們的善良,也寬容你們的邪惡。”

聽眾熱淚盈眶,他們深深感受到“天父”的慈愛。

“我知道你們今天來到這兒,是想見到我的真身。很抱歉,這個時刻最好推遲一下。至於原因我不妨直說,”每個人都感受到他的會心一笑,“我的尊容與你們期望的上帝法相有很大的距離,或者反過來說,人類絕非我按自己的模樣創造出來的。所以,等你們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我再現身吧。”

他緊接著說:“何況現在有更緊急的事情要辦。孩子們,人類已經處於生死存亡的關口了,我當然會盡力拯救我的子民,但我並非法力無邊,你們想要被拯救,首先要自救。現在,我要把事情的緣起詳細告訴你們,這些信息我以壓縮包的形式傳送。”

他把那天向七位代表傳送的超級格式塔再次傳送了一遍。為了照顧受眾的接受能力(今天有很多知識水平較低的受眾),他這次傳送的是簡化版,傳送速度也比較慢。百萬民眾第一次聽到這個驚天消息,都驚呆了。在會議廳裏的政界首腦中,除了十五個理事國外,其他人也是第一次聽說這個消息,同樣受到強烈的震撼。上帝還通過電視向全世界作了同步的傳送,九十億人同時獲知了這個消息。

七位執政者是第二次聆聽了。格式塔的內容同上次基本一樣,所不同的是今天的腦波中伴有在場聽眾的群體反應。現在,在聯合國廣場形成了一個強烈的感情場,當上帝講到他從十萬年前開始對人類的守護時,感情場中有強烈的感恩心理;當上帝講到他對那些殘殺同類的晚期智人使用“地獄火”時,感情場中沸騰著強烈的負罪感;當上帝講到恩戈星即將入侵、並企圖建立“高智力家畜”的社會時,感情場中充滿熔岩般的怒火和仇恨。這個感情場自我激勵,越來越強。它匯成滔天的洪流,摻雜到上帝傳送的腦波中。在這道洪流麵前,縱然有些小小的阻礙(比如也有人懷疑上帝的動機)也是阻擋不住的。

正如薑元善的預料,這道洪流把會議廳內的各國首腦也裹挾了。三天後,聯合國大會順利地做出了曆史性的決議:

接受七人執政團的領導;

實施以“薑七點”為基本內容的世界性社會改革;

集全人類之力全麵備戰。

決議全票通過,包括五個常任理事國。薑元善原來就估計決議不至於被否決,但可能會有一些反對或棄權票,現在的情況超過他的最好預想。人類曆史就如突然決堤的黃河,滔滔洪水再也不能回到原來的河床了。它找到了一條全新的河道,奔瀉而下。

七人執政團正式接過了領導全人類的權柄。先祖乘飛球離開了,布德裏斯隨他而去。其餘六位執政者在肯尼迪國際機場為各國首腦送行。與中國國家主席和總理話別時,那兩位昔日的上級同薑元善緊緊握手,目光中既有沉重的憂思,也有深藏的憐憫——這副擔子對七個年輕人來說,尤其是對於年輕的薑執政長來說,實在是過於沉重了。但在這種場合下語言是多餘的。他們隻是簡單地說:“保重。”

薑元善同兩位擁別,也隻簡單說了一句:“謝謝。”

3

一年後,先祖把布德裏斯送回來,接走了下一輪值班的班納吉。薑元善沒有讓布德裏斯休息,立即拉上他去各國巡視,第一站是中國。他們乘坐的是被媒體戲稱為“空軍零號”的執政長專機,它和美國總統的空軍一號一樣,也是一架波音747寬體客機,是五大國聯合贈送的,那時執政團還沒有自己的金庫。在十幾個小時的航程中,薑元善向布德裏斯詳細介紹了這一年來的形勢。實際上,布德裏斯也一直掌握著這些進程,因為他不時陪先祖去各地空中巡視,大多是以隱身狀態進行的。他對各國形勢同樣了如指掌。

薑元善說,一年來的進展非常迅速,也比較順利,當時定下的七點大政都已經落實。各國解散了邊防軍,裁減了海軍等軍力,把百分之二十五的稅收交給世界執政府。向人煙稀少地區的大移民在有序進行,相信這些地方在若幹年後就會貢獻出更多的稅收。他也介紹了執政團內的分工。赫斯多姆負責最重要的一項工作,即整合各國的反隱形技術,把它最終定型。薑的妻子嚴小晨就是赫斯多姆手下的一員得力幹將。小野一郎負責做好反隱形裝置的生產準備,這也不是一個輕鬆的任務,據計算要生產一萬套才能覆蓋全球。謝米尼茲負責籌建“天軍”,據估計需要三十萬軍人。加米斯負責全球的征稅和資金籌措。班納吉負責全球的治安和宗教。班納吉的工作看似最棘手,實際相對輕鬆,因為各地區的武力衝突和宗教戰爭在執政府下達的停火令生效之後已經基本停止。隻有Y國和B國之間的武力延續到停火令之後。當時班納吉代表執政團,已經征召了美、中、印、日、歐盟各國兵力,準備武力鎮壓,但實際沒有用上。“這中間的情形,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薑元善笑著說。

“對,當時先祖是讓我操作的腦波發射器。”布德裏斯說。

那時,執政團下達的全球停火令將在三日後的零點生效。B國武裝組織不願浪費手中的火箭彈,便在這三日內把它們悉數傾瀉到世仇夙敵的國土上。Y國當然也不會示弱,憑借他們強大的軍力,在這三天內對B國進行了飽和轟炸。這三天內,B國成了人間地獄,Y國的邊境地區也一片焦土。世人對雙方同聲譴責,但執政團在這三天內一聲不吭。Y國的當政者非常聰明,到了停火生效日的零點,他們的轟炸戛然而止,作戰飛機全部在零點前飛回本國;而B國對時間的把握就沒那麽精確了,零點之後還有少量的火箭彈飛過邊境。執政團立即下達了討伐令,在地中海和紅海等候多時的各大國軍隊開始行動。但就在這時,B國的武裝人員全都扔下武器,從掩體或地道中跑出來,他們抱著腦袋尖聲嘶叫著,個個眼神瘋狂,就像有燒紅的鐵棍在用力攪他們的腦漿。半個小時後,他們都在極端的疼痛中昏死過去。又過了半個小時,他們複原如初,疲憊地從地上爬起來,個個眼神茫然,乖乖地當了聯合國軍的俘虜。人類曆史上最後一次“同類間的殘殺”艦麽兵不血刃地解決了。

布德裏斯說:“其實我的操作非常簡單,隻是按下腦波發射器的開關鈕。至於發出的強力腦波為什麽隻作用於B國的武裝人員,而不作用於Y國正在返航的飛機駕駛員,這些我當時並不清楚,發射器參數是由先祖設定的。事後他向我講了技術原理,無非是調諧和共振,一點也不複雜,難的是如何掌握所有人的腦波固有頻率,掌握各民族之間的基因差異。”

他又補充了一句:“據我估計,這項技術超前於人類現有水平大概七八百年吧。它確實非常可怕。”

薑元善沒有說話。布德裏斯又補充道:“B國的地下掩體不能阻擋腦波的穿透。”

兩人都長久沉默著,在腦中勾勒著二十多年後的戰爭場麵:恩戈星遠征軍把隱形飛球停到世界各地,然後用最大功率發射腦波。當然,他們不會隻發射半個小時,也不會把作用範圍局限在某一族群。到那時,地球上九十億人都會抱著腦袋尖叫,陷入癲狂和昏迷,等蘇醒後,人們會發現自己的智力已經退化,變成了占領者的“高智力家畜”——如果那時他們還能意識到這一點的話。

薑元善歎息一聲,說:“先祖說得很對,我們的突襲必須一擊而中。沒有第二次機會。”

在北京機場,何副主席和嚴小晨在烈日下迎接空軍零號。兩人走下舷梯,何副主席同薑元善擁抱,再同布德裏斯握手。薑元善為兩人作了介紹。

何世傑說:“布德裏斯先生,我十分敬佩你。你在人類的危急關頭果斷放棄了種族恩怨。”

布德裏斯用銳利的目光看看他——對方這一番讚揚似乎話中有話——心平氣和地說:“你說得不夠準確,我並未放棄仇恨。我當時的承諾是:在與恩戈人的戰爭結束之前暫時放棄它。但我說話算話,絕不食言。所以,如果人類精英們對我有戒心,到戰爭結束後再拾起來也不遲。”

何世傑有些尷尬,笑著同他擁抱。說實話,他對這位“惡魔”竟然當上掌握人類命運的執政者確實有嚴重的疑慮。不過奇怪的是,今天受到布德裏斯這番搶白,他反而放心了。

後邊的嚴小晨看出了他的尷尬,趕忙搶過話頭:“何副主席,麻煩你為我介紹一下前邊這位先生,我覺得有點麵熟,但是多日不見,想不起他是誰了。”

她指的不是布德裏斯而是她的丈夫。何世傑笑著說:“小薑和小嚴啊,小兩口之間的事兒你們自己解決吧,我就不摻和了。”

薑元善把妻子緊緊擁在懷裏,用親吻堵住妻子的幽怨。

兩位執政者在北京稍事停留,會見了中國國家主席和總理,然後由嚴小晨陪同,乘支線飛機去中原某地的野戰訓練場,赫斯多姆在這裏等著他們。由他負責的整合了各國技術的新一代反隱形係統進展順利,已經完成了三台樣機,將在這兒接受嚴格測試。這個係統糅合了美國的“美杜莎之眼”和中國的“天眼”的長處,但用“天眼”作為正式名稱。這是赫斯多姆的聰明決定,因為嚴小晨手下的研究人員以她的原班人馬為主,保留“天眼”的名稱讓大夥心裏很熨帖。

赫斯多姆和嚴小晨交替匯報了試驗進展,研究小組成員列席,以美國人和中國人為主。中國人中包括朱鬱非、莊敏、徐媛媛、林天羽、擺長有、孫可新、萬玉民、劉濤、張如弓等薑元善的老夥伴。他們在匯報中說,試驗中對“發現技術”的測試比較容易,因為現在有了原型飛球,可以直接對它進行測試了,先祖也一直在配合他們。難的是對“擊毀效果”的測試,因為——先祖的飛球是不容做破壞性試驗的。當然,使用電腦模擬技術可以做到相當準確,但再準確的電腦模擬也不能讓人完全放心——在將來那次必須“一擊而中”的突襲中,可容不得半點兒疏失!

薑元善考慮一會兒下了狠心,“你們的顧慮完全正確,為了萬無一失,必須用先祖的原型飛球進行破壞性試驗。再心疼也得下這個狠心。好在還有土不倫的那個飛球,它一直停泊在外太空,可以召回來作先祖的座駕。我去和先祖溝通這件事吧,你們先做好一切準備,把其他測試全部提前完成。估計破壞性試驗是幾年後的事了。”

嚴小晨很欣慰,“隻要有一次實彈試驗,我們就徹底放心了。”

赫斯多姆說:“雖然飛球有完善的自動駕駛功能,但在做破壞性試驗時我們打算由人來駕駛。我們認為,飛球的卓越性能再加上人的主動性,結果會更保險一些。這名駕駛員將是一個神風隊員——為了不破壞飛球的隱形性能,根本無法在飛球上加裝彈射逃生裝置。駕駛員隻能與飛球同歸於盡。試驗成功之日也是他的犧牲之日。”

“能否讓我來?”布德裏斯立即說,“我有一個最大優勢:迄今為止,全人類中唯有我接觸過隱形飛球的內部,而且在裏麵待了一年之久,我對它已經相當熟悉了。再說,”他平靜地說,“我曾指使別人做肉彈,現在輪到我來表現自己的勇氣了。”

薑元善與妻子和赫斯多姆互相看著,在目光中表達了對布德裏斯的敬佩。不過他搖搖頭,溫和地拒絕了:“命運讓我們幾個當上執政者,隻能放棄做肉彈的榮譽了。”

“可是,也許我更適合當一名神風隊員,而不適合做執政者。”

“我也不適合啊,但命運注定如此,咱們隻有勉為其難。”他笑著對赫斯多姆說,“隻有你似乎天生是當元帥的料,領導起來遊刃有餘。你負責的是所有戰爭準備中最關鍵,最艱難的部分,但它進展神速,讓我非常放心。告訴你吧,我妻子在私下評論你時,用盡了最高級的褒詞。”

赫斯多姆笑著看看嚴小晨,對薑元善說:“那些褒辭我得分一多半返還給你妻子。她真是個完美的助手,甚至說她是這個項目組的真正靈魂也不為過。”

嚴小晨微笑著,“看,這就是赫斯多姆執政的領導藝術,一向以正麵表揚為主,百試百靈的。”

“知道嗎?我正是從薑執政長那兒學來的。薑,你妻子還讓我讀懂了一句中國詩的意境。”

“是哪一句?”

“恨不相逢未嫁時。我為什麽沒有早幾年認識她呢?薑,我很嫉妒你的幸運。”

在場人員尤其是中方人員都轉過目光看著他。赫斯多姆的這句話在這個場合說出來顯然不得體。

嚴小晨一愣,隨即放聲大笑:“丹尼啊,這樣的情話應該私下對我說的,怎麽在這種場合給捅出來了?”

眾人隨之大笑,把這一頁翻了過去。

會議結束,赫斯多姆與他們告別,讓嚴小晨引導兩人進行之後的參觀。他剛剛離開,薑元善就跑到幾個老夥伴那邊,挨個擁抱,大呼小叫、拍肩捶背的。

徐媛媛笑著說:“薑執政長,從電視上看,你很有執政長的派頭。”

“莫說了莫說了,擺那個譜讓我煩死了,哪像過去咱們在一塊兒的時候痛快!”

林天羽說:“你隻要在電視上出現,我就先看你的腳。我發現你不再光腳了。”

眾人都笑,劉濤說:“揭人莫揭短。”薑元善說:“這正是最讓我厭煩的事情之一,你想想,穿皮鞋還必須穿襪子,是哪個該死的家夥定的這條規矩!”

大家知道執政長的時間寶貴,老夥伴親熱了一陣兒之後,就告辭走了。嚴小晨領兩人參觀了野戰訓練場,又參觀了地下指揮大廳。然後三個人乘電梯繼續下行,薑元善告訴布德裏斯,現在領他去的地方是位於地下更深的防核指揮部。他們每下降兩層樓,高度就需要中轉一次,走出原來的電梯,打開地板上一扇厚重的嵌鉛的鋼門,從鋼門下去,再換乘另一部電梯。三次換乘之後眼前豁然開朗,這兒整個兒就是原來那個地下指揮大廳的複製品——隻是小了一號。大廳內本來有指揮屏幕和各個工作位,不過眼下處於封存狀態,沒有一個工作人員。薑元善領布德裏斯進入一個較小的房間,關上厚重的鋼門。令布德裏斯奇怪的是,同行的嚴小晨沒有進來而是自動留在外麵,顯然薑元善事先已經有過吩咐。布德裏斯一向機敏,立即悟到薑元善要和他有一場絕密談話,這才是他這趟中國之行的真實目的。

薑元善請他坐下,說:“我們所處位置在地麵之下三百米。這是一間絕密的會議室,多重複合牆壁,包括全封閉的金屬牆和絕緣牆。我想,先祖的腦波探測能力不至於穿透到這兒吧。”他自己回答,“應該不會的,一年前在聯合國開會時我探問過,他說可以讓各國首腦在底層會議室開會,因為兩三層牆壁不至於阻擋他發送的腦波。我想這句話也可以理解為:如果在更深的地下,他的腦波就無法穿透了。”

“那時你就在為今天作準備?”

薑元善笑了,“不,那時這個想法隻存在於潛意識中,否則恐怕已經被先祖探測到了。還有,他送我的腦波強化器也是一個側麵的證明,如果他的腦波探測具備無限能力,就不需要那個玩意兒了。你說呢?”

“在這一年值班時間中我探詢過,先祖的腦波是一種類伽馬波,穿透力很強,但它不是中微子,肯定達不到這麽深的地下。根據先祖的工作習慣綜合分析,我估計,在沒有屏蔽的情況下,他能探測到一萬米以內的某人的腦波;如果有屏蔽,大概能穿透二十米厚的混凝土掩體。”他補充道,“還有一件事可以作為佐證,當年他通知我當人類代表時,是在潛艇浮到潛望鏡高度時才找到我的。他當時說的原話是:‘我總算找到你了。’”

“也就是說,眼下咱們所處的地下肯定是他的盲區,對吧?”

“可以肯定。”

“那麽,咱們就在這個能避開先祖的地方,坦率地私下交換一下意見。我早就盼著這一次深談了。”

布德裏斯點點頭,“好的。”

“這場戰爭對人類來說極為危險。正如先祖所說,由於技術上的差距,我們隻能采取突襲方式,而且必須一擊而中,絕對沒有第二次機會。這非常困難,但我想隻要有先祖做內應,還是能夠做到的。所以問題就變成我們對先祖能不能完全信任?”他解釋道,“我在第一次執政會上就說過,我相信他對人類子民的善意。但這一點太重要了,容不得半點兒閃失!畢竟他是恩戈人,又是葛納吉皇族的直係先祖。他會不會,比如說,突然被負罪心理所控製,向恩戈星遠征軍透露秘密?會不會因年老昏聵而在通信過程中被對方察覺?隻要出現任何一種可能,地球人就危險了。布德裏斯,你與他朝夕相處了一年之久,這是非常寶貴的經曆。我相信你的直覺和眼力,現在請你給出一個可信的判斷。”

布德裏斯深知這個問題的分量,認真考慮了一會兒才說:“說說我的幾點看法吧。第一,我認為先祖既愛他的恩戈星同胞,也愛他的人類子民;第二,他確實認為,以兩個種族的心智水平而言,這場戰爭沒有和解的可能,隻能以一方的全勝和另一方的毀滅收場;第三,恩戈星遠征軍如果全軍覆沒,他肯定會有強烈的負罪感,但這個結局他已經非常清醒、非常理智地思考過了,所以不大會出現反複;第四,至少到目前為止,他並未因年邁而糊塗,他的思維非常清晰。”

薑元善專注地聽著,在心中默默消化這些內容。

“我說的這四點都有觀察事實作依據。我給你舉幾個例子。”

薑元善立即說:“請講。我最看重的就是鮮活的實例。”

布德裏斯微笑道:“先說我的一個印象,似乎先祖對中國人有偏愛。”

薑元善一愣,“怎麽可能呢?雖然他是全人類共同的最高神,我也相信他對各個種族一視同仁,但畢竟他更接近於猶太教和基督教《聖經》中那位原型。如果有偏愛,他也應該偏愛閃族或印歐語族吧。”他笑著說,“你不會因為他偏愛中國食物就得出這個結論吧?”

布德裏斯沒有反駁,按自己的思路講下去:“飛球上有一個‘與吾同在’電腦係統,其中有先祖的守護日記,是對守護者腦波的忠實記錄,能夠同步記錄守護者的感情激**,它是進行時態的,因而是最可信的。實際上,它也記錄了人類十萬年的曆史。它的內容太浩瀚了,我隻能挑一些片段閱讀。閱讀中我總結出一個小竅門,不妨提前介紹一個,等你值班時用得上的——知道我如何從浩瀚的內容中挑選出最重要的章節嗎?我隻揀那些先祖腦波最強也就是感情最激**的部分,那基本就是人類文明之路上的重大轉折點。”

“比如?”

“比如早期一次最強烈的感情激**發生在九萬年前,先祖發現某個部落利用他提升的語言能力組織吃人戰爭,那次,他在熊熊怒火中使用了‘地獄火’。”

薑元善立即回想起自己曾經有過的夢境,“我知道。先祖曾給我發送過同樣的夢境。我能真切體會到他當時的狂怒和絕望。”

“另一次最強烈的感情激**是在中國,公元1126年。知道這是什麽日子嗎?”

薑元善迅速進行了心算,“你是說北宋靖康二年?那是金兵攻陷北宋都成東京的時間。”

“對,就是那個時刻。先祖對北宋王朝評價極高,認為它是人類文明的奇葩,是封建社會的頂峰。那時的中國人已進入高度文明時期,人文思想濃厚,技術發達,文學藝術極其繁榮,社會中已經出現了現代社會的萌芽。先祖認為,”布德裏斯加重了語氣,“如果現代社會能從中國北宋接續而來,人類文明的發展會提前近千年,而且肯定會少了很多血腥,像‘羊吃人’、鴉片戰爭、對新大陸的種族滅絕、劫掠黑奴等——如果幸而如此,我的母族還會存在,而這個世界也就少了一個被仇恨浸透的恐怖分子。可惜……”布德裏斯搖搖頭,沒有說下去。

關於“由北宋直接發展到現代社會”這個假設,薑元善早就思考過。試想一下,如果北宋王朝統一了世界,像王安石、司馬光、蘇拭、宋仁宗、宋徽宗、宋欽宗這類文人政治家握著蓋世權柄,怎麽可能幹出像後來白人移民時所幹出的那些暴行?

“但是,正因為北宋王朝的善之花開得過早,過於誘人,注定了它必然滅亡的命運,因為它處在野蠻國家的包圍中。汴京城破時,先祖一直在汴京城的上空逗留,悲愴地注視著人類文明的這次大倒退。他那時已經是垂暮老人,按說應該心如止水,但他幾乎無法克製出手幹涉的衝動……”

布德裏斯突然中斷了敘述,因為他在薑元善的目光中看到奇特的痛楚。薑元善低聲說:“你不用說了,這個時刻我可以說是身臨其境。”

他想起了青年時另一個怪夢,夢境異常清晰:

自己位於汴京城的上空,悲涼地俯瞰著塵世間的這場劫難。世界上最繁華的不夜城、高度文明的弦歌之地變成了血腥的屠場,多少建築藝術和文學藝術的絕品被付之一炬!趾高氣揚的金兵劫掠著如山的財富,踩著宋版書、官窯瓷的碎片,裹脅了數百萬宋朝百姓向北麵而去,灑下一路血淚。而那些螻蟻般的被害者中,有宋徽宗、宋欽宗這樣天才的書畫大家,有技藝出眾的各類工匠,有眾多嬌嫩如花、仙肌勝雪的女性……金國二太子完顏宗望的帳前鐵杆上穿著兩個女子,那是抗拒強暴的烈女張氏和曹氏,她們流血三日才痛苦地死去……那個向北行進的隊列中還有一個龐然大物,即中國古代最宏偉、最複雜的天文儀器“水運儀象台”,那也是當時世界科技的頂峰之作。這座高達十二米的儀器使用水力為動力,經變速、傳動和控製係統,使渾儀、渾象和報時三部分儀器聯動。其中渾儀上的望筒可對準並自動跟蹤天體,而隨望筒運動的三辰儀時圈則可指示出時間的變化。渾儀所在小室的屋頂可以啟閉,這與現代天文台上的望遠鏡轉儀鍾及活動圓頂作用相同。報時部分也精巧絕倫。有木人二百五十四個,到了時辰可自動擊鼓、敲鉦、舉牌。報時裝置已經配備了“天衡”,即近代鍾表的擒縱器。更難得的是,水運儀象台的製作者蘇頌留下了《新儀象法要》一書,對其機械結構作了詳細的記載,這部書可以說是現代製圖法的先驅,本來現代製造業應該自它而始的……金人也知道這部儀器的珍貴,所以才不憚麻煩把它運往金都。但這一朵科學技術的奇葩,隻能存活在適宜的土壤中。果然,它到金都後就不能運轉了,也沒人能修複,之後不知所終,消失在一條斷流的曆史河流中……

我的悲愴、痛楚和痛恨超越了種族,並非是漢人針對“胡虜”的,而是泛化的,它超越了被害者和施暴者,是痛惜文明被野蠻奸汙,善被惡摧殘。那時我還有一個想法——其實我有神力改變這一切。我隻需按一下按鈕,就能將殘暴的金朝皇帝燒成焦炭,讓東京恢複歌舞升平的日子。但冥冥之中,另有一種比神力更強的東西在限製著我,讓我明白,我的神力無法改變人類曆史上弱肉強食的客觀規律。征服世界的絕不會是善良文弱的羊,而隻可能是殘暴剽悍的狼。這讓我的悲愴更為深重……

布德裏斯輕聲喚:“薑?”

薑元善眼神閃爍了一下,從“上帝”的心境中走出來,但仍走不出痛楚。布德裏斯完全理解此刻薑元善的心情,因為他也有過同樣的夢境,同樣的痛楚——在天上俯瞰塔斯馬尼亞土著的滅絕。

薑元善沉默良久,努力平息了感情激**:“你不必再舉例了,你已經讓我完全信服了——先祖的根已經深深紮在地球上,與地球人成了一體。”

“對,是這樣。我們可以完全信任他。”

剛才那些畫麵擊中了薑元善內心最柔軟的地方,或者說是最堅硬的地方。現在,他對“上帝的大愛”已經沒有任何懷疑了。正因如此,他很難說出下麵的話,那幾乎是對上帝的背叛。不過——

“我還是得狠下心來說一句誅心之語:雖然我們相信先祖對人類的善意,但如果戰爭以恩戈人的勝利為結局,先祖會承認現實嗎?”

布德裏斯想了想,“我想——會的。”

“他會不會替已經滅絕的人類向恩戈人複仇?”

布德裏斯立即回答:“當然不會,絕對不會。我說過,他在這場戰鬥中決定站到人類這邊,是冷靜思考的結果,是兩難之中的理性選擇。但如果他盡了力而未能得到預想的結果,他也會平靜地接受它。”

薑元善冷靜地說:“對,這就是他同我們的區別。所以,盡管他是人類的救世主,我們也並不能完全指望他,必須得作進一步的準備。”

“什麽準備?”

“當然首先要力爭人類的全勝;如果不行,則應當盡量為人類保留一些種子,保留地下抵抗力量,努力反敗為勝;再不行,就與恩戈人同歸於盡;如果連這點也做不到,至少要盡力多殺死一些侵略者。”他的表情變得猙獰,“用一句中國俗語:死也要拉幾個墊背的!”

“那麽——先祖最多在前兩個目標中同我們一致。”

“是的,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布德裏斯拍拍薑的肩膀,“說吧,打算讓我幹什麽。”

“我打算把這件事全權委托給你。你將領導一支秘密別動軍。你要考慮的是:如果我們的優先目標不能實現,該如何實現次級目標,直到最後一個目標——拉墊背的!你的任務是最高機密,隻有我一人知道。而且你製訂的具體計劃可以不向我匯報,我會無條件地在人力和財力上支持你。”

布德裏斯盯著對方的眼睛,“為什麽選中我,因為我曾是恐怖分子?你不怕我的複仇指錯了方向,借機報複人類?”

薑元善同樣直視著對方,回答得非常坦白:“我選你做這件事有兩個原因:第一,你說得不錯,你曾是一個仇恨全人類的恐怖分子,但既然你肯為已經滅亡兩百年的母族複仇,說明你有強烈的種族歸屬感。現在,在人類與外星人的生死之戰成為主要矛盾時,我相信你會把對母族的歸屬感擴大到全人類。第二,據我一年來的觀察,你有足夠的狼性和堅韌。我看過一部紀錄片,一隻餓狼被狼夾子夾住一條後腿,為求生它竟然忍痛咬斷了這條腿,拖著淋漓的鮮血逃生。布德裏斯,在七位執政中我不敢斷言其他人能不能做到,但至少你和我是有勇氣咬斷自己後腿的。我的看法對不對?”

布德裏斯沉默了很久,“人生難得一知己。好吧,我幹。”

“但你以後恐怕得躲著先祖,還要與其他六位執政者切斷聯係,以免先祖透過你的腦波或其他人的腦波探察到你的計劃。”薑元善說,“你不必擔心值班的事。各位執政者的工作都很繁重,不可能一直到飛球上值班。這一撥輪值之後,我想把它改成不定期、不定人的輪值,所以我有辦法讓你一直輪空。我也會告訴其他執政者,說你將作為執政長的全權代表專門處理一些秘密事務,以後將與我單線聯係。”

“但是——你呢?你是了解真相的,但你無法避開與先祖的接觸。那你如何躲開先祖的腦波探測?”

“我來想辦法吧。一句話,我不大相信先祖的腦波探測技術是萬能的,我能想辦法騙過他。”

布德裏斯不由得搖頭,這可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情。不過,薑元善不會在這樣重大的事情上兒戲,也許他已經有了成熟的辦法。布德裏斯沒有多問,隻是說:“那麽我想請你幫我辦一件事,這件事比較難。”

“盡管講。”

“在你值班時悄悄弄到先祖的一些身體細胞,不論是毛發或皮屑都行。不,應該要土不倫或阿托娜的,因為那兩位才是現代恩戈人,畢竟先祖與他們有十萬年的進化差距。”

不用多加解釋,薑元善知道他是想用生物方法來設計一場血腥的終極複仇。他曾是一名優秀的生物學家,幹這種事是輕車熟路。薑元善點點頭說:“好吧,這件事確實比較難,但我一定想辦法弄到。對了,還有一件事。你的別動軍是在二十九年後使用的,應該從娃娃們開始訓練。等我家猛子再大幾歲,我就托付給你了。”

兩人沒有再多說,站起來,默默地、緊緊地擁抱。然後薑元善打開門,喊上在門外等候的妻子,準備一同返回地麵。在走進電梯前,布德裏斯走近嚴小晨,突兀地來了一個大力的擁抱。嚴小晨有點愕然,在他肩頭上看看丈夫的表情,然後機敏地猜到了原因——這兩位剛才在絕密會議室裏已經就某件事談妥了,現在他倆已經是可以生死相托的至交了。於是她也笑著,對這位“昔日的惡魔”加大了擁抱力度。

電梯上行時她告訴丈夫,何副主席剛才來了電話,說如果薑執政長日程太緊無暇回家的話,他將派人把薑家父母及孩子送到機場見一麵。複述這些話時她很平靜,但薑元善已經很難為情了,連連說:“哪裏話哪裏話,現在可不是大禹時代了,交通這樣便利,哪裏會過家門而不入。咱們回家一趟,請你爸媽也到那兒聚齊,我想你同他們也很少見麵吧。”他請布德裏斯一同去家裏作客,布德裏斯笑著婉拒了,說我可不會這樣不識趣。

乘支線飛機回到北京機場後,布德裏斯直接去空軍零號,就在那裏坐等薑元善返回。薑氏夫婦則乘車前往他們在北京的家。薑宗周夫婦和嚴豪夫婦歡天喜地地迎接小兩口兒。屋裏還有一位胸脯豐滿的奶媽。她是薑營來的親戚,雖然年歲和薑元善差不多,但按輩分薑元善該喊六嬸的。六嬸曾笑言:給小猛子當奶媽,我這個六奶是降級使用啦。

當然家中最重要的人物是剛過周歲的小猛子。他已經能勉強走兩步路了,這會兒深深鑽在奶媽(六奶)的懷裏,隻敢偷偷向兩個“陌生人”瞄一眼。媽媽嘛相對眼熟一些,畢竟她回來過兩次,過了一小會兒小猛子就讓她抱了,但爸爸不行,那完全是個陌生人。奶媽和四個老人一個勁兒勸:小猛子,這就是你爸爸,相片上你都認得的,讓爸爸抱抱。但小猛子堅決不買賬,在爸爸懷裏使勁往外掙,還非常用力地向外推這個陌生人。嚴豪笑著損女婿:“你這個當爸的還不如外公吃香呢!”薑執政長隻好向兒子的意誌屈服,苦笑著把他還給奶媽。

他的日程很緊,隻能同家人匆匆告別了。姚明芝向他許願,下次回來小猛子一定會認爸爸的,不像這次一點兒都不給麵子。薑元善同家人擁別,也同妻子擁抱。他從妻子身上微微的戰栗感受到妻子的欲望,其實他何嚐不是如此。他想了想,在妻子耳邊小聲說:“能不能到飛機上陪我一會兒?飛機上有我的單獨臥室。”

妻子明白了他的用意,痛快地點了點頭。她吻別兒子,同公婆爸媽告別,隨丈夫去了機場。途中兩人坐在後排,薑元善擁著妻子,情欲之波在兩人的身體上撞擊。

像往常一樣,在他們抵達時,空軍零號已經做好了起飛的準備。薑元善對機長匆匆交代一聲:“推遲半個小時起飛。”布德裏斯在機上客廳等他,看見嚴小晨進來,站起來打算寒暄。薑元善向他歉意地做個手勢,擁著妻子直接進了臥室。兩人關上房門,急急地脫了衣服,相擁著上了床。那兩具身體已經繃緊如弓了。

半個小時的歡愛實在太短了。妻子摟著丈夫汗濕的身體,低聲說:“真想再生一個女兒。但工作太忙,實在沒時間啊。恐怕咱倆這輩子隻能有這個獨子了。”

薑元善想起自己對猛子的安排,心中隱隱作痛。小猛子很快就要同家人割斷聯係,生活在一個封閉的世界裏了,而那個世界是以黑暗、仇恨和冷酷為基色的。對小猛子而言這是不公平的,因為這條路並非他自己選擇而是父親代他選擇的。但沒辦法,人類走上這條路也不是自己選擇的。小晨說得對,真該再生一個,最好是女孩,留在家中安慰那兩對老人。但這隻是奢望,妻子的工作確實太忙了。

他歉然地說:“隻有這樣了。沒關係的,有猛子就足夠了。”

兩人匆匆穿好衣服,打開門。嚴小晨同布德裏斯寒喧兩句,下了飛機。空軍零號隨即呼嘯升空。

第七章

1

由於執政長事務繁雜,薑元善是七執政中最後一個到飛球上值班的,時間已是第一次見先祖的十年之後。這年,薑元善四十三歲。第一次見先祖時猛子還沒有出生,現在猛子已經是一隻十歲大的剽悍小狼了(四年前他就把猛子送到了布德裏斯那裏)。先祖照舊倒垂在天花板上,用他深陷在褶皺中的小眼睛盯著薑元善。這十年來先祖也很繁忙,進入冬眠的時間相對要少,看起來明顯蒼老了,身體外表的角質層全都變成了銀白色。

薑元善隨身帶著一個大包,說:“知道先祖喜歡喝中國酒。這次我帶來了不少,茅台、五糧液、汾酒、竹葉青、劍南春等等,全是中國的名酒。對了,還特別多帶了一些中原的黃酒,我想,既然你從杜康時代就嗜愛華夏酒類,肯定對黃酒更習慣吧。那時沒有白酒的。”

先祖垂下三條腕足,翻弄著包裏的酒瓶,小眼睛裏滿盛著笑意。他說:“白酒黃酒都是我的至愛。薑,你的禮物很討我的歡心。說吧,我將慷慨地滿足你三個願望。”薑元善有點不解,先祖笑了,“此前的六位執政者來值班時,都有問不完的問題,包括私人性質的問題。後來我便定了一個規矩,把初次見麵時問的私人問題限定在三個。現在,在正式工作之前,你來問你最想知道的三個問題吧。”

“私人性質的問題?”薑元善略微想想,“好的,我來問第一個。先祖,你曾說過,當我和嚴小晨出生時,你就在那座產房上空。我有個感覺,那天你好像沒有把話說完。你——是不是對我倆做過什麽手腳?”他笑著說,“我是在合理懷疑,因為兩個智商一百五十的人在同產房同時出生,這種幾率太小了。”

先祖坦白承認道:“沒錯,我雖然一般不幹涉塵世間的事,但那次小小地破例,確實進行了一次能促進大腦發育的腦波發射。不過,你不必把我的作用看得太重,那次發射能否起作用,歸根結底還要看你們的基因結構是否有可塑性。所以,幸運仍然是你和嚴小晨固有的,不必把功勞記到我的頭上。”

薑元善低聲歎道:“不,我心裏很清楚,我和嚴小晨的天資,甚至我倆的婚姻,都是你賜予的。我會永遠銘記你的恩德。我來問第二個問題吧。從古至今的人生三大問題是:我是誰,我從何處來,我向何處去。尤其對於頭兩個問題,人類有源自本能的好奇。”

“沒錯,恩戈人同樣如此。”

“對這兩個問題,人類已經盡力探尋過了。但對於文字之前的人類曆史,我們知道得還太少太少,我們曾認為有些曆史深埋於時間的廢墟之下,永遠無法知道了。現在好了,有你這樣一位十萬年的守護者,至少十萬年內的曆史是可知的,甚至包括曆史的細節。”

“你說得不錯,但這個問題太大……”

“我當然不會貪得無厭,妄圖問清十萬年曆史中的每一細節。今天我隻想問一個問題。”

“請講。”

“人類祖先曾在一百萬年前和十萬年前兩次走出非洲,這已被科學界公認。但我們究竟是誰的子孫?一個假說認為兩次走出的人類互相融合,所以我們身上融合了兩條血脈之河;另一個假說認為,第二次走出非洲的晚期智人殺死了所有先民,而今天的人類就是那些弑父弑兄者的後代。迄今為止,這兩種假說都還沒有被證實或證偽。你能否告訴我真相?簡單回答就行。”

先祖沒有立刻回答,“你呢?傾向於哪種答案?”

“從感情上說我希望是第一個——我不希望人類從誕生初期就背負上弑父弑兄的原罪;但從邏輯上說,我傾向於第二個答案。”

“為什麽?”

薑元善苦笑道:“看看已經了解的人類曆史就知道了,任何部族、民族或種族的擴張,總是伴隨著對原住民的大屠殺,這種例子舉不勝舉,可不僅僅是歐洲白人獨有的。既然如此,我不相信在更早期、人類更為野蠻時,會有兩個種族的和平融合。何況兩批人類相隔九十萬年,在進化之路上幾乎已經分化成不同物種了,極可能已經形成生殖隔離。”

先祖點點頭,簡單地回答:“你的觀點大致是對的。那時沒有和平融合,隻有血腥的滅族。不過,九十萬年的分流還不至於形成嚴格的生殖隔離,所以也有少量混血後代,當然都是男性征服者同女奴的後代,就如美國黑奴時代的曆史一樣。”

薑元善歎息一聲,不再追問。其實大多數科學家都相信這個答案,隻是——很多人覺得這個答案太血腥了,在感情上難以接受。他在確知這個答案後同樣茫然若失。

達裏耶安理解他此刻的感受,溫和地說:“我的‘與吾同在’智能係統中對十萬年的人類史有詳細記錄。我教你查詢方法,閑暇時你可以慢慢閱讀。其他六位值班者都讀過。”

“謝謝。這些資料對人類來說太寶貴了。”停了停,薑元善又問,“我的第三個問題更為私人性。先祖,我們初次見麵時你曾透露過,你在我的大腦裏發現有一個封閉的思維包,很可能是我六歲半之前的童年記憶,你一直未能打開。你還說,這個封閉黑箱很可能是我主動關閉的,但關閉時間過長,我自己也打不開了。”

“對,我說過。”

“那麽,”薑元善懇切地說,“你能否再試一次,把這個思維包打開?”

先祖的小眼睛更為專注地盯著薑元善,仿佛要看透他的內心,“你確認想打開它嗎,不管裏麵是什麽?”

“我確認要打開——不管裏麵是什麽。據我估計,應該是一些汙穢黑暗的東西。但我有勇氣麵對它,而且我必須麵對它。”

“我讚賞你的勇氣。好的,我來試試。”達裏耶安雖然一直沒能打開這個思維包,但其實知道其中的內容——與嚴小晨接觸之後,在後者的大腦裏找到了對那個事件的清晰回憶。那段記憶對薑元善來說當然不是愉快的,最好一輩子不要知道。但一個人要想“成人”,就必須直麵自己的醜陋;正如人類要想成人,也得直麵人類整體的醜陋。

達裏耶安從各種器物上**過來,五條腕足搭在薑元善身上,用各個吸盤對準他的太陽穴、天靈蓋、延腦和脊柱。雖然薑元善知道他要幹什麽,但讓一隻“軟體動物”的吸盤吸在要害部位,生理上仍然難免有抗拒。不過,他立即克製住了抗拒,平心靜氣的,等著先祖下一步的動作。

達裏耶安探測到了他的心理波動,微微一笑,解釋道:“我用直接接觸法能更好地探測你的思維。你也要配合我。”

“我會努力配合的,請告訴我該怎麽做。”

“我知道你練過太極內功,而且功夫頗深。現在請你氣沉丹田,進入禪定狀態,努力在腦海中找到那個思維黑箱,再想象著如何打開它,我會助你一臂之力。”

薑元善很快入定。外部世界逐漸虛化直至消失,他變成一條光溜溜的盲魚,潛入自己的腦海深處,一直潛到被黑暗籠罩的底層。他在最底層的記憶中翻檢著,嗅探著,終於找到一個沉埋多時的思維包。那是一個蛋狀體,堅硬如牛寶,表麵黝黑光滑,沒有一絲縫隙。該如何打開它呢?他上下端詳著,無從下手。忽然有五條腕足從黑暗中蜿蜓而來,包圍了蛋狀體,用吸盤牢牢吸住它的表麵。薑元善知道是先祖來幫他了,便配合著這些腕足用力向外拉。在入定的恍惚中,不知道經過了多長時間,終於,那個蛋狀體“嘩”地破碎了,一團黑色的陳年汙穢突然湧出來,散發著刺鼻的臭味兒。但不管它多麽汙穢惡臭,薑元善仍仔細檢查了其中的內容,並忍著尖銳的疼痛把它們理清,一一納入記憶的序列。

達裏耶安憐憫地旁觀著,沒有打擾他。他佩服薑的勇氣,他在麵對這團汙穢時至少保持了表麵的鎮靜。其實此刻,薑元善嚴密封閉的思維世界裏是一片洶湧的感情波濤。他是這樣一個人:一向自視甚高,具有道德上的優越感,自認是人類的精英。現在,他忽然得知,原來自己的天性中一開始就種有邪惡,自己在童年期間就犯有原罪。這時他即使再達觀,也難免有冰水灌頂的失落感。

達裏耶安等著薑元善平靜下來。後者問:“原來我妻子一直知道這些?她就是我的童年玩伴薑晨晨?”

“對,她就是那個晨晨。”

薑元善低聲歎道:“難為她了,這麽多年了,背負著這樣沉重的秘密。”他抬起頭平靜地說,“三件私事問完了。先祖,現在可以談公事了。”

2

“好吧,開始談公事。首先通知你,我昨天又以土不倫的名義和遠征軍通了一次話。那邊通知我,遠征軍母船的減速程序已經設定,可以確定抵達日期了。它將在二十年後,也就是地球時間2072年四月中旬到達地球,誤差不會超過十天。”

薑元善點點頭。現在,不論那場生死之戰的結局如何,至少它的時間已經確定了,這反而讓他有安心的感覺。

達裏耶安又說:“一年前,‘土不倫’告訴他們以後最好不再通話,因為母船離地球越來越近,通話有可能被地球截聽到。雖然地球人不一定能破譯,但也會引起懷疑或警覺。昨天接到那邊回電,同意了這個建議。當然,我的真正目的是減少信息交流,以免有什麽意想不到的疏漏被他們察覺。”

“這樣最好。我們就安下心來等他們吧。”

“還有,我打算進入一次為時二十年的冬眠,一直到遠征軍抵達前再醒來。”他蒼涼地說,“近來我的感覺很不好,我擔心這個過於老舊的皮囊支持不到那個時候了。這樣不行,我一定得堅持到那個時候。”

薑元善傷感地說:“先祖,你為我們受累了,甚至減少了壽命。”

達裏耶安笑著搖搖頭,“哪裏,我調整的隻是冬眠時間。不管冬眠時間是長是短,反正我的生理壽命一天也沒減少。再說,對於我這樣一個十萬歲的老東西,‘活著’早就不是**了。我是在盼著趕快履行完最後一份責任,然後進入永恒的休息。”

雖然他的想法很達觀,但感傷還是有的。他守護人類子民長達十萬年,現在快要撇下他們走了,感情上難免割舍不下,尤其是在這樣凶險的時刻。薑元善此刻也沉浸在感傷中。人類對這位十萬年的守護者心理上有強烈的依賴,這種依賴甚至從先民傳說和《聖經》時代就開始了,盡管那時上帝隻是一個虛無的寄托。現在,不管戰爭結局如何,這位守護者很快就要離開了。從此,冥冥中再沒有一道睿智的目光愛撫他們、關注他們、在危急關頭拯救他們。人類將不得不在漆黑的宇宙中獨自摸索前行。

達裏耶安探測到薑元善深摯的感傷,很感動;剛才他沒對薑元善完全說實話,他安排這次為期二十年的冬眠不光是因為身體狀況,同時也想避開內心的搏鬥。在這場你死我活的戰鬥中,他決定站在地球人這邊,這是冷靜權衡的結果,是理智和道德的共同決定,所以他不會反悔。但是,隨著那個日期越來越近,內疚之情如融雪般悄悄滲出,而且越來越強烈。畢竟恩戈星才是他的母星,他圖謀消滅的遠征軍才是他的母族啊。他不願這些內疚積累到淹沒理智的程度,所以想躲開它。他打算睡一個長覺,等醒來時就該忙了——忙於指揮戰爭,消滅他的母族的戰爭!那時就沒有閑心來內疚了。

“說說你在這個值班期間要做的事,這些事其他執政者都沒做過。第一件事,我要教會你駕駛飛球,以便我冬眠後你駕駛它繼續在各地巡視。其他執政者值班時,我如果冬眠,都是把飛球放到自動駕駛擋。”

“好的。駕駛它困難嗎?我是問,有沒有超出地球人知識水平的東西?”

“沒有,你放心。這是一種‘傻瓜型’的操作係統,以你的知識和智力,應付它完全沒問題。”

“那好,我很樂意能駕著它到處遨遊。對了,赫斯多姆和我妻子早就提出一個要求,為了百分之百的可靠性,希望在一切驗證完畢後,能用你的原型飛球作一次破壞性試驗,隻有這樣才能確保突襲一擊而中,萬無一失。我覺得他們的謹慎是對的。”

達裏耶安考慮片刻,“對,的確應該來一次破壞性試驗。就用我這個飛球吧。”

“如果這樣,就需要土不倫的飛球當你的座駕。土不倫夫婦一直在那個飛球上冬眠吧,可是,如果你也要進入冬眠,兩間冬眠室就不夠了。是否需要我們仿造一間?”

“沒必要。可以把他倆放進一間冬眠室,雖然空間小一點,擠進去是沒問題的。但請你們不要為難那兩位。”他說,“其實這些交代是多餘的,你們一定會照顧我的舐犢之情。”

他從薑元善的腦波中探測到一個微弱的尖峰,不過它馬上消失了。薑元善肅然答道:“我們絕不會打擾他們。”

“那麽,我把冬眠時間稍稍推遲,推到你說的破壞性試驗之後。那時天眼係統就可以定型了。這算是我交代的第二件事。”

“我記下了。”

“第三件,我知道你精通武術,你要繼續練下去,並且要補練一些能致敵死命的實用搏擊術。因為等二十年後遠征軍到達時,我想讓你以某種名義進入遠征軍母船,見證戰爭爆發的那個時刻。有你在場,”他微微一笑,“人類會更放心一些。”

薑元善很窘迫,急急地說:“不,我們完全信任……”

先祖打斷了他的話,“再說我也有別的考慮,屆時有可能用到你的肉搏技能,因為武器肯定帶不進去。不過,那時你已經六十三歲了,希望你到那時還能保持充沛的體能。”

先祖的語氣平淡,但薑元善嗅到了其中的血腥。先祖是在計劃一場近身肉搏,戰場就設在遠征軍的母船中,而搏殺的對象肯定是遠征軍的最高層,比如葛納吉大帝或提義得司令。這樣的安排正合薑元善之意,他確實想親手殺死或擒拿遠征軍的元凶。如果能消滅遠征軍而留下一兩艘裝備和幾個俘虜,更是他求之不得的,這牽涉到戰後更遠的布局。

他想了想,說:“我的體能沒問題。但是,如果我進入母船,對方難道探測不到我的思維?”

“這正是我下麵要交代的第四件事。我要在冬眠前教會你‘隱藏思維’,這樣,在恩戈星遠征軍的腦波探測中,你的腦波就會處於混沌模式,類似於一隻高智力家畜。這種隱藏思維的技能恩戈人隻要加以訓練都能做到。地球人很難做到,但我相信你能。”

達裏耶安從薑的腦波中再次探測到一個喜悅的尖峰,比剛才那次更強烈,不過薑元善馬上克製住了,欣喜地說:“這個技能太有用了,我很樂意學。不過,我以什麽名義進入母船?千萬不能引起敵方的警覺。”

“放心。葛納吉大帝發來的諭令中正好有這麽一條,讓土不倫活捉一位人類領袖帶入飛船,作為紀念勝利的戰利品。遠征軍的母船上,連關押俘虜的籠子都準備好了。”

薑元善冷笑一聲,“是嗎?那位葛納吉大帝對勝利如此自信?”

先祖平心靜氣地說:“是的,非常自信,但他也有自信的本錢。薑,這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對手,是一百二十年戰爭之火淬出來的戰神。坦率地說,我對我這位兩千零三代玄孫一直心存懼意。”他突兀地問,“你呢?”

薑元善避開了正麵的回答,“是的,他是個非常可怕的對手。先祖,等過幾天有了閑暇,請你給我好好講講這位大帝。”

此後他們就忙於這幾件事。薑元善首先學習駕駛飛球。飛球的駕駛有兩種方式:一種是用腦波直接控製,這種方法薑元善無法學習;另一種是腕足控製,與人類駕駛飛機或汽車差不多,隻要記牢各種按鈕和手柄的用處,再想辦法用十根手指代替五條腕足就可以了。三天之後,薑元善已經能駕著飛球到各國巡視了。

然後學習“腦波屏蔽”,這是最難的。它有兩個階段,第一階段類似於瑜伽或太極內功的入定——屏神靜氣,氣沉丹田,完全中斷腦中的思維。思維既然中斷,當然不會有腦波向外泄露。薑元善因為有太極內功的功底,很短時間就能嫻熟地做到這一點。第二階段是不中斷大腦裏的思維但要把它“封閉”在大腦內。這一階段很難,因為對人類來說,它是全新的技能,沒有任何可以類比或借鑒的經驗。但結果他學得非常順利,沒用多長時間就掌握了。

先祖沒感到驚奇,平靜地說:“我事先就估計你能學會,因為你在童年時就能主動封閉某些記憶。對人類來說這是一種非常特別的稟賦,我隻在你一人身上發現過。從那時起我就開始關注你了。”

薑元善的腦波抖動了一下,“你推薦我當執政長時,曾提到我有一種特殊的生理機能,就是指這件事?”

“對。”先祖微笑著,“這不是我推薦你的主要原因,但它是天平倒向你的最後一顆砝碼。因為我的計劃中確實需要這麽一個角色,一個既能在恩戈星軍人麵前隱藏思維又有肉搏技能的人。”

經過一個月的練習,薑元善已經嫻熟地掌握了這個技能。現在,薑元善獨自冥思時能基本阻止腦波的外泄,達裏耶安已經讀不出他的想法了。不過,憑著多年的觀察和他對薑元善的了解,他仍能猜出薑元善在想什麽——他在用外表的平靜來掩蓋內心的痛苦,悄悄咀嚼著童年的恥辱。

這幾天薑元善常常想起爺爺。在他的顯記憶中,爺爺是個脾氣乖戾的老頭,對他從沒有好臉色。但他對爺爺的感情很奇怪,既有怨恨,也有很深的依戀。他一直不理解他的依戀從何而來。現在,在打開的童年記憶中,他撿拾到了不少有關爺爺的回憶,都是非常溫馨的。原來小時候爺爺非常疼他,特別是小姐姐夭折之後,爺爺把雙倍的愛都給他了。爺爺趴在地上讓他當馬騎;爺爺手把手教他練武;爺爺帶他去河裏摸小魚;爺爺給他買零嘴,手邊實在沒有好吃的,就把中藥櫃裏甜絲絲的甘草讓他吃;他搗蛋了,又瞞著爸爸下河了,爸爸拎著笤帚追,他像兔子似的一溜煙逃走,趕緊去找爺爺,因為他知道,隻要躲到爺爺身後就萬事大吉……爺爺對他態度的轉變是從那個事件後才開始的,從極度的寵愛一下轉變為極度的厭惡。

他曾對爺爺有怨氣,現在則完全理解了老人。爺爺一直留在薑營為孫子贖罪,甚至為此而“愧死”,讓他欠下一筆永遠無法償還的良心債。

他對父母何嚐沒有欠債?還有嚴小晨,原來她也是那個事件的親曆者。難怪自己在十六歲時會做那樣一個怪夢——夢境中自己變成外星傳教者,有一個酷似嚴小晨的新婚妻子,但妻子的名字他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現在看來這個怪夢並不怪,它是潛意識在夢中的曲折反映(現實中他遺忘了薑晨晨這個名字)。他想,真難為小晨了,明知道自己有這樣的“邪惡本性”,還為他隱瞞真相,並一門兒心思地愛他、護他,與他結婚——她在做出這個決定時該有何等的勇氣?

但在感愧中他也滋生出一絲埋怨,對所有親人的埋怨。他們不該把這件事瞞得如鐵桶一般,讓自己在謊言中度過半生,讓他在周圍複雜的目光中仍自我感覺良好。倒不如當初就把真相攤開,相信自己有足夠的意誌來麵對……

頭頂懸吊著的先祖忽然插了一句:“你想錯了,如果你在六歲半時有足夠的意誌來麵對,就不會主動關閉記憶了。”

薑元善悚然驚覺。原來在感情激**中,他不小心讓腦波外露了。

先祖嚴厲地說:“以後不要出現這樣的疏忽,否則,有一天你會把秘密泄露給遠征軍,而不是我。”

薑元善慚愧地說:“對不起,我不會再犯錯了。”

此後他時刻警覺,再沒有犯過類似的錯誤。慢慢地,他有了足夠的自信,以至於敢在先祖身邊思考那個連先祖也得瞞著的秘密計劃了。自打進入飛球值班,他就時時警惕著把那個計劃埋到意識最深處,以免被先祖探察到。他沒有想到先祖竟主動教他“隱蔽思維”的技能,現在他不用怕先祖探察了。

這麽做是在濫用先祖的善意和信任,他難免有點兒愧疚,但這種感覺並不強烈。因為從本質上說,他的秘密計劃完全符合先祖的大目標——幫助人類徹底戰勝入侵者。但先祖身為恩戈人,難免有內心的掙紮,有親情與理智的搏殺,所以有些事就做不到。從這個角度上說,他把這個秘密瞞著先祖隻是善意的欺騙,即使先祖某一天得知內情也無傷大雅。

先祖又教他學會使用“與吾同在”係統。這玩意兒學起來很容易,無非是一台設計比較怪誕的電腦罷了。它同樣能用腦波控製,但這個方法薑元善沒法學,畢竟人類的腦波很弱,隻是封閉式思維的無意泄露而已。該係統也能手動操作,是供五條腕足使用的。鍵盤的布局比較怪誕。不過經過幾天練習,薑元善也能熟練使用了。

現在該教的都已經教完,先祖隻剩下一件事要做:等著那次破壞性試驗的結果。赫斯多姆和嚴小晨那邊傳來消息說,再有三四個月,預備試驗就能全部完成。這段時間先祖比較悠閑,常常獨自懸吊在天花板上閉目養神,除了進食之外,可以一連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就像進入低度冬眠了。薑元善呢,除了必要的巡視,把全部時間都用在閱讀“與吾同在”係統的內容上。它詳細記錄了十萬年的人類曆史,其內容浩瀚如無垠宇宙。其中任何細節都足夠一個曆史學家或考古學家苦苦探索一輩子了,現在呢,幾微秒內就可以查到。比如尼安德特人、北京猿人或爪哇猿人的滅亡原因,埃及圖卡蒙特時代的宮廷政變,中國宋太祖臨死前的燭影斧聲,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的埋藏地,拿破侖頭發中高含量砷的由來……

不過,薑元善抵製住了強大的**,沒有陷入任何曆史的細節——他沒有時間啊!作為全人類的領袖,作為一場星際決戰的統帥,他急需綜觀人類進化的大勢,吃透文明種族在進化中形成的群體心理,這對他領導一場星際戰爭很有益處。現在他要做的就是把曆史點狀化,變成如圍棋那樣高度抽象的規則簡潔的棋局,然後焚香靜思,思考如何落子行棋。

經過一段時間的閱讀、通覽和思索,他有了清晰的見解。

他想,其實在生物的道德中無所謂善惡,隻有永遠閃光的兩個金字:生存。生物為了在環境中攫取資源生存下去,其天性必然是自私的;但為了延續自己的基因,則至少會對後代和家人實施利他主義。於是就形成了這樣的大局——在生物世界“惡”的無邊海洋中,漂浮著“善”的小島。“惡”是生物最強大的本性,而“善”隻是前者的變形,是為了實現利己目的的輔助手段。不過,這裏的所謂“善”和“惡”隻是兩個借用的名詞,並不含褒貶之意,就像我們可以說“太陽從東方升起”,也可以說“地球朝著東邊的太陽轉去”。

後來的進化證明,當“善”的小單元融合為較大的共生圈時,這個共生圈能夠以更強勢的地位向外攫取資源,因而更有利於圈內所有個體的生存。於是這個共生圈便逐漸擴大,由細胞層麵延伸到個體層麵、族群層麵,再擴展到物種層麵。所有的共生圈本質仍是自私的,隻不過是放大的“私”。而且,不管它如何擴大,下述的態勢是永遠不變的,一千萬年後也是如此:

生物的群體道德,在共生圈內是以善、利他與和諧為主流的,在共生圈外則是以惡、利己和競爭為主流的。

所以對牧民者最關鍵的是確定這個圈劃在哪裏,因為它便是善惡的分水嶺。確定這點也不難,薑元善找到了一個形象的比喻——“梳毛的距離”。靈長類動物大多會互相梳毛,以此來增進成員的親近感和同質性,那麽,能夠保證各成員經常梳毛的最大距離便是共生圈的邊線。人類也是如此。當族群擴充、超過能梳毛的距離時,便會逐漸喪失同質性,分裂為不同的部族、國家、民族和人種。而隻要處於不同的共生圈,那麽不同共生圈內的戰爭和暴力就是正當的。

隨著人類生產力的發展,這個共生圈逐漸擴展。雖然時有反複,但“共生圈持續擴大”的大趨勢不變。現在,外星強敵的入侵又使其邁了一大步——強使全人類提前進入一個共生圈內。至於地球人和恩戈人之間,由於遠遠超過“梳毛距離”,在當前的曆史階段內是無法共生的,所以兩者之間隻能是仇敵,隻能引發你死我活的戰爭。英雄可以引領曆史,但不能過分超越曆史,否則隻能以悲劇或鬧劇收場,就像恩戈星的爾可約大帝和地球的阿育王。

先祖以他十萬年的閱曆早就徹悟了這個大勢,所以毫不猶豫地放棄幻想,狠下心來,幫助地球人全殲恩戈星遠征軍。薑元善徹悟了這個道理後,也就與先祖達到了完全的契合。他完全相信先祖對地球子民的善意,他會謹遵先祖的教誨來領導這場戰爭。當然,如果不得不在某些事情上瞞著先祖,那也是正當的、高尚的,是上麵說的“大勢”所決定的。

薑元善對“隱藏思維”已經做得非常熟練了,所以,在他深陷於這些思考時,仍然對外緊緊封閉著腦波。懸吊在他頭頂的、一直在閉目養神的達裏耶安,其實一直在冷靜地觀察著薑元善。這個學生學得很好,已經能有效地封閉腦波,一點兒也讀不到他的思維了。達裏耶安隻能感覺到一片柔和的思維場,像一團處於孕育狀態的星雲,被隱藏在其核心的嬰兒恒星隱隱照亮。這是個人修為達到高層麵後才會出現的跡象,這位年輕的執政長在思想上已經成熟了。

現在,先祖準備徹底放開對薑元善和執政團的駕馭,讓他們完全依據本能或本性來進行這場戰爭,為這個智慧物種拚出一條活路。十萬年的閱曆足以讓他預見到今後的大勢——在他完全鬆開韁繩之後,薑元善所駕馭的戰車肯定會超出他指定的路線,會使用他不願看到的暴力——但也許薑比他更清楚,怎樣做才最符合地球人的利益。

當然,這同樣不妨礙先祖事先做出必要的防範,對他的地球子民的防範。

“先祖,請給我詳細講講葛納吉大帝。”

薑元善今天有點閑暇,盤腿坐在先祖下麵的地板上,準備與先祖來一番長談。懸吊在他前上方的先祖輕輕晃**著,閉目沉吟。過了一會兒,他睜開了褶皺中那雙小眼睛。

“好的,我來講講。事先說明,我對他的了解其實並不深。所有印象都是來自土不倫和阿托娜的介紹,是第二手的,難免摻雜著那兩個晚輩的個人情感。他們兩人進入冬眠之後,我與遠征軍有幾次函電往來,在其中能多少感受到葛納吉的性格和行事方式,但函電往來同樣不是了解一個人的好辦法,且不說有嚴重的時滯。我也通過土不倫那台‘與吾同在’係統了解了一些葛納吉大帝的往事。依據這些零散資料,我已經能夠肯定那是一個極可怕的對手。他這一生經曆了一百二十年的戰爭,戰爭之火已經把他的每一個細胞都淬硬了,他已經修煉成了一個真正的戰爭之神。他熟諳戰爭藝術,善於使用謀略。這樣的人生經曆你是沒法比擬的,就連我,即便有十萬年的閱曆,也沒辦法跟他相比。你知道,我這十萬年的閱曆中雖然包含了人類史上的全部戰爭,但我隻是旁觀者,而他卻是親曆者和領導者——旁觀者和親曆者是大不相同的。”

薑元善點點頭,“那我更不及了,隻是在紙麵上經曆過戰爭。”

“他的另一個可怕之處是道德上沒有任何底線。從他定的皇族宮規——對所有庶出皇子均殺母留子,以及他定的遠征軍律令——王族女性也必須對雄性軍人提供性服務,就能看出這一點。或者說,他的底線就是勝利,隻要能夠取勝,任何事情都可以做。他已經修煉成一部純粹追求勝利的完美機器。”

“嗯。人類曆史中殺母留子的皇家家規並不少見,但沒有與第二條律令類似的。”

先祖搖搖頭,“你說得沒錯,但這點區別不必過於強調,因為這是適用於太空航行的特殊律令——在太空中,每一公斤載重量都非常寶貴,所以對作戰無用的女性要盡可能少——當然不會在人類史上出現。不過,如果人類某一天也開始了對外星球的遠征,類似規定應該也會應運而生的。”

薑元善抬起頭,與先祖目光相接。他從先祖這句話中聽出了一些弦外之音。不過他沒有說什麽,隻是“嗯”了一聲。

“他還是個劍道高手。阿托娜的父王在臨死前的冷兵器決鬥中,對手就是葛納吉大帝本人,前者以驍勇聞名,但還是略遜後者一籌。當然,葛納吉現已年邁,體力可能不行了。但不管怎樣,等你同他決鬥時絕不可輕視那個老人,不要被他的衰老外貌欺騙。”

“我絕不會輕視他的。”

薑元善當然不會輕視葛納吉,不僅在體力上,也包括智力上。實際上,他始終有一個深切的憂慮,一直未對先祖透露——他擔心那個在戰爭中浸**一生的戰神會識破先祖的計謀,那樣的話,人類就完了。這場戰爭中,雙方實力太過懸殊,人類隻能依靠先祖作為內應並采用“首發命中”的突襲方式才有取勝的可能。但如果這一切都在葛納吉的意料之中呢?先祖雖然是有十萬年閱曆的智者,但畢竟他本質上是一個文人,甚至曾是一個用玫瑰色目光看待世界的理想主義者,在玩弄詭計方麵恐怕不是葛納吉這樣的梟雄的對手。

倘若這個憂慮不幸成為現實,那也別無他法,人類隻有拚死一戰,盡自己的能力去做,然後期待命運的眷顧。薑元善不想把這個擔心透露給先祖,因為其中隱含著對先祖的不信任;而且,先祖也隻能做到目前這個程度了,他畢竟隻是肉身凡胎,不是法力無邊的上帝。

剩下的困難,人類自己來扛吧。

學習階段基本結束,薑元善加大了去各國巡視的力度。現在他駕駛的是土不倫的飛球,先祖那一個已經交給赫斯多姆他們去作測試了。新飛球當然比老飛球更為先進,但並沒本質上的不同。這印證了土不倫說的那一點:恩戈星在黑暗時代之後的中興隻是重新達到了爾可約大帝時的科技水平。至於新飛球的原主人,那位特使及其妻子,此刻正香甜地睡在離薑元善不遠的冬眠室裏,想來正做著“土不倫大帝”和“阿托娜天後”的美夢吧。

飛球在巡視中並不一定要降落到地麵上,隻要接近某處,先祖就可以在空中讀到某人的思維,從而掌握某項工作的進度,薑元善則可通過先祖間接得知。不過,薑元善並不滿足於這些二手資料,所以他也時常降落下來,同下屬直接交談。

這天他來到中國的中原某地,赫斯多姆和嚴小晨的實彈試驗要在這兒進行,這是全部備戰工作中最重要的環節。薑元善駕著飛球以隱形狀態進入試驗場,下麵的天眼係統立即發現了它,以一束細激光把它鎖定。薑元善用密碼通報了自己的身份,激光熄滅了。

他對先祖說:“先祖,我要降落了。”

“降落吧——且慢,先不要降落,在試驗場上空懸停一會兒。”

薑元善讓飛球懸停了十分鍾。這段時間內先祖不語不動,似乎在努力傾聽著什麽。下麵射來一束細激光,以示詢問和催促。他問先祖,可以降落了嗎?沒有回音。薑元善回過頭,見先祖懸吊在老地方,身體一動也不動。他忽然有不祥的感覺,立即把飛球的控製換到自動檔,站起來跑向先祖。他搖動著先祖的身體,大聲呼喚,對方仍沒有反應。原來先祖昏厥了,但恩戈人能在昏厥中保持身體的懸掛狀態。薑元善十分焦灼,急忙取出早就備好的急救藥品。此前他已經從“與吾同在”係統中了解到,人類的急救藥品也適用於恩戈人。盡管早有準備,此刻薑元善仍免不了極度焦灼。他在潛意識中把先祖神化了,一個“壽與天齊”的神靈怎麽會被疾病或衰老征服?直到這會兒他才真正意識到,先祖是一個肉體凡身的“人”。

好在還沒等他注射藥物,先祖已經慢慢蘇醒了。薑元善長長舒出一口氣,“先祖,幸虧你醒了。你把我嚇壞了。”

先祖疲乏地說:“看來我真老了。這是十萬年中第一次暈厥。”

“先祖,咱們不降落了,轉飛到某個大城市吧,我送你去醫院。”

“不。剛才隻是用腦過度,並無大礙。”他考慮片刻,做出了決定,“這樣吧,我幹脆提前進入冬眠。確實不能再耽誤了,我得確保自己活到戰爭開始時,這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再說,地球上的事,我已經能放心地交給你了。”

“也好。你盡早進入冬眠,到戰前再喚醒你。冬眠前你要再見見其他幾位執政者嗎?”

“不用了。走,現在就扶我去冬眠室。”

薑元善攙扶著先祖來到冬眠室。他先把左室中的阿托娜塞到右室中,與土不倫擠在一起。空間確實小了一點兒,好在恩戈星的冬眠技術能保持冬眠者身體的柔軟,所以做起來並不困難。先祖走過來,把兩個冬眠者的腦袋小心地扶正,理順兩人的十條腕足,這才關上透明的冬眠室門。從外麵看去,那兩位就像正在婚**纏綿的新婚夫婦——事實也正是如此,他們是從婚**直接進入冬眠的。從先祖輕柔的動作中,薑元善可以看出他對玄孫夫婦的顧惜和內疚之情。

然後,先祖走進空出來的左側冬眠室。就要分別了,這是一次長達二十年的分別。薑元善無法抑製自己的惆悵之情,原來,他對先祖的心理依賴比自己所認為的更為深厚。先祖雖然感情內斂,但那雙小眼睛裏也盡是依依不舍之情。

停了一會兒,先祖說:“有兩件重要的事原打算稍後再說的,既然我要冬眠,那就現在告訴你吧。”

“先祖請講。”

“第一件:依我原來的計劃,是想讓土不倫夫婦避開與遠征軍的見麵,一直睡到戰爭結束。現在我改變了主意。為了不引起葛納吉大帝的懷疑和警覺,作為遠征軍先遣使的土不倫必須出現在歡迎隊列中。”

“你說得對,如果他不出現,肯定會讓葛納吉生疑。隻是——如果讓土不倫夫婦醒來,如何向他們解釋長達幾十年的沉睡?”

先祖成竹在胸,“這點我已經籌劃好了,可以利用人性中的弱點來轉移土不倫的注意力。”他向薑元善講了自己的計劃,薑元善仔細考慮一會兒,覺得是可行的。

“那麽這件事就算定了,我冬眠後你再考慮考慮,完善計劃的細節。第二件事是我剛剛才探測到的。”先祖苦笑道,“剛才我正是因為全力辨識赫斯多姆的腦波,用腦過度才導致了暈厥,所以,他的思維我沒有接收完全。我所知道的是,他正在秘密策劃一場合法的政變,想罷免你的執政長職務並將你逐出執政團。他已經說服了除布德裏斯外的四位執政者。”他微微一笑,“五比三點五——你握有兩票半的特別投票權,但即使再加上布德裏斯的一票,也不能扭轉局勢了。而且,這五位執政者都同其祖國打了招呼,說服了幾個大國政府支持這場政變;五大國都進行了武力方麵的準備,隻有你的祖國眼下還蒙在鼓裏。所以,你即將麵對的是五執政與五大國的聯盟,是他們的法律之劍加上武力之劍。”

薑元善沒有驚慌,冷靜地說:“是嗎?他們是什麽理由?”

“政變的理由倒是完全正當的,否則赫斯多姆也無法說服其他執政者。”先祖用小眼睛盯著薑元善,“你和布德裏斯有些秘密行動一直瞞著其餘五個執政者,連我也不知情,布德裏斯甚至隱匿了自己的行蹤。他們認為你在與布德裏斯聯手搞某種用心深沉的陰謀,比如提前為戰後作布局——如果對恩戈人的戰爭取勝,已經變成火藥桶的地球很可能會爆發全麵內戰,就像在恩戈星上發生過的四十年內戰一樣。但我剛才說過,他的思維我沒能接收完全。”

薑元善沒有立即回答。達裏耶安想,四十三歲的薑元善確實成熟了,麵對這個驚人的消息,他的腦波仍然緊緊封閉著,沒有泄露出任何情緒波峰。等薑元善準備開口時,先祖打斷了他,“不必向我解釋。按你認為正確的路走下去吧。父親畢竟不能代替兒子去生活,不能代兒子做出重大的人生決定——即使兒子的決定不完全契合父親的心意。孩子,你說對不對?”

薑元善非常感動,“謝謝。感謝父親對兒子的信任。”

“行了,這件煩心事就留給你了,你自己去麵對吧。現在我要睡了,請你啟動冬眠程序。再見。”

3

冬眠室裏,先祖的一雙小眼睛慢慢合上,平靜地入睡了。薑元善凝視著他的麵容,心想,他提前冬眠也有好處,那樣,自己與布德裏斯策劃的事情就可以公開進行了。還有,在先祖沒有冬眠之前,在他的眼皮底下弄到土不倫和阿托娜的細胞比較困難,現在也變得唾手可得。這樣做是對先祖失信——薑元善答應過,不以任何方式打擾土不倫夫婦的安寧——他難免覺得負疚,但負疚歸負疚,不會影響他朝既定目標走下去。至於即將麵臨的政變,他倒沒有太在意。他有把握平息它。

他駕著飛球降落,與舷梯車接合。赫斯多姆和嚴小晨跑上舷梯來迎接,小晨不安地問:“怎麽了,飛球的降落耽誤了這麽長時間?”

“先祖暈厥了,就在飛球降落的當口兒暈厥的。先祖蘇醒後,讓我把他立即送入冬眠室。他說到戰前再喚醒他。”

薑元善在赫斯多姆的目光中捕捉到一閃而過的疑忌,他知道這疑忌的起因。雖然赫斯多姆的秘密政變沒有事先同先祖通氣(他們大概忌憚先祖對薑的“偏袒”),但肯定打算在政變成功後取得先祖的追認。如果能得到先祖的認可,肯定更能讓民眾信服。現在先祖已經來到試驗場卻不同赫斯多姆見一麵就突然進入冬眠,而且直到戰前“不再蘇醒”,這未免過於突兀,情理上說不通。那麽——是不是薑元善在其中搗鬼?薑元善沒有點破他的心思,而是領著他倆到冬眠室去了。不過,想起上次在此地同赫斯多姆見麵時兩人心意相通,他不免暗自搖頭。

透過透明的室門,赫斯多姆和嚴小晨默默同先祖道別。三人走下舷梯時,薑元善轉身對嚴小晨說:“從這次發病來看,先祖確實已到風燭殘年了。他這二十多年來過於勞累,如今隻能祈求他可以在戰前順利醒來了。小晨,今天我心情不好,公事先放放再說。我想讓你陪我回一趟家——我是指薑營的老家。在執政長的位置上坐了這麽久,我想回家接接地氣。”

這次輪到嚴小晨驚疑了,“回薑營老家?怎麽突然……”她馬上改口,笑著說,“行啊,我陪你回老家散散心,結婚後我還一直沒去過呢。爸媽也回嗎?”

“一同回去吧,可惜小猛子回不去。他已經十歲了,可是我陪他的時間,滿打滿算不超過一個星期。我這個當爸的實在不夠格。”

嚴小晨哂笑道:“原來你也知道這一點啊?不過,你既然作了檢討,我就不責備你了——其實我這個當媽的也該打。我陪他的時間有多少?也沒超過兩個星期。”她搖頭歎息。

“赫斯多姆,請你通知其他執政者,三天後召開一次執政團全會,我要通報一些很重要的事項。會議地點由你來定吧,確定後通知我。”

赫斯多姆暗暗慶幸——薑讓自己來決定開會地點,這對他們的秘密計劃太有利了。“好的。但布德裏斯不一定通知到。近幾年,他完全切斷了和大家的聯係。我們也沒有主動聯係他。你說過他與你單線聯係。”赫斯多姆平和地說。

“對,他是和我單線聯係。你定下時間地點後告訴我,我來通知他吧。再見。”

“三天後再見。”

他們全家五口(包括奶媽)乘一輛越野客車去薑營,薑元善自己開車。時值金秋,地裏的秋莊稼、路旁的紫穗槐和河邊的葦叢都長得繁盛無比,強悍的綠色無邊無際,頭頂是澄澈的天空。近年來家人一直生活在京城的水泥叢林中,所以大家對這一切特別喜愛。

這次去薑營,最難的是有關保衛的安排。薑元善堅決不允許保衛人員出現在鄉親們麵前,而特勤局依照安全紀律也堅決不允許薑元善脫離安全人員的視線。最後問題總算妥善解決了。在薑元善一行趕到薑營之前,一支普查土質情況的地質工作隊乘一輛麵包車“正巧”進了薑營。這支工作隊共有十二名成員。他們在村裏調查和取土時,“正巧”趕上世界元首回鄉省親,當然要擠過來看熱鬧。於是,十二個陌生人就非常自然地融入到歡樂的村民中。

隻有一點不大自然。幾百個鄉親們把成了大人物的牛牛及全家圍得水泄不通,樂嗬嗬地問長問短,熱鬧得像唱大戲。但那十二個人卻忘了“與民同樂”,個個表情嚴肅,目光犀利地掃視著四周。薑元善無奈地搖搖頭,指指他們,悄悄對妻子說:“你看那十二張‘職業臉’,像是地質工作者嗎?”

妻子也忍俊不禁。

薑家祖屋自牛牛爺奶去世後一直鎖著,鄉親們知道他們回來的消息後,已經抓緊時間打掃過了。門上仍掛著“濟世堂”的匾額,進門的正間是診病處,櫃台和中西藥櫃都保持著原樣。正間之後是一個小院,院子中央是一個年代久遠的葡萄架,粗大的葡萄藤已經完全木質化,虯枝盤旋,筋粗骨壯。西屋、東屋都是臥室。屋裏幹淨整潔,透著剛拖過地板的濕潤氣息。南屋牆上掛著牛牛爺奶的遺像,兩位逝者平靜地注視著後人,目光中似乎仍含著隱痛。當年薑宗周夫婦兩次奔喪時,借口培訓班的學習緊(薑元善當時在國際物理大賽特訓班封閉訓練),都沒讓牛牛回來。現在,一家人先到遺像前三鞠躬。

薑元善低聲說:“爺爺奶奶,孫子向你們問好了。也代你們的重孫猛子向你們問好,他公務在身,不能來看你們。別看他才十歲,已經是一個勇猛的小戰士了。”

從屋裏出來,鄉親們再度把“牛牛”團團圍住,眼神中充滿期盼。薑元善笑著說:“鄉親們是不是想問我話?是不是有人事前交代過不讓你們亂問?別聽那些,想問什麽就問什麽,隻要我能回答的,我都回答。”

鄉親們高興地答應了。一個老頭大聲問:“牛牛我是你七爺。你說說,那些外星人是不是真的吃人肉喝人血?”

看來,有關土不倫的“四級食物鏈”理論已經擴散到了民間,而七爺按農民的思維把它大大簡化了。薑元善沒有多加解釋,“七爺,大體上你說得對,他們確實是吃人肉喝人血的家夥。”

下一個開口的是個中年人,“牛牛我是你叔伯哥。你領著咱們打仗時,記著一定捉幾個活的。咱們也要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要不解不了心頭之恨!”他恨恨地說。

嚴小晨迅速扭頭看看丈夫,她想起了牛牛哥十六七歲時說過的一句話:如果人類與外星人相遇,生死相搏,人類的獸性會在一夜間蘇醒。這個觀點在眼前應驗了,這位提問者正義的仇恨中就包含著殘忍。薑元善有意淡化了對方話中的血腥味兒,笑著說:“老哥,咱們肯定盡量捉幾個活俘虜。但吃肉喝血就免了吧,他們的肉肯定沒有豬肉羊肉香。”

也許受前兩個問題的影響,下一個問題也沒有離開這個話題。一個年輕姑娘問:“你說他們吃人肉,不知道他們吃不吃屍體?”

“這個我真不知道。怎麽……”

“我早就下決心了,如果咱們打勝就不說了,萬一失敗我就自殺,但自殺前一定提前做好準備,把屍體燒掉。我連屍體也不留給他們!”

這位漂亮姑娘說都很堅決,但薑元善從中感受到了強烈的灰暗情緒。民意調查機構說,民眾中有近半數的人對戰爭前景持悲現態度,在知識分子階層中這個比例更大。好在這些人盡管悲觀,但大都不逃避責任,仍然全身心投入到戰備工作中。他們的普遍心態是,打不贏也要盡量咬你一口,死了也要拉個墊背的。這個鄉村姑娘看來也是悲觀論隊伍中的一員。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見一個老太太顫巍巍地問:“牛牛,你給鄉親們透個底,這次打仗咱們真能打勝嗎?”

“當然能!隻要咱們共同努力,一定能打敗他們,有先祖在幫咱們哩!”

“那就好。隻要能打勝,咱們再苦幾十年也值。”

鄉親們走了,十二個“地質隊員”繼續工作,用洛陽鏟在薑家周圍挖洞取土。至於他們為什麽把取樣點都設在薑家周圍,憨厚的鄉親們沒提出疑問。這支地質隊晚上也不會撤離,他們將擠在麵包車上過夜,而麵包車也會“湊巧”停在薑家附近。

這是薑元善的第一次探家之旅,除了鄉親們問的問題比較陰暗(那是由戰爭的陰暗性質決定的,沒有辦法),其他可以說其樂融融。不過,在封閉多年的童年記憶被打開之後,薑元善能在久別重逢的歡樂中輕易發現可疑跡象了。妻子一直說她是北京人,從沒說過薑營也是她的故鄉,直到這會兒也沒說破,但有些鄉親(應該是她外婆家的親人)來同她見麵時,盡管有意隱藏,但雙方之間的熟稔是遮掩不住的。再往前回想,奶媽(薑元善的六嬸)其實也是認識“晨晨”的,隻不過一直苦心掩飾著。薑元善想,這些跡象這麽明顯,他過去為什麽就沒有發現呢?盡管他在家逗留的時間很少而且一向不操心家事,但以他平素的敏銳目光總能發現一些異常吧。所以原因隻能是,當他在潛意識中主動封閉童年記憶時,也同時切斷了與童年記憶有關的一切。換句話說,即使他曾覺察到某些疑點,潛意識中的另一個他也會悄悄剪斷這些懷疑的枝蔓。

在剛才的交談中沒有一人提及“牛牛”的童年。這是對他的愛護,但這種愛意過於沉重,令他不快。

晚飯是在六嬸家吃的。飯畢,薑元善笑著說:“六嬸你今晚就住這裏吧,同家人多親熱親熱。走,這會兒到我小時候常去玩耍的河邊看看,咱們都去。”

他在親人們眼中捕捉到一閃而過的驚悸。老兩口兒和嚴小晨自不必說,他們從薑元善忽然提出要回家鄉起就心生疑竇,這會兒疑慮更甚;甚至連六嬸的家人也對“河邊”這個詞發生條件反射,驚慌地看著薑家二老。

嚴小晨用目光安撫住大家,佯作無事地說:“好呀,走,到河邊玩兒,你領路吧。”

三個人由薑元善帶路來到河邊。雖然三十多年沒回過家鄉,但他走得熟門熟路。幾位“地質隊員”也來河邊“玩耍”,不過,他們很識趣地待在目力所及的遠處。太陽已經落下,晚霞尚未消盡,河邊景物沐浴著柔和的金光。薑元善目光沉沉地掃視著周圍。他的童年記憶是不久前剛被打開的,所以非常新鮮,毫不失真。他能清晰地回憶起當時的一切。對岸原是道石護坡,他就是在那兒跳河,結果腦袋撞到一塊花崗岩條石上的。現在護坡已經翻新,修建成整齊的水泥鵝卵石護坡。河岸這邊因為離村鎮較遠,沒有改造過,基本保留著過去的景觀。隻是河麵比過去降低了一些,所以河中水草顯得更為茂盛。河灘上仍舊鋪著平展的細沙,潔白而柔軟,他的視野裏忽然閃出一些清晰的畫麵:他把“已經死了”的小冬帶回深水區,順手一送,那具軟軟的“屍體”迅即被河水吞沒……再換到另一個場景:四雙小腳在沙灘上奔跑著,留下淩亂的小腳印;兩個光屁股男孩在水裏遊泳,濺起白色的水花;一個男孩忽然溺水了,兩隻小手在水麵上揚了一下,再也沒有出現;另一個男孩水花四濺地遊過去尋找,直到筋疲力盡。那時他突然意識到,小冬救不回來了,自己怕是也沒力氣遊回岸上了……那個瞬間的絕望和恐懼這會兒卷土重來,讓他心中燒灼般地疼。然後是一幅更讓他灼痛的畫麵:五雙小手慌亂地扒著一個沙坑,把小冬的衣服埋進去。那個罪惡的沙坑應該就位於他們的腳下吧……

父母在薑元善身後悄悄地用目光向嚴小晨詢問,眼神中充滿疑慮。嚴小晨則用目光安撫二老。她眼光敏銳,早就看出了丈夫的異常,也大致猜到了原因。不過,在丈夫開口之前她隻能佯作不知。

薑元善終於開口了,他回過頭平靜地說:“你們不必再瞞我,先祖已經幫我恢複了那段童年記憶。那件事就是在這片河灘上發生的,對吧?”

薑宗周夫婦互相看看,點點頭,表情很沉重,但也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晨晨,這些年難為你了,心裏一直裝著這樣沉重的秘密。你早該告訴我的。”

嚴小晨開朗地笑著,“真該早早告訴你的。真的,並非什麽了不得的事,其實當時我也是參與者之一。再說,”她認真地說,“你當時的確曾盡力救過小冬,差點把自己也賠進去。直到現在,我還清楚記得你當時累慘了的樣子。”

薑元善疲倦地揮揮手,那意思是“不用安慰我”,“小冬爹媽呢,今天與大夥見麵時他們在不在場?我沒見到。”

薑宗周說:“不在場。小冬出事後,他們全家就都搬走了。”

薑元善不再問,繼續用凝重的目光環視著河麵,另外三人也不再說話。薑元善這次到河邊,來到這個童年犯罪的現場,是有意要完成靈魂上的蛻變和重生。過去,他在十六七歲時,就清醒地認識到“人性本惡”;但另一方麵,他又堅定地相信自己的心靈純潔無瑕。這兩種認識本身就是矛盾的,無法長期共存。現在他終於打碎了那座浮沙之塔。這雖然非常痛苦,非常失落,但其實也是好事——現在可以把他的世界觀放到更為牢固的感性基礎上了。

過了一會兒,他回頭對父母和妻子說:“從現在開始,把那件事打個包扔到這條河裏吧。”

三個人都覺得無比輕鬆,笑著響應:對,打個包扔到河裏,一輩子再也不想它了。

回家後,屋裏氣氛非常輕鬆,特別是姚明芝,心上長年墜著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輕鬆得都要飄起來了。小晨的外公外婆都過世了,但這兒有小晨的一大堆表親。之前為了隱瞞那個秘密,小晨一直對這層關係守口如瓶,就連今天回鄉後也是如此。現在總算可以把它卸下,扔到河裏了。

姚明芝笑著對兒子說:“其實晨晨有不少表親都在薑營,要不明天咱們辦幾桌,把他們都請來,補一補禮數吧。”

薑元善說:“應該的,爸媽你倆操持吧。”

姚明芝笑著說:“能有今天我太高興了,知道不,你爸當年還找過何所長,非要你回家當平頭百姓哩。”

她忽然注意到丈夫在瞪她,目光非常嚴厲和焦灼,似乎能把她點著。兒媳也在用同樣的目光製止她。盡管一時不能理解丈夫和兒媳的用意,她還是立即噤聲,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好在兒子沒有注意到異常,平淡地說:“不過何所長肯定沒同意,是不?”

嚴小晨笑著打岔,“咱們休息吧,跑了一天,二老該累了。”

薑元善也說咱們早點睡吧,今天都累了,便帶上妻子去東屋了。這邊薑宗周夫婦也熄燈睡覺。妻子瑞惴不安地壓低聲音問:“老頭子,我剛才是不是說錯話了?”薑宗周沒辦法回答。如果真能把一切都“打包扔到河裏”,那老伴兒把那件事說透並不為錯。問題是,有關牛牛童年秘密的一切能否真的“打包扔到河裏”。比如他們找何所長說過的話,還有後來同前主席的談話(關於牛牛本性的三個層麵),都過於鋒利誅心,即使在多年之後仍有很大的殺傷力。如果讓牛牛知道——知道連父母都曾對他的“邪惡本性”百般提防,恐怕不是好事。

更為關鍵的是,牛牛已經成了大人物了,握有決定天下安危的權柄。現在,他的任何小善細惡都會經由他的權力而被千百倍地放大。那麽當父母的就更該千百倍小心,盡可能讓牛牛遠離陰暗。薑宗周想,老伴不一定能理解自己的這些擔心,她是個標準的家庭婦女,政治智力早就完全退化了。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男人中總會有那麽一類人,比如牛牛爺,比如他,雖然一生都屬於草根階層,但還是忍不住要操心那些精英才該去操心的問題;而大多草根階層的女人都是憑本能生活,對超出她們世界的事絕不會多想一點。

明芝小聲辯解:“可我看牛牛根本沒在意我說的話。”

薑宗周長歎一聲,也壓低聲音,“你以為他還是當年的牛牛啊。他就是在意,也不會表露出來。”下麵的話他壓到舌頭底下了,“興許他越是顯得不在意,心裏才越是在意。”他想和老伴兒說這些沒用,就出言安慰她,也安慰自己,“牛牛越來越成熟了,跟那位外星上帝待了一年之後,更是完全成熟了。說句迷信的話,現在他已經修煉得頭頂罩有佛光了。咱們根本不用再為他操心了。對了,那個上帝雖然是外星人,可我總感覺他特別親切,特別愛護兒孫們,就像咱中國人的一個老族長。有他在上邊罩著,牛牛不會出錯的。”

“你又沒見過他。”

“是個感覺吧,對他幹的事沒有目睹也有耳聞嘛。”

他不知道,那位“老族長”已經進入二十年的冬眠,不能再“罩著”牛牛了。

兩人一邊閑聊,一邊側耳細聽東屋的動靜。那邊還沒熄燈,有唧唧噥噥的低語聲,還有壓低的笑聲。這讓老兩口多少放下了心。後來那邊熄了燈,這邊也慢慢入睡。

東屋的小兩口兒則很晚才睡,久別勝新婚,自打薑元善當上執政者後,兩人在一塊兒的時間實在太少,這會兒當然不會良辰虛度。他們說著夫妻間的私房話,也可著勁兒地**。後來兩人都累了,相擁著進入夢鄉。

但在夢中,嚴小晨仍能感覺到尖銳的疼痛。她不安地發現,這次把癤子挑破,並不一定能把傷口的膿全部擠淨。盡管丈夫已經修煉得深沉不露,但知夫莫如妻,小晨還是能摸到他心中的那根硬刺——他一向站在道德製高點上俯視眾生,卻忽然得知自己童年就有原罪,而且他的鄉人一直在用憐憫和疑慮的目光看他。這樣的失落感太沉重了。

更大的問題是,她無法安慰丈夫,因為很多話還是不能說得太過直白——仍然和癤子沒被挑破之前一樣。而且,在她心中還另有一個尖銳的疼點——猛子。猛子已經離家四年,被丈夫送到一個秘密基地接受訓練。丈夫沒告訴她內情,但她猜得到這是為那個最嚴酷的時刻作準備的。她完全能想象到,十歲的兒子此刻正經受著怎樣嚴酷的訓練。她熟悉的那個猛子也許早就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隻狼牙尖尖的、茹毛吮血的小狼——從貴州十萬大山中流傳出來的某些傳言恐怕並非無源之水,而且這些駭人的傳言其實脫胎於平凡的現實——訓練這些孩子的目的就是喚醒他們基因深處的野性,以便他們在人類社會完全崩潰後還能活下去,因為生存是複仇的基礎。

對這些十歲左右的孩子來說,這種生活太殘酷了,但理智告訴她,丈夫的決定是對的。她在夢中悄悄歎息著,把丈夫摟得更緊了。

4

一個月前,一個黑衣人來到貴州的這片深山。周圍是拔地而起的險峻高峰,它們圍出了一個幽深的天井,天井裏是繁茂的樹木。此刻正是午夜,一彎月亮努力從山坳處探出腦袋,把稀薄的月光灑在幽暗的山坳裏。月光大都被濃密的枝葉所阻擋,等到達地麵時,隻剩下零星的光斑。

這兒是貴州深山的腹地,人跡罕至。幾年前,一個神秘的組織來這兒落戶後,更把這兒變成了完全的禁區。偶然誤入禁區的山民會被突然擊昏,等他們清醒後已經身處禁區之外了。時間長了,一些神秘的傳說不脛而走。據說,占領這兒的是一群小野人,從他們的身量看都是些十歲左右的小男孩。他們渾身**不著寸縷,在嶙峋的山石甚至茂密的樹林中縱跳如飛。他們吃野果啖生肉,騎在高高的樹杈上睡覺,他們在每天夜裏出來獵食(附近山民的小家畜就丟了不少),白天則隱伏在深不見底的岩洞裏。這些傳說自然有虛構和誇大的成分,但不管怎樣,它們一直在向外擴散,從省內到省外,從國內到國外,直到引來這位來自大洋彼岸的客人。

這是名四十歲左右的男子,身材瘦小,穿著夜行衣,戴著夜視鏡,背上背著一個不大的黑色背囊,裏麵裝著各種必要的行頭。他的容貌像是普通的中國人,在此前下榻的旅館中留的也是一個普通的中國名字,但他的真實姓名藏在美國國安局的秘密檔案中,世上沒有多少人知道。十年前,也就是“上帝”現身以及七人執政團上台後,全球掀起一波世界化的浪潮,國界弱化,邊防軍取消,各國軍力大幅度削減……在這波浪潮中,觸動最少的恐怕要屬各國的情報部門了,因為它們在星際戰爭中少有用武之地,而在弱化了國界的人類社會中,其作用更是急劇萎縮,所以七人執政團的改革一時顧不上它們。自那之後,這位黑衣人差不多坐了十年的冷板凳,對一個業界高手來說,實在讓他技癢。所以,他很興奮於自己能夠接到這個活兒——弄清中國貴州深山中這個秘密基地的內情。同時接受派遣的還有兩位同伴,分別去往委內瑞拉和尼日利亞。

他的眼前是一片寧靜的山林,似乎沒有任何人跡。但他銳利的目光發現了很多蛛絲馬跡:樹身陰麵苔蘚上留下的輕微擦痕、角度不大自然的枝葉、隱藏在落葉之下的腳印等。這兒顯然是那個基地的一條秘密交通線,他隻需潛藏在這裏守株待兔就行了。

山口的月亮慢慢沉下去,這兒完全被夜色淹沒了。他調高了夜視鏡的靈敏度,密林中的一切仍舊十分清晰,隻是山石樹木的邊緣變得模糊了一些。忽然,他聽到了輕微的動靜,便屏住氣息,仔細觀察聲響的傳來處。聲響漸漸接近,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夜視鏡的鏡麵上。正如傳說所言,這是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從身高和麵容上都能判斷出他的年齡。他渾身**,體形健美,但膚色相當蒼白,顯然是長期不見陽光的緣故。在夜視鏡的視野中,他的一雙眼睛特別亮,當他機警地四顧觀察時,眼睛的亮光在夜視鏡的鏡野中拉出一條流動的光帶。他顯然習慣了在漆黑的夜色中行路,雖然沒有戴夜視鏡,但步伐輕靈,從容地躲避著途中的枝葉,行走起來像一隻腳上帶著肉墊的山貓——黑衣人看清了,小男孩連鞋子也沒穿。

黑衣人屏住氣息,看著小男孩從眼前經過,最近時兩人相距不足十五米。赤身的小男孩好像沒帶任何武器,但他行進中右手常常貼在胯邊,估計手中握著一把匕首。男孩走遠了,消失在前方黑黝黝的枝葉之中。黑衣人沒有急於跟蹤,在這樣寂靜、漆黑的深夜是很難跟梢的——對方能輕易聽到身後的動靜。他一直等男孩的聲響消失後才站起身,打開夜視鏡上的“蛇眼”功能,立時,在小男孩經過的地方出現了一條淡淡的紅色光霧“走廊”,清楚地指明了小男孩的行跡。

“蛇眼”功能是模擬非洲某種毒蛇的機能。這種毒蛇捕獲動物的方法是——潛伏——突襲——把毒液注入獵物體內——然後迅速鬆開毒牙,免得寶貴脆弱的毒牙受傷,再任由獵物逃逸。它不用擔心獵物走失,因為獵物每踏一步都會留下微量的生物蛋白,而在蛇眼可以觀測到的紫外波段裏,它們就像是閃著磷光的路標。黑衣人的“蛇眼”裝置使用的是紅外光,能顯示出恒溫動物五分鍾內在空氣中留下的溫度場。

黑衣人沿著這條淡紅色光霧“走廊”悄悄追蹤。光霧很均勻,這說明被跟蹤者大部分時間是在勻速前進。有時光霧的亮度會加強,甚至能顯示出一個模糊的身影輪廓,這說明小男孩曾在此駐足觀察;然後前方又恢複成淡淡的紅色光霧“走廊”……忽然前邊有較大的動靜,傳來一聲微弱的動物慘叫,但它很快消失,夜幕又歸於平靜。黑衣人小心地停留了幾分鍾後繼續前進。前邊又是一個身影的輪廓,比此前的光度要強;身影半伏於地,顯然男孩在這兒蹲伏了較長時間。他在這兒幹什麽?黑衣人發現,紅色光霧有分支,一個較小的“走廊”從這裏分了出去,貼著地麵,消失在側方的夜色中。黑衣人隨即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蛇眼”裝置能顯示恒溫動物在五分鍾內留下的溫度場,但並不能顯示先後次序。所以,眼前的景象並非光霧的“分岔”而是“合流”——有一隻小動物從這裏經過,被小男孩以閃電般的手法擒獲,然後獵人帶著獵物繼續前行。

光霧在前方的一棵大樹旁止住。黑衣人等了一會兒,光霧仍未向前延伸。黑衣人小心地恢複了夜視鏡的夜視功能,眼前出現了小男孩本人。他這會兒蹲在樹旁,低著頭,兩手無聲地動作著。黑衣人看清了,他是在用匕首剝開獵物的毛皮,然後啖食生肉——關於小野人們吃生肉喝鮮血的傳說並非謬傳!有時小男孩會回頭機警地察看,眼睛的亮光仍舊在鏡野中拉出一條流動的光帶,而他的嘴巴周圍則明顯發暗——那應該是淋漓的血跡吧。

這場生肉的盛宴持續了很長時間,黑衣人待在原地耐心地等著——直到他發現身後的異常,但為時已晚。黑衣人回頭察看,十幾道小身影伴著輕微的聲響出現在夜色中。他們慢慢包抄過來,堵住了黑衣人的退路。黑衣人轉回身,蹲著的那個男孩已經站起來,麵向這邊,目光冷靜,手中握著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黑衣人知道自己上當了,看來自己的行跡早就被對方發現,但對方不動聲色地繼續前行,甚至還好整以暇地抓了一隻小獵物。他剛才停下來吃東西是緩兵之計,讓他的夥伴能從容趕到。至於他是用什麽隱秘方法通知同伴的,黑衣人就不知道了。

夜視鏡中,前後十幾雙發亮的眼睛閃爍著,就像是非洲荒野中一群合作捕食的小個子土狼。他們的目光冷靜而專業,不帶一點感情色彩——最多帶一點頑皮和好奇。黑衣人在心中歎息一聲,他知道對有這樣目光的人而言,什麽樣的花招都不會有效的。前方的防線相對比較薄弱,眼下他隻有一個辦法,擒住前麵這個孩子(他顯然是這群小狼的頭領),用他來交換一條回家的路。這群身手敏捷的小狼肯定不好對付,但他相信以自己的身手,突襲抓住其中一隻不會太難。

這時,前麵的小男孩說話了,聲音帶著未褪盡的童聲:“伯伯你好,這一路你辛苦了。”

黑衣人難為情地說:“小家夥,別讓我臉紅了,你們讓一隻老鳥大大地掉了一回麵子。”

“有一句話真不好意思告訴伯伯——我們最討厭被跟蹤。”

黑衣人心中一凜,笑著說:“好啦,我心甘情願地認輸,我繳械投降。來,把這隻老菜鳥銬上,送給你們的軍訓老師當禮物吧。”

他摘下身後的背囊,伸直臂膀拎著,朝前麵的小男孩走去。他離男孩不遠,在對方還沒做出什麽反應時,他已經進入可以近身搏鬥的圈子了。他突然動手,左手把背囊甩過去,右手去鉗對方的匕首。匕首幾乎到手了,但對方一個仰麵躺倒,避開了他的進攻。然後,黑衣人聽到身後的破空之聲,他急速伏身,躲開了幾把飛刀,但仍有四五把飛刀刺入體內。他的身體搖晃一下,看到麵前的男孩一個鯉魚打挺跳將起來,一把匕首帶著寒光飛向他的左胸。然後,世界就在他的麵前消失了。

5

為確定這次秘密執政會的召開地點,赫斯多姆考慮了很久,最後決定在中國西北新城鄂爾多斯附近的成吉思汗王陵。那兒相對偏僻,不易引人注意;但交通便利,傍著高速公路,距離赫斯多姆常駐的中原之地不是太遠,可以開車前往(坐飛機很難掩藏行蹤);又有相對紅火的旅遊人流,便於藏匿五個執政者(薑元善和布德裏斯除外)的行蹤。

按照赫斯多姆的要求,五個執政者都設法支開了秘書和安保人員,獨自一人,或自己開車,或混跡於旅遊團中,從各自所在地趕往鄂爾多斯,並於這天中午在成吉思汗王陵前聚齊。王陵前人流如潮,眾多年輕女導遊舉著旗子,手持話筒,用普通話或英語高聲介紹著王陵。遊客步入大門就能感受到氣吞山河的王者之氣——成吉思汗騎著駿馬,立在二十一米高的石柱上,睥睨著下方螞蟻般的後人。左右兩邊是造型別致的三角形岩雕,兩條三角形的斜邊棱線交叉於大帝手中的蘇勒德——著名的黑神矛——中,這根黑神矛應該擁有最高的神力吧,因為它曾接受過數千萬死者的鮮血的供養。大門之後是極為壯觀的“鐵馬金帳”群雕,近四百尊雕像散布在五座金帳的周圍。再往裏的休閑廣場裏布置著亞歐版圖,顯示著橫跨亞歐的五大蒙古汗國的疆域。如果把五個汗國合在一起,它無疑是人類史上國土最為廣袤的國家,前無古人後邊也不會有來者,除非地球在這場星際戰爭後走向統一,但那時也不再有國家的概念了。

世界範圍的備戰畢竟大大影響到經濟的發展,這兒的旅遊業雖然還算紅火,但國外遊客不多,主要是中國國內的短線遊,而且以漢族遊客占絕大多數。當年蒙古鐵騎踐踏下的“北人”和“南人”的後代,如今在這裏虔誠地瞻仰著一代天驕的聖容。曆史就是這樣反諷。

五位執政者隨人流匆匆瀏覽一番,午飯時在一幢掛有“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全國中小學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牌子的房子後邊聚齊。五人麵對著著名的甘德爾草原席地而坐。不過草原已經退化,已無“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象了。旅遊團提供的是手抓羊肉等蒙古特色食物,五個人一邊吃飯一邊開會。

赫斯多姆直奔正題,說:“這次秘密執政會的召開不合章程,事急從權,請大家諒解。大家都知道,九年前,即第一位在飛球上輪值的布德裏斯返回地麵不久,執政長薑元善通知我們說,他準備讓布德裏斯專門處理一些秘密事務,以後他們兩人將單線聯係。”他冷笑著,“坦率地說,從那時起,我就用第三隻眼睛盯著銷聲匿跡的布德裏斯,還有執政長本人。有賴於美國情報部門的助力,我得到了一些秘密情報。其詳細內容都在我晚些時候要發給大家的資料中,這會兒先說說大致內容:布德裏斯在世界各地建了至少十個絕密基地,包括中國貴州、巴基斯坦和阿富汗邊境、非洲尼日利亞、南美的委內瑞拉等等。它們都類似於恐怖分子訓練營,專門培養少年殺手;人數總計約十萬人。執政長薑元善以巨資資助布德裏斯的訓練營,這些資金的使用一直瞞著其他執政者。

“據說這些茹毛吮血的少年冷血殺手是為二十年後的星際戰爭準備的,為的是一旦我們精心準備的突襲失敗,他們將擔起地下抵抗的重任。我相信薑執政長的出發點是正確的,隻是這些情況似乎沒必要瞞著其他執政者。何況,這支類似私家軍隊的十萬人大軍太強大了,如果星際戰爭幸而取勝,我擔心,某些人恐怕很難拒絕在人類內部使用這支武力的**。當然這隻是懷疑,但我想它應該算是合理懷疑吧。順便說一句,薑執政長的兒子薑猛子就是秘密部隊的成員,而且據說是中國分部的頭領。”

其他四個執政者認真聽著他的披露。當初大家選薑為執政長大半是受先祖的誘導,甚至可以說是受先祖的逼迫,但這幾年來薑元善確實幹得不錯,大家已經從心裏接受並肯定了他的執政長地位。人類正在全力準備這場星際大戰,各項工作緊張有序,而薑元善在其中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現在赫斯多姆突然向執政長發難,四位執政者認真掂量著他的指控……

謝米尼茲吃完飯,用餐巾紙擦擦上的油膩,麵色凝重地說:“赫斯多姆,我讚賞你的責任心。你的懷疑無疑是合理的。但你也知道,如果你打算讓執政團采取某種行動的話,它很可能意味著在與外星人的戰爭之前先來一場人類的內戰。鑒於這件事的分量,單是合理懷疑恐怕分量不夠。”

赫斯多姆語氣沉重地說:“對,你說得完全對,單是合理懷疑分量不夠。不過最近出了一些新情況,這也是促成我召開此次會議的近因。兩個月前,我通過美國情報部門,秘密派遣了三個外勤人員,分別到中國貴州、委內瑞拉和尼日利亞調查當地的秘密基地——這次行動事先沒有向你們通報,請諒解。這三個人都是業界的一流好手,但出發後全部無聲無息地失蹤了。”他搖搖頭,“據跡象分析,確實是那些少年殺手幹的,活幹得非常漂亮。他們學到的殺人技巧至少在用於人類內部時非常有效,真希望將來對付五條腕足的恩戈星戰士時也同樣能幹。”

這件事在其他四人心中造成了足夠的震動。布德裏斯組建的娃娃兵部隊嚴重違反了聯合國的有關公約,如果隻是為了二十年後的星際戰爭,大家會勉強接受它;但這些少年殺手太可怕了,在這個年齡,他們還沒有建立完善的是非善惡觀念,隻會盲目服從上級的命令。如果上級讓他們把劍尖指向人類,後果將會怎樣?四人用目光交流,沉默著聽下去。

“還有一點情況,我確實非常不願意向你們披露。因為,在正常情況下,我絕不會披露一個人在六七歲時的隱私,也不認為六七歲時的一件錯事就能確證一個人的本性。但茲事體大,不容半點閃失,我不得不做這件卑鄙的事。”

他講述了薑元善少年時的“惡行”,這也是被神通廣大的美國情報界挖出來的。正是最後這一點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畢竟世界領袖的私德並非無關緊要的小事。

赫斯多姆說:“謝米尼茲說得對,如果我們同薑攤牌,有可能演化成人類的內戰。在星際戰爭之前,我們確實不希望出現這種情況。但我想問諸位,以薑和布德裏斯的天性,如果手中再掌握十萬隻小狼,你們能睡得安穩嗎?如果我們殫精竭慮地贏得了同外星人的戰爭,然後突然有十萬隻狼從背後向我們撲來呢?”

四位執政者沉默良久,班納吉沉重地說:“攤牌吧。要攤牌就趁早,還有二十年時間讓人類恢複元氣。”

加米斯說:“好的。把準備工作做得充分一些,盡量把矛盾控製在執政團內部,用合法手段解決。”

這次秘密執政會最終通過了一項秘密決議,決定以五大國的武力為後盾,同薑與布德裏斯攤牌。幾位執政者沒有耽誤時間,下午即匆匆離開這裏,返回國內;他們要同各自的國家進行秘密磋商,取得母國的支持。不久,他們接到赫斯多姆的通知,應執政長要求將召開一次執政團全會,地點在聯合國大廈。這無疑是一個機會,攤牌的時間到了。

6

正如薑元善所預料的,赫斯多姆沒有把會議地點放在中國,而是定在紐約的聯合國大廈。赫斯多姆肯定懷疑中國政府參與了密謀,那麽,打算攤牌的會議當然不能在中國召開。

從薑營返回北京的薑元善同妻子和何副主席在機場道別,準備乘空軍零號飛往紐約。對即將麵臨的風險,他對妻子和何副主席沒有絲毫透露。倒是何副主席給了他一個意外的消息:聯合國秘書長哈達爾德已經乘專機趕來北京,半個小時後飛機就要降落。秘書長請求薑執政長在機場等候,他有緊急情況通報。秘書長此次來華過於突兀,究竟是什麽樣的緊急情況不能使用保密電話,一定要當麵來通報?何副主席和嚴小晨的目光中都透出了擔憂。

薑元善笑著說:“你們二位請回吧,我在飛機上等秘書長。”他平靜地補充一句,“不必擔心。我能猜到他的來意。”

何副主席和嚴小晨沒有再問,同他告別後走了。半個小時後,哈達爾德匆匆走進空軍零號。他屏退了薑的隨從,直截了當地問:“從昨天起,美國軍隊有異動,包括向紐約調兵、戰略核武器進入一級戰備,這些情況執政長知道嗎?”

薑元善搖搖頭,平靜地說:“我不知道這個情況,不是我下的命令。不過據我猜測,眼下至少還有四個國家在作同樣的戰備:日本、印度、俄羅斯和以色列。”

哈達爾德的目光中,有什麽東西在刹那間坍塌了。他悲涼地說:“難道我真不幸而猜中,在與恩戈星戰爭的前夕,人類還要先來一次內戰?”

薑元善笑著搖搖頭,“你太悲觀了。不必擔心,這些國家的軍事準備隻是出於一場誤會。現在讓飛機起飛吧,你跟我同機出發,途中我再詳細解釋。”

哈達爾德驚奇地看著他,覺得他的決定實在不可理喻,“不,我的執政長閣下,在把這件事弄清之前,我想你不該自投羅網。”

薑元善大笑,“謝謝你的忠告。請放心,我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的。”他下令讓飛機起飛。等飛機完成爬高、乘客的聽力恢複正常後,他向秘書長解釋了這個誤會,他保證這個誤會很快會消除的。

哈達爾德基本放心了,但仍然悶悶不樂。十年前,當執政團第一次會議順利通過那七條大政方針時,哈達爾德非常喜悅:人類數千年不能實現的大同世界的夢想,竟然因外星入侵的壓力而一朝實現!現在他才知道那仍然隻是一個夢。縱然這次的事變隻是出於誤會,但人類畢竟又恢複了以往的邪惡天性——在黑暗的叢林中豎起頸毛,互相猜疑,互相提防,時刻準備先下嘴咬斷對方的喉嚨。他長歎一聲:“薑,希望明天的執政團會議上,這個誤會能順利消除。”

“一定會的。”

“人類之間的信任實在太脆弱了,如果將來某天,出現了一個不能消除的誤會……”

薑元善直視著他,“在戰勝恩戈人這個大目標之下,沒有解釋不清的誤會。”

這句話的內在含意讓哈達爾德心中發冷,“那麽——戰後呢?要知道,為了準備這場終極決戰,地球已經變成了一個大兵營,一座武器庫,這可不是培養善之花的適宜土壤。”

薑元善簡單地說:“盡力避免外戰之後的內戰,這正是政治家的責任。不過現在顧不上,等戰後再說吧。”

像第一次去見先祖一樣,布德裏斯這次仍是最後一個趕到,這是近幾年來他第一次在其他執政者前露麵。他的模樣有了很大改變:瘦多了,但渾身筋腱像鐵一樣硬,舉手投足間帶著貓科動物的彈性,野性十足;黝黑的皮膚略顯蒼白,那是多年生活在密林溶洞所造成的。他同先到的六人依次握手,之後卻並沒有坐在原來的位置,而是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薑元善和赫斯多姆之間。赫斯多姆等五位執政者注意地看看他,然後心照不宣地交換著目光。

會場中與第一次會議一樣,每人麵前擺著兩瓶純淨水和一些茶點,秘書長哈達爾德列席會議。薑元善在通知布德裏斯來開會時簡單吹了點風,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布德裏斯走進會場時仍感覺到了異常。他再次感覺到橫亙在七人之間那條無形的鴻溝,不過,這回被隔在鴻溝這一側的不是他一個人了,執政長薑元善也在其中。坐在首席的薑元善此刻言笑平和,似乎沒有感受到會場中的暗流湧動。

他笑著說:“正式開會前我先扯幾句閑話吧。我剛回故鄉——中國中原的薑營一趟,到我小時候常常玩耍的河邊去看了看。自我六歲多隨父母離開那兒,這是我第一次回鄉省親。諸位想聽聽我為什麽回去嗎?這雖是件私事,但和先祖有關,說不定和今天的會議也有某種關聯呢。”

赫斯多姆觸到了他話中隱含的諷刺,但神色不變,笑著說:“行啊,我們洗耳恭聽。”

薑元善心平氣和地講了有關的一切,一點兒都沒隱瞞,包括父母早年如何企圖限製他的前程,以及先祖如何幫他打開那個黝黑堅硬的思維包。已經知情的五位執政者不動聲色地聽著。布德裏斯對此事不知情,也不理解薑元善為何要在執政會上披露個人隱私,但他同樣不動聲色地聽下去。列席會議的哈達爾德因為已經知道了大部分內情(薑的個人隱私除外),所以能輕易揣摩出與會人員的心理。他不禁回想起以往執政會會議的氣氛——坦誠親切,如家人般融洽。每個人的心靈是完全敞開、完全透明的,因為他們都被同一個目標感化了。哈達爾德不無諷刺地想:畢竟像現在這樣,各位與會者喜怒不形於色,默默地玩心眼鬥心機,才是人類演員的本色演出啊。

最後,薑元善笑道:“所以我回故鄉並非衣錦榮歸,而是一次自我懲罰,是把童年的邪惡攤到公眾眼前。那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今天咱們不妨心平氣和地分析一下,看看那個六歲男孩在那件事中哪一點做錯了,哪一點是對的。我來說說吧。第一,”他屈起一根手指,“這個六歲孩子那時清楚地認識到,冬冬已經無法救活了,即使喊來大人也太晚了,所以其後的決策要以這點無情的事實為前提,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無用的悲傷上。這一點認識是正確的,對一個六歲孩子來說也很難得。第二,他認為把冬冬的死隱瞞下來就可以少挨一頓暴打。這個決定的出發點並非十惡不赦,畢竟對自我的保護是所有生物的第一本能。但他大大地錯了,因為他沒考慮到事情總要露餡的,露餡後那頓暴打反而會加倍。一個六歲孩子的思考能力畢竟有限啊。第三,”他屈起第三根手指,“他認為冬冬反正救不活了,即使把這件事隱瞞下來也不會對別人造成進一步的傷害。但這點他也錯了,他沒有考慮到這種隱瞞是對冬冬家人附加的感情傷害,更是對自己家人的傷害。且不說,‘已經溺死’的東東也許還有複蘇的微弱希望。”他苦笑道,“這三點中隻有一點對而兩點錯,所以這家夥理當受到應有的懲罰。不過,這樁色彩陰暗的往事中也能挑揀出一顆珍珠,那就是,這個六歲孩子能夠不受感情幹擾,冷靜地估量事實並迅速做出決斷,這種素質非常可貴,隻要把它用到正確的地方。好啦,我把這段隱私公開了,是想讓大家監督我,免得我本性中的邪惡複活。說句不算笑話的笑話吧,即使複活也必須限製它的發射角度,讓它隻指向外星惡魔,來個以惡製惡。”他突兀地轉了話題,“好了,我的個人隱私暫且放一邊吧。現在開始正題。”

他稍作停頓,讓其他六人能拉回思緒,“我要向大家通報一些重要情況。”

他講述了在他值班的一年中,先祖教他駕駛飛球、對恩戈人(包括對先祖本人)隱藏思維、策劃在敵方母船中的肉搏等。先祖還同意把另一個飛球拿出來做破壞性試驗,以保證人類的突襲行動萬無一失。最後,先祖因身體狀況不佳而提前進入冬眠,準備到戰前再被喚醒,因為他要把時日無多的壽命用到最需要的關頭。

講了這些情況後,他轉向布德裏斯:“因此,我們倆的那個擔心——擔心先祖通過其他執政者的腦波探測到那個秘密——就沒必要了。布德裏斯,請把你這幾年做的事講給大家聽吧。”

薑攤開事情的節奏很快,其他人緊緊追著他的步伐。布德裏斯事先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便定定神,理一理思路,從薑元善六年前同他的密談說起,開始講述他這六年所做的工作。

其他五個執政者認真地聽著。赫斯多姆曾向其他人通報過一個真相,現在薑元善和布德裏斯又講述了另一個真相。哪個真相才是真的?

顯然後者的話真實無虛。尤其是布德裏斯複述的那句話,就是薑元善那個坦率的自我定位——薑和布德裏斯比其他五人有更多的狼性,必要時兩人都有勇氣啃斷自己的後腿——讓其他五人感到震動。五位執政者都是思維敏銳的智者,能感覺到真話的內在力量,所以他們基本接受了布德裏斯的解釋。加米斯向薑元善問了一個問題:

“你對我們保密,是怕先祖通過我們的腦波探測到這個秘密計劃。但你自己呢?你也得去飛球上值班,你剛剛和先祖親密接觸了一年,你學會封閉思維那是後來的事。”

“那是因為我事先已經從先祖那兒得知,我有一種特殊的稟賦,在童年就能主動封閉記憶。既然如此,我為什麽不能再主動封閉另一個秘密?這是我自認比你們強的地方。記得嗎?先祖推薦我當執政長的理由之一是說我有一項特殊的生理機能,就是指此。”

他又補充道:“我對你們保密還另有一個原因,盡管是次要原因。我覺得,在人道主義蜜糖中泡大的西方人,也許不一定讚成那個血腥的終極複仇計劃。我擔心你們會持如下觀點:如果人類真的戰敗,那麽讓人類文明的火種在侵略者的**威下苟延殘喘,等待再燃的機會,強過讓兩種文明同歸於盡。這件事我從來沒打算瞞著執政團,但我想和布德裏斯先前行一段,可能有助於你們接受它。”

薑元善和布德裏斯介紹完了,五執政和秘書長都沉默著。大家傾向於相信薑和布德裏斯陳述的真相,但赫斯多姆是上次秘密會議的召集人,大家想等他首先表態。

過一會兒,赫斯多姆說:“也許薑的自我評價很對,他和布德裏斯的狼牙確實比我們幾個的更尖厲一些,既然薑在六歲半時就幹過那樣特別的事,而布德裏斯當過全世界一號恐怖分子。”

這番話當然含著尖刻的譏刺,奇怪的是,會場中並未激起敵意,氣氛反倒略有放鬆。

薑元善回頭看看列席的哈達爾德,笑道:“秘書長,我怎麽聽不出這句話是褒是貶?且讓我把它作為褒辭來接受吧。這麽說,你們五位已經相信布德裏斯所披露的真相了?”

赫斯多姆淡然一笑,“我們姑且相信吧。”

“不準備彈劾我了?聯合國大廈周圍的軍隊也不打算用上了?還有那些已經打開發射井的戰略導彈?五個國家已經集結的軍力?”

“是這樣的。”

薑元善與秘書長交換了一下眼神。薑是在用目光說:這下你可以放心了,人類在與外星人決戰之前不會出現一次內戰了。他回頭問:“那麽,你們是否同意我和布德裏斯製訂的終極複仇計劃?”

赫斯多姆同其他人交換目光後平靜地說:“你放心,我們也是長有狼牙的,至少具有狼牙基因,哪怕它們已經沉睡多年,但在危難時刻也能蘇醒。你們兩位盡管放心,必要時我們都有勇氣啃斷自己的後腿。”

“那好,這個計劃就算在執政團獲得追加批準了。布德裏斯,以後你可以公開進行,你要求的恩戈人的身體細胞馬上就能給你。當然,那支秘密別動軍的領導權要交還執政團,否則赫斯多姆他們五位仍會睡不著覺的。我建議由七位執政者輪流擔任別動軍的指揮,兩年一換。你們覺得呢?”

赫斯多姆略為沉吟:“這樣吧,由布德裏斯任別動軍的常任副指揮,其他六位執政者輪流任指揮長,兩年一換。這樣可以保持別動軍的穩定和高效。”

“好!這樣安排確實比較穩妥。我替布德裏斯謝謝你對他的信任。”

小野一郎忽然說:“薑,你說先祖教會你隱藏思維——恰恰是在你最需要對他隱藏思維的時候。是不是太巧合了?”

這個疑問有些突兀,但大家馬上猜到了他的意思。秘書長遲疑地問:“你是懷疑——也許先祖早就猜到薑隱瞞了某個秘密,因而以教他隱藏思維的名義,實際探知了薑的內心?”他歉然說,“這句話如果冒犯了先祖,我表示抱歉。”

薑元善說:“依我的感覺並非如此。先祖應該不知道那個秘密計劃,但他有十萬年歲月錘煉出來的睿智,世事洞明。他肯定能料到兒子成年後的行事不一定完全符合父親的心意,而且也不強求如此。他教我隱藏思維,又提前二十年進入冬眠,實際是默許我們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所以,我對先祖隱瞞這個秘密計劃實際隻是雙方‘盡量不捅破窗戶紙’而已。”

會場的氣氛明顯輕鬆了。赫斯多姆探過身,跟坐在首席的薑元善握握手,歉然道:“對不起,我們誤解了你。”

“不必道歉——其實你們內心裏並不認為需要道歉,因為你們那是完全合理的自衛。我說得對不對?”

謝米尼茲大笑,“對!以後我們照樣會緊緊盯著你。”他糾正道,“我們互相盯著。”

秘書長也笑了,他覺得盡管遺留了這點小尾巴(還是要互相盯著),但執政團內部基本回到了初期的坦誠融洽,這已經很難得了,他為此十分欣慰。

赫斯多姆說:“正事已畢,說句閑話吧,社會上流傳著一種稱呼,稱我們是‘男人執政團’。當然,這樣的純雄性結構是先祖的選擇,是曆史造成的。但無論如何,執政團中連一位女性都沒有的確是個遺憾。”

“也不算遺憾,戰爭這種殘酷的事還是讓男人承擔起來吧,女人不合適。等戰爭結束後再把權力交還給女性也不遲。”薑元善笑著說。

“其實你妻子就是很合適的執政人選。薑,我與嚴小晨共事多年,對她非常敬佩,無論從她的人格魅力、技術素養,還是她過人的智慧,都是如此。”

在執政會上談及薑的妻子比較突兀,但薑元善敏銳地理解了赫斯多姆的話中之意——對妻子的褒揚中暗含著對丈夫的貶抑,看來,他對薑元善“本性中的邪惡”還是不能完全釋懷。

薑元善幹脆說:“她是個好女人、好科學家。但她絕對不適合坐到咱們的位置上。她太純潔,而咱們的工作無論如何也離不開汙穢和邪惡。”停停他又說,“如果有那麽一天她真的坐在我這個位置上,那將是一個雙重災難——她個人的災難和人類的災難。”

大家沒有想到他會把話說得這樣重,一時無語。薑元善向秘書長側過身,感慨地說:“經曆了今天的誤會和猜疑,我更是由衷佩服先祖的睿智。當年他得到恩戈星準備入侵的消息後沒有立即向人類公布,讓大家同心協力對付外敵,而是先挑起各國的疑忌,讓各國各自全力發展反隱形係統。他的做法太英明了,充分利用了人類強大的惡的本性,否則我們也不會有今天的進展。用句中國的老砠話說:知子莫若父。”

幾個人默默點頭。加米斯笑著說:“我要抽時間學習漢語。我發覺漢語中有很多關於智慧和謀略的格言。”

薑元善忽然沉下臉,“是嗎?那我今天就給你上一課吧。”他麵向大家,“其實在這次會議前我已經知道了你們的密謀,但我仍赤手空拳來到紐約,這是緣於我的自信,我和布德裏斯秘密組建別動軍沒有任何不能見人的動機,我相信把事實擺出來後肯定能說服大家。但你們五位呢?你們處心積慮想搞一次宮廷政變,但幹得太不專業啦,讓我失望!會前我對布德裏斯稍微透露了一點消息,並沒有進行過進一步的密商,但依我對他的了解,他肯定事先做了足夠的準備。我估計,他今天挨著赫斯多姆坐並非無意之舉。”他轉向布德裏斯,“布德裏斯,不妨讓大家看看你的準備吧,給他們上一課。”

布德裏斯點點頭,平靜地解開上衣,顯出腰部——赫然是一排炸藥!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中,他簡單地介紹:“隻是普通的C-4。我想它的外形最為人們熟悉因而也最具威懾力。再說,這幾筒普通C-4的威力足以保證我和薑全身而退了。還有,我手下那十萬隻小狼當然也做了必要的部署,可惜他們還太年幼,接受訓練的時間也太短,他們此後的反擊恐怕難以致命。”

五位執政者盯著他腰間的炸藥,既尷尬又後怕。

謝米尼茲苦笑道:“該死,我怎麽忘了,當自殺人彈——這是布德裏斯的老本行啊。”

其他人沒有響應他的笑話。薑元善冷冷地說:“是的,他在當了政治家後還沒忘掉老本行,還能在必要時幹一些政治家不屑幹的事,這正是他,還有我,比你們強的地方。你們在和平主義和人道主義的蜜糖水中泡的時間太久,骨頭都泡酥啦。難怪先祖不放心把世界的領導權交給你們,連我也不放心。”

赫斯多姆尷尬地搖搖頭,拍拍旁邊布德裏斯的肩膀,“謝謝二位了,我們都會記住這一課。”

“布德裏斯,把起爆程序解除吧,免得出現意外。還有,給你手下發安全信號吧。”

7

薑元善帶上布德裏斯返回那個野戰訓練場,進入飛球,打開右冬眠室,在冬眠的土不倫夫婦身上采集了足量的細胞。其實最好的辦法是讓這兩位複蘇,直接進行病原體試驗。但薑元善不想違背對先祖的承諾,不為難他的直係後代。而且布德裏斯說,用細胞來驗證病原體也足夠可靠。所以就讓新婚夫婦繼續沉迷於夢中吧。

關閉右冬眠室後,他倆站在左室門前,透過透明的艙門默然向先祖致敬。布德裏斯已經有九年沒見過先祖了,他低聲說,從外貌看,先祖確實明顯衰老了。兩人都不免有些黯然。因為,采集細胞這件事實際也違背了薑元善對先祖的承諾。他們背著先祖,策劃著對其子孫趕盡殺絕,這對先祖而言未免殘忍。但是——生存是最高的道德。先祖會理解的。

布德裏斯帶著采集的細胞返回秘密基地。

先祖原先那個飛球正在這兒做破壞性試驗。布德裏斯雖然曾想當這個神風隊員,但他事務繁忙,肯定不能遂他的心願了。薑元善早早挑選了―合適的人選,是一位技術高超的中校試飛員,名字叫姬國棟——在中國人的姓氏中,這個姓氏和“薑”姓同樣古老。姬中校在報名時曾平淡地說:“我來報名隻是出於一個很自私的小心願:讓我這個古老姓氏能在地球上繼續傳承下去。”

姬中校很快精熟了飛球的駕駛技術。他駕著隱形飛球數十次突入“天眼”係統的防空圈,憑著精湛的飛行技術和超人的機敏,一次又一次逃過了致命的激光束。赫斯多姆和嚴小晨則相應地一次次改進。這是一場死亡遊戲——為了不破壞隱形性能,飛球無法加裝彈射逃生裝置,所以,飛球被擊毀的那天也就是姬中校獻身的日子。不過到那時,“天眼”係統就可以最終定型了。

姬中校身材瘦小,貌不驚人,屬於外拙內秀的那種人。他隸屬於該基地而不屬於天軍,所以穿著中國空軍軍服。此次飛行他將穿著抗荷服,這種抗荷服是專門為他精心設計的,寄望於在飛球墜毀時能保護駕駛員。但薑元善知道這大半是心理安慰,以飛球作規避飛行時的速度,一旦墜毀必然是人機同毀,姬中校本人也非常清楚這一點。

中校看見了薑元善一行人,在原地立正敬禮。薑元善快步走過去,緊緊握住他的手。昨天嚴小晨告訴他,在姬中校以生命為賭注的多次死亡對抗中,“天眼”係統得到了有效的改進。她估計,這次姬中校恐怕躲不過“天眼”係統的攻擊了。姬中校曾私下說過,他希望死前能見執政長一麵。小晨今天帶丈夫來就是為了滿足他的願望。

中校雙目平視,神色平靜。薑元善沒有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這樣的硬漢子是不用安慰的。他隻是說:“姬大哥,我看過錄像,你的駕駛技術真正了得!要知道我是最有資格評論的,因為我坐過先祖駕駛的飛球,我的駕駛技術還是先祖親自教授的。我敢說你比先祖駕駛得還好,你的兩隻手比他的五條腕足更管用。”

中校自得地笑了,“謝謝一個內行的誇獎。不過,你這樣比較對先祖可不夠公平,畢竟他幾乎比我大了整整十萬歲。”

“但他也比你多了十萬年的駕駛經驗啊。”

兩人哈哈大笑。中校看看周圍,除了嚴小晨,別人都離得較遠,便低聲問:“執政長,想問一個問題,可以嗎?”

薑元善皺起眉頭,“執政長那個官銜留給別人叫吧,你要是看我沒那麽官腔官調地惹人厭,就喊我元善兄弟。”

這位即將赴死的硬漢子很感動,痛快地說:“好,我叫你元善兄弟。老哥能不能問一個問題?”“當然。老哥盡管問。”

“我想聽真實的回答。請你放心,我會把答案帶到墳墓裏。”

這句話讓薑元善心中刀割般地疼,他認真地說:“我一定如實回答。你問吧。”

“我想問,這場戰爭中人類的勝算究竟有多大?我是看不到結局了。”

薑元善毫不猶豫地說:“90%。如果把同歸於盡也算做一種勝利的話,那就是100%。”

他沒有說實話,按他估計,人類的勝算能有60%就不錯了。自古以來,為戰之道必須奇正共用,以正為主,但在這次戰爭中地球人隻能把全部賭注壓在“一擊得手”上。這樣的戰略非常危險,任何一處小小的錯誤都能讓它全盤傾覆。因為兩者的實力相差太懸殊了。二十幾年來,他全力推動著人類的備戰,但有時夜半夢醒,懷疑也會悄悄齧食他的信心:人類的努力真的會成功嗎?他們是不是在推西西弗斯的石頭上山?但這種陰暗心緒隻在獨處時出現,隻要有外人在場,他的目光就是明朗堅定的。現在同樣如此。隻要能讓這位慷慨赴死的英雄含笑而去,說句謊話他便不會於心不安。

中校的眼神亮了,微笑道:“同歸於盡當然也算是一種勝利。人類即使戰敗,也絕不能做那些惡魔的‘高智力肉用家畜’,絕不能讓他們安然享用我們的地球。執政長,啊不,元善老弟,謝謝你。你把我心中的疙瘩解開了,這麽說,這些年我沒有白忙活。我該去穿抗荷服了,再見——不,希望是永別,”他微笑著,“那就說明‘天眼’係統已經完善了。”

中校步履輕鬆地走了,去同家屬作最後的話別。這些天,他的父母、妻子和女兒一直守候在這裏,時刻準備為他送行。薑元善看看嚴小晨,心頭十分沉重。這位視死如歸的英雄,這位神風隊員,原來也一直在懷疑中煎熬啊,就像薑營的鄉親們一樣。而且,即便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也沒能了解真相。嚴小晨搖搖頭,沒有說話,轉身去指揮大廳了。薑元善要留在地麵。這是最重要的一次試驗,薑元善一定要觀看它的全過程。試驗仍采用“盲試法”,飛球可能在三天內的任一時刻闖入防空圈,而“天眼”係統得隨時準備開火,所以,嚴小晨在三天中不能離開指揮大廳半步,而薑元善也可能需要在這兒逗留三天。

薑元善獨自待在地麵觀察所,隻有秘書和保衛人員遠遠陪著他。他盼著這次能擊中飛球,那樣“天眼”係統就可以定型並大批生產了;當然,他也強烈希望那位硬漢子能活著回來,雖然希望十分渺茫……

這次他沒有等多久。淩晨時分,幾十道光劍倏然射出,警報聲響成一片。空中傳來一聲爆炸,十幾秒鍾後,又傳來沉悶的墜地聲。幾架直升機立即升空,雪亮的燈光輪番掃射著地麵……一個小時後,姬中校的屍體被運回基地,遺體上覆蓋著聯合國國旗和中國國旗。他麵容平靜,臉上沒有傷痕或燒灼的痕跡,隻是七竅中有殘留的血漬。烈士家屬包括死者十歲的女兒都早有心理準備,遺體送回後他們默默地告別,無論大人小孩都在垂淚,但沒有號啕大哭。小女兒低聲抽泣著,用小手帕細心地擦幹淨爸爸鼻孔裏的血跡。

薑元善向烈士三鞠躬,同家屬默默擁抱。他該返回紐約了。同妻子告別時,他說:“‘天眼’係統已經定型,你在基地的工作也基本完成。如果工作上能脫身就盡量回北京吧。抽時間多陪陪家裏的四位老人,有可能的話也多陪陪我。”

嚴小晨從話語中感受到入骨的孤獨和感傷,沉默著點頭答應。丈夫沒有提到兒子,而當媽的最掛心的就是他,“好的,我先回家陪陪老娘吧,我等著你和猛子。”

第八章

1

六十三歲的薑元善在紐約開完執政團會議,連夜趕往北京。這是戰前最後一次執政團會議了。在飛球上值班的赫斯多姆三天前發來消息,飛球上的反隱形裝置已經發現了恩戈星遠征軍的母船,距離地球隻有二十天的行程了。執政團頒布了秘密動員令,全世界三十萬天軍和九千九百九十九套“天眼”係統立即進入一級戰備;但有關消息對社會嚴格保密,執政團擔心,如果民眾陷入戰爭恐慌,億萬人的異常腦波疊加起來,也許足以讓恩戈人探測到。

人類已經準備了三十年,“天眼”係統也進行過多次實戰演練。現在,三十年的努力就要開花結果了——或者,人類文明之花就要被狂風巨浪一舉摧毀,再無複蘇的可能。

現在,薑元善要到飛球上喚醒冬眠的先祖,然後與先祖共同準備那場在敵人“心髒”裏的肉搏戰。這是大戰背景下的小角鬥,卻更加凶險、勝負難料;如果失敗了,那就不必操心埋骨何處。先祖還要喚醒土不倫夫婦,解釋他們沉睡的原因,讓他們出現在迎接遠征軍的隊伍中。上飛球之前,薑元善還有兩件事要趕著處理:回家探望家人,也許這是同家人的最後一麵了;還要到布德裏斯的秘密營地去,有些重要的事情要辦。

空軍零號在北京國際機場降落,按照他的吩咐,今天沒有官方接待人員,隻有妻子在舷梯邊等著。兩人緊緊相擁,然後匆匆上車朝家裏趕去。妻子開車,路上薑元善問:“猛子已經走了?”

“對,他們已經‘入洞’了。”

布德裏斯建立的複仇別動軍秘密基地都位於地下數千米的地方,如南非金礦、中國貴州的地下溶洞等,這些地方足以躲過入侵者第一波次的腦波襲擊。在紐約開會時,布德裏斯告訴薑元善,他給特別行動隊的成員放了三天假,讓他們回家探親。不願回家的任其自便。布德裏斯本人在會後也匆匆趕回位於中國貴州的營地。妻子說:“猛子剛走,是昨天回來的,在家待了一天,一直陪著奶奶和我。他也期待同你見一麵,但嘴上沒說。元善,咱們的猛子變化很大,幾乎是個陌生人了。”

薑元善沉默地看著前方,霓虹燈光在他臉上連續地閃爍著。“沒關係的,我馬上就要到貴州去,還能見到他。此刻他可能已經知道我要去了。”他笑著對妻子說,“告訴你一個消息。你知道嗎?實際上,咱們已經有兒媳了。”

“‘實際上有兒媳’?你這話什麽意思?”

“布德裏斯幹的好事。你知道他的複仇別動軍是純雄性的,這些年來一直封閉訓練,與世隔絕,所以隊員們個個都是光棍兒。這次入洞前,他為所有人辦了一件大事——讓他們留下種子。”

妻子立即應道:“就像先祖離開恩戈星之前那樣?”

“對。布德裏斯在網上發了啟事,有幾十萬名女性誌願者報名,隨後用電腦為每位隊員隨機匹配了一位妻子,當晚便同房了。當然還采取了一些刺激排卵等醫學措施,以確保每位妻子一次就能懷孕。”

嚴小晨沉默片刻。雖然是在戰前的特殊情況下,但這樣草率的男女結合也仍然帶著男性沙文主義的色彩,讓她心裏不舒服。然而在眼前的形勢下,她隻有接受現實。她輕歎一聲:“這臭小子!在家待了一整天,對我一句也沒提。不知道咱們這個兒媳是什麽樣子。”

“不知道,連猛子也不知道。”

嚴小晨笑了,“怎麽可能呢,雖然過去素不相識,至少有過一晚的相處吧。”

薑元善在心中歎息一聲。猛子確實不知道“妻子”的相貌、聲音,連名字也不知道。兒子這樣做用心良苦——可能過於苦澀了。這會兒他不想對妻子細講,趕緊換了話題,“他確實不知道,這事以後再給你細說。咱媽呢,還是那樣糊塗?”

“咱媽可不糊塗!思維敏捷著呢,刻薄話張嘴就來。”說起婆母,嚴小晨頗有點哭笑不得,“真沒想到,媽到晚年性格會變成這樣。自從爸去世,她的性格就完全變了。”

薑元善用力握握妻子放在檔位杆上的右手,“這一年你受委屈了。”

雖然薑元善早在二十年前就想讓嚴小晨從工作中脫身,但實際她在去年才退休回到北京。“天眼”係統已經遍布全球,可以有效監測地球大氣層的每一個角落。作為設計者,她反倒沒有太多的工作了,或者說,她對這個世界應盡的責任已經盡到了。她退休回家,以便多陪陪親人,但實際上她隻是陪了婆母,因為其他三位老人都已相繼去世,丈夫和猛子也幾乎沒回過家。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八十八歲的婆婆性格完全變了,與她相處可不愉快——這麽說未免太輕巧了,實際上,這一年她十分壓抑。這位老太太已經成了家裏的黑洞,時刻把陰暗情緒輻射到周邊。連一直陪伴她的六嬸都受不住了,曾難為情地提出想回家,嚴小晨好容易才留住她。

她安慰丈夫:“沒什麽。四個老的已經走了仨,這一位再怎麽糊塗,我也會笑著把她送走,不會和她一般見識的。”

老人的刻薄,薑元善很快就領教到了——老娘坐在輪椅裏,在客廳裏巴巴地盼著兒子回來,保姆六嬸陪著她。薑元善進了屋,剛聲音哽咽地喊了一聲“媽”,老娘卻譏誚地說:“咱們的世界領袖總算回來了,真難得呀。”

“媽……”

“你還記得我這個媽?算算這輩子你在家待了幾天,連你爸過世時你也隻停了幾個時辰。”她惡狠狠地說,“這個兒子我算是白養了,算是我為世界人民養的。”

薑元善被這當頭一桶冷水澆得哭笑不得。嚴小晨和保姆則努力繃住笑——她倆是笑老人最後一句擠兌話的大氣派。

嚴小晨笑著說:“媽,沒看你兒子都快哭啦!別刻薄他了,抓緊時間說點親熱話。”

“哼,啥時候走?又是隻能在家待一個小時?”

薑元善沒辦法回答,他真的隻能待一個小時。對於他來說,戰前的時間是以分秒來計算的。

老人的火馬上又被勾了起來,“哼,我就知道!你還不如猛子,那頭小野驢還陪了我一整天呢!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放你出門。那時該找何所長硬把你要回來,好歹我還能落個囫圇兒子!”

薑元善心中一寒,從這句話中他知道老娘是真糊塗了,否則她不會拿刀子往人心口裏捅。

嚴小晨臉色一沉,對婆婆放了重話:“媽你真糊塗啦?看你說的是什麽話!往年你和我爸是咋教育孩子的?”

薑元善生怕鬧得不愉快,忙向妻子使眼色。妻子則輕輕搖頭,連六嬸也搖著頭。這一年多,她倆已經摸清了老太太的脾性,知道不能一味順著她,必要時嗆她一次還是很見效的。果然,老人也意識到這句話很不合適——牽涉到牛牛小時候那些不該提起的回憶——便軟了下來,不再和兒子劍拔弩張、針鋒相對了。

薑元善同老娘拉了一會兒家常,該走了,但他真的無法張口說出這個“走”字。

老娘看出來了,氣哼哼地說:“看你神不守舍的樣子!走吧走吧,這是咱娘兒倆最後一麵,等你再回來,這把老骨頭早就當鼓槌了!”

薑元善鼻子一酸。老娘雖然糊塗,但這句話並不假。此去吉凶難料,確實有可能是最後一麵了。

保姆忙來打岔:“姚姐看你說的,你老肯定能活一百二十歲!”

老人別過頭,沉下臉,不再理兒子。保姆示意薑元善別管她,該走就走吧。薑元善隻好狠下心同老人的背影告別,用手勢向六嬸道了辛苦,心情沉重地出門。路上他一直怏怏不樂,不是因為母親的糊塗話,而是因為她的愛——她的刻薄正是因為太看重兒子了。

妻子勸解他:“別往心裏去,這一年多我都已經習慣了。何副主席來看過她,事後也勸我別跟老人一般見識。他說軍工界的陳老,一位品格高潔的前輩,到晚年也變得非常自私,與原來的他判若兩人。這位陳老咱們見過一麵,是在剛剛發現飛球後的那次特別會議上,反隱形研究的基礎就是他奠定的。”

薑元善點點頭。

“心理學家說,三歲以前的孩子和意識糊塗後的老人都是自私的。特別是有些女人,一生付出太多,老了之後心理不平衡,會表現得更為乖戾。”

薑元善歎息道:“媽罵得對,這一生我欠她太多了,欠你們太多了。”

“沒什麽欠不欠的,我們都是在盡各自的責任。”

薑元善把手放在妻子的右手上,不再說話。他去貴州後就要直接上飛球了,此行與妻子也是戰前最後一麵——或許是人生最後一麵了。訣別之際有千言萬語,但又覺得夫妻之間相知有素,沒必要再說。

到達機場時嚴小晨扭頭看著他,輕聲喚道:“元善。”

薑元善沒有等到下文,輕聲問:“怎麽?”

“活著回來。”

他摟住妻子,“嗯,我會的。”

“替我向布德裏斯問好。再替我抱抱猛子。”她搖搖頭,“那個臭小子!已經不耐煩爹媽和他親熱啦!”

直升機掠過貴州西部群山。這兒的景色比較特異,因為山勢異常險峻,山尖環抱之中就像是一口口深井,每口井底坐落著一個小村莊,有一些人類活動的痕跡,卻又被群山隔絕。再往前飛,連這些小村莊也不見了,下方是無邊無涯的蠻橫的綠色。直升機盤旋著,找到一處人工修建的平台,有一個人正孤零零地立在平台上等候他們。直升機降落了,機組人員和薑元善跳下直升機。平台上那人全身**不著一縷,頭發、胸毛和**全都白了,渾似一個白毛野人——這是七十四歲的布德裏斯。

機組人員中有一位女醫生,對眼前這一幕缺少心理準備,多少有些尷尬。布德裏斯則神色安然,迎上來同薑元善及眾人握手,簡短地說:“薑,建議你也穿上我這樣的軍裝。”他微微一笑,“這是別動軍的統一軍服,算是一個象征吧,象征著你擺脫文明世界的一切束縛。不過你最好留下鞋子,你的腳底板恐怕沒有我這樣厚的老趼。”

薑元善立即照辦,脫光衣服,留下鞋子。布德裏斯看看他肌肉強健的身體,讚賞地點點頭。

薑元善對機組人員說:“你們回去吧,七天之後到這兒接我。”

他隨布德裏斯走進旁邊的一個洞口。這是一個沒有開發的深洞,全長近八十千米,超過了此前為國內深洞之冠的七十三千米的雙河洞。洞底與地麵的垂直深度超過五千米,足以抵擋外星遠征軍最高強度的腦波發射。其他秘密基地也都如此。按先祖的計劃,他將誘騙遠征軍發射低強度的不致命腦波(給遠征軍的理由是要留下有一定智力的家畜),但別動軍必須按最壞情況作準備。

在戰前的寶貴時間中,薑元善為溶洞之行安排了七天時間,可見其重視程度。他要在這兒完成身體上的訓練和心理上的浴火重生。當然,這些年來他從未敢在心理上有過片刻懈怠,但他畢竟當了三十年的世界元首,習慣了生活在明亮安全的世界裏,潛意識中的怠惰在所難免。他要借這次訓練逼迫自己徹底跳出文明世界,恢複野性,學會像一頭孤狼那樣應付危險的叢林。

要知道,他將對付的是葛納吉大帝這樣可怕的對手!

布德裏斯行進的速度很快,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跳來跳去,就像一隻敏捷的猴子,一點兒不像七十四歲的老人,顯然這是他二十多年來練就的功夫。一開始,薑元善跟得非常吃力,但他身體素質很棒,有深厚的武術根底,不久就能從容地跟上了。隨著他們的前進,洞中光線越來越暗,空氣也越來越陰冷。很快,前方的道路完全被黑暗吞沒。不過,洞中配有生物光光源,兩人經過時附近的光源被激活,幽幽的綠光照亮腳下的道路;他們離開後光源就自動熄滅。山洞時而狹窄時而寬闊,有時綠光照亮的是一間無比寬闊的廳堂,有時則是一條暗黑的地下河,河水異常清澈,行進中帶落的小雜物會在水底淤泥中激起一小朵煙塵。河水漫過的岩石表麵都附有一層薄薄的物質,又光又滑,行走其上需要高度的平衡技巧。不過,這是習武之人的強項。布德裏斯不時回過頭看看跟在身後的薑元善,後者步伐輕快,布德裏斯讚賞地點點頭。

兩個小時後,布德裏斯停下腳步。前方,幽幽綠光映照著一間空曠巨大的廳室,廳內有一座寬闊的由巨石堆砌而成的高台。大廳上麵是穹隆狀的洞頂,亂石都是從洞頂崩落下來的。映著幽光,隱約可見高台上佇立著一個模糊的身影。

布德裏斯指指上邊,說:“那就是薑猛子,貴州別動軍的首領。這七天中由他負責訓練你。你去吧。”

薑元善爬上高台,父子兩人**相對。猛子方下巴,臉部輪廓分明,肩膀寬闊,肌肉鼓突,與薑元善記憶中的猛子形象已經判若兩人了。這些年來,他同兒子幾乎沒見過麵,連通話也很少。

此刻,猛子平靜地直視著父親:“學員薑元善。”

猛子的聲音渾厚低沉,而留在薑元善記憶中的還是兒子變聲前的聲音。他收攏心神,立正回答:“到。”

“從現在起由我負責對你的訓練,包括搏擊、野外求生和心理訓練三個科目。今天先進行搏擊訓練。”

“是。”

沒有任何先兆,薑猛子驟然一翻手腕,一把短劍向薑元善喉部迅猛地刺來。薑元善瞥到了短劍的冷光,憑著本能和多年習武的敏捷反應迅速側身躲避。短劍帶著風聲從他脖頸處掠過。皮膚被割破了,一股熱流湧出來,顯見猛子的攻擊絕不是虛招。轉眼間,猛子的第二波攻擊又已來到,與上次一樣凶狠,這次是指向心髒。薑元善再次閃身避開。此後猛子的攻擊源源不絕,但薑元善已經從最初的左支右絀中緩過勁來,在閃身躲避中還能有一兩次反擊,用空手奪白刃招數搶奪短劍。

猛子突然停止進攻,平靜地說:“好!學員薑元善,你的反應很敏捷,武術根底也很深厚。但是,如果我的短劍上帶有毒藥,這會兒你已經死了。所以第一局判你輸。”

薑元善喘息著說:“是。”

“現在請你接過短劍,由你向我進攻。”

猛子用右手平托著短劍遞過來,薑元善快要接到時,猛子突然一翻手腕抓住劍柄,把劍鋒切向父親的腕部。這回薑元善事先已經有了警惕,側身閃過猛子的攻擊,左手同時切向對手的喉部。猛子向後一縱,跳出了父親的攻擊範圍。“好!學員薑元善有進步,第二局是平局。”他點點頭,“訓練暫停,你可以先包紮傷口。在你後邊就有急救箱,喏,在那兒。”

薑元善摸摸自己的傷口,感覺到黏稠溫熱的血液——同時警惕地盯著對方,並不去看身後。他搖搖頭,“不用,傷口不深,會自己凝結的。而且,”他坦率地說,“我怕你在我包紮時發動襲擊,還怕你的急救藥品中含有毒藥或麻醉劑。”

猛子的眼神中有了些許笑意,但仍是麵無表情,“好,第三局你贏。”台下的布德裏斯微笑著點點頭,悄悄離開了。

……

第二天是虛擬搏擊訓練,薑元善戴上虛擬頭盔和手套,他今天要對付的,是一個“真正的”五條腕足的恩戈人武士。

猛子介紹道:“這個虛擬係統花費了我們多年的心血,它完全是依據兩個飛球中‘與吾同在’係統裏的資料建立的,相當可靠。依據係統中已有的資料加上推斷,可以確定以下情況:恩戈人的肌肉力量隻有地球人類的一半,反應速度比地球人稍快,但相差並不明顯。他們雖然有五條腕足,但不管是在平地直行還是空中**行,都隻有兩足起‘腳’的作用,而第五足,即性足,動作起來比較笨拙,所以他們大致相當於有兩條半手臂。作為軟體動物,他們的大腦和心髒沒有堅硬的外骨骼保護,比較容易受到攻擊;性足也是其致命處,又大麵積暴露在外,同樣易受攻擊:可以說,這兩處是該物種的致命處。從以上情況看,在人類和恩戈人的肉搏戰中,他們並不是可怕的對手。”他敏銳地發現父親有情緒反應,問道:“怎麽啦?”

薑元善搖搖頭,趕走片刻的走神,“沒什麽。你說起搏鬥中他們的性足是致命處,我忽然想起我看過的黑猩猩的戰爭。在它們的戰爭中,那些雄性軍人下手凶狠,也常常揪斷對手的**。”

猛子冷冷地說:“學員薑元善請不要多愁善感。戰爭就是這樣殘酷,所有星球和物種概莫能外。你如果在搏鬥中再這樣走神,就會把命送掉。”

薑元善嚴肅地答道:“我錯了。”

“我剛才說,恩戈人並不是可怕的肉搏對手,但也不能輕視。他們的腕足是柔性的,因而能夠從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攻擊你,比如在對麵相搏時突然攻擊你的後背。還有,恩戈人善於使用冷兵器,雖然在恩戈星上現代武器高度發展,但由於他們的一個特殊習俗——戰敗者臨死前要用冷兵器同戰勝者決鬥——搏擊技能不遜於地球人。尤其是恩戈星的皇族成員,包括你要麵對的葛納吉大帝、提義得和土不倫皇子,都是一流的搏擊好手。”

“知道了。”

“現在進入虛擬係統。”

薑元善麵前出現了一個敵人。盡管他經過多年磨練,心理上已經有了充分的準備,薑元善仍不由得心中一緊——這個敵人的形象和先祖一模一樣,僅比先祖年輕一些,說他是土不倫也未嚐不可(那兩人的外貌十分相像)。薑元善一麵做好生死相搏的準備,一麵仔細打量麵前的敵人,想辨認他到底是土不倫還是先祖。

猛子猜中了他的想法,平靜地解釋:“沒錯,這個虛擬恩戈人完全是以先祖為樣本建立的,畢竟先祖是我們了解最深的恩戈人。學員薑元善,相信你在搏殺中不會有感情上的幹擾。”

薑元善搖搖頭,“不會的。開始吧。”

虛擬的恩戈人手握匕首,開始了連續不斷的進攻。薑元善先用兩個小時的時間熟悉對方的進攻套路,尤其是來自自己身後的進攻和另外那“半條手臂”的進攻。對手的進攻凶猛而淩厲,幾乎招招都是絕殺。但薑元善數十年的武術根基沒有荒廢,他很快掌握了對方的搏擊術,可以從容應對了。然後,他發動淩厲的反攻,一劍砍斷了敵手的性足。

那個恩戈武士用一條腕足捂著命根兒,渾身抽搐著縮成一團。臨死前,他用悲涼的目光盯著薑元善——那目光和先祖的何其相似!薑元善沉默不語,把心中的陰鬱深藏起來。他知道薑猛子和布德裏斯恐怕是有意選用先祖形象的。他們是用這樣道德上的折磨來迫使他早日克服感情上的軟弱,完成向“叢林惡狼”的蛻變。

搏擊訓練持續了三天。訓練結束時,薑元善已經能從容應對三個“先祖”的合擊。他發現猛子教練說得對,在搏殺中割斷對手的性足常常是最有效的辦法。而且,他這樣幹時心裏已經沒有任何不安了。

接下來是野外求生訓練,訓練目的是讓他在“人類社會完全崩潰後”還能繼續生存。訓練科目包括辨認可食用菌果和有毒菌類、受傷後或被動物(包括毒蛇)咬傷後的自救、無醫藥狀態下生病的自救等。

野外求生訓練第二天,薑猛子說:“求生訓練當然包括在恩戈人全麵占領地球的假想情況下。那時,傳統的人類食物可能越來越難以尋找,但不要忘了一個有利條件——恩戈人和地球人的身體相容度極高。換句話說,你努力要殺死的占領者正好可以充當食物,一舉兩得。”

在洞內幽幽的綠光中,猛子從身後拖出一堆東西。薑元善心中猛地一痛——那是一具恩戈人的身體,仍以先祖的形貌為樣本。當然它是人工製造的仿品,但做工精致,外形逼真,就像是先祖突然現身。一時間,他對兒子和布德裏斯萌生出恨意。看來他倆決心用殘忍把自己的心靈填滿,不留一丁點兒空隙。這次戰爭的起因是地球人不甘心做外星人的肉用家畜,但為了勝利,他不得不做同樣的事——恢複先民時代的食人習性……他咬緊牙關抽出佩劍,割下那個恩戈人的一截腕足生啖起來。腕足帶著濃重的海腥味兒,但還算可以食用,不至於讓他嘔吐。

猛子解釋著:“資料中無法查到恩戈人人肉的味道,隻能想當然了。代用品是用章魚肉來做的。”

薑元善冷冷地說:“沒關係,我在口味上不挑剔。真的恩戈人人肉即使比這更難吃我也能將就。下麵該幹啥?還有什麽更殘忍的事要我去做嗎?”

猛子感受到他話中的寒意,用同樣冰冷的態度說:“多著呢。我們是用畢生精力來落實薑執政長的複仇大計,當然會做得盡善盡美。”

薑元善看看兒子,和解地說:“是嗎?你說的那個薑執政長是個難伺候的家夥,但我相信這次他挑不出毛病了。”

第六天,猛子宣布三個訓練科目都已結束。“心理訓練呢?”薑元善問,但他隨即明白了,“我知道了,你的搏擊和求生訓練已經包括了心理訓練。”

“對。”猛子臉上很難得地浮出微笑,“你是我訓練過的學生中最優秀的之一。祝賀你順利畢業。”

“謝謝。名師出高徒嘛。”

“不客氣,現在我要把你交還給布德裏斯了。”

布德裏斯把薑元善帶到一個小型洞中洞。這兒燈光明亮,是一個現代化的手術室。一個中年醫生微笑著迎過來,把薑元善安頓在牙醫手術椅上。他動作嫻熟地為薑元善拔掉一顆大牙,再植上一顆假牙。

布德裏斯說:“假牙中藏有我製造的病毒,由感冒病毒和狂犬病毒混合而成。它的傳染力極強,對地球人和恩戈人都同樣致命,對恩戈人的致死率估計應達到100%,對地球人的致死率為99.9%。沒有疫苗。”他苦笑著,“也許,這是我的希望,兩個種族的最終命運會取決於這小小的0.1%差別。病毒在假牙內能長期存活,需要用它時,用力咬破假牙的齒麵就行。”他補充道,“十支別動軍的首領都植有同樣的假牙,再加上你和我。這是十二件活的終極武器,但願我們最終不會使用它。”

薑元善說:“但願即使使用,也隻有我一個人用——在遠征軍的母船內使用,那樣可能不會禍及人類。”情緒又突然十分低沉——即使僅僅在外星人母船內使用,他自己也是躲不掉的,還要殃及另一個他最不願傷害的人——年邁的先祖。當然,盡管現在思緒起伏,但到不得不使用時,他是絕對不會猶豫的,尤其是經過這六天的訓練。

明天就要離開這裏了。薑元善覺得不虛此行,可以說,這次訓練已充分喚醒了他基因深處的狼性。現在,他的每處神經末梢都在尖銳地疼痛著,警覺著。他體內的潛力已經被百分之百地激發調動起來了。

在洞內六天,他隻見過猛子和布德裏斯兩人,其他隊員隻是在幽幽綠光中一晃而過的黑影。最後一天下午,布德裏斯帶他回到那座亂石高台。大燈忽然開啟,一萬名隊員靜靜地佇立在強光裏,就像一群古希臘的**群塑。猛子站在隊伍最前邊。在他身邊是年邁的哈利德和本伊薩,他們是別動軍的搏擊總教官和爆炸總教官。隊伍中還有布德裏斯當年帶到伊朗去的幾個人,也都擔任教官。

因為亂石嶙峋,這一萬人沒有列出隊形,但他們用鐵一樣堅硬和冰一樣寒冷的目光排出了無形的隊列。薑元善此刻恢複了執政長的身份,站在一塊巨石上檢閱這支隊伍。一萬雙目光與他的目光猛烈地撞擊。薑元善覺得,對這些人來說,任何話語都多餘了。他向隊伍揮手,高呼道:“弟兄們好!”

下邊轟然回應:“執政長好!”

“謝謝你們!”

“謝謝拋長!”

“人類萬歲!”

“人類萬歲!”

呼聲在密閉的洞廳內久久回**。遠處聽見鏗然一響,那是聲波震落了洞頂的一根鍾乳石。隨後,這聲巨響又在洞中激起更悠長的回聲。

布德裏斯宣布隊伍解散。一萬人像流水一樣悄無聲息地分開,消失在亂石縫中,隻餘下排頭的猛子。

布德裏斯說:“薑,我的老夥計,在這樣的時刻,很想同你來個徹夜長談,但我還是把這點時間留給你們父子吧。”

他拍拍薑的肩膀,離開了。高台上的強光也隨即熄滅,隻餘下幽幽的綠光。薑元善把兒子招來,麵對麵坐下。在這樣的生死訣別之際,作為父親,他很想把兒子摟到懷裏,感受兒子的體溫和心跳,妻子還交代他替當媽的抱抱兒子呢。但兒子的堅硬和冷漠,讓他做不出這樣柔情的舉動。他也想和兒子談談“兒媳”。在紐約時布德裏斯告訴他,那位誌願者是一個中國女性,她看來知道薑猛子這個人,因為她指明要留下薑猛子的“種子”。猛子執意不答應。他說那些事等戰爭勝利後再做不遲,如果失敗,他在同敵人拚命時不想有任何牽掛。但那位姑娘和猛子同樣執拗,最後在布德裏斯的強力幹涉下,猛子勉強同意了,條件是暫時不要知道對方的姓名、外貌和聲音,這一切都必須封存到戰後再披露給他。對這個近乎冷酷的條件,女方也痛快地答應了。於是,這對男女在絕對黑暗中度過了沉默的一晚——那同樣該是**的一夜吧。經過這樣難忘的一夜,兒子真的能“不留任何牽掛”?

不過,薑元善最終沒有同兒子談這個話題,兒子既然這樣行事,必然是想把這一切作為個人的秘密封存起來,他要尊重兒子的意願。他們隻是聊了聊家人,聊了聊猛子的奶奶、媽媽、奶媽,已經去世的爺爺、外公、外婆,還聊到他早夭的姐姐。既然說到這兒,薑元善說:“知道嗎?同樣在那條小河,也埋著你爸爸的童年。你想聽聽嗎?”

猛子看爸爸一眼,目光似乎穿透到父親心靈深處,冷靜地說:“你是不是指那件所謂的童年惡事?我知道,布德裏斯伯伯早就告訴我了。”

“是嗎?”薑元善多少有些遺憾,類似的事最好還是由他親口告訴兒子,“這老家夥!不給我留一點兒隱私。”他笑著說。

兒子沉默片刻,忽然問:“爸爸,你是否至今仍很看重這個‘道德上的汙點’?”薑元善沒料到兒子會這樣直率,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爸爸,你知道布德裏斯為什麽對我說這個?他認為那恰恰表現了你天性中的狼性,是可貴的。這也正是這七天訓練中我努力做的事——激活你基因深處的野性。爸爸,恕我直言,在這點上,你的境界不如布德裏斯。你應該向他學習,拋掉一切道德上的約束,全力專騖於人類的生存,那樣才能把事情做到極致。在遠征軍母船裏的搏鬥中,可容不得一毫秒的遲疑!要知道,你的對手,那些五條腕足的惡狼,在做事時絕不會有道德上的猶豫。”

薑元善有點驚訝地打量著兒子,“知道啦,謝謝薑教官的教誨。”他心中釋然,如今可以肯定,兒子在生死關頭也有勇氣啃斷後腿。當然光有這點也不行,其實狼群中同樣有善良、仁愛、利他、互助這些天性,否則世界上就不會有狼群存在。布德裏斯在這方麵過了一點,偏了一點。等有機會他會好好和兒子嘮嘮這個話題——如果還有機會的話。“猛子,咱爺兒倆就在這兒告別吧,希望我們還有見麵的機會。”

來接他的飛球因故不能停在貴陽而是改到北京。這樣也好,薑元善還能同幾位親人見上一麵。薑元善乘機趕回北京機場時,飛球已經候在那裏了。已經退休的何副主席、妻子和匆匆趕來的“十一聖鬥士”中的其他幾位在舷梯旁等候著,是薑元善讓妻子通知他們的。薑元善同妻子和何副主席緊緊擁抱,把要說的千言萬語濃縮為一句:“保重。”

他依次同老夥伴們擁抱,時間倉促,每個人也都是簡單的兩個字:“保重。”隻有同媛媛擁抱時,媛媛笑著說:“保重,我的親家。”

薑元善反應很快,“那個女誌願者……是你們的女兒?”

媛媛和林天羽笑著點頭。此時來不及多說什麽,薑元善匆匆給妻子留了一句話:“小晨,你代我登門認親去!”

嚴小晨喜不自勝,“當然,這不用你交代啦!”

赫斯多姆在飛球裏迎候,兩人簡單地作了交接。薑元善告訴他,這次執政團會議決定由赫斯多姆代理執政長,地球上的事就全委托給他了。兩人告別,薑元善關閉艙門,駕駛飛球升空。他俯瞰著地麵逐漸遠離,直到它變成舷窗中一顆碩大的藍色星球。他揮揮手,同人類世界作了最後的告別。

飛球進入自動駕駛後,薑來到冬眠室旁,隔著透明的室門端詳著。土不倫夫婦在右室,因為空間狹小,兩具身體抱得緊緊的,十條腕足糾纏在一起。先祖在左室裏睡著,麵容安詳。相處這麽多年,薑元善對他的麵容已經非常熟悉,能夠看得出他的喜怒哀樂和更細微的表情變化。現在,他端詳著這位守護了人類十萬年的先祖,一道感情的溪流從心底汩汩流出,充盈了他的全部身心。這道溪流中包含有感激、親情和敬仰,也有無法驅走的內疚——尤其是想到七日訓練中所殺死和吃掉的“先祖”。

他把腦海中所有不該讓先祖知道的部分(主要是布德裏斯的秘密計劃)一一封閉起來,自打先祖教會他封閉思維的技能至今,他已經做得爐火純青了。等他確認該封閉的都已經封閉,就按下了左冬眠室的複蘇開關。

先祖從二十年的冬眠中慢慢醒來。薑元善則像多次做過的那樣,繃緊神經,努力接收先祖的“記憶回放”,這是窺探先祖內心秘密的好機會,薑元善當然不會放過。他所熟知的每個記憶畫麵依次閃過;馬上該是近期的記憶回放了,他更為凝神專注。還好,一切正常,先祖的記憶中沒有瞞著他的人類子民的東西,所有畫麵都顯示著先祖是如何為這場戰爭作籌劃的。薑元善放心了,也更為內疚,在內疚中結束了對先祖思維的竊聽。

先祖完全清醒了。他的反應依舊敏捷,一眼便看到薑元善已經半白的鬢發。“孩子,你也老了。”他送來一段感傷的腦波。

“是的,先祖,我已經是花甲之人了。”

“遠征軍已經到了?”

“馬上就到。”

薑元善扶著先祖從冬眠室左室裏出來,把早已備好的一個格式塔放出來,讓先祖在一瞬間了解了全部情況:遠征軍將在九天內到達近地空間,這是飛球上的反隱形裝置探測得知的,不會造成敵方的懷疑(對方會認為是土不倫在探察,他肯定要準確掌握遠征軍的抵達時間)。地球上的“天眼”係統已處於最高級別的備戰狀態,但為了不引起敵人的警覺,探測激光不會打開,它們將以敵人的腦波襲擊為信號自動開啟。外星人即將到達的消息對公眾保密,以免大量異常腦波匯集起來被遠征軍覺察。

“先祖,現在萬事俱備,該讓土不倫夫婦複蘇了。我先把阿托娜移出來,仍放回左室中。”

先祖微笑道:“好的。排演了三十年的大戲,馬上就要正式上演了。孩子你怎麽樣,緊張嗎?”

“不緊張。有先祖在身邊呢,而且你是主角,我隻是一個配角。”薑元善笑著說。

“好,那就把幕布拉開吧。你按計劃躲起來,我去喚醒這兩位。”

薑元善完成了對阿托娜的移置,“是否吃過飯再開始?你已經二十年沒吃飯啦。你看,我又給你帶來了很多中國美食美酒。我陪你喝幾杯,算是戰前餞別吧。”

“好的。戰前餞別——就如十萬年前的餞別,爾可約大帝賜我的那杯圖瓦汀,我至今還沒忘記味道呢。”

2

土不倫和阿托娜幾乎同時從長眠中醒來,也幾乎同時看到了冬眠室門外那個欣慰的麵容。

先祖的腦波透過冬眠室傳進來:“謝天謝地,總算趕在遠征軍到來前把你們弄醒了。謝天謝地,否則我的罪孽就大了。”先祖打開兩個冬眠室的門,把兩人扶起來,一邊懷著歉意匆匆地解釋,“是地球人的酒飲料讓你們進入了深度麻醉,就像圖瓦汀造成哈珀人深度麻醉一樣。在沒找到解藥之前,我隻好讓你們進入冬眠。都怪我,地球人的酒飲料對我無害,我就大意了,沒想到你們會過敏,而且這樣嚴重。”

土不倫已經完全清醒了,“你是說我們已經沉睡了——”他算了一下,吃驚地說,“四十六七個地球年?”

阿托娜也清醒過來,“遠征軍馬上就要到了?”

“對,九天後到達。所以你們要趕快進入狀態,立即開始工作。記住!千萬不能讓葛納吉大帝知道你們沉醉了這麽多年,隻說你們曾間斷進入過冬眠。”達裏耶安盯著兩人的眼睛,言簡意賅地說,“當然,萬一被大帝知道了,我會把責任全攬過來,但這關乎王儲的甄選。”

這對年輕夫婦悚然驚覺。如果讓葛納吉大帝知道他們貪杯誤事(縱然責任不在他們),在這四十七年內一直酩酊大醉、沉睡不醒,那他對土不倫的寵愛就要減弱了,恐怕帝後之位兩位就甭想了。

達裏耶安連忙安慰道:“不必擔心,你們沉睡期間我做了充分的安排,遠征軍那邊不會起疑心。”他苦笑道,“是我該做的,我得為自己該死的粗疏贖罪呀。”

他說,這四十七年來他一直以土不倫的名義同遠征軍聯係。此前土不倫已經把關於建立一個能自動運行的豢養高智力家畜社會的偉大構想匯報給大帝了,那邊回電表示激賞。此後,雙方在通信中反複討論了基於此種構想的入侵方案,並將之完善了。地球人這邊沒有大的變化,沒有人覺察到危機,也沒有研製出隱形器和反隱形技術。現在遠征軍艦隊離地球隻有九天航程了,地球人仍絲毫沒有覺察。他又說,他還抓了幾十個地球人反複測試,找到了“使地球人智力退化到僅能維持簡單生產”的最佳發射值。“不過,關於這一點,還需要你們兩位作最後的驗證。所以,時間已經很緊了,你們必須在這幾天內熟悉所有情況,以便麵見大帝時不至於露出破綻。快點開始工作吧。還有一件事——”

他遲疑著,顯得憂心忡忡。土不倫和阿托娜心中忐忑,阿托娜小聲問:“先祖,怎麽啦?”

“孩子們,剛才你們蘇醒時我接收到你倆的記憶回放,其中都有一些非法記憶。”兩人心中一凜,“尤其是你,土不倫殿下。你的那些記憶如果被大帝得悉,足以讓他做出對你不利的決定。”他有意把此事點破,以此來轉移兩人的注意力,免得他們有時間去懷疑這場位達四十七年的睡眠。看兩人的驚懼表情,這個計謀是成功的。“孩子們,也不必過於擔心,我當然會守口如瓶的,你們以後小心就是。幸虧,至少在若幹年內,你們不用再進入冬眠了。”

土不倫放下心來,他不願多談此事,隻是對先祖點點頭。阿托娜則感激地挽起先祖的腕足。

在先祖的督促下,兩人匆匆吃了冬眠後的第一頓飯,然後迅速開始工作。他們緊張地通讀和記憶了四十七年的來往函件、工作日誌以及對地球人的觀察記錄,等等。當然,達裏耶安是有意這樣做的,他要用這些東西把兩個腦袋塞滿。阿托娜在閑聊中問道:先祖的飛球在哪兒?達裏耶安說很可惜,它不久前出了故障,掉到海裏了,畢竟那是十萬年的老裝置。

兩人沒有再問,土不倫笑著說:“先祖不要心疼。等遠征軍到達,我為你置備一輛最新型號的座駕。”

“謝謝,我的孩子。”

到第三天,達裏耶安把兩人領到一個房間,“今天要做我說的那個重要測試。這是我為你們準備的試驗品。”他把觀察口打開,在這個嚴密的房間裏,一個地球人正閉目端坐,身旁放著簡單的飲食,“這是地球人的一個領袖,也是一位出色的科學家。用他來做智能退化的測試應該最具典型性。”

他打開門,領著兩人進屋,對土不倫說:“你先感受一下他的原始腦波。”

那個地球人聽到了開門聲,睜開眼睛,看到了來人。他仍然安坐不動,但他的鎮靜顯然是表象,因為他的腦波強烈而紊亂,透露出內心的恐懼和絕望——以及仇恨。顯然,他已經知道是被外星人綁架了,而且也預料到了自己的悲慘下場。土不倫仔細感受了他的腦波強度,點點頭,示意先祖可以繼續。達裏耶安取出腦波發射器,熟練地調到某個強度水平,對土不倫說:“我已經試驗過,調到這個強度,既足以對地球人的智力造成不可逆損傷,又不至於要了他們的性命,還能保持最低度的智力。你來操作吧。”

土不倫按下操作鈕,薑元善像挨了當頭一棒,尖聲嘶叫著,雙手緊抱腦袋。這是先祖與他商定的苦肉計,以便他能以“試驗品”的身份留在這兒,並設法進入遠征軍的母艦。腦波發射器的強度是精心選定的,不會對他造成不可逆的損害。但不管怎樣,強腦波造成的疼痛是真的,它幾乎超出一個人所能忍受的極限。他全身抽搐,口吐白沫倒在地上,進入了半休克狀態。

三個外星人耐心地等待著,直到地上那個“高智力家畜”從休克中醒來,用迷茫愚鈍的目光看著三個主人。他隨即看到了土不倫手中的腦波發射器,顯然他對這玩意兒有強烈的印象,即使智力嚴重受損也還能記得它,於是他的全身又是一陣強烈的抽搐。

達裏耶安說:“現在你們再感受一下他的腦波。”

兩人認真探測著,“試驗品”隻剩下低強度的腦波,而且一片混沌,這是無智能動物的腦波模式。土不倫問:“是不是退化得過分了?我沒探測出任何智慧的跡象。”他笑著說,“你說過的,至少得讓他們保留能夠造酒的智力。”

“不過分,稍後他的智力會有所回升,恢複到正好符合‘高智力家畜’的水平。然後隔三天重複一次腦波發射,重複三四次後,這個智力水平就會固定下來。這個結論很可靠,我已經重複了多次測試。”先祖顯得非常疲乏,“你們認真驗證吧,等葛納吉大帝駕臨時,可以把這個試驗品帶去讓大帝親眼看看。至於我,恐怕該休息了,這四十七年來我隻冬眠了很短時間,我一直擔心熬不到那一天,那就太遺憾了。”

“先祖你去休息吧,餘下的事讓我們來做。”阿托娜也真誠地說:“先祖,我會全心照料你,絕不讓死神過早登門。”

在十幾秒之後,薑元善的神誌就恢複了正常,但他以先祖授予的技能有效地封閉了腦波。在土不倫和阿托娜的探測中,他此時隻相當於家畜的智力水平。第二天,他小心地適度加強了腦波的外泄,也開始正常吃喝休息,幹一些“高智力家畜”能夠幹的事情,比如試探著開門,吃飯時打開食物的包裝,等等。第三天他表現得有些焦躁,用肩膀撞門,口齒不清地喊“救命”,等等。他表演得很有分寸,相信能騙過那兩個外星人的眼睛。

第四天,土不倫按先祖的交代進行第二次腦波發射。那隻“高智力家畜”一看到腦波發射器就不由自主地開始抽搐。這種抽搐是自發的,用不著薑元善刻意表演,因為留下的恐懼實在太強烈了。

然後,等他從劇痛中恢複神誌,表演又重新開始。

土不倫和阿托娜顯然把他當成了家畜,開始當他的麵談論一些敏感的事情,有時用腦波交談,有時則使用語音。薑元善憑著這些年的學習,能聽懂其中大部分內容。

土不倫:“快了,還有三天母船就要進入地球的同步軌道了。”

阿托娜:“見了父王,你打算怎樣公開咱們的關係?別忘了先祖為咱們舉行過正式的婚禮。你不會一見到那個妻子就把我扔一邊吧?”

“哼,這種女人心思大可往後放一放。現在最重要的是別讓父王看出破綻,說我酗酒誤事,那樣一切都完了。說來也怪先祖,婚禮那天讓咱們喝了那麽多酒!”

“別怪先祖,他不知道咱倆會過敏啊,你看他到現在還是每天飲酒,每頓喝下的量比咱們那天還多,可從來不醉。不過你放心,先祖在父王麵前會盡力幫咱們遮掩的。再說父王一向疼愛你,從近幾年的往來函件中看,父王對你的才幹非常欣賞,特別是你那個設想。”

“我知道。但你別忘了我那位長兄!他是艦隊司令,比我更接近權力中樞。”

“父王雄才大略,隻他要拿定主意,提義得影響不了他。我隻祈求父王的身體能熬過這漫長的航程。以生理年齡來說,父王和先祖一樣年邁啊。”

“不會的,最近一封來電中還說——”土不倫忽然頓住,直視著阿托娜的眼睛,“你是擔心父王已經過世,而提義得一直對我們封鎖消息?我想不會吧。”

“怎麽不會?咱們不是也對他封鎖了一些信息?反正咱們要小心提防,寧可把事情考慮得複雜一些。對了,你認真回憶一下,在恩戈星期間,還有在這趟旅程中,有沒有人能‘竊聽’到你的記憶回放?”

土不倫認真回想一下,“肯定沒有。在恩戈星期間我從未進入過冬眠,在這趟旅程中,我也很早就與母船分開了。”

“這我就放心了。殿下,”她開玩笑地說,“你該慶幸,隻有一位最忠於你的女人聽過你的非法記憶。”

從這句柔情蜜語中,薑元善似乎聽到了暗藏的威脅。

兩人交談著離開了,薑元善欣慰地想,隻要這兩位把心思用在宮廷權謀上,就沒有餘暇對這邊的計謀產生懷疑了。

地球上的“天眼”係統沒有開啟,但人們一直用光學望遠鏡密切觀察著飛球附近的空域,等著飛球同遠征軍的母船會合。雖然飛球處於隱形狀態,但地球觀察哨一直掌握著它的經緯度和高度參數——是先祖悄悄通報的。三天後,飛球急劇爬高進入同步軌道,這意味著遠征軍的巨型母船到了。次日,地球觀察哨的大口徑望遠鏡忽然發現,在暗黑的太空背景中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璀璨光洞。從光洞裏射出的光線渾厚而均勻,是光線經過多次反射形成的。那時遠征軍母船為飛球打開了艙門,艙門打開的瞬間,船內的光芒傾瀉而出,母船就暫時無法隱形了。待飛球進去、艙門重新關閉後,光洞瞬間消失,那兒又變得一無所有。

飛球飄飄搖搖地進入母船。母船內部廣袤得就像一個小宇宙,明亮的燈光充盈著每一寸空間,照亮了內部的複雜結構。在艙內停機坪上,幾個身穿戎裝的恩戈人在迎候著。飛球內的土不倫和阿托娜同樣戎裝筆挺。土不倫停穩飛球,打開艙門,一位年邁的軍人首先迎過來,伸出腕足抱住土不倫,“歡迎歸來,我的好兄弟。作為先遣部隊,你們辛苦了。”

土不倫熱烈地回應了擁抱,“提義得兄長,很高興與你重逢。這些年你作為艦隊司令比我更辛苦。”他心疼地說,“兄長你老了。”

從外貌上看,提義得確實已經老邁,皮膚皺褶很深,表層角質化,黑色皮膚已經變成銀白色。

提義得歎息道:“是啊。艦隊司令的日常工作太多,我不能過多進入冬眠,所以從生理年齡上說,我與父王已經相差無幾。依我說,父王還是偏愛他的小兒子啊,給你派了個相對輕鬆的工作。”

“能者多勞嘛。父王知道我勝任不了你的工作。”

“阿托娜小姐,讓我抱抱你。一千二百年過去了,你還像出發時那樣年輕美貌,是不是土不倫殿下的愛情滋潤了你?”

阿托娜笑著說:“謝謝殿下的誇獎。雖然我明知這是客套話,但對女人來說還是很動聽。”

“這一位就是咱們的先祖吧?先祖,請接受後代的跪拜。”

提義得走到先祖麵前,按照恩戈人最隆重的禮節,把五條腕足平鋪在地上。以他的年齡,做這個動作已經頗為勉強了。先祖忙把他扶起來,“殿下不必多禮。殿下,我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看到你們。我太幸運了。我對土不倫說過,我對你們由衷感激。”

“能見到先祖也是我的幸運。先祖,陛下在指揮艙恭候你,咱們這就過去吧。這個地球畜生,”他用腕足指指薑元善,“是怎麽回事?”

土不倫笑道:“這是地球人的一個樣本,是我為陛下準備的一個小禮物。他曾經是一個傑出的科學家和政治家,但眼下已經進行過智力弱化,成了我在函電中提過的高智力家畜。”薑元善癡癡呆呆地站著,此刻似乎知道別人在談論他,便在臉上擠出討好的笑容。提義得厭惡地轉過目光,不再注意他。

土不倫問:“兄長,我的妻子呢,怎麽不來迎接我?”

“吉美王妃已經出發了。除了陛下和兩名侍衛,艦隊所有人都已經駕著飛球離開了母船。這會兒他們已經悄悄抵達地球各主要城市,等待總攻令。很遺憾,你們隻能在勝利後相見了。”

土不倫沒有再問,心中**起一波懷疑的漣漪。也許提義得說的是實情,但不管怎麽說,不讓一位妻子先來見見分別一千多年的丈夫,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也許提義得有意不讓他倆見麵?也許在這一千二百年中,妻子已經被提義得拉過去了?他謹慎地封閉了腦波,沒讓這些懷疑泄露出去。他也傾聽了先祖的腦波,那邊平靜如常,但他想,以先祖的睿智,肯定也有同樣的懷疑吧。阿托娜的腦波則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尖峰,大概吉美王妃沒有出現在迎接隊伍中讓她暗自高興吧。

提義得說:“見陛下之前,是否由我給先祖介紹一下這艘母船?它與十萬年前那艘傳教團母船采用同樣的驅動方式,但內部結構有相當大的區別。”

先祖高興地說:“謝謝,這正是我的願望。”

提義得接過駕駛權,駕著飛球離開停機坪。他們先遊覽了中艙。這兒的空間十分寬闊,但此刻空****的。原先停泊的一千二百個飛球都出發了,隻留下一千二百個船塢,酷似一個巨型的蜜蜂空巢,或者像一隻巨型的昆蟲複眼。雖然這兒一片死寂,但自有迫人的氣勢。他們又來到後艙,這兒的景象與中艙截然相反,簡直就是一個巨大的貯藏罐,或者說一個巨大的集體子宮。提義得介紹道,罐中冷藏著一千萬枚受精卵,在幾個月前啟動了孵化程序。現在絕大多數卵已經變成幼體,隻等遠征軍占領地球,馬上就要播撒到各地,成為各個地球城市的新主人。透過觀察窗朝裏看,這些新孵出的個體柔軟白腴,在黏稠的營養液裏蠕動著,纏繞著,擠擠挨挨,爭著吞食殘破的卵囊,有些幹脆吞食尚未孵化的受精卵。想到這些東西就要成為地球的新主人,薑元善忍不住惡心,忽然泄露出一個強烈的腦波波峰。飛球內的幾個恩戈人都感覺到了,把懷疑的目光轉向他。薑元善指著貯藏罐裏的白色幼體,口齒不清地說:“蛆。蛆。”

先祖機智地向三個恩戈人解釋:“他說的‘蛆’是一種昆蟲的幼蟲,能在地球人的糞便中大量繁殖,其形狀有點兒類似眼前的景象。在地球人的心理定式中,那是一種很讓人惡心的畫麵。所以這家夥盡管智力受損,還是能激起強烈的反應。”

這種聯想當然是對恩戈人的侮辱,土不倫十分惱火,沉著臉,取出腦波發射器按了一下。那隻“高智力家畜”立即尖叫起來,抱著頭,渾身抽搐著倒下去。

土不倫冷冷地說:“佔計等他醒來,就不會再有這種可惡的聯想了。咱們是否繼續參觀?”

“不,現在咱們到指揮艙,父王等著同先祖見麵呢,也在殷切地等著你,我的土不倫兄弟,他想讓你親自發出總攻令。”

土不倫連忙拒絕,“這應該由你來做,你是遠征軍司令啊。”

提義得微笑著,“但這確實是陛下的意思,也許他有別的考慮吧。”幾個男人的腦波平靜如常,隻有阿托娜泄露出一個喜悅的波峰,幾個男人都佯作沒有注意到。

提義得誠摯地說:“兄弟,我已經太老了,剛才我說過,依生理年齡來說,我與父王相差無幾。在這個年紀,什麽都看開了,可以說與世無爭。所以,如果待會兒父王宣布什麽重要的決定,比如冊立王儲,我會第一個向你賀喜。”

土不倫吃了一驚,非常幹脆地說:“兄長,我感謝你的情意,但那是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你是父王的長子,不要說父王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即使有,我也會堅決拒絕。”

提義得微微搖頭,轉向先祖,“先祖,還是請您老勸勸他吧。”

先祖謹慎地置身事外,圓滑地說:“提義得殿下,我看你是個非常稱職的司令,也是個非常友善的好兄長。”

提義得微微一笑,不再說這個話題。他們閑談著,駕著飛球朝母船前部的指揮艙駛去。從劇痛中清醒過來的薑元善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也感受到了阿托娜那個喜悅的波峰。其他三人的腦波雖然都很平靜,不過,他能猜度到三個恩戈星男人的心機。但這一回他接受了剛才的教訓,謹慎地嚴嚴實實地封閉了腦波。

指揮艙也是一個獨立的飛球,隻是個頭要大幾倍,停泊在一個富麗堂皇的專用底座上。薑元善心潮激**。馬上就要見到那位可怕的對手、大地和天空之王葛納吉大帝了。這位在戰火中淬煉成的戰神會不會察覺到先祖的計謀?從提義得的言談舉止來看似乎沒有,但那也許隻是假象。不管是吉是凶,地球人的命運很快(幾個小時之內)就會決定。薑元善繃緊了全身每一根神經,同時小心維持著癡癡呆呆的神情。

兩名衛兵在指揮艙入門處向他們行禮,然後客氣地說:“請交出所有武器。”提義得帶頭交出軍魂短劍,衛兵仔細檢查了他的身上,讓他進去。土不倫和阿托娜看看先祖,順從地交出短劍,接受了搜身。先祖身上沒有武器,當衛兵開始對他搜身時,土不倫淡淡地說:“也許二位不知道他的身份,這位是葛納吉皇族的祖先,是我父王兩千零三代的先祖。”

衛士住了手,回頭看著艦隊司令,等候命令。沒等提義得發話,先祖笑著說:“但我並非皇族,而是平民,我更要遵守入宮的規矩。來吧,請檢查吧。”

衛士檢查後再次向他恭敬地行了軍禮,算做道歉。後邊的薑元善傻笑著接受了搜身。一行人走過甬道,葛納吉大帝獨自在殿前迎候他們。達裏耶安正要同其他人一樣大禮參拜,大帝已經哈哈大笑著把他擁在了懷裏,“莫要折殺我,朕的先祖,按說朕該向你跪拜才是,不過咱倆都把這些繁文縟節省了吧。能見到你,朕太高興了,太高興了!這是朕當上大帝後最後一個心願。”

“陛下,母星的情況我都聽土不倫殿下說了,感謝你把恩戈人從哈珀人的暴政下解放出來。”

“朕更該感謝你,感謝你為恩戈人立下的兩個殊勳。第一個是為恩戈人找到這麽好的一顆備用星球;第二個殊勳,”他有意停頓一下,笑著說,“十萬年前,也就是光明傳教團臨行之前,你在一位十六歲女人身上留下了種子,這才有今天的葛納吉皇族。”

“啊,第二個功勳我倒是受之無愧的。當我從土不倫殿下那兒知道這個消息時,你可以想見我是多麽欣慰。”

兩人大笑。葛納吉把仍拜伏於地的土不倫拉起來,“也很高興見到你,朕一千二百年未曾謀麵的小兒子。你在函電中提出的那個構想甚合朕意。知道為什麽嗎?也許你還沒想到更深的一層,因為你的來函中未見提及。更深的一層意義是:有了這些高智力家畜為我們從事生產,恩戈人無論男女,全員都可以成為英勇的戰士!要知道,恩戈星軍隊絕不會在地球這兒止步,還要向更遠的宇宙擴展,而這迫切需要盡可能多的武士。”

土不倫和阿托娜非常驚喜,從大帝的話中可以得知,提義得剛才透露的消息——大帝也許馬上就會宣布立儲,而且儲君是幼子而非長子——有可能是真的。

土不倫抑製住喜悅,恭謹地說:“父王,你比我看得更遠。”

先祖插話道:“地球生物中有同樣的社會結構。有一種掠奪蟻就是全員武士,族群所需要的食物全部依靠俘虜們提供。”

“朕已經按你送來的計劃作了戰爭部署,總攻馬上就要開始了。等一會兒,由你親自發出總攻令。”

大帝沒有明言立儲,但土不倫完全清楚這個決定的含義。此刻他不再謙讓了。他看看提義得,那一位微笑著,沒有什麽明顯的反應。土不倫說:“遵命,陛下。”

“來,讓朕看看漂亮的阿托娜。你們未得我的允許竟敢私自舉行婚禮?”

阿托娜心中一跳,但看大帝的表情不像動怒,便撒嬌道:“我願用一生的忠誠來彌補這樁罪責。我知道父王一定會原諒我們的。”

“哼,依朕的脾氣,絕不會原諒你們的膽大妄為——但既然是先祖為你們主持的婚禮,朕隻好認可了。快去謝謝先祖。”

阿托娜笑靨如花,親熱地挽住先祖,“謝謝先祖,也謝謝父王。”

葛納吉忽然想到,“吉美那小蹄子呢,她為什麽不來迎接丈夫?”

垂手侍立的提義得恭敬地說:“陛下知道的,人手不夠,所有人都參戰去了。”

葛納吉不滿地說:“那也該先讓他們見一麵,時間來得及的。好,不說這件事了。至於這個地球畜生,是你們帶來的樣本?”

“對。我已經用腦波發射器把他的智力降低到理想水平,陛下可以探測一下。”土不倫說。

大帝走過來,他沒有接收和探測薑的腦波,而是突然把三條腕足搭到薑元善身上,三隻吸盤吸住他的左右太陽穴和腦後延髓。薑元善不由自主地顫抖一下,又像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時,他在入定的恍惚中發現了那個黝黑光滑、堅硬如鐵的思維包,先祖用五條腕足吸住它,幫他努力打開。所不同的是,此刻薑元善不是盡力配合,而是極力抗拒。抗拒方式是徹底封閉一切思維,他運用內功進入禪定,腦中如宇宙外層空間般一片虛無。但葛納吉的力量很大,比先祖當年的力量更大。他封閉的思維眼看就要被打開了,他和先祖的秘密計劃就要被大帝洞悉了,之後地球將是一片血雨腥風……忽然之間,那些力道全部消失了。葛納吉大帝收回腕足,評價道:“你們也許把地球畜生的智力降低得過分了一點。朕在他的大腦裏沒有探測到任何智慧跡象。”

先祖一直保持著外表的平靜,此刻悄悄鬆一口氣,“他剛剛、就在進入母船之後,又受了一次額外的棒擊,是土不倫殿下懲罰他的不敬。過後他的智力會略微恢複的。”

大帝隨即把這個低賤的“肉用家畜”撇到一邊,不再注意他。“好了,咱們該開始實行那個偉大的計劃了。指揮艙現在要脫離母船,後艙裏那一千萬個兒孫該去找新家了。至於這隻家畜,”大帝指指薑元善,“是不是該關起來?”他向先祖解釋,“我們已經準備了一隻籠子。”

“不妨讓他留在這兒,讓他以僅存的智力見證地球改換主人的時刻。”先祖笑著說。

葛納吉大帝想了想,說:“也好,那就留下吧。”

門外兩個衛士走進來,關閉艙門。提義得操縱指揮艙脫離底座,飛離母船,停留在地球同步軌道上。母船連同留在它腹內的土不倫的飛球則啟動主機,進行反噴製動,緩緩向地球降落。至於早先出發的一千二百個飛球則早已到達戰位,蓄勢以待。所有這些飛球連同母船都處於全隱形狀態,地球上沒有任何反應。此刻地球十分安謐,它正帶著藍色的海洋、白色的雲層,以及同步軌道上的衛星和飛球,平靜地轉動著。有時雲層之上會拉出一條細線,那是民航機在飛行;有時透過雲眼可以看到海麵上漂浮著幾個小小的黑點,那是正在航行的遠洋商船。

葛納吉大帝親昵地拉著小兒子來到指揮屏幕前,親自打開一個安全鎖,指著露出來的紫色按鈕說:“土不倫,朕的好兒子。你可以發出總攻令了。”

土不倫把一隻腕足緩緩放到紫色按鈕上。在這個曆史性的時刻(不管對恩戈星人還是對他個人來講都是如此),他難免心潮激**。他回頭掃視,阿托娜亢奮不安,先祖麵容平靜,提義得此刻已經斂住了微笑,目光陰沉(他對父王的安排肯定不滿啊),兩名衛士不安地注視著提義得(他們一定是提義得的心腹),那隻地球畜生則仍是一臉傻笑。父王含笑看著土不倫,他向父王最後問了一次:“可以開始了?”

父王點頭。土不倫用力按下去。一道強電波帶著密碼從他手下射出,在十五分之一秒的時間裏傳遍全地球,於是,一千二百個飛球同時開始發射強力腦波。在這一瞬間,地球上九十億人同聲慘叫。

此時沒有人注意薑元善。在薑元善癡癡呆呆的假麵掩護下,他的內心之弦緊張得快要繃斷。他一麵小心封閉著腦波,一麵緊張地思考著。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之前他最擔心的對手,那位英明神武的戰爭之神,看來完全沒有對先祖起疑心。而且,從一些細節(這位大帝竟此時才注意到吉美王妃未被安排同丈夫見麵,還有他對此次戰爭的過分自信)可以看出,這位曾經的梟雄明顯老邁顢頇了,更重要的是內心膨脹了、輕敵了,把一場生死之戰看成是皇家園林裏的一次狩獵。薑元善此刻最擔心的已經不是他,而是先祖。先祖苦心經營四十七年,幫他的地球子民設下這個超級陷阱,現在就要到收網的時候了。然而,當先祖與他的皇家後代以隨意的口吻共敘天倫時,薑元善緊張的情緒到了極點。他擔心先祖屈服於這種親情,屈服於對後代的內疚心理,在最後時刻站到另一邊去。但設身處地地為先祖想想,即使有這樣的舉動也是人之常情啊。

另外,指揮船內還隱隱浮動著某種詭秘氣氛。提義得目光陰鷙,兩名衛士躁動不安。也許遠征軍已經洞悉了先祖的陷阱,並精心安排了反陷阱,此刻對方正不動聲色地操控著事情的進程?不大像,因為提義得及兩個部下的表情與其他人顯然不合拍,那更像是針對內部的一場陰謀……

他用看似癡呆的目光嚴密監視著指揮艙內的一切。土不倫按下按鈕後,沒有什麽意外發生。強力腦波瞬間覆蓋了整個地球,他能想象出遭遇腦波襲擊後的畫麵:九十億人在同一瞬間尖聲慘叫,捂著腦袋,從他們的住所或辦公室裏跑出來,口吐白沫,渾身抽搐著倒在地上。不過不要緊,腦波強度是按先祖提供的數據設定的,對人類大腦不會造成不可逆損害。這個場景是用來麻痹入侵者的。十分鍾後,全球的“天眼”係統會同時開啟,射出複仇的光劍。

一千二百個飛球發射的強力腦波同時也向上發散到同步軌道,到達這兒時仍有相當的強度。指揮艙內的恩戈人沒有反應,薑元善則抱緊腦袋開始慘叫。身邊的幾個恩戈人淡然地看他一眼,沒人在意。盡管劇烈的疼痛幾乎讓薑元善神誌錯亂,他仍然努力凝聚心神,觀察著指揮艙內的動靜。他看見了葛納吉大帝未注意到的隱秘一幕——提義得和兩名衛士的目光突然匯聚到一塊兒,提義得獰笑著點點頭,於是,三人同時閃電般出手!

兩名衛士拔出短劍,同時撲向葛納吉大帝,葛納吉大帝的驚叫還沒出口,白光一閃,一把短劍已經割斷了大帝的性足,另一把則插入大帝的頭顱。但那位大帝不愧是沙場老將和搏擊高手,在生命的最後一息,他拔出長劍用力一揮,兩名衛士的腦袋和腕足齊齊分開。兩具殘軀衝力未卸,仍撞到大帝身上,三人糾纏著倒在了地上。

一代梟雄臨死前發出了極度震驚和狂怒的腦波,讓其他人為之顫抖。那邊,提義得也拔出了短劍。他的短劍是藏在軍裝裏邊的,所以拔得稍慢一些,但此時劍鋒也已逼近土不倫的腦袋。

先祖和阿托娜同時喊了一聲:“土不倫小心!”

一直偎在土不倫身旁的阿托娜飛身躍起,朝那柄短劍舍命撲去。白光一閃,她的生命之脈也被割斷。不過,她以自己的生命贏得了寶貴的時間,讓土不倫得以閃開提義得的劍鋒。提義得向前一步再次進攻,土不倫急忙閃避,但因動作過猛失去了平衡,身體向一側傾倒。眼看他躲不過兄長的劍鋒了,就在此時,薑元善已經彎腰抄起一把衛士的短劍和大帝的長劍,右手一揚,短劍插進提義得兩眼正中的位置。提義得慘叫一聲,仰麵倒下。薑元善沒有耽誤,一個縱跳,右手攬過土不倫將要傾倒的身體,左手握著長劍,朝土不倫的腦袋插去。

這時,隻聽見身後先祖短促地喊了一聲:“不要!”

先祖的喊聲讓薑元善頓了一下。薑元善事先並未料到這場宮廷喋血,先祖也是如此。那位“年紀老邁、與世無爭”的提義得王子在得知父王決定立幼子為儲後,悉心安排了這場政變,弑父殺弟,妄圖奪權自立。他實際上幫了地球人的大忙,讓先祖的計謀能順利實施。現在葛納吉和提義得都已經斃命,隻剩下誌大才疏的土不倫,應該不至為害;何況先祖正在為他求情。先祖定定地看著他,目光蒼涼。先祖一直想為土不倫留下一條生路,也為恩戈人留下一線血脈。剛才他下意識地喊出“土不倫小心”,表明他內心深處仍對土不倫有深厚的親情。但薑元善歉然地對先祖苦笑一下,仍然持劍向下刺去。

剛才阿托娜在危急時刻竟然挺身護夫,實在難得。而土不倫呢,薑元善看得很清楚,在阿托娜撲向短劍的同時,他也非常敏捷地順手扯過阿托娜的身體去擋那把短劍。兩個動作殊途同歸,天衣無縫地融為一個動作,但沒能騙得過薑元善的眼睛。這個土不倫太卑鄙了。雖然他的卑鄙是指向恩戈人的,不需要薑元善來為阿托娜打抱不平,但不管怎麽樣,薑元善無法克製對他的厭惡和恨意……眼前閃過一幅與此刻完全無關的畫麵:一套衣服扔在沙坑裏,五雙小手正慌慌張張地扒沙蓋住它。這個畫麵出現得毫無來由,無端端地燃起他的怒火。他狠狠揮劍向土不倫刺去,享受著利刃入肉的快感……忽然,他的腦袋遭到重重一擊,身體晃了晃,暈了過去。

他因此沒能看到隨後出現的絢麗景象。地球上同時射出萬束光劍,交匯到天空中一千二百零一個點上。在這一瞬間,明亮的激光把地球變成了超新星。幾秒鍾之後,燃燒著的飛球碎片從一千二百個交匯中心向四處迸射,然後在重力作用下向地球墜落,劃出美麗的弧線,使天空更為絢爛。這些弧線中,應該包括一位王妃戰士所駕駛的飛球吧。更為絢麗的是這場焰火的壓軸之作——在某個坐標點上匯聚的光劍最多,有一兩百條。匯聚點附近空空如也,但匯聚點外圍有密集的閃光,這些閃光拚出一艘巨型太空母船的大致形狀。然後,這一處忽然發生了極猛烈的爆炸,爆炸驚天動地,在空中形成一個無比巨大的光噴泉,無數光束從噴泉中射出,劃著弧線墜向地麵。在這些碎片中,裹帶著一千萬“小章魚”的屍體。

薑元善隻休克了不長時間,他醒來時,天空仍然有殘存的閃光,恩戈星遠征軍已經全部覆滅。九十億地球人肯定已經結束了痛苦的抽搐,相互扶持著起身,指點著天空中的殘光,滿懷勝利的狂喜——戰爭結束了,結束得幹脆利落。

3

一個飛球停在聯合國大廈廣場。這是一個新飛球,比人們曾見過的那兩個要大得多,也更為富麗堂皇。這是恩戈星遠征軍的指揮艦,是那個什麽狗屁大帝乘坐的專用飛球。不過人們已經知道,現在是先祖和薑執政長在上麵,所有恩戈人入侵者都被殺死了,一個沒留。先祖和薑執政長親自參加了敵人指揮艦內的肉搏,同樣取得完全勝利。廣場上人頭攢動,歡聲雷動。幾十萬人會聚在這裏,等著人類的救世主和英雄凱旋。

但飛球停在那裏很久了,艙門一直沒有打開。人們感到奇怪,一種茫然的情緒在廣場上空彌漫。然後一個消息悄悄傳開,據說執政團已經向先祖報了捷,先祖也通報了指揮艙內肉搏戰的勝利。但交談時先祖的聲音非常悲傷。他此刻躲在飛球裏,想一個人靜一會兒。消息還說,薑執政長在搏鬥中受傷休克,此刻已經醒來,沒有生命危險。人們非常理解先祖的悲傷,在這場戰鬥中全軍覆沒的畢竟是先祖的同胞啊,他的直係後代也在其中。先祖大義滅親,幫助人類戰勝了入侵者,但這會兒痛定思痛,痛苦會是百倍強烈。

人們悄悄安靜下來。非常安靜。幾十萬人的廣場上隻有旗幟飄揚的聲音。人們耐心等著,等先祖從悲傷中走出來,然後與薑執政長攜手從飛球的艙門出來。人們想向上帝和他的兒子捧出滿溢的感恩之心。

蘇醒的薑元善看著滿天彩花逐漸落下,地球恢複了沉靜。他把目光收回到飛球內,看見先祖獨自懸掛在天花板上,一動也不動。他的眼睛睜著,但目光空洞毫無內容。薑元善努力站起來,環視四周。所有恩戈人的屍體,那位大地與天空之王葛納吉大帝、陰鷙的提義得王子和兩個手下、在生死關頭顯示了各自善惡天性的土不倫夫婦,都不見了。肯定是先祖按恩戈人的禮儀,對死者實施了空葬。隻有地板和牆壁上熒光閃閃的紫色血跡,昭示著這裏發生過的喋血事件。真該慶幸啊,恩戈人的骨肉相殘和葛納吉的老年昏聵、驕傲輕敵是對地球意外的幫助,幫助人類輕易取得了勝利。

薑元善走近先祖,低聲喚道:“先祖。”

沒有回答。“先祖。”

沒有回答。

薑元善苦澀地說:“先祖,那會兒我沒有遵照你的吩咐,無顏請你原涼。但我想你也看見了,那一刻土不倫是扯過阿托娜的身體來擋劍鋒的。”

先祖總算說話了,腦波低沉而緩慢。“我沒有怪你。土不倫已死,不必說了。”停了停,他又說,“你離開這裏回到地麵吧,執政團和人們都在等著你呢。我想獨自待幾天。”

薑元善不忍留下先祖一個人舔舐心中的傷口,但他知道這會兒勸慰不了,便歎息著說:“好吧,你先休息幾天,過後我回來陪你。”

飛球靠近聯合國辦公大廈,薑元善走出艙門,仍從窗口越過去走進大樓。飛球關閉了艙門快速升空,很快消逝在藍天裏。先祖走了,悲傷中的先祖不願現身接受民眾的感恩,民眾很遺憾,於是把所有感激之情都轉到執政長身上。薑元善先是從窗戶裏探出身子向民眾致意,但在一波高過一波的歡呼聲中,他隻好下了樓,來到民眾之中。人群中爆發出海嘯般的歡呼,四周的人朝這邊擠過來,就像海水湧入海洋形成像肚臍眼一般的漩渦。薑元善知道自己錯了,不該貿然來到人群中,這樣的狂熱再不製止就要出亂子了,他果斷地讓周圍的人把他高高抬起,以便遠處的人能看到他。然後,他就這樣“以肩為輿”巡行了整個廣場。在他的反複勸說下,人群終於安靜下來,慢慢散去。

在同一時刻,在兩萬千米之外的北京城內,嚴小晨正陪婆母看電視節目,是對聯合國廣場的直播。戰爭結束了,而且結束得如此順利,甚至超過此前最樂觀的估計。大舉進犯的恩戈星遠征軍除了在地球上留下一些殘骸碎片外,幾乎沒能對人類曆史之車產生任何影響。當然,深層麵的影響還是有的,比如全球範圍的戰時體製,比如這會兒聯合國廣場的狂熱。廣場上的民眾來自世界各國,當然其中以美國人最多。他們對薑元善的狂熱崇拜,就像是中世紀民眾對待教皇般虔誠。

年邁的婆母現在更糊塗了,她對戰爭的事早就不關心了,唯一關心的是——

“小晨,是不是仗打完了?”

“對呀,咱們勝利了!”

“那牛牛不用當啥子執政長了?他能回家了?”

嚴小晨不敢用空話安慰她,隻能含糊地說:“應該是吧。當然,肯定不會明天就回來,總得做善後工作吧。”

“哼,善後善後,你能等得,我這把老骨頭可等不得了。當年真該去找何所長把他硬要回來。”

她又開始凶狠狠地重複那些“截人心窩子”的話,但這回嚴小晨沒有對她放重話,她的心思在別處。看到聯合國廣場上的狂熱,她隱隱有不安的感覺。當然,她完全相信丈夫的胸懷境界,相信他不會被勝利和崇拜衝昏頭腦。但是,權力的腐蝕性十分強大,就像天行者盧克父親所受製的那種“黑暗的力”。何況丈夫的人生中還有那麽一段……

她突然警醒,責備自己不該再撿起那些陳年舊穀,四十七年來,丈夫已經把全部身心奉獻給“世界人民”(婆婆的話)了,如果再念念不忘那件童年惡事,對他太不公平。電話鈴響了,是猛子打來的。“兒子你出洞了?什麽時候能回來?”她驚喜地喊,回頭對婆母說,“是你寶貝孫子的電話!”

屏幕上猛子的表情很平靜,但當媽的能看出他內心的喜悅。他說,他們還沒“出洞”,但保密製度已經取消,可以隨便給家裏打電話了。上邊說特別部隊有可能解散,但得等執政團做出決定之後。“我現在已經開始操心今後的職業了,活了二十多年隻學會了如何殺人,這種屠龍之技沒用處了。”猛子笑著又問,“老爹這會兒在哪兒?聽說他受了傷,要緊不要緊?”

“傷不要緊。你沒看直播?這會兒他正在聯合國廣場上接受萬民朝拜呢。”

婆母急著和孫子說話,嚴小晨把位置讓給她。老人照例開始罵“小王八羔子”,說你再不回家看我,你奶的骨頭都化成灰了。猛子自有辦法對付她,笑著說:“看你老人家罵人那個勁頭兒,保證活得硬朗!安心等著吧,過不了幾天我就回家,還給你帶個漂亮孫媳婦!”哄得老太太樂嗬嗬地不罵人了。

嚴小晨接過電話,“戰爭結束了,該去找那個姑娘了吧,你不知道名字、不知道長相聲音的那個?”

兒子那邊頓了一下,然後平靜地說,肯定要找的。戰前他行事太絕情,現在他肯定會表現得主動一些。嚴小晨心裏癢癢的,想告訴他這姑娘,是他林叔叔和徐阿姨的女兒,叫林風徐來,小名叫來來,童年時和猛子在一起玩兒過兩年。但她忽然萌生了強烈的童心,想把這個謎多捂幾天,讓兒子自己去發現。發現後兒子肯定會佯裝惱火地喊一聲:原來你們早知道啊!於是,她克製住揭破謎底的欲望,同兒子告別,掛了電話。

現在她就等著丈夫的電話了,但一直沒等到。這些年來,嚴小晨不想幹擾丈夫的工作,極少主動給丈夫打電話,但這會兒,既然戰爭已經結束,她還是忍不住撥通了丈夫的手機。手機裏傳來紛雜的聲音,她問,這麽熱鬧,這會兒你在哪兒?

丈夫說:“在聯合國大廈。這會兒六個執政加上秘書長正在喝香檳慶祝呢。等布德裏斯趕來就要開執政團會議了,隨後我給你打過去。”

電話掛斷了。

4

執政團會議最終沒有在聯合國大廈召開,而是應薑元善的建議改到布德裏斯此刻所在的貴州溶洞。他說,布德裏斯組織的十萬名死士(貴州有近萬名),二十多年來一直住在黑暗的山洞裏,為人類最黑暗的未來作了艱苦卓絕的準備。現在,蒙上帝、佛陀、安拉諸神保佑,人類不必經曆這個未來了,但這些死士的努力不應該被忘記。我們到那兒開一個會,算是一種紀念的告別吧。執政者們都同意,於是,他們立即乘空軍零號飛赴貴州。

執政者們還都是三十年前那幾位。因為這是戰爭年代,執政團一次也沒有改選。現在他們都是六十歲以上的鬢發蒼蒼的老人了,此刻在貴州山洞等候他們的布德裏斯年歲最大。隻有聯合國秘書長恩古貝是新當選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年輕黑人。空軍零號降落在貴陽附近一個軍用機場,要在這兒換乘直升機。薑元善走下空軍零號的舷梯時,注意到警戒圈外一片姹紫嫣紅,大概有上千個年輕姑娘擠在那裏,熙熙攘攘的,與機場的藍色空軍服形成鮮明的反差。他笑著對來迎接的主人說:

“怎麽,還動用了這麽多美女來迎接?執政團從來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

主人苦笑著說:“莫說了,這群不請自來的美女讓我頭疼死了。”就在這時,一位姑娘衝破警戒圈跑過來,一邊大喊著“薑叔叔薑叔叔”,兩名警衛在後邊追上她,硬把她拉住。薑元善忽然猜到了這姑娘是誰,示意警衛鬆手。那姑娘高興地跑過來,撲到薑的懷裏。

“是小來來?林風徐來?”

“薑叔叔,是我!”

“女大十八變,我幾乎認不出來了。真高興啊,我有一位這麽漂亮的兒媳。”

“薑叔叔,我想馬上見到猛子!那些夥伴,”她指指警衛線外那片“鮮花”,“都是別動軍戰士的妻子,我們不約而同聚到這兒的。薑叔叔求求你啦,帶我們去吧。”

薑元善搖搖頭,“這上千個姑娘得多少架直升機啊,何況這個隊伍肯定還會急劇擴大。再說,你們要見麵,最好等那些小夥子換下軍服啊。”

“幹嗎要換下軍服?我喜歡猛子穿軍服的模樣,一定非常帥。”

薑元善笑了,“你還沒見過他們的軍服吧。來來,眼下我真的無法帶你去,我們還有一個重要會議。我保證明天就讓他們趕到這兒見你們。耐心等著,好嗎?”

他安撫住來來,匆匆登上直升機。其他執政者都笑著拍拍來來的肩膀,或者同她擁抱。赫斯多姆同她父母熟識,多聊了幾句,問了她父母的近況。執政者們都上了直升機,來來退到直升機機翼風力範圍之外,用力揮動手臂告別。然後她飛快跑回姑娘群中,向她們報告喜訊去了。

布德裏斯帶著猛子等六名隊員在老地方迎候,仍然是一色的“肉色軍裝”。

薑元善對其他執政者說:“這就是別動軍的統一軍裝。”

加米斯笑道:“原來是這樣的軍裝啊,難怪你說要他們換下軍服才能同那支女性大軍見麵。看來,過去對這支別動軍的傳言沒錯。”

“對,二十年來一直如此。這樣既是一種體能上的訓練,也是心理上的象征——象征著在同恩戈星侵略者拚命時,要拋掉一切文明的束縛。咱們是否也穿一次這樣的軍裝,盡管戰爭已經結束?”

其他執政者包括秘書長都爽快地同意了。好在這是一個純雄性的世界,沒有什麽不便。他們隨布德裏斯走進崎嶇黑暗的深洞,每位客人後邊跟著一個護送的隊員。這次布德裏斯走得很慢,因為其他客人都不年輕了,也沒有薑元善那樣好的體能,有幾位走得相當艱難。幾個小時後,他們來到洞的深處,走進一個洞中之洞。

薑元善對布德裏斯說:“咱們要在這兒開幾天會。會前我先提個建議,讓你的隊員馬上出洞吧。安排直升機盡快把他們送到貴陽,那兒已經聚集了上千個望眼欲穿的姑娘,而且會很快增加到一萬名。猛子,小來來也在那兒,就是你林天羽叔叔和徐媛媛阿姨的女兒,大名叫林風徐來的。知道她是什麽人嗎?”猛子吃驚地看看父親,隨即猜到了謎底,笑著點點頭,目光中是按捺不住的欣喜。“帶你們的弟兄去吧,”薑元善開著玩笑,“但務必注意不要認錯人啊,畢竟所有夫妻都隻有短短一夜的相處。再者,你們出洞時總得換掉這身軍裝吧。”

猛子笑著說:“你放心,絕不會認錯的。可是,我們還為執政團安排了一次檢閱。”

赫斯多姆說:“這個虛禮就免了,你們快點走吧,我想,不止那些姑娘望眼欲穿,這邊的小夥子們如果知道消息,同樣會彈壓不住的。”

猛子看看布德裏斯,後者點點頭。猛子說:“那好,我帶六個人留下,以便會議結束後護送你們出洞。其他隊員立刻放走。”

加米斯說:“一個人也不用留,這段路程雖然難一點,但我們自己能出去的,有布德裏斯領路就行。”

布德裏斯說:“隻把幾個教官留下就行了。”他向其他執政者解釋,“都是我曾帶到伊朗的老夥伴,他們一直是單身。”他轉向薑猛子,“但七天後所有人必須返回這裏,那時再決定這支軍隊的去向。”

猛子向各位執政者行了一個軍禮,轉身離開這裏。片刻之後,一萬個人影像流水一樣無聲無息地流過這裏,消失在上方的黑暗中。七位執政目送他們離開,感覺到他們的欣喜之情伸手可掬。

別動軍戰士們離開了,溶洞陷入完全的寂靜。薑元善上次來的那七天中,洞中一直保持著靜謐,但那時有一萬名戰士潛伏在旁,從那靜謐中能感受到戰士們的訓練有素,能感受到這支軍隊鐵一樣的作風。現在的寂靜則是真實的,是宇宙洪荒時狀態的複現。不過,寂靜之中也有八個人的欣喜之情在湧動。布德裏斯為大家準備了茅台酒(既然這兒是茅台的故鄉),大家擁抱親吻,舉杯慶賀,頻頻幹杯。最後薑元善說:“好了,請大家把酒杯放到一邊,開會吧。”

八名赤身**的政治家坐在亂石上,開始了這次重要會義——這種景象大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薑元善說:“首先請大家起立,向先祖致敬。盡管我們是在五千米深的地下,先祖肯定接收不到我們的腦波,但我們還是要向先祖表達我們的感恩之情,也祝他老人家早日恢複內心的寧靜。

“可能這是執政團最後一次會議了,”薑元善笑著說,“七人執政團本來就是特殊年代的產物,可以說是先祖硬塞給人類的。現在戰爭已經勝利結束,人類社會應該恢複正常秩序了。再說,咱們都已經年過花甲甚至年過古稀,該歇一口氣了,也享受享受天倫之樂。你們不對?

“當然,既然我們坐上了這個位置,那就要善始善終,把掃尾工作做好。昨晚我考慮了一下,在這場超乎預料的勝利之後,我們還有兩項小小的未完之事,如果能把它們完成,這一屆執政團就算功德圓滿了。我先說一說,大家補充。

“第一件,你們都已經接受了那個觀點:生物的所有物種——當然包括人類——本性是邪惡的,但各物種在進化之路上前行時,也會逐漸建立一個共生的圈子。圈內的主流是和諧和利他,圈外的主流是殺戮和競爭。這個態勢一千萬年之後也不會改變,隻是看共生圈擴大到哪個範圍而已。人類社會的共生圈還沒有發展到涵括全人類,是一場星際戰爭硬把我們‘箍’到一塊兒了,它隻是特殊條件下的特殊產物。現在,外界的壓力已經消失,怎樣才能使這個‘箍’不至於破裂?人類已經有的這個共生圈,即使它來自於拔苗助長,從根子上帶著先天不足,也仍是彌足珍貴的,我殷切祈望它能夠維持下去。隻要它能勉強維持,就會在時間的流逝中逐漸穩定並自我完善。如果不能……不要忘了,地球現在已經是一個大軍營、一個大軍火庫,據計算,人類文明的自殺係數已經大於1.8了。我真誠地希望,各國間的軍備競賽不再繼續,已經弱化的國界不再複原,已經消失的種族屠殺、宗教聖戰或任何人類內戰不再複現。還有,我們幾個之間曾經出現過的猜疑和提防也永遠成為過去。

“第二件,土不倫曾說地球是恩戈星最好的備用星球,其實這句話反過來同樣適用。領土擴張是所有生物的本性,現在,如果地球想向外擴張,有一個現成的最佳星球在等著我們。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我們不去,也許一兩千年後,恩戈星第二遠征軍就會抵達地球。雖然我們去那兒並非想把恩戈人變成‘高智力肉用家畜’,即使單單是對先祖感恩也不會這樣做。我們將向他們展示地球人的仁愛。雖然,初期的武力征服恐怕是不可避免的,但我們隨後會努力促進兩個種族的文化融合,以文化之同來彌合血統之異。甚至也不排除以下的可能:科學家們發明一種辦法,能讓兩個種族**繁衍,從而建立兩個星球及兩個種族的真正共生。

“好,目前我隻想起來這兩件小事。請大家發表意見。”

會場沉默很久,他們現在才知道薑元善到這兒開執政會議的動機——今天的會議內容是不能讓先祖聽見的。

赫斯多姆苦笑著說:“你說的可真是‘小’事。想完成它們,至少需要一千年吧。”

“但這兩件事確實應該去做。”加米斯說,“薑執政長說得對。由於特殊機遇,人類有幸得到先祖的恩賜,才有了今天這個不太牢固的共生圈。單就圈內而言,它也完全是人類精英們所夢想的大同社會。現在如果放任它自生自滅,放任它崩潰,那我們就是曆史的罪人。”

“對不起,我想說一點私人話題。”布德裏斯說,“大家都知道,我在加入執政團時曾有一個承諾:在與外星人的戰爭結束之前,暫時放棄在人類內部的仇恨。換句話說,現在我該把仇恨重新拾起來了。但是坦率地說,這些年我已經被慣壞了,習慣於代表全人類了,不想做回過去那個我——我想,就在剛才,薑執政長已經給了我放棄仇恨的最好理由。”

新秘書長反應也很敏銳,插了一句:“那麽,眼前的權力結構還要保持下去?”

“如果要維持大一統的人類共生圈,它當然得保持下去。”謝米尼茲說。

薑元善說:“但不會一點兒不變,畢竟已經不是戰時政府了。比如,執政團應該有換屆選舉,有任期限製,等等。”他開玩笑地說,“也最好有女性加入,以便扔掉那個‘男人執政團’的惡名。但不管怎樣,它首先應該是一個高效政府,而不是戰前那個隻會說空話的聯合國沙龍。當然現在說這個未免太早,因為首先得確定的是,那兩件事該不該幹。”

班納吉平靜地說:“對於該不該幹,我想大家不會有異議的。”

“薑,你真是個刻薄的監工,戰爭結束後我們還沒來得及睡上一覺呢,你的鞭子又抽起來了。”加米斯苦笑著說。

“我也同意幹。不過,我本人不得不卸下這副擔子,我已經七十四歲了。”布德裏斯說,“順便提一點,我手下那支特別部隊原定要解散,現在看來不大可能了。”

“對,不可能了。我想它會成為未來太空軍的骨幹。雖然兩者在技術上並無太多的延續性,但別動軍的軍魂應該延續到太空軍中,那是比技能更寶貴的東西。”薑元善說。

“如果不解散,請執政團盡快遴選新的指揮官來接我的班。”

小野一郎發言:“我也同意做那兩件事,但我本人也想提出辭呈。”

“個人進退大可放到以後再說。”薑元善的口吻不大客氣,“至少到此刻為止,執政的擔子仍在我們肩上放著呢。我促請大家認真討論,對人類下一個千年的道路搭出一個大致的架子,並形成正式決議。”

……

第三天的會議上,薑元善說:“好的,新千年計劃全票通過,那我就要提出一些操作性問題了,它對我們的計劃至關重要,而且迫在眉睫。人類要想遠征恩戈星,目前有兩個大的技術難題。第一個是相關軍用設備的研製,包括飛船驅動噴焰的隱形、亞光速飛船和腦波發射器的研製。但隻要我們掌握了葛納吉大帝的指揮艦和那台最新的‘與吾同在’係統,也就有了各種現成樣本,有了詳盡資料,最終成功製造肯定沒有問題。第二個難題是獲得恩戈人的大腦固頻,它決定了地球遠征軍能否突襲成功。咱們原來計劃中曾設想抓幾個俘虜,但戰勢進展太快,恩戈人遠征軍中沒留下一個活口。”他向大家解釋,“中原基地曾仔細地研究了先祖及土不倫光球上的兩台‘與吾同在’智能裝置,在那裏查到了有關恩戈人的各種詳盡資料。布德裏斯正是依據這些資料建立了恩戈人的逼真虛擬模型。但有一點——其中查不到任何有關恩戈人大腦固頻的資料。根據電腦專家的檢查,它們都被人仔細地刪除了,刪除操作是在三十年前執行的。刪除得非常徹底,不可複原。現在僅剩下葛納吉大帝指揮艦上這台‘與吾同在’係統還沒有做過檢查。但我不妨做一個大膽的估計,其中有關恩戈人大腦固頻的資料也已經被刪除了,就是這兩天刪除的。”

他停下來,看著與會者。眾人默然,都知道這句話中隱含的意思。這個刪除者隻可能是先祖本人,三十年前——那正是他在子民中第一次現身的時候。如此說來,他在盡力幫地球子民籌劃如何戰勝侵略者的同時,也在不聲不響地做著反向的預防工作,防備地球人抵抗之戰勝利後入侵恩戈星。他的深沉心機讓人敬畏。

薑元善接著說:“好在第二個難題也有方便的解決途徑,但這個機會稍縱即逝!我們必須及時動手。就看我們能否戰勝——”他長歎一聲,“內心的懦弱了。”

會議室內沒有一絲聲音。其他六位執政者都不約而同地朝天上望了一眼,盡管他們現在是在五千米深的地下,先祖是聽不見這番話的。新秘書長恩古貝的修煉畢竟欠火候,他麵色蒼白,聲音顫抖地問:“執政長,你是說……趁先祖在世的時候綁架他,然後測得他的大腦固頻?”

這個陳述很不恰當,也太幼稚,薑元善冷冷地瞥他一眼,但並未斥責他。畢竟他的話與薑元善上述話語的實質含意並無差別。

薑元善誠懇地說:“我與先祖的感情恐怕不在諸位之下。先祖一生的最大功業就是拯救了地球人類文明,我們現在要做的,其實是繼續他的事業並做到極致。如果能把共生圈擴大到恩戈星,那就是對先祖的最好感恩。先祖老了,餘生無多,我們該盡快把他從飛球上接下來,在地球上為他建造一個舒適的養老居所。時間已經很緊迫了,如果在我們行動之前先祖就去世了,我們將抱憾終生。”

會場沉寂下來,大家沒有就這個問題展開深談。這件事太明顯,根本用不著掰開了細說。為了弄到飛球作逆向工程的樣本,尤其是為了獲得先祖的大腦固頻,肯定得采取一些對先祖而言十分不高尚的手段。但天平另一端是人類的未來,是整個人類共生圈的核心利益(不要忘了,至少在一千年內,恩戈人是在共生圈之外的),孰輕孰重是不言而喻的事。所以,這是“不得不做的惡行”,上帝也會原諒的。這時恩古貝也想明白了,畢竟他也是用政治奶水喂大的,剛才隻是一時失態。

沉默良久,布德裏斯說:“我同意這樣做,建議執政團授權給薑,讓他可以便宜行事。”

這句“便宜行事”是很好的指代,可以免去直言那些不好說出口的字眼。其他人陸續說:

“我同意。”

“我同意。”

……

隻剩下赫斯多姆了。他久久沉默,大家耐心等著。最後他苦澀地說:“我很想棄權的,但我不能逃避執政的責任。我也投讚成票吧。”

這次會議後通過的幾項決議是:

開始新的千年計劃。

授權薑元善便宜行事。

接受布德裏斯、赫斯多姆和小野一郎的辭呈,到繼任者確定之後正式交接。繼任者由本屆執政團在下一次全會上定出等額的推薦名單,報聯合國大會批準。今後執政任期為五年,連選可以連任。

5

薑猛子及手下弟兄們“脫下”軍裝換上便衣,分批乘直升機來到貴陽附近那個軍用機場。正如他父親曾預料的,姑娘大軍已經增員到近萬人。這些軍屬秩序井然,排成蜿蜒數千米的一字長蛇陣,每人手裏舉著一塊牌子。牌子做工粗糙,但顯然是統一製作的。上麵的內容則由各人自擬,所以千人千麵:

“我叫李月娥,等一個叫何明然的男人。”

“王晨,陳長生的妻子!”

“來自蒙古的布赫爾,你的卡佳在這兒!”

“我是日本的麻生良子,我曾接受了哈裏斯播下的種子。”

……

一位年輕女工作人員跑前跑後地維持秩序,顯得精明強幹。薑猛子看著秩序井然的女人隊伍,對這位指揮員蠻佩服的,因為一般說來女兵要比男兵難帶,兵神孫武還不得不用上殺人立威那樣的極端手段哩,何況是一大群思夫心切的妻子。薑猛子指揮著手下也排成一列,沿著那個一字長蛇陣依次走過。每當一個男人在木牌上發現自己的名字,這對男女就歡呼著抱成一團,然後雙雙離開隊伍。其後的隊列迅速往前移動,堵住新出現的缺口。兩支長長的隊伍在此起彼伏的歡呼聲中迅速變短。軍人們出洞前,薑執政長曾笑著警告他們“不要認錯人”,而猛子說“聞著味兒都會認準”,父子倆的話全都應驗了。一弟兄在行列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同那名女子熱切地擁抱親吻。但片刻之後,兩人都猶疑地停下,後退,打量著對方,喃喃地問:

“你不是……”

“你不是……”

原來真弄錯了。這位姑娘剛才離隊去衛生間,回來後和鄰近女伴弄錯了牌子。此時真正的妻子已經認出丈夫,大呼小叫地撲到他懷裏,兩人懷著幸福的歉意同那個姑娘告別,匆匆離開隊伍。

薑猛子一邊維持著男隊的秩序,一邊也在尋找自己的那一位。雖然已經知道她是誰,但兩人隻在童年時相處過,他不敢保證自己能一眼認出對方。兩支隊伍迅速縮短,他一直沒有看到林風徐來的名字。那位年輕的女工作人員一直忙於維持女隊的秩序,這時走過來,對薑猛子嫣然一笑,背過身去——她也有一塊牌子,是背在身後的。上麵寫的是:

“我在等一個不知道我名字、相貌和聲音的男人。”

薑猛子一把抓住她,把她的身體扳過來緊緊擁在懷裏,然後是令人窒息的親吻,“你說錯了,來來,我已經知道了你的名字!”

兩人沒打算馬上離開,要先把夥伴們全部送走,但兩支隊伍一同起哄,逼他們馬上離開。兩人最後屈服了,歉意地向剩下的男女告別,相擁著匆匆離開隊伍。林風徐來開車,帶著猛子來到附近一個農家旅館,她早在這兒定好了房間。然後是**的狂風暴雨……

來來撫摸著猛子的**,笑著說:“原來這就是別動軍的統一軍裝?難怪薑叔叔說,你們必須換了軍裝才能出來與我們見麵。”

“是的。我們一直被訓練著麵對那一天:人類社會徹底崩潰,我們隻能孤身與敵人作戰。所以,布德裏斯讓我們早早褪下文明的外皮,算是在心理上提前進入角色吧。”

“他的訓練太成功啦,從你身上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你這個鐵石心腸的家夥,同一個女人歡愛,卻拒絕知道她的相貌、聲音和名字!”

猛子笑著說:“相信你能理解。”

“猛子我理解你,真的能理解。你這前半生太難了。訓練的嚴酷且不說,心靈上也是一片黑暗,因為你們的人生隻有一個血淋淋的目標——在人類滅亡之際盡力多拉幾個墊背的。”

猛子默然。來來能說出這樣的話,說明她至少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他,理解他的人生。這是很難得的。“其實你們也很勇敢啊。”他和來來開玩笑,“甘願接受這樣的包辦式速配,將自己交給一個根本不認識的男人。說不定這人是個醜鬼或大惡棍呢。”

“醜也好惡也好,這些都不重要。”來來幹脆地說,“重要的是在人類的生死關頭,這些人幹了男人該幹的事,把女人和孩子護在他們的身後。我不滿意的是今天的社會被男子沙文主義浸透了。其實我也不怕穿上這樣的軍裝,也能幹你們準備要幹的事。”

猛子認真地說:“來來,你這樣說,我確實對你刮目相看了。”

“算不了什麽。生物學家說,在麵臨種群滅絕的壓力時,該種群的個體都會自動改變其行為方式。我肯定已經改變了,這些年來我的心大大地變硬了。”

猛子笑了,“良宵苦短,不說這樣沉重的話題了,那些都已經成為過去了。說點別的吧。”

林風徐來活潑地說:“好,說別的。知道嗎?我媽這輩子最先看中的男人就是你父親,咱們的薑執政長。可惜你媽下手快,把他搶走了。”

“真的?”

“絕對可靠。我媽親口對我說的,當著我爸的麵,我爸也沒否認。”

“我可是一點兒都不知道。徐阿姨真是快人快語啊。不過,站在咱倆的立場該感謝我媽的,要不咱倆都不會出生,而是換成某個‘林猛子’和‘薑風徐來’。那就太遺憾了。”

來來笑著吻吻他,“對,站在咱倆的自私角度,還是眼下這種命運最好。”

“來來,我隻有七天假期。我很想在這兒度過七天的二人世界,但我還得見爹娘呢。”

“好的,咱們這就回北京。告訴你,戰前嚴阿姨已經到我家去過了,商量咱們的婚事——如果人類勝利的話。不過,那時我們都沒料到戰事會這樣順利。猛子,我們和你們一樣,那時也都做了最壞的打算。”

猛子從她的話中聽出了蒼涼和悲壯,他沒有多說什麽,隻是把那具胴體摟得更緊一些。

6

幾位執政者在貴陽分手,各自乘機回國。赫斯多姆沒有回美國,而是立即動身趕往北京。他知道薑元善忙完這邊的事,肯定會盡早回家探望的,薑多次說過,這一生他對家庭虧欠太多了。機場上空軍零號已經在作起飛準備,但赫斯多姆沒有等著搭乘空軍零號,而是另要了一架專機立即起飛。他想搶在薑元善之前,與嚴小晨見上一麵。

從貴陽飛往北京的兩個小時中,赫斯多姆一直在閉目沉思,他的秘書羅切爾和機上人員都識趣地不打擾他。一生中,赫斯多姆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迷惘。他急著要去見嚴小晨,但見到嚴小晨究竟要說什麽、該怎麽說,他其實並未理出清晰的脈絡。

在對“天眼”係統定型化的過程中,赫斯多姆與嚴小晨打了三十年交道,可以說他與嚴小晨相處的時間,比嚴與丈夫相處的時間多得多。赫斯多姆對嚴小晨評價極高,認為她是個完美的女人,專業精湛,智力過人,思路清晰。但赫斯多姆更為看重的其實是她的另一些特質,是她的善良,是她的溫潤淡泊,是她的母性。所以,盡管有迷惘,赫斯多姆還是毫不猶豫地來了。

到北京國際機場後,他給嚴小晨打了電話,對方手機裏是一片嘈雜人聲。

嚴小晨大聲說:“丹尼?你已經到北京了?沒和元善同機?他說一兩天內也要回來——真不湊巧,我這會兒不在家。我在墜落現場,離市區一百五十千米。是我兒子開車來的,我婆母也在,還有我的兒媳來來。看車流情況,一兩天內恐怕回不去啦!”

赫斯多姆知道她說的“墜落現場”在哪裏。那次突襲中,遠征軍的母船在空中爆炸,一塊最大的殘骸落在北京昌平。亢奮的民眾紛紛自發趕去,相約帶上木柴,要在那兒開一個人類史上最盛大的篝火晚會。

赫斯多姆大聲說:“你在那兒等著吧,我乘直升機趕過去!”

聽了這句話,嚴小晨已經敏銳地猜出他此行並非禮節性拜訪了。她立即回答:“那好,你來吧。我在大篝火正南方弄一個獨立的火堆給你作指示。記住,是在大火堆的正南方!”

秘書羅切爾並不知道赫斯多姆這趟北京之行是何用意,但現在他也知道不是禮節性拜訪。他沒有等指示,便立即和中國政府聯係。十幾分鍾後,一架直升機帶著強風停在他們麵前。

他們趕到墜落現場時已是傍晚。那堆勝利的篝火相當於幾個足球場那麽大。熊熊火焰燒紅了整個夜空,映照得那塊太空船殘片閃閃發光。那塊殘片也異常巨大,相當於二十多層樓高,斜斜地插在地上。從一個角度看它像是航船上的風帆;轉過九十度再看,它又像一柄斜插青天的長劍。從它近乎平直的曲麵可以想見那艘母船的巨大。現場大概有二十萬人,在這巨大的篝火和風帆旁,猶如密集的蟻群,在篝火之外作著布朗運動。在他們之外則是無邊的秋莊稼,在夜色中顯出一派黑綠。直升機在篝火上空盤旋時,能聽到下麵由二三十萬人的嘈雜聲匯成的隆隆聲浪,十分強勁,猶如地震之前的地聲。

大篝火之外,在它南端另有一堆小小的篝火。赫斯多姆不由得佩服嚴小晨的急智,如果沒有這堆指路篝火,很難在幾十萬人中找到他們。直升機盤旋落下,吹得篝火火星四射。周圍是農田,但大片秋莊稼都被踩平了。嚴小晨和一對推著輪椅的年輕男女用力向他們招手,秘書羅切爾留在直升機上,赫斯多姆則急步趕過去,同嚴小晨、猛子和來來擁抱,向輪椅上的老人問好。嚴小晨向他指看那塊直入夜空的殘片,剛才在空中,赫斯多姆已經驚歎它的巨大,這會兒站在地上仰視,更是大得不可思議,弧形殘片與地麵成銳角相交,似乎馬上就要傾倒下來。嚴小晨告訴他,此行是婆母的主意,她說非得親眼看看墜落現場,才相信真有外星人。

赫斯多姆逗老太太,“伯母,這下你相信了吧。這次把外星侵略者完全消滅,你兒子的功勞最大,嚴小晨也不差!”

老太太很高興外人誇兒子媳婦,但仍撇著嘴說:“牛牛晨晨忙了一輩子,就弄到這塊大鐵皮?白忙活了!”

眾人大笑。

嚴小晨說,剛才有關人士(當地政府官員和一些藝術家)已經在商量把這塊太空殘片加固,作為一座永久的勝利紀念碑留存後世。加固時不會改變殘片的現有角度,它仍將保持這種搖搖欲墜的狀態,保持這種危險的、銳利的美。有人提議把它也建成對先祖的感恩碑,但多數人不讚成,不願把對先祖的感恩寄托在這件“凶器”上。

赫斯多姆說:“你丈夫進過這艘太空母船,也是人類唯一接觸過它的人。據他說,母船上裝載有一千萬‘小章魚’,即已經孵化的恩戈人幼體。母船爆炸後,它們已經全部喪生。”

薑猛子和來來都說“大快人心”,嚴小晨則有點黯然。

“想想他們都是先祖的後代,真替先祖難過。他們也是智慧生物啊,如果兩個種族能共處——”她搖搖頭沒有把話說完,“我倒有一個建議,把這塊太空船殘片建成紀念碑,悼念橫死的一千多萬恩戈星生靈,尤其是那些還沒有名字的幼體。”她搖搖頭,“我這個建議肯定行不通的,民眾不會讚成。”

“看見這堆歡慶篝火,我不由得想起人類的先民時代。”赫斯多姆說,“那時如果捕獲到俘虜,人們就要生起一堆篝火來歡慶,同時把俘虜烤來吃。從嚴格意義上說,今天這堆篝火也是一場獵物的盛宴。十萬年過去了,人類的天性並沒有變。”

薑猛子與妻子不由得對望一眼——這番話聽起來頗不順耳。雖然對方是父執輩,是位高權重、聲名顯赫的執政者,猛子仍忍不住反駁道:“丹尼叔叔,你這個比喻不大合適吧。先民時是人類相殘,是同類相食,所以那時的歡慶本質殘忍;而我們今天殺死的是窮凶極惡的外星侵略者,是想把人類當成肉用家畜的東西,我們的歡慶與先民們的有本質上的區別。”

赫斯多姆平心靜氣地問:“是嗎?”

“當然!”

嚴小晨知道赫斯多姆乘直升機來找她必有重要事務,而且肯定和丈夫有關,便笑著說:“猛子,來來,你倆照護奶奶,我同你丹尼叔叔說點工作上的事。”

小兩口推著奶奶回到人群中去。嚴小晨含笑看著赫斯多姆,用目光示意:有話請講吧。

赫斯多姆苦笑著說:“我下麵要說的話,可是違反了執政團的紀律,但我還是想講給你聽。好在有一點可以**:在這樣嘈雜的腦波背景下,先祖即使在附近上空,也無法分辨出咱們的談話,不至於對他泄密。”他歎息一聲,“而且我知道,戰爭結束後,先祖在心理上已經自閉了,不會在意塵世間的事。”

嚴小晨不好表態,她已經猜到,赫斯多姆要講的肯定涉及他與丈夫的分歧,而且與先祖有關。她隻是含笑聽下去。赫斯多姆簡要講了薑在執政團會議上提到的“兩點小事”,以及為完成這些目標從技術上必須要做的那件事。

嚴小晨靜靜地聽完,問:“這個‘綁架先祖’和向恩戈星進軍的計劃,執政團已經全體通過了?”

赫斯多姆感受到她強烈的不滿,唯有苦笑,“通過了,包括我也投了讚成票。嚴,在你麵前我想敞開心扉。當一個人坐上執政這個位子後,他就不由自主地變成了一個政治機器人,他在思考問題時隻遵循某種冰冷的邏輯。你丈夫提議的兩件事都完全正確,可以說是高瞻遠矚,對人類今後數千年的生存發展至關重要。作為執政者,我隻能投讚成票。”

“但在你內心深處,某個叫做良心的區域內,還是感到不安。”嚴小晨淡淡地說。

“對,沒錯。所以我急急趕來,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絕不會讚同這種忘恩負義的決定,我反對向外星球窮兵黷武,我不願人類從受害者轉變為施暴者,步恩戈星遠征軍的後塵。我會盡一切力量來阻止此事。”

赫斯多姆從她的話中聽出了鐵一樣的決心。他素知嚴小晨外柔內剛,言不輕發,她說出這句話,相當於已經公開打出了反對執政團的旗號。“我料到你會是這樣的態度。”赫斯多姆歎道,“嚴,我並非缺少做出同樣決定的勇氣,問題是我的良心戰勝不了理智,因為理智告訴我,薑的做法才符合人類的核心利益,而你的做法有可能導致人類內亂,導致人類錯失千載難逢的發展良機。如果真的如此,你難道不後悔?”

“如果你們執行這個計劃,而先祖為此憤而自戕——依我對先祖的了解,他肯定會這樣做——你們難道不後悔?不能把人類重新變成野獸!”

赫斯多姆歎道:“看來你也不接受你丈夫的觀點。他認為,對於共生圈外的生物,人類應該、而且隻能是狼。”他看看嚴小晨,沒等對方逼問,主動說道,“我基本上同意你丈夫的這個觀點,隻是——在良心上還留下一根硬刺。”

“我不會勉強你的。咱們各自按自己的良心行事吧。丹尼,請用直升機把我和婆母送回城裏。元善說他明天就要回來探家的,我想盡早見到他。”

“好的。”

嚴小晨把兒子和來來叫來,招呼著兩人把老太太連同輪椅抬到機艙裏。直升機上坐不下全家,她讓兩人和赫斯多姆的秘書先留在此地,等交通恢複後開車回去。“媽,咱們趕快回家,你兒子可能馬上就回來啦。”老人口中嘟囔著“我才不稀罕見他”,實則滿臉喜氣。

機艙門關上了,猛子拉著來來退到旋翼風力之外。來來低聲問:“赫斯多姆叔叔跟阿姨說了什麽?你看她走得這樣急。”

猛子看看身邊的羅切爾,搖搖頭,沒有回答。不用來來提醒,他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赫斯多姆的突然到來和媽媽的急急返回,都昭示著某種異常,而且肯定和父親有關。他隻對來來說了一句:“走,咱們也立即返回。”來來為難地眺望來路,路上塞滿了汽車,“沒關係,總能闖出一條路的,實在不行就棄車步行,到能夠通車的地方再弄一輛汽車。咱們走吧。羅切爾先生,你是否和我們一塊兒走?”

“好的,我也加入你們的冒險。”

夜空中的直升機迅速爬高,嚴小晨透過舷窗看到,地上的三人沒有依她的安排在此地等候,而是坐上車,一頭撲進逆向的汽車洪流,很快消失不見。直升機轉為水平前行,巨大的篝火連同銀光閃爍的“風帆”被拋在機後,很快變小變暗,變成無邊黑暗裏一團小小的火光,現在,它更像原始食人部落的篝火了,燃燒在漫漫的曆史長夜中。

前方,京城的燈海已經撲麵而來。

嚴小晨與赫斯多姆在首都機場告別,後者乘專機返回美國,嚴小晨則帶上婆母回家。她回來得很及時,兩個小時後,丈夫就趕回來了,此時已是淩晨。戰爭勝利結束,薑元善也急不可耐地想同親人會麵,因為——戰爭有更大可能呈現另一種結局,那麽他與家人的匆匆一晤也將成為永別。秘書和警衛在樓下住,猛子不在家,六嬸回家探親,老娘在她房間已經入睡,隻剩下夫妻二人單獨相處。薑元善把妻子緊緊擁抱在懷裏,這是幾十年來兩人第一次有足夠的時間從容相對。

薑元善笑嬉嬉地說:“事先說一句,不許你指責男人自私。我知道久別重逢有很多話該說,但我迫不及待想幹點男人愛幹的事。不知道你有沒有欲望?知道你已經閉經了。”

嚴小晨閉經之後確實沒有性欲了,想起年輕時的夫妻纏綿就像是前生之事。她不想掃丈夫的興,笑著說:“你們男人啊……我舍命陪君子吧。”

這一番雲雨當然比不上年輕時,但也算盡興。嚴小晨發現六十三歲的丈夫仍相當生猛,這就是男女的區別吧,女人韶華易逝而男人的生猛甚至能保持到暮年。不過,也許這並非僅僅是由於生理因素,而和丈夫的心境大有關係,他不會老的,他剛剛開始了一番新事業,需要奮鬥千年,那個事業需要充沛的野性和狼性。從某種角度上說,事業是男人的興奮劑,可以高效地激發男人的勇猛。事畢,嚴小晨偎在丈夫的懷裏。

薑元善問:“老娘身體還好吧,這兩年辛苦你了。”

“老娘結實著呢。別看已經糊塗,保準還能活二十年。”

“還是那個樣子,刻薄話張嘴就來?”

“沒錯。老人的心思很讓人感慨,她既戀兒孫,又怨恨兒孫沒有時刻陪在她身邊。”

“你不是已經陪她兩年了嘛。”

嚴小晨不由得笑了,“這又是讓人感慨的一麵。在她心裏,兒子和孫子才真正是她的寶貝,媳婦再親也是外人。所以,我代替不了你的。怎麽樣,戰爭已經結束,你也退下來陪陪老娘吧。”

薑元善沉吟片刻,“我不一定馬上就能退下來。家裏隻有繼續辛苦你啦。”

嚴小晨歎息一聲,不再說這個話題。她知道丈夫絕不會從那個近乎“上帝”的位置上主動退下來。你說這是對人類的使命感也好,說是他個人對權力的眷戀也好——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使命感和權力欲並沒有太大的區別。有一段時間兩人都沒說話,薑元善溫柔地摟著妻子,輕輕捋著妻子的柔發,在舒適和慵懶中任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嚴小晨笑歎道:“真是老啦,這些天老是想起往事……知道不,你父親去世後,我爸爸和我有過一次長談,他對親家評價極高。”

“是嗎?”

“嗯。他說,很多人在人生中盡管長得高大挺拔,但都是人工栽培的;而這位濟世堂的老中醫卻是一棵野生的酸棗樹,樹根深深紮在故土的岩石縫中。又說,他此生雖然沒幹出什麽偉業,但如果有機會,他完全可能成為曆史上的忠烈英雄,像咬碎鋼牙罵敵而死的張巡、斷臂救國的王佐,等等。對了,我前些天無意中看到他的一個記事本,可能是給猛子講故事的備課本吧,上麵記載了很多忠烈故事,像頭顱被砍掉後仍執幹戚而舞的刑天、剔肉還父的哪吒、獨守邊塞十九年的蘇武,還有比幹、介子推、屈原、方孝孺等。我甚至覺得,對五六歲的猛子講這些故事,有點太暴烈、太沉重了。”

“這些故事我小時候也都聽他講過。”薑元善歎息一聲,“可惜我沒能趕上見老人最後一麵。”

“我趕上了。知道老人的最後囑托是什麽嗎?他說,我把牛牛托付給你了。”

說完這句話,嚴小晨等著丈夫的反應。不,沒有她所期望的反應。丈夫沒有意識到這句話中的深層含意——公公沒有托她看護年邁的婆母、年幼的猛子(他肯定認為這些事不必囑咐),卻托她看護地位至尊的丈夫!此中含意是顯而易見的,他的意識深處仍埋藏著對兒子的擔憂。

但一向反應敏銳的丈夫沒有意識到這些。幾十年“天下至尊”的地位,可能讓他的感覺遲鈍了。嚴小晨原想從側麵引出話頭,現在隻好正麵進攻了,但開始這場談話並非易事。就在這時,婆母來幫她忙了。這兩年為了便於晚上照顧婆母,她把婆母的臥室安排在了隔壁。這會兒,隔壁傳來說話聲,而且聲音相當大。

薑元善馬上坐起來,“是不是媽醒了?我去見見她。”

嚴小晨笑著把他按下去,“安心睡你的。媽不是醒了,是在說夢話。看來老娘這輩子是當不了間諜了,白天有什麽心事,晚上篤定會在睡夢裏說出來。”

“她說夢話?過去從來不說的。”

“所以說,你已經不是這家人啦。她這個習慣已經有年頭了。而且夢話說得很清晰,甚至能在夢中同我或六嬸對話。”她笑著說,“她的夢話一說就是一大串,你仔細聽聽,看能否聽清她說的是啥。”

兩人屏息聽著。果然,那邊的夢話又開始了,大概是在罵人,口氣凶狠狠的。聽了一會兒,能辨出其中的兩句:白養這個兒子了!當初就不該放他出門!

嚴小晨平靜地說:“聽見沒?還是上次罵你的話。今天她在夢中罵你,我一點兒都不奇怪,因為她今晚一直不睡覺,想早點見到你,但最終沒等著,正憋著一肚子氣呢。”

雖然這隻是糊塗老娘的夢話,但因為牽涉到“童年牛牛的邪惡”,屋裏的氣氛還是有點兒不自然。

嚴小晨微笑道:“咱們別在意老娘的糊塗。她的理智世界已經大部崩塌,兒孫便是殘餘的全部,所以她非常在意晚輩能不能在家裏陪她。以咱們的角度很難體會她的心情。所以嘛,她的自私其實是母親的大愛,換個角度而已。”

薑元善重新躺好,枕著雙臂,笑道:“我不會在意的。”

嚴小晨也重新躺好,“又想起何副主席說過的那位陳老,就是晚年性格乖戾的那位。也許真的是人性本惡?隻要理智沒有足夠的控製力,惡的本性就會表露出來。你看陳老老年昏聵時是這樣,媽是這樣,還有咱們童稚時期幹的那件事,也屬於這種情況。”

這是嚴小晨在一生中,尤其是結婚三十多年來,第一次主動提到“童年的邪惡”。這一生中她曾一直相信,或者是努力說服自己相信,牛牛哥童年的那件錯事是偶然為之,並不代表他的本性,但在知道丈夫要對先祖做的事情之後,她很難維持這個看法了。今天她下了決心,準備把事情攤開來說,哪怕這將導致她與丈夫徹底決裂——以她對丈夫的了解,這種結局並非不可能,甚至可以說是不可避免的。三十七年的夫妻卻落得這樣的下場,她心中如錐刺般疼痛,但事關重大,她的決心無可逆轉。說了這一句她暫時停頓,看著丈夫的反應。

丈夫沉默著,表情沒有任何波動。停一會兒他說:“赫斯多姆來過了?我在機場見到他的專機,我降落時他的專機剛起飛。”

“嗯,來過了。”

薑元善不想就這個話題往下談,也許先祖此刻還在頭頂上巡視呢。但他忽然看到一樣東西——先祖的腦波放大器,是他與先祖第一次見麵時先祖贈予的。這些年來它一直由值日的執政輪流保管,眼下應該是在赫斯多姆手裏,但此刻它卻放在妻子那邊的床頭櫃上。薑元善悲苦地歎息一聲。這一刻,他知道自己製訂的千年計劃已經流產了,是被自己的愛妻一手破壞的。

嚴小晨平靜地說:“赫斯多姆說,戰爭結束後先祖就陷入了心理上的自閉,不再關心塵世間的事。但願他能從憂傷中走出來。元善,我想在近期見見他。我知道以一個平凡人的力量無法慰解他深沉的痛苦,但盡盡我的心吧。”

薑元善又沉默片刻。“小晨,不必遮遮掩掩了,不妨把話攤開吧。我知道你外柔內剛,你決定的事別人是無法勸轉的。”他苦笑著,盡管他是位高權重的執政長,但妻子若想在這件事上和他作對,他知道自己必輸無疑。原因很簡單,先祖已經成了人們心目中真實的上帝,自己的威望其實是附著在他身上的。如果民眾知道有人想綁架上帝,哪怕這人是他們心目中的蓋世英雄,他們也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而且,妻子要破壞這個千年計劃實在是太容易了,她隻需設法(比如用這個腦波擴大器)讓先祖知道“薑的陰謀”,整個計劃就會完全破產。除非——趁她和赫斯多姆還沒有采取行動之前就殺了他們。為了人類的將來,他真該這樣辦。可惜自己的心還不夠硬。

嚴小晨把丈夫的手握在自己手裏,苦澀地喊一聲:“牛牛哥。”

薑元善沒有被她的溫柔所軟化,身體僵硬,聲音也是冷硬的:“你盡可率性而為,做你認為高尚的事,隻是不要後悔。我說一句話,絕非大言:人類的安危就在你的一念之間。”

嚴小晨溫和地反駁:“倒不如這樣說,人類的善惡在你我的一念之間。”

“善與惡?”薑元善冷笑著,懶得同妻子爭辯。善與惡並非什麽確定的概念,其實隻是人類為了維護種族生存而玩的文字遊戲。在經曆了這麽多的生死與滄桑之後,妻子還執著於這樣一個迂腐的觀念,他真是無話可說了。也許這就是上天的安排吧。上天為女性多配備了一對沉甸甸的**,一份沉甸甸的母愛,卻用它們墜住了女性的理智,以至於連高智商的妻子也不能真正看透。

想到自己的千年計劃要毀於妻子之手,尤其是,她還把這個計劃同丈夫的童年“邪惡”連在一起,真令人欲哭無淚。他的心情十分灰暗,正如剛才他分析的那樣,如果妻子鐵了心要反對他,自己是必輸無疑的,除非這會兒就殺了她和赫斯多姆,堵住他們的嘴(也許她還沒有使用這個腦波放大器同先祖聯係)。在執政團會議上,薑元善已經洞悉赫斯多姆的猶豫,那時如果采取果斷措施就好了,哪怕這個果斷措施要涉及妻子。盡管這個念頭相當殘忍,但它卻在薑元善心中勃勃跳動著,無法扼製。

當然最終扼製住了。這是他的愛妻,是猛子的母親,他無法對她使用任何卑劣手段,哪怕有一萬個正當的理由也不行,而且,即使做了也於事無補——以妻子的智商,她在這次攤牌前肯定已經做了充足的準備。但他知道,夫妻之間的情分自此就要斬斷了。雖然這個變化太突然,但其實也在情理之中,究其根源,是他同妻子在人生觀上的深刻分歧,這種分歧是貫穿兩人終生的。

他讓自己平複下來,坐起身,“把那些閑事拋開吧。天已經亮了,我把老娘喚醒,陪她多說會兒話。你給猛子和來來打個電話,如果他們今天能趕回來,全家人就找個地方痛痛快快玩一天。”

嚴小晨知道丈夫實際是在安排“最後的晚餐”,心中刀剜似的疼。這會兒她最大的願望是能繼續躺在丈夫的懷抱裏,就那麽靜靜地躺著,感受著男人的溫暖和心跳,享受著一種安全感。但這種幸福已經失去了,一去不複返了。她也平靜了,笑著響應:

“難得你能陪陪家人,媽還不樂瘋了。走,把老娘喚醒吧——不,還是先和猛子、來來聯係。”她撥通了猛子的電話,“猛子說他們最多三個小時後就趕回來,咱們全家好好玩一天,是不是把天羽和媛媛也喊來?”

“可以的,你來安排吧。”

遊玩的地方是秘書安排的,是在一處非常僻靜的山區。在這兒,警衛可以遠遠待在一邊,不影響家人遊玩的興致。天羽和媛媛也來了,媛媛一見薑元善就撲上來,來了一個擁抱。她貼著薑元善的臉,淚水刷刷地流淌。“不許吃醋。”她扭頭對嚴小晨說,“戰前咱們送他上飛球那次我是強忍著淚的,當時我想那肯定是最後一麵了。”

嚴小晨笑著,“我和天羽都不吃醋,你盡情擁抱吧。”

“來來也沒少為猛子流淚,特別是經曆了那一夜之後。猛子你個小王八羔子,夠絕情的,與一個女人歡愛,竟然拒絕知道她的名字和相貌!你不妨想想,那晚來來是啥心情。”

猛子尷尬地笑著。

林天羽說:“那時我們全家作了認真的籌劃,如果那些外星畜生真的占領了地球,該如何把猛子留下的骨肉養大。幸虧這些籌劃用不上了。”

猛子覺得林叔叔的話太傷感了,忙笑著打岔:“徐阿姨,來來給我透露過一個秘密,說你年輕時最先看中的是我爸,但讓我媽搶走了。”

徐媛媛爽快地承認,“沒錯呀,你爹媽都能作證的。”

“那你可是冤枉我媽了,她和我爸是同鄉,五六歲時就在一起玩,青梅竹馬之交。要說搶那也是你來搶。”

“真的?”媛媛是第一次聽說這個驚人的消息,來勁了,“快點坦白,這裏麵一定有非常曲折的故事。你倆該不會在五六歲時就一見鍾情吧。這事姚阿姨一定清楚的,”她轉向牛牛媽,“姚阿姨,給我講講牛牛和晨晨小時候的事,行不行?”

她從嚴小晨手中接過輪椅,同老太太熱烈地攀談起來。這邊,嚴小晨低聲問來來:“已經有了?”

來來喜悅地點點頭,“嗯,已經檢查確認了。”

嚴小晨對媛媛說:“親家,該為兩個孩子辦婚事了。”

林天羽笑道:“對呀,這才是眼下的頭等大事,年輕時的風流賬以後再算吧。”

兩家人開始商量婚禮的事,會談的主角是兩位母親,林天羽不時插上一句,隻有薑元善話不多。猛子和來來執手立在圈外,小聲說著情話,但猛子一直注意著父親——盡管父親言語平和,他還是看出了父親情緒的異常。很難形容這種異常,它就像是在靜謐的曠野之夜,從遠處傳來的悲涼塤聲,塤聲微弱,幾近於無,但它是確實存在的。

無疑,這與赫斯多姆昨天對媽媽的突兀拜訪有關。

親家母們談論得很熱烈,他瞅機會把父親叫到一邊。“爸,”他直視著父親的眼睛,“進行一場男人間的談話吧。我不光是你兒子,還是一名受過二十年特殊訓練的別動軍戰士。”

薑元善神色蒼涼,歎道:“我知道,你有資格知道內情的。隻是,局勢已經無可挽回了。”

“說說看。”

薑元善簡潔地講述了事情經過,薑猛子的臉色刷地變了,“真是個蠢女人!”他看著遠處的媽媽,粗魯地說,“爸爸你是對的,我站在你這一邊,相信來來也會這樣。”

薑元善點點頭,雖然略感欣慰,但更多的仍是悲涼。猛子稍稍思考一下,果斷地說:“爸爸,我這就返回貴州與布德裏斯商量,看有沒有什麽補救措施。”

雖然知道於事無補,但薑元善沒有攔兒子,“好的,你去吧。”

猛子走過去,同來來低語幾句後決然離去,沒有同三位長輩告別。那邊幾位親家把婚事的細節敲定後,才發現猛子不見了,“咦,猛子呢?”

自猛子走後,一言不發的林風徐來怒氣衝衝地說:“他已經返回貴州基地了。他說婚事肯定要推遲了。”

徐媛媛不滿地說:“這孩子!你沒問他有什麽急事?”

來來先是搖頭,想了想突然說:“我問了,他說這不該是你們這幫蠢女人管的事。”

她尖利地瞥了婆母一眼。這句話是她編造的,是代丈夫表達對母親的強烈不滿。林天羽和媛媛很茫然。猛子突然離去,又留下這句令人費解的粗魯話,還有女兒的表情(她的怒氣似乎不是針對罵她蠢女人的猛子,而是對著別處)很不正常,中間肯定有蹊蹺,但兩人一時猜不出究竟是什麽。嚴小晨自然是清楚的。她心中苦澀,知道自己在失去丈夫之後,又失去了兒子和兒媳。她平靜地說:“既然猛子走了,咱們也散了吧,看來他倆的婚事肯定要推遲了。”

第九章

北京飄下第一場雪花時,先祖回應了現任執政長嚴小晨的要求,同意接見她和她的“罪人”丈夫。先祖允許聯合國秘書長恩古貝陪同,甚至還加上一條嚴小晨沒想到的恩惠:薑猛子也可陪父母一起去。

這半年來形勢大變,正如薑元善所分析的一樣,當嚴小晨振臂而起、揭穿“男人執政團”針對先祖的卑劣陰謀之後,全世界九十億民眾立即群情激憤。其後,先祖也從自閉狀態中走出來,公開表達了他對執政團的憤怒,明確表態支持嚴小晨。於是,原執政團的統治一朝瓦解,“女人執政團”順利地奪了權。赫斯多姆在嚴小晨的影響下改變了立場,加入到反對派隊伍中,後來成為“女人執政團”的一員。其他執政者一直站在薑的這邊,布德裏斯是其中最堅決的,但在九十億民眾的洪流中,他們的反抗不過是一朵小小的浪花。

所謂“女人執政團”裏其實隻有兩名女性(另一位是嚴小晨的老夥伴莊敏),但相對於原來的純雄性而言已經大大不同了,何況執政長還是女性。於是,這個民間稱謂一經出現便不脛而走,差不多成了官稱。

那個原屬葛納吉大帝的飛球飛來了,降落在北京機場,舷梯車同它接合。四個人依次進去:嚴小晨、恩古貝、薑猛子,最後是由四位武警押送、戴著手銬的薑元善。四名武警在飛球的艙門處止步,立正、敬禮、轉身,沿著原路返回。薑猛子扶著父親走進去,來到飛球的正廳。

先祖仍用腕足懸掛在天花板上,顯得非常憔悴,深陷在皺褶裏的小眼睛看了薑元善一眼,平靜地吩咐道:“把他手上那玩意兒去掉吧,用不著的。”

手銬鑰匙在秘書長這裏。新一屆執政團決定把薑元善銬來見先祖是一種姿態——既是對先祖,也是對民眾。秘書長打開手銬,連鑰匙一起扔到角落裏。下邊的事情進展出乎四人的意料:先祖把一隻腕足翻到前麵,腕足中有一台小小的機器。他按了一下,薑元善立即慘叫一聲,雙手抱著腦袋,身體慢慢滑下去。嚴小晨和猛子都急促地驚叫一聲,同時伸手扶他。但薑元善的身體已經完全失去控製,扶也扶不住,還是滑到了地下。

猛子坐到地上,把父親的頭攬在臂彎裏,仇恨地瞪了先祖一眼,又怨恨地瞪了母親一眼。他一直堅定地站在父親這邊。在民眾起來推翻舊執政團時,他曾和布德裏斯一起秘密組織別動軍武力抵抗,但被父親製止了。父親說,不要作無謂的犧牲和流血。他大哭一場,遣散了夥伴。

嚴小晨看著丈夫如此痛苦,無奈地搖搖頭,用懇求的目光看向先祖。先祖已經停止了腦波發射,冷淡地說:“你背叛了我,辜負了我對你的苦心栽培,這是對你略施懲戒。好了,你們把他扶起來吧。”

薑元善推開過來攙扶自己的妻子,在兒子的幫助下站起來,氣息逐漸平穩,失神的目光也慢慢有了焦點。他把目光凝聚到先祖身上,沉默不語。

嚴小晨悄悄歎一口氣,對先祖說:“先祖,你的身體還好吧?幾個月得不到你的消息,我們非常掛念。”

“我的身體很好。”先祖幹脆說,“不要看我現在有些憔悴,我在新飛球的電腦中找到了一種延壽方法,並剛剛把它用於自身。也許我還能再活一百年呢,我是指生理年齡。”

嚴小晨和恩古貝都一愣,然後是由衷地欣喜,“太好了!真高興能聽到這個喜訊。我們回去就向民眾公布,民眾也會樂瘋的。”

先祖直視著薑元善,“薑,你重重地傷了我的心。好在人類沒有受你的教唆,連你的妻子也反對你,這對我而言多少是個安慰。倒不是慶幸我免於被綁架,而是慶幸我守護人類十萬年,總算在你們的邪惡天性中培育出了一點兒善良和感恩。現在,你願意向你的先祖誠心懺悔嗎?”

薑元善說了進飛球後的第一句話:“我愧對先祖,但我不懺悔。”

先祖冷笑一聲,“好,正如我所料,你是個冥頑不靈的家夥。”他轉向其他人,“咱們先把這個家夥放一邊吧。嚴小晨,秘書長,你們推翻了薑元善控製下的執政團,新執政團打算怎麽做?”

嚴小晨說:“新執政團還沒有理出清晰的脈絡,我正是想來聆聽先祖的教誨。不過,有幾點是已經確定的,我們不會綁架你,不會向恩戈星主動發起進攻。我們願同你的母族和平相處,按我丈夫一直宣揚的共生圈觀點,把共生圈擴大到兩個星球。當然,我們也會大力強化地球的防禦能力,要足以消滅可能會卷土重來的恩戈星遠征軍。”

“我很欣慰。我已經把兩個星球之間的戰爭推遲了兩千年,相信在這段時間裏,如果咱們抓緊一些,就能完成建共生圈的這個飛躍。”先祖動情地說,“真的實現的話,多少能彌補我對母族的愧疚。”

他們把薑元善、薑猛子撇到一邊,製訂了一個新的千年計劃。首先要和恩戈星建立聯係,表達地球的善意。其次,當恩戈星接受地球的善意之後,兩邊要互派親善使團,進行下一輪的互動。雙方電波往來一次是二百零四年,使團往返一次至少是二千四百年,所以,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更為漫長的是徹底化解雙方的敵意!好在有先祖做橋梁,相互溝通會容易一些。

先祖苦澀地說:“這次戰爭中,恩戈星遠征軍的覆滅非常快速,可以肯定他們沒來得及向母星發出情報。所以,那邊至今不知道遠征軍的覆滅,也不知道我是恩戈星的叛徒。我就腆著臉繼續利用他們的信任吧。爭取在我有生之年,讓雙方的善意往來至少邁出第一步。不過,”他冷厲地說,“我已經很對不起母族了,希望你們不要在我的心上再割一刀。我要你們保證,絕不會再瞞著我對我的母星策劃什麽陰謀,違反者必須處死。”

嚴小晨莊容說道:“我們保證。我們打算對此進行世界性的公投,如果通過——肯定會通過的——執政團將以書麵形式向你做出承諾。對違反者要嚴厲鎮壓。”

“好的,這我就安心了。”

薑元善與兒子相偎著,一直沉默不語,旁聽著這邊的討論。先祖用一條腕足指指這邊,“這家夥你們打算如何處置?”

“我們尊重先祖的意見。當然,他畢竟有大功於人類,還是我親愛的夫君,”嚴小晨委婉地說,“我想——”

先祖打斷她的話:“讓他留在我這兒吧。我想把那種延年益壽的辦法用到他身上,讓他多活一百年。再加上適當安排冬眠,讓他再活二千四百年。”他淡淡地說,“這可不是對他的獎賞。讓一個罪犯長命千歲,親眼看到他不願意看到的事情成為事實,應該是對他最嚴厲的懲罰。”

嚴小晨看著丈夫,心情複雜。先祖是要把他監禁在這裏,以免他再生枝節,他的晚年就要在這座豪華監獄裏度過了。但這樣也好,如果丈夫能再活二千四百年,親眼看到兩個星球的和平,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先祖一向對丈夫有所偏愛,雖然這次對他小懲大戒,但以後肯定會善待他的。於是她說:“我們尊重先祖的意見。我想問一句:我和兒子,還有他的老母親,可以來探望他嗎?我婆母已經八十九歲,與他見不上幾麵了。”

“適當時候可以見一麵。”

“謝謝先祖的寬仁。那我們走了。”

她苦澀地走過去,同丈夫緊緊擁抱,薑元善平靜地作了回應。嚴小晨拉拉兒子,歎息著說:“和你爸告別,咱們走吧。”

薑猛子抬頭看看先祖,忽然說:“我想留在這裏陪伴父親。”

他沒有稱呼先祖。經曆了這半年的變故之後,他不想再使用這個稱呼。先祖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不行。”

這是猛子意料之中的回答,沒等他說話,薑元善笑著勸他:“你留在這兒幹什麽?我說過,不要作無謂的犧牲。回去吧,盡快和來來結婚。”他警告道,“不要因為我影響你們的婚事,否則我不會原諒你的。我還等著看到孫子呢。”

薑猛子沒有多話,點點頭,跟母親往外走。

先祖忽然說:“薑猛子,你作為別動軍的骨幹成員,這些年學的全是殺人技藝,對不對?”薑猛子停下腳步,沒有回頭,隻是點點頭。“趕快改行吧,那些技藝沒用了,希望你不要成為社會的廢人。”

“謝謝你的教誨。”薑猛子淡淡地說。

走到門口,嚴小晨回頭對丈夫說:“等把執政團的事安排好,我們仨盡早來看你。”恩古貝也傷感地說:“執政長你多保重。”猛子沒有說話,但眼圈發紅。薑元善平靜地同三人揮手告別。

三個人走出飛球,艙門緩緩關上。

早在薑元善從腦波發射器的襲擊下逐漸恢複神誌之時,他心中已經產生了懷疑。當然,他並不奢望先祖誇獎他提出的新千年計劃,但先祖一定會理解他,知道這是他作為地球人不得不做的事。先祖不會用“棒擊”他來解恨的,這不像是先祖的為人。十萬年的閱曆已經讓先祖修煉成肉胎真神,頭頂罩有佛光,他的心態別人是裝不出來的。

那麽,這個滿腹戾氣的家夥是冒牌貨?

薑用先祖教給他的技能盡力屏蔽腦波,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盡管他對先祖非常熟悉,但從外貌和聲音上看不出明顯的異常。後來,先祖很動情地說,他守護人類十萬年,總算在人類“邪惡天性中培育出了一點兒善良和感恩”。聽到這兒薑元善立即斷定:這個形貌憔悴的家夥肯定是冒牌貨!先祖有十萬年的睿智,已經參透天道,參透“善”與“惡”的本質,絕不會說出這樣感情用事的話。

那麽這個冒牌貨是誰?最大可能是那位遠征軍特使土不倫。因為在那次宮廷喋血中,隻有這家夥的生死未知。當時自己剛剛把劍鋒插入這家夥的身體,先祖就把自己擊暈了。而且,他的外貌和先祖最為肖似。

就在這時,假先祖送來惡狠狠的腦波:“你猜出了我的身份?閉緊你的嘴巴,否則我就殺死這三個人。”

假先祖的腕足中還握著那台腦波發射器,此時悄悄地朝他晃了一下。薑元善知道他並非空言恫嚇,隻要他手中握著那玩意兒,絕對能輕易殺死飛球內所有人。薑元善曾在猛子的訓練中輕鬆對付三個恩戈人武士,但那些對手是沒有腦波發射器的。於是,他隻能照做。

他閉緊嘴巴,聽嚴小晨、秘書長與“敬愛的先祖”商討兩個星球如何建立共生圈,如何化敵為友。這些話在他心中割了一刀又一刀,但他隻能佯裝平靜地聽下去!假先祖顯然讀懂了他的憤懣,在與兩位人類代表的親切交談中,時不時得意地瞥來一眼。

好在有一點讓他多少有些寬慰。在討論中,無論雙方把前景設想得多麽美好,嚴小晨和秘書長仍堅持地球要大力發展武力,必須要趕上恩戈星,因為“隻有同等實力下的和平才更牢固”。那位假先祖大概不想引起兩人的懷疑吧,也假惺惺地讚同這個觀點。

猛子一直扶著父親。在假先祖“懲罰”父親後,他對假先祖有強烈的敵意,但顯然沒有對先祖身份的真實性產生懷疑。薑元善不敢對猛子傳遞某種暗示,那樣太危險。猛子盡管受過二十年特殊訓練,但城府尚淺,且沒有屏蔽腦波的技能,一旦他的表情或腦波引起假先祖的懷疑,他們三個人就別想活著走出飛球了。薑元善權衡了形勢,隻能把秘密深埋心底。

那三個人走了,艙門關上。假先祖惡狠狠地瞪著他,立即又來了一次“棒擊”。這次更加來勢洶洶。薑元善慘叫一聲,抱著腦袋委頓於地。飛球急速升空,假先祖一邊操縱機器,一邊冷冷地觀察著薑元善。等後者從劇痛造成的昏厥中逐漸恢複神誌,他冷冷地說:“這是一次警告。你必須老老實實待在飛球中,不許搗鬼。隻要發現一次,我就用這玩意兒徹底毀了你的智力,讓你像隻蠢豬一樣活著。聽清我的話沒有?”

薑元善喘息著回答:“聽清了。”

“不過,即使你不搗鬼,每天一次的輕微懲罰是少不了的。這是一種善意的提醒,提醒你別幹蠢事。甚至可以說是對你的成全。”土不倫譏諷道,“你對人類的責任感,簡直不亞於普羅米修斯那樣的殉道者。但殉道者都是要受點苦的,否則就難以感動信徒了。我是用腦波的刺激來代替高加索山上那隻餓鷹的啄食。”

薑元善盡量平靜地說:“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吧。但我估計,你肯定會讓我在‘棒擊’後還保持清醒的神誌,否則我怎麽能充分體味痛苦呢。我沒說錯吧?”

土不倫得意地笑了,“當然,當然。我會控製腦波發生器的強度,讓你有能力充分體味痛苦。站在你的角度想,你肯定也希望保持清醒以便同我玩下去。咱倆在這個問題上很一致,對不對?”

“是的,很感激你的相知。那麽我的先祖呢?是你殺了他,還是他因年邁去世了?”

“我怎麽會殺他呢,盡管他背叛了母星,罪不可赦,但他在最後一刻救了我,救了他的直係玄孫——你當時已經把劍鋒插到我的要害,我現在的虛弱就是拜你所賜。幸虧先祖出手敏捷,用強腦波把你擊暈。我不會殺他的,隻是把他騙到冬眠室冬眠了。哪天趕上我心情好,也許會把他喚醒,讓你們兩位見一麵,老朋友敘敘舊。”

薑元善不敢確信他說的是真話,但隻有祈求如此了。隻是以先祖的機智和深沉,怎麽會上土不倫的當呢?依自己原來的觀察,包括先祖的介紹,土不倫是個誌大才疏的家夥。

薑元善這樣想的時候,有意屏蔽了自己的腦波,但土不倫大致猜到了他在想些什麽,冷冷地說:“先祖並非呆瓜,不過那天他的神誌可不怎麽清醒——在目睹了自己造成的深重罪孽之後。所以,我很容易就把他騙去了冬眠室。”

這麽說倒也可信,薑元善回想起那天,當自己清醒時先祖確實處於精神半崩潰狀態。他心平氣和地說:“你說的先祖的罪孽,恰恰是他對地球子孫的大恩。而且,殺死葛納吉大帝和阿托娜的罪孽不能算在他頭上吧。那大半是你兄長的功勞,少半是你的功勞——我看見你扯過阿托娜來擋你兄長的劍鋒。我衷心佩服你的機敏和果斷,你在那樣做時竟沒有絲毫猶豫。其實你的性命也是我從提義得手中救出來的,我殺了那個壞種,為你、為忠心的阿托娜還有葛納吉大帝報了仇。”

土不倫聽出他話中的刻薄(你們這些同室操戈的家夥是一窩壞種),眼中冒出怒火,下意識地把腦波發射器舉起來。不過,他很快克製了衝動,冷冷地說:“對,你說的都是事實。”

“隻可惜先祖功虧一簣,沒能鞏固地球人的勝利,留下了你這個禍胎。他像我一樣,敗在婦人之仁上。”

“你也會有婦人之仁?我以為你對善良、仁義、博愛、高尚早就完全免疫了呢。”

“可惜沒有。我沒能狠下心果斷對妻子和赫斯多姆采取措施。”

“是嗎?那我太幸運了。至於我,請你放心,經過這次失敗和受騙,我絕不會再犯傻了。”

他在天花板上往這邊移移,瞪視著薑元善,目光像要穿透對方的內心。薑元善平靜地與他對視。

過了很久,土不倫說:“薑,我很佩服你。你是地球上最清醒的人,是恩戈星最可怕的敵人,你的千年計劃如果真能執行,對恩戈人是致命的。隻是很可惜,你的計劃被你最親近的人親手破壞了。不知道剛才你在旁聽那個新千年計劃時心裏是什麽滋味?有時我甚至想,我已經不用再設法複仇,因為你妻子已經替我複了仇,而且是非常完美的複仇。薑,我說得對不對?”

薑元善坦率承認:“你說得一點兒不錯,你已經借我妻子之手將一把鋼刀捅到了我心裏。”

“很好,很好。我很滿意這一幕的結局,以後你一定會看到更多精彩的場麵。現在說說如何安置你吧。很遺憾,我這兒並沒有什麽延年益壽術,那是騙他們的。但我會安排好你的冬眠時段,還有我的冬眠時段,保證你和我都能活到恩戈星第二批遠征軍抵達地球的那一刻。”土不倫獰笑著說。

“看來我沒辦法反對了,我接受命運的安排。”

“我知道你不會死心的,那咱倆就玩一玩吧,看最終誰能玩過誰。說實話,我對你在這種狀況下還能想出什麽鬼主意很感興趣。”

“我很可能沒什麽辦法可想,但我會盡力謀劃,以滿足你的好奇心。”

“現在請你去該去的地方吧。那邊有個籠子,本來就是為地球人領袖預備的。”

薑元善朝他指示的方向走了一步,又停下來,“土不倫閣下,能否讓我看一眼冬眠中的先祖?”

土不倫冷冷地盯著他,過了很久,才說:“跟我來。”

那間冬眠室原是葛納吉大帝在航行中使用的,空間寬闊,裝飾豪華。在這間豪華巨大的冬眠室內,先祖的身體更顯瘦小。土不倫說先祖還活著,薑元善不敢相信這家夥的話。但不管怎樣,先祖的麵容很平靜,可以看出他在進入冬眠(或死亡)前心態不錯,這讓薑元善的心裏好受一些。看著先祖的麵容(遺容?),薑元善心中非常酸楚。先祖操勞了長達十萬年。現在,無論是哪個結局,是地球人獲勝還是恩戈人獲勝,對他而言都是殘酷的;包括自己的千年計劃,同樣是往先祖心中紮刀子。他默默想著,幾顆淚珠悄悄滾落。

土不倫一直在觀察他的表情,這時譏諷地說:“你這個妄圖綁架先祖、搶奪他祖庭、滅絕其子孫的惡棍,忘恩負義的家夥,這會兒竟然會為先祖流淚?用地球人的話講,這應該叫‘鯨魚的眼淚’吧。”

薑元善走出冬眠室,心平氣和地說:“正確的說法是鱷魚的眼淚。先祖如果此刻還活著,絕不會作出這樣淺薄的評價。土不倫閣下,你的思想層次比較低,無法理解我與先祖的相知。好在時間長得很,我會慢慢講給你聽,幫助你提高修養。或者建議你再讀讀‘與吾同在’係統裏的記載——據我所知,先祖那套裝置裏的資料已經同步傳輸到這個飛球上——也可以摸清先祖的思想脈搏。我是認真通讀過的,我估計你沒有吧。”

土不倫很想再來一次“棒擊”,教訓教訓這個狂妄的家夥。不過——這家夥說得對,他確實沒有讀完那個係統裏的記載。他按捺住怒火,冷淡地說:“好的,以後你講給我聽吧,我會洗耳恭聽。”

用來關押俘虜的是個圓形柵欄狀籠子,沒有門,柵欄間縫隙很大,可以容犯人自由出入。土不倫把薑元善的腦波同頻輸入,打開警戒。以後隻要犯人離開籠子就會遭到強烈的腦波打擊,直到昏死過去。薑元善進入籠子後就蜷在地板上,很快睡熟了。土不倫對他在如此狀況下還能隨遇而安,倒是頗為佩服。

土不倫隨即去打開了“與吾同在”係統。他確實想弄清先祖的思維脈搏,弄清先祖為什麽背叛母族而保護邪惡的地球人——以他曾讀過的那部分記載來看,先祖對地球人的邪惡是深惡痛絕啊。那時正因如此,他才放心向先祖全盤托出遠征軍的計劃——結果釀成如此大錯!他當時該把先祖的“守護日記”讀完的。

第二天,犯人吃過早飯後,土不倫再次對他實施了腦波打擊,然後平心靜氣地觀察著他在痛苦中掙紮,就像醫生觀察精神病人。

薑元善逐漸恢複了神誌,平靜地問:“是否像昨天說的,我為你講講先祖?”

這家夥的平靜最讓土不倫惱怒,但他決心同薑元善比一比涵養,“請講。我洗耳恭聽。”

籠中的薑元善真的開始了對籠外人的講授。他冷靜地剖析了先祖內心的演變過程。他說,先祖初來地球時滿懷純潔的理想主義;當理想主義同人類子民的邪惡迎麵碰撞時,他曾憤怒地使用過‘地獄火’;但在此後十萬年的守護中,先祖慢慢明白了一點:善與惡隻是一種自定義的概念,所有種族的最高道德即是生存,為了生存做出的惡行是可以被原諒的。另外,在惡行充斥天地之時,也有一株孱弱的共生利他主義的小苗在艱難生長,並越來越茁壯。它的宏觀表現,就是各種生物尤其是智慧物種的共生圈會緩慢地擴大。圈外的主流仍是邪惡、利己和殘殺,但圈內的主流則是共生、利他、和諧和愛心。

薑元善繼續說道:“盡管人類天性邪惡,但十萬年的守護已經讓先祖從感情上成了他們的父親。恩戈星遠征軍的到來把先祖推到十分痛苦的境地。他唯一能接受的結局是兩個種族的共存,但他也清楚地知道,以兩個種族目前的心智水平絕不可能做到。那麽,在自己的母族和子民之間,他究竟該選擇哪一邊呢?這確實是異常痛苦艱難的選擇。也許他最初比較傾向於前者,但是,你關於‘高智力家畜社會’的天才構想,最終把先祖推到了另一邊。”

“為什麽?”土不倫冷笑著問,“按你說的,為了生存的惡行是可以被原諒的。我的設想就是為了最有效地拓展恩戈人的生存空間。”

“不,你的設想超出了生存的必需,類似於地球哺乳動物中的‘過殺’習性。它會把你的種族變成全員的戰爭機器,這正是葛納吉大帝激賞這個計劃的原因!這種‘全物種軍隊’比原來的‘雄性軍隊’更邪惡。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先祖毅然決定站在地球子民這邊。當然,他的真實目標隻是阻止恩戈人的此次入侵,等兩個種族的文明在兩千年的時間中發展成熟,就有可能走進同一個共生圈。”

“不錯啊,你的剖析很有條理。繼續說下去。”土不倫譏諷地說。

其實,土不倫心裏已大致認可了薑元善對先祖心理的分析。昨晚他通宵未眠,閱讀了先祖守護日記的大部分,知道薑元善的分析與先祖的思維脈絡是吻合的。想到正是自己的設想促成了先祖的背叛,而且當時自己還對先祖的“讚賞”沾沾自喜,他不由得十分鬱憤——那老家夥背叛母族,反而去保護異族的子民,真是糊塗透頂。但這個老糊塗又城府極深,把自己輕鬆地玩弄於腕足之中,這讓他惱羞成怒。

“講啊,請繼續講啊,我仍在洗耳恭聽。”

“老實說,開始我曾很鄙視你,認為你是個誌大才疏的公子哥兒,現在看來我錯了。你學得很快,在失敗之後立即醒悟過來,竟然利用先祖的負疚心理重新掌握了主動權。那次重傷沒有摧跨你的意誌,反而讓你變堅強了。此前先祖幾乎憑一人之力幫助地球人戰勝了恩戈人,現在,或許你也能憑一己之力幫恩戈人贏得兩千年後的戰爭,成為功勳彪炳的土不倫大帝——不過,你也並非孤軍奮戰,你還有嚴小晨那些善良君子的悉心幫助呢。”薑元善苦笑道。

“沒錯,你妻子是我最好的同盟軍。我很想知道,如果有一天她終於明白,她虔誠膜拜的先祖原來是個西貝貨,是地球人最凶惡的敵人,那時她該是什麽心情?可惜她活不到那一天。”

“不過,土不倫大帝也有另一種當法。”薑元善說。

“另一種當法?”土不倫冷笑著,“請不吝賜教。”

“經過這場戰敗,恩戈人不一定能很快恢複元氣。而地球人再發展兩千年,完全有實力與恩戈人抗衡。那時的戰爭,即使你們能實施偷襲也勝負難料,最大的可能是雙方同歸於盡。但是,同歸於盡其實也意味著建立兩個星球共生圈的條件已經成熟了。如果某位先知先覺者能順勢利導,他也許能成為——”薑元善頓一下,“兩個星球共同的大帝。”

“多麽誘人的前景!我差一點就被你**啦。”

“我說的是否有可行性,相信你自會做出判斷。當然我不奢望能馬上說服你,依你當下的思想境界不大容易一下子接受的。反正時間長得很,咱們至少要相處一兩千年哩。”薑元善心平氣和地說。

此後幾天中,薑元善在經受了例行的腦波打擊的痛苦之後,一直認真進行著這樣的講述。他確實不奢望說服土不倫,但多說幾遍有益無害,至少能減輕土不倫心中的戾氣。設身處地想一想,土不倫有這樣強烈的戾氣是正常的:他被自己的直係先祖欺騙,母族全軍覆沒,父王和兩個妻子死亡,隻剩下他孤身一人策劃和等待兩千年後的複仇。然而從另一個角度去想,薑元善所說並非虛言。兩千年後,兩個星球的發展態勢確實將到達走向共生的臨界點,究竟會出現哪一種結局,是戰爭還是共生,已經不是人力可以改變的了。

新執政團的工作抓得很緊,一個月後就完成了世界性公投,通過了對恩戈星的和平宣言。嚴小晨將帶領全體執政者來拜謁先祖,請先祖對宣言過目並轉發給恩戈星,“走出兩個種族永久和平的第一步”。同來的還有牛牛媽和薑猛子,他倆隻是單純的探親;來來也想同行,但未獲先祖恩準。

這天早上,土不倫照例對薑元善實施了腦波打擊。等他艱難地恢複神誌後,土不倫問:“今天他們就要來了。你想在哪裏見你的母親和兒子?你如果想在籠外見麵,可以向我懇請。”

薑元善立即回答:“是的,我懇請。”

土不倫對他的服軟多少覺得有些意外,在這段時間的相處中,這家夥一直以“平靜的強硬”來應對所受的折磨,包括肉體折磨和精神折磨。他的平靜常常激起土不倫滿腔恨意。這次他總算服軟了,哪怕隻是表麵上的服軟。“那好。學會感恩,記住這次恩惠!”

早飯後,飛球停在了聯合國廣場,嚴小晨及其他六名執政者儀容莊嚴,衣冠楚楚,魚貫進入飛球。除了留任的丹尼·赫斯多姆和秘書長恩古貝外,新執政者中還有一位是薑的熟人,當年十一名“聖鬥士”之一的莊敏。在他們之後是輪椅上的牛牛媽和推著輪椅的薑猛子。“先祖”仍懸吊在大廳天花板的正中央接受朝覲。牛牛媽喊著“牛牛,牛牛”,讓孫子把輪椅推到薑元善身邊。她把兒子摟到懷裏,流著淚細細察看。兒子從外表上看不出受苦,白發沒有增多,人甚至白了一些、胖了一些,精神也很好。

老人放心了,含淚道:“牛牛你沒受苦吧?我知道,這隻五爪老烏賊別看長得醜,心眼倒蠻好。你爹說他像一個愛操心的老族長。聽說他打過你一次,那不怨他,誰讓你幹過對不起他的事呢。”

薑元善笑著說:“沒錯,他對我很好,老娘你放心吧。”

“牛牛,今兒個娘見你這一麵,以後怕是再也見不到啦,娘眼看就油盡燈枯啦。當時真該把你從那個基地硬要回來!”

猛子製止了奶奶的囉嗦,握著爸爸的手說:“爸,來來托我問你好,布德裏斯執政也托我問好。”

薑猛子在說第二句話時,手上加大了力度。布德裏斯早就被解除了執政職務,但猛子沒有稱呼“布德裏斯伯伯”而仍稱呼“布德裏斯執政”,自有其用意。女人執政團把薑元善押送到飛球後不久,布德裏斯即同猛子秘密接觸,讓猛子接替他成為特別部隊的總頭領。女人執政團上台時,特別部隊曾經曆過一次大分裂,但多數留下來了,現在全世界還有八萬名死士。部隊已經轉入地下,扛起了反對女人執政團和外星人太上皇的大旗。眼下他們正在策劃的大動作是設法把薑執政長救出來。

薑元善理解了兒子的暗示。他擔心被土不倫覺察(猛子可沒受過屏蔽腦波的訓練),忙把話題引開。那邊,新執政團正在向先祖遞交國書,七位執政者站成一排莊重地行禮,嚴小晨捧著《地球人和平宣言》獻給“先祖”。

“先祖”顯得慈愛而喜悅:“謝謝我的子民,謝謝你們的善意。我會立即把它發給母星,相信那邊會有同樣善意的回複,當然我們得耐心等待二百零四年。現在,你們可以去看望薑元善了。”

幾個人過來,依次同薑元善擁抱。在薑的麵前赫斯多姆多少有些愧意,雖然他現在已經完全接受了嚴小晨的觀點,但畢竟他曾投票讚成過另一個千年計劃。莊敏在擁抱這位小老弟時帶著憐憫,薑是一代雄傑,是十一名“聖鬥士”中最傑出的一位,在那場星際戰爭中功勳彪炳,最終卻眾叛親離,令人喟歎。

嚴小晨傷感地對丈夫說:“先祖說,他把這份宣言發送後就要讓你進入冬眠,時間設定為二百零四年,即那邊的回複到達地球之日。元善,這是媽和我最後一次見你了,對於猛子來說也一樣。”

牛牛媽哭起來,抱緊了兒子。猛子忍著淚水緊緊擁抱父親。嚴小晨知道此刻丈夫最擔心的是什麽,認真地說:“元善請你放心。盡管新執政團在努力促成兩個星球的和平與共生,但在和平沒有真正降臨之前,我們會全力發展防禦武器,絕不會把希望寄托在一廂情願上。”

那位“先祖”正“慈愛”地看著這邊,薑元善隻有把萬千思緒埋在心底,笑著說:“和平降臨後也不能放鬆,還有其他星球上可能有的敵人呢。不過有你們的領導我很放心,我會一覺睡他二百零四年。”他歎息道,“回去替我勸勸布德裏斯,我知道他最固執,所以我最擔心的人是他。請務必向他轉達我的話,就說我在經曆這次挫折後已經認識到,唯有善心與大愛才是人類的終極武器。”

這是一句非常隱晦的暗示,傳話人是不會懂的。但如果這句話能如實傳達給布德裏斯,相信他肯定能從中讀出薑的真意。因為隻有他知道,“終極武器”此刻仍藏在薑元善的假牙裏。到局勢徹底絕望的時候,他會用它來與假先祖同歸於盡。在飛球中使用這件武器不會連累人類,隻要人類社會做好必要的預防措施。

人們戀戀不舍地離開,老娘抹著淚在門口回望。飛球艙門關閉,平穩升空。沒等土不倫開口,薑元善主動走回籠子,盤腿打坐——他是在盡力抵製心潮的激**。土不倫仍像過去那樣,冷冷地斜睨著他。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就要把這份感人的和平宣言發走了,你是否願意過過目?我給你發一個格式塔。”

他發過來一個格式塔,《地球人和平宣言》是其中一部分。《宣言》應該是由嚴小晨執筆的,因為其文風薑元善非常熟悉:思維清晰,語言簡約,不尚華麗但典雅清純。文中既有冷靜的邏輯,也有緩緩流淌的情感之河。如果恩戈星的現任大帝是爾可約或古印度那位阿育王,一定會被感動的。但土不倫顯然沒有被感動。這份《宣言》隻是作為他的第二號情報的附件。情報中說:

尊貴的羅比讓叔皇陛下或後任者:

現在我仍借“先祖”達裏耶安的名義操控著人類社會的航向,請親人們放心。可惜的是,地球人堅持發展防禦武器,一時無法說服他們。我打算慢慢來,力爭在幾百年、至多一千年內,讓和平主義完全腐蝕掉人類的強悍和野性,以期恩戈星第二遠征軍不戰而勝。

如果未能做到這一點,那麽在你們抵達前,我會向你們通報有關地球防禦係統的所有細節。

切盼你們早日到來,以血來洗刷第一遠征軍的恥辱。

附上《地球人和平宣言》,以便你們能掌握敵人的思想脈絡。

孤臣 土不倫

地球紀年2073年4月5日

恩戈星紀年X年X月X日

土不倫顯然對事態進展非常滿意,他心情愉悅,微笑地看著籠子裏的薑元善。

薑元善讀完格式塔,淡淡地說:“確實是一個完美的計謀。我佩服你。”

“謝謝你的誇獎。”

“看過你給母星的信件,我有一點猜測,但不知道對不對。你能否滿足我的好奇心?”

“請講。”

“我猜,關於你在這場失敗中應負的責任,你一直沒有告訴母星吧?這樣做很對,如果讓母星知道你的罪責,即使你一力促成了第二次遠征的勝利,也不可能被選中做大帝的。”

土不倫凶狠地瞪著薑元善,想再次按下腦波發射器的按鈕。但他克製住衝動,冷淡地說:“你說得不錯。我的一切努力首先要確保我當上大帝,為此說一點兒謊話、隱瞞一點兒事實算不了什麽。因為我深信,隻有我,一名在失敗中諳熟了狼性的獵人,才能引領恩戈人戰勝詭計多端的地球人。我的命運和恩戈人的命運牢不可分,用句地球人的老話:朕即國家。”他以嘲弄的目光看著籠中人,“噢,忘了說一點,此前你對我的幾十次授課非常有效,你的共生圈理論從邏輯上說非常有力。而且,說句自私的話,‘兩個星球的共同大帝’這個頭銜相當誘人啊。隻是,我在你的理論中發現了一個小小的漏洞,一個邏輯上的黑洞。”

“請不吝賜教。中國一位聖人說,受業無先後。我樂意聽我學生的教誨。”

“你說,邪惡是生物進化的最大原動力;又說,在物種間的生存競爭中,某種程度的共生利他主義更有利於群體從外界環境中攫取資源,因而也是進化的原動力,盡管它是後發的。這些我非常認可,也很想讓恩戈星人和地球人走入同一個共生圈,但是很可惜啊,我們沒有共同的外敵,曾占領恩戈星的哈珀人基本被殺光啦。這並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次要因素。你知道,沒有外界壓力就沒有共生的動力。恰如你曾說過的,如果沒有恩戈星的威脅,被勉強‘箍’到一塊兒的人類共生圈就會散架,人類會重新開始自相殘殺。這個推論也能套用到地球和恩戈星的關係上。請我的老師點評一下,我這個說法有無道理?”

薑元善在心中悄悄歎息一聲。他從不奢望用“兩個星球共生”的前景來說服土不倫,因為——他自己也不全信。睿智的先祖曾說過,兩千年後,兩個種族的心智已經接近共生的臨界點;所有地球政治家都相信先祖的話,但薑元善從內心講是不以為然的。原因恰恰是土不倫剛剛指出的這一點:共生圈能否建立並非取決於什麽心智成熟,而是取決於(至少是主要取決於)有無客觀需要。直白地說,共生是放大的私,是聯合起來的惡,是為了協手向外界攫取資源。沒有這個客觀需要也就沒有共生的動力。他在戰爭取得勝利後急於向恩戈星擴張,就是因為他深知,人類現存的脆弱共生圈要想堅持下去,光靠人類心靈的自我完善是不行的,必須得有外界的壓力。

他一直把這個真實想法深深隱藏,從未讓其他人知道,包括妻子和其餘執政者,甚至包括布德裏斯——總得為人類和人性留下一絲光明吧,哪怕這點光明隻是海市蜃樓。沒想到土不倫竟然也看出了這個邏輯上的漏洞。看來自己真的低估了這個紈絝子弟。土不倫本質上智慧過人,以前隻是被皇子的尊貴身份蒙蔽了雙眼,但這次人生慘敗讓他脫變重生、迅速成熟了。

薑元善仍隱藏著自己的腦波,淡淡地說:“你的觀點非常新穎,似乎也有道理。我會好好想一想。”

“好的,你盡可在二百零四年冬眠中好好想它。相信你醒來後會比現在聰明一些。呶,自己到冬眠室去吧,就躺在先祖旁邊。真羨慕你們兩位啊,眼下我是沒時間冬眠的。”

薑元善順從地走近冬眠室,打開門,濃重的白霧從室中冒出來。薑元善走進去,自己關上門,與先祖並排躺下。在這二百零四年中,地球會發生什麽事情?他實在不放心。但眼下他無計可施(找不到殺死土不倫的機會),隻有遵照土不倫的命令進入冬眠。指示燈亮了,彌漫而來的寒意漸漸麻痹了他的意識。但有一絲意識殘留,有如漫漫冬夜中最後熄滅的一豆孤燈。沒有證據說人類在冬眠複蘇時也有“記憶回放”現象,但他要作最壞打算。他要努力封閉那個有關“終極武器”的秘密,絕不能在複蘇時讓土不倫察覺。

他的假牙中藏有布德裏斯培育的雜交病毒,它們在低溫下能輕鬆存活二百零四年,直到用得著的那一天。當然,那也是薑元善的終極一搏了。

第十章

1

溫暖彌漫而來。溫暖融化了意識的堅冰,激起了思維的火花。當萬千火花匯成明亮的天空時,薑元善從冬眠中慢慢醒來了。第一眼看到的,是假先祖“慈祥”的笑臉。這張臉他已經非常熟悉了,警覺和敵意立即被敵活。他以最快速度封閉了腦波,防止自己的意識被對方探測到。

看來假先祖沒有覺察到什麽,他“慈祥”地說:“我的孩子,你醒啦?”

薑元善對這個稱呼非常反感,冷冷地說:“我醒了。二百零四年這麽快就過去了?”

“啊不,沒有二百零四年,隻過去了八年。有一點突**況,必須提前喚醒你。”

薑元善活動著滯澀的關節,從冬眠室中爬出來。隻有八年?忽然他想到同在冬眠室中冬眠的先祖,回頭望望,冬眠室中並沒有另一具身體。他急迫地問:“先祖呢,你把他弄哪兒去了?”

麵前那位笑了,“我就是呀,我隻比你早醒了兩天。”

薑元善愕然看看麵前,再向遠處掃視。果然,在先祖(真先祖?!)身後不遠,有另一個外貌相同的家夥。那麽,後邊那個才是土不倫?那一位此刻正冷漠地盯著他,目光複雜,似乎很無奈、很不情願,但顯然對眼前的事態是認可的。薑元善一時不敢相信,但他此時麵對的目光確實是他非常熟悉的,明亮、坦誠、親切。

慢慢的,他的眼眶中溢出了淚水,“真的是你嗎?先祖你真的沒有死?”

“我沒有死,八年前,在你想殺死土不倫時,是我擊昏了你。”先祖沉重地歎息著,“以後的事,我慢慢告訴你吧。”

“我僅僅冬眠了八年?”薑元善馬上想到家人,“那我的妻子應該還活著。我的老娘呢?她恐怕已經去世了。”

“不,你老娘仍建在,隻是已經相當糊塗了。但我要遺憾地告訴你,你妻子去世了,是因為猛子的死。”

妻子去世?!猛子的死?!突然而至的雙重噩耗幾乎令薑元善休克,這種心理上的劇痛比土不倫的腦波打擊來得更重,“她……死了?猛子……也死了?”

先祖責備地望望土不倫,回頭對薑元善說:“都是因為土不倫啊。在你冬眠前,薑猛子曾兩次來探望你,對吧。他畢竟太年輕,尤其是沒有封閉思維的能力。在第二次探望中,土不倫從他的腦波中窺知,他和布德裏斯在秘密組織劫持這個飛球,當然,這個行動確實違反了那份剛獲通過的《地球人和平宣言》,於是,土不倫逼迫執政團處死了所有涉案人員,包括布德裏斯、薑猛子及十二名秘密部隊軍官。他威脅說,不處死這些人,兩個星球就要重新進入交戰狀態。你妻子作為執政長,不得不親手簽署了處決令。兩年後她就去世了,肯定死於內心的折磨。”先祖搖搖頭,“為了大局,你妻子隻能這樣做。而且在她心目中,是先祖讓她這樣做的,她無法違抗先祖的意願。唉,土不倫把血染到了我的腕足上。”

薑元善怒視著土不倫,難以克製撲過去勒死他的衝動。他在土不倫的**威下苟活,隻是在尋找機會作最後一搏。這會兒國仇加上私怨,仇恨的火焰更為熾烈。他怒視著仇敵,對方沉默不語,但並不慌亂,甚至可以說相當鎮靜。

先祖歎息道:“薑,我的好兒子。我無法替土不倫求取你的寬恕,我隻能說一句:他這樣做是出於公心,並非宣泄私憤。昨天他還說,他非常佩服你、你兒子和布德裏斯等人的私德。”

薑元善警覺了,立即克製住憤怒。從先祖這番話的語氣看,他顯然仍對土不倫有偏愛,而且他比自己早醒兩天,肯定是土不倫與他就某件事達成共識後才喚醒自己的,自己不能感情用事而誤了大計。先祖突然被土不倫喚醒,又緊接著喚醒了自己,肯定局勢有突變——很可能是有利於人類的突變!於是,他努力平靜了下來,問:“私仇先放一邊吧。先祖你喚醒我,發生了什麽大事?”

“土不倫,把母星的急件給他。”先祖回頭對薑元善說,“這些急件是一百零二年前從恩戈星發出的,那時恩戈星遠征軍已經出發九百九十六年,但尚未到達地球。土不倫是不久前才陸續收到的,三天前收到最後一份。”

土不倫用腦波默默地送來一個格式塔。其中包括幾十封急件,是小羅比讓大帝(當時留守恩戈星的羅比讓監國的後代)發來的。這些急件比較淩亂,很多地方語焉不詳甚至前後矛盾,從中可推想當時形勢的混亂。恩戈星覆滅很快,從第一份急件到最後一份的相隔時間僅相當於地球的一個月。薑元善迅速瀏覽完畢,去掉重複的內容,對相互矛盾的內容進行判誤,最後對這場戰爭有了大致的概念:

恩戈星附近突然出現外星隱形艦隊,發現時,它距恩戈星已經不足十天路程。

敵般突襲恩戈星的近太空防線。恩戈星的太空艦隻全部被擊毀,敵方隻有輕微損傷。

據對被毀敵艦的檢查,他們是阿略塔星人,星際坐標不詳。但判斷應在距恩戈星一百光年之內。敵人對恩戈星的內情知之甚詳,所以不排除有殘餘哈珀人參與。

在近太空防線失陷後,小羅比讓大帝傾全球之力組織地麵防禦。

敵方很快攻陷恩戈星,小羅比讓大帝殉國。

盡管局勢危殆,但所有急件中一直沒有請求遠征軍回師救援,顯然誰都清楚那樣於事無補。發送這些急電的通信官堅持到了最後,直到敵方攻陷太空通信站時才自殺。他在最後一封急電中說,小羅比讓大帝在殉國前下達了“全麵停止抵抗”的命令,以便能為恩戈人保留一些種子。這位通信官還以私人身份提出建議,遠征軍仍應執行原計劃占領地球,並在充分消化戰果、羽翼豐滿後,再擇機回師母星,拯救苟活的恩戈人;或者,如果恩戈人已經在本星球上滅絕,那就把遠征軍所保留的恩戈人血脈重新播撒回去。

那位無名軍官最後說;

敵人已經攻破太空通訊站。永別了,我的族人!葛納吉陛下或繼任者,為我們複仇啊!

薑元善閱讀之後想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們也有今天啊。不過他忍住沒說,畢竟被夷滅的是先祖的母族,他不想在先祖的心上再割一刀。他冷靜地說:“小羅比讓大帝殉國前下令停止抵抗,以便為恩戈人留一點種子。從這個命令看,也許阿略塔人沒有實行‘高智力肉用家畜’的社會結構?所有急件中均未涉及這一點。”

他隻是詢問,不過這句話本身就包含有極尖刻的諷刺。土不倫麵無表情,沒有回答。先祖沉重地說:“應該沒有——但也可能是我方尚不了解殖民者的政策。”

“但願沒有吧,我是以情理推測,因為兩個外星物種之間一般不會有很高的生物相容度,地球人和恩戈人的相似隻是特例。再說,”薑元善心平氣和地說,“並非每支遠征軍裏都有土不倫這樣高瞻遠矚的戰略家。”

土不倫仍然麵無表情。薑元善譏諷地想,這家夥真是天才的戰略預言家啊。土不倫曾說,地球和恩戈星形成共生圈的必要條件是要有外部壓力,現在這種壓力果然出現了,實際是在他做此預言之前就出現了。不過,薑元善強迫自己迅速平息了憤怒和幸災樂禍,開始了政治家式的冷靜思考。如果眼前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他還要進一步確認),那麽,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恰恰是建立兩個星球共生圈的最佳時機。人類應該盡快組建強大的太空艦隊,配合恩戈人消滅侵略者,真正建立兩個星球的共生圈(不用說,地球文明肯定為主導一方)。如果恩戈星上的恩戈人已經被屠戮殆盡,那就隻好由地球人單獨來幹了。這對恩戈人來說當然很悲慘,但對地球人來說也許更好。

當然對先祖而言,最好是第一種前景。

這顯然也是他們兩位喚醒他的原因。

他在快速思考時照舊屏蔽著思維,何先祖能摸到他的思維脈搏,甚至土不倫也大致能做到。土不倫其實同薑元善非常相像,是薑元善在另一個種族中的翻版。他曾與地球人不共戴天,但在看清大勢後迅速放棄仇恨,做出了非常理性的選擇——借助地球人的力量來拯救母星,哪怕其後果是恩戈人隻能做二流夥伴。薑元善閱讀完了格式塔,三人幾乎沒有進行討論,沒有討價還價,沒有欲擒故縱。他們麵前隻有一條路可走,關於這一點他們看得太清楚了。

薑元善很幹脆地說:“好!先祖你領著,兩個種族合力幹這件事。”

先祖很欣慰,“好,我知道你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如果幸而勝利,請你及你的後代善待恩戈人。這是我和土不倫的最大願望。”

這番話實際意味著這樣的政治盟約:兩個種族盡棄前嫌,趕走侵略軍,建立橫跨兩個星球的共生文明——地球文明肯定為主導一方。先祖看著土不倫,後者點點頭,這是土不倫在這場談話中第一次做出明確表態。這種前景肯定不符合土不倫的意願,隻是現有局勢下不得不做如此選擇。

薑元善幹脆說:“請放心。先祖你對地球子民恩重如山,地球人也會善待你的後代。隻是該如何處置這家夥?”他指指土不倫,“我就不說砍他的腦袋來祭奠英靈了,總該讓他到死者墳前跪拜、求取死者的寬恕吧。”

對那個滿手鮮血的凶手來說,這已經是非常寬容的處置了,但先祖歎息道:“不必這樣吧。我已經老了,精力不濟,即使當一個名義上的統帥也難以勝任。我想最好的辦法是不要揭露真相,讓土不倫繼續充當先祖這個角色,這樣可避免一些無謂的風波。至於我,已經該準備到天堂的行程了。”

薑元善從感情上難以接受這樣的安排:放棄妻兒的血仇,讓這個滿手鮮血的家夥人模狗樣地霸在祭壇上,繼續接受人類的膜拜。但沒有辦法,先祖說的確實是最佳方案。為了盡快促成此事,就要避免節外生枝。如果揭露真相,人類社會中肯定會掀起仇恨的海嘯。當然最終平息它是沒問題的,隻是要大大耽誤正事。

先祖補充道:“想讓土不倫對死者懺悔當然可以,私下裏進行吧。我知道你不會在乎形式。”

土不倫淡漠地直視著薑元善,分明是說,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恩戈人的利益,於心無愧。如果你非要對我來點什麽折磨才能出氣,那就請便吧。薑元善長歎一聲,下了狠心。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還是辦正事要緊。

他冷笑著說:“好吧,那就讓這家夥繼續坐在神壇上吧。土不倫,希望你今後的作為能夠符合你僭越的身份,別演砸了。”

“我會盡力演好這個角色。執政長可以放心。”

一個月後,以赫斯多姆為召集人,召開了執政團特別會義。執政團來了一次大換血,赫斯多姆、莊敏等舊執政全部辭職,重新遴選了六個年輕人,六十五歲(生理年齡)的薑元善被再次推舉為執政長。新執政團仍包含兩名女性,其中一位是薑猛子的未亡人林風徐來。聯合國秘書長恩古貝留任。

2

新老執政團作完交接後,赫斯多姆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秘書羅切爾正等著他。“丹尼,辦公室我已經清理完了,你的私人物品已經全部送到你的私人飛機上。我想我們該同這兒說再見了。我猜你——和我一樣——巴不得早點兒離開這兒。”

赫斯多姆擁抱了他,“謝謝你這幾十年的工作。今後怎麽打算?我會盡力為你做出安排。”

“啊,用不著,我的心已經飛回得克薩斯老家了。我的人生正劇已經拉上大幕,以後隻剩下點休閑節目了。”

赫斯多姆歎息一聲,“是啊,我的人生大幕也已經拉上了。可惜在這一生中,我扮演的都隻是一個醜角,寬容點講也是個失敗者,是個優柔寡斷、反複無常的可憐蟲。”

羅切爾定定地看著他,緩緩搖頭,“不,你做的一切都無愧於心。丹尼,我一點兒都不後悔做你的秘書。”

赫斯多姆喉中發哽,“謝謝。”

“你有什麽打算,也要回家嗎?”

“不。我還要去中國一趟,我在那兒有一件未了之事。”

“好的,辦完後盡早回家吧,夫人和孩子們肯定都在盼著你哪。”

兩人在辦公室門前再次擁別。

赫斯多姆獨自一人開始了他最後的行程。他乘飛機來到中國,找到中原的薑營,即薑元善的老家,嚴小晨的骨灰就撒在那兒的一條小河裏,河邊還有布德裏斯、薑猛子等十四個人的墳塋。近三十年來,他多半時間是在中國工作,會一些簡單的日常用語,足以應付這趟行程。等他找到那條小河時,夜幕已經完全降臨,河邊沒有一個人,所以他無法找到那一排墳塋。他也沒有刻意去找。嚴的骨灰已經順著河水流進了漢水,流進了長江,流進了大海,其實在哪兒都可以憑吊的。

在河邊,他隨便找了一處坐下,在殘月冷星的陪伴下,默默注視著緩緩流淌的河水,梳理著自己的一生。

羅切爾說他的一生行事無愧於心,這話說得不錯。他人生中的幾個重大決定,都是在理智與感情的搏殺中做出來的,冷酷的理智撞擊溫暖的良心,而且最終常常是後者取勝。他的人生決定確實無愧於自己的良心。嚴小晨比他更強。那位女性有一顆堅強的仁者之心,她一向用仁心指導自己的行為,而且從來沒有動搖過——這一點讓赫斯多姆既羨慕又欽佩。可惜的是,善良的願望並未結出完滿的果實。他和嚴小晨共同努力,最終還是把人類置於危險的境地,最後還是靠薑元善(還要借助於上天的眷顧)才挽回了危局。

所以,他和嚴小晨不僅僅是失敗者——失敗不要緊,失敗的英雄仍然是英雄——他們的信仰破碎了。原來薑元善是對的,天地間從沒有一個懲惡揚善的好法官。上帝並不眷顧善者。

不知道嚴小晨在自殺前,是否也像他一樣坐在河邊默思過?中國有句老話:哀莫大於心死。嚴在肉體死亡之前肯定先經曆了心的死亡。

他歎息一聲,摸索著找到衣領。那兒藏著一顆劇毒的藥丸,是為某種極端狀況預備的,比如被恩戈人俘虜,麵臨酷刑或宰殺。蒙上帝護佑,人類逃過了這種命運,但他本人的命運並未改變、他要追隨嚴小晨去了。這時他忽然有一個隨意的聯想——不知道薑元善和布德裏斯是否也曾備有這樣的毒丸?估計不會。肯定不會。那兩隻“有勇氣啃斷後腿”的狼一定會凶悍地撕咬到最後,不會自殺的。所以,他們理當是勝利者。

他把衣領送到嘴裏,準備嚼碎藥丸,忽然,耳邊有一聲清晰的歎息。他不由得一震,停止了動作,側耳傾聽。

少頃他問:“先祖,是你嗎?”

“是我。我在你的上空。”赫斯多姆在夜空中搜索,沒有發現銀球。

“孩子,我來勸你,不要做傻事。”

赫斯多姆搖搖頭,“先祖,你勸不了我的。”

“真的嗎?那你把那顆毒丸先借我用吧,我比你更該走那條路。我用十萬年時間提升並守護了人類,又在最關鍵時刻站在人類這邊,結果導致了我的母族基本滅絕,自己也差點被我拯救的人所綁架。我沒有做好人類的上帝,在我自己的上帝那兒也未討得歡心,因為我的行事並不符合他的意願。請你判斷一下,我是否更有資格享用那顆毒丸?”

赫斯多姆沉默了很久,“先祖我聽你的,我不自殺了。”

“很好,這就對了。盡早回家吧,享受晚年的生活。世上一切都是過眼雲煙,唯有生命之樹常青。”

“好的,我這就回去。”

“再見。分別之前,我還想表達一下謝意。”先祖微笑著,“感謝你對那個‘綁架先祖’的決議投了讚成票後,又聽從良心的呼喚作了補救。政治上的是非得失且拋到一邊,你,還有嚴小晨,讓一個垂暮老人感到了溫暖。”

赫斯多姆苦澀地搖搖頭——這點溫暖聯係著太多沉重的東西——說:“不必客氣。先祖,我要走了。”

3

兩個星期之後,在嚴格保密的情況下,先祖達裏耶安、薑元善、恩古貝、土不倫、薑母、林風徐來及她的一對孿生兒女,一行八人乘飛球來到薑元善故鄉的河邊。嚴小晨的骨灰就撒在這條河裏,這是她生前留下的遺願。河邊還有十四座墳塋,排列得整整齊齊,裏麵埋著布德裏斯、薑猛子和他倆的十二個部下。這些人來自世界各地,來自不同種族,但他們在被處死前表達了一個共同心願:他們的屍骨要埋在一塊兒,以便十四個靈魂在地獄中能保持生前編製。他們要瞪大眼睛盯著世間,時刻準備著從墳墓中跳出來列隊前進。

除了這些新增的墳墓,河邊景色同往年一樣,甚至比上次所見更接近於薑元善的童年記憶。這些年,全世界都被拖在飛奔的戰車上,百業凋零,這兒也明顯缺乏維護,顯得十分荒涼。這片平坦荒涼的沙灘曾是童年夥伴的天堂,也是六歲大的牛牛和四個小女伴埋下小冬衣服的地方。現在這兒長滿野草,深可及膝,在蕭瑟西風中搖曳著;河水平靜地淌過,無聲無息,無悲無喜,似乎還要這麽流淌千年萬年。在薑元善眼裏,這一切就像虛幻的夢境,世界已經經曆了如此的劇變,這兒怎麽竟然絲毫沒被觸動?

薑元善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九十七歲的老娘。她的白發已非常稀疏了,露出紅色的頭皮;麵色還不錯,隻是神誌更糊塗,而且是真正的糊塗。她的內心世界已經完全封閉,連“牛牛”的歸來也不能把她喚回現實。大部分時間她陷於休眠狀態,耷拉著眼皮,任憑別人怎麽喊她都不理;有時又激動地自語,說得沒完沒了,薑元善必須側耳細聽,才能半聽半猜地明白她說的是什麽。

她初次聽到牛牛回來了,也曾喜悅地問:“牛牛你從天牢裏放回來了?娘可把你盼回來了!”

但幾分鍾後她又忘了眼前是誰,疑惑地問:“你來找牛牛嗎?他去蹲天牢了,這輩子回不來啦。我孫子你也見不到啦,是他狠心的媽下令槍斃的,真是世上最毒婦人心啊。虎毒不食子!虎毒不食子!”她反複念叨最後這幾個字,停一會兒又傷心地說,“死了沒臉見我男人啦。薑家絕戶了,兒子蹲天牢,孫子遭橫死。絕了,連根兒絕了。”

這些話語讓薑元善心裏異常灰暗。他更加理解妻子為什麽會抑鬱自殺了。林風徐來走過來,從他手裏接過輪椅,輕聲說:“爸爸,讓我推奶奶吧。”

她是想讓爸爸離老太太的嘮叨遠一點兒,心裏清靜一會兒。奶奶真糊塗,薑家並沒絕後,猛子留下的一對孿生遺腹子已經五歲多啦。她常領倆孩子回家陪伴曾祖母,但老人到這個年紀似乎已將感情之門關閉,對這倆重孫不大疼愛,也一直記不住。倆孩子此刻跟在大人們身後,黑眼珠滴溜溜地來回瞅著大人。他們知道今天是一個悲傷的日子,是來祭奠爸爸叔叔爺爺的,但他們太年幼,還不能理解大人的哀傷。

再往身後是那位假先祖。真先祖也很想來河邊親自祭奠,但為了保守有關“先祖”的秘密,他隻得躲在飛球裏,委托土不倫代為祭拜。飛球停在岸邊,土不倫步行到那排墳墓前——對於擅長攀緣行走的恩戈人,走過這幾十米路相當艱難。當他用五條腕足在土路上緩慢挪行時,薑元善俯下身來觀察老娘的表情,看老娘能否認出這就是殺害她孫子的仇人。不過正如他預計的那樣,老娘沒有一點兒反應。她分明看到了那個奇怪的生物,但漠然視之。她很可能早就忘了曾見過一麵的先祖,也許在她此時的理智中,妖魔鬼怪也是塵世的正常成員吧。

土不倫到了墳墓前,先是匍匐在地,然後聚攏五條腕足,身體緩緩升起;這樣周而複始地做了三次。這是恩戈人祭拜死者最隆重的大禮,他在每座墳前做得一絲不苟。薑元善看著他的背影,心情十分複雜。這是殺害猛子、布德裏斯和間接殺害妻子的凶手,從感情上說薑元善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但從理智上卻又恨不起來,甚至對他越來越有惺惺相惜的感覺——土不倫和自己很相像,他倆都完全拋棄了個人的情感,成了種族的抽象代表,他們的善舉惡行都是為了種族的生存。這個初期顯得誌大才疏的皇家子孫在經曆了慘痛的失敗後成長得很快,比如,他在聽到母星的噩耗後果斷地放棄仇恨,改變複仇和合作的對象,能這樣突然轉變很不易。再看他此時的表現,也算得上能屈能伸。在今後的合作(少不了也有傾禮)中,這是個又可敬又可怕的夥伴和對手。

其他人也都祭拜了死者,兩個小家夥為父親和父親的戰友們獻了花。林風徐來帶著孩子來到河邊,祭拜了婆母嚴小晨。她曾一直不能原諒嚴小晨,但現在想通了。嚴小晨親自簽署對兒子的死刑令並非心狠,而是真誠履行她堅守的信念。實際上,她此後經受的內心折磨不比任何人輕,否則她不會走上絕路。林風徐來領著兒女三鞠躬,在心中同婆母作了和解。土不倫也要到河邊祭奠嚴小晨,他在鬆軟的沙地上艱難地挪行。薑元善推著老娘跟在後邊,在沙地上留下了兩道深深的車轍。老娘雖然糊塗,但對這片沙灘卻似曾相識——它在姚明芝的記憶中留下了太深的傷痕——她拍著輪椅扶手讓停下,癡癡呆呆地盯著沙灘發愣,忽然恐懼地顫聲說:“報應啊,都是報應啊。俺可明內猛子為啥遭橫死了,都怪他小時候幹過缺德事啊。他把小冬活埋了,就在這處沙灘上!”

她把兒子的罪孽極度誇大了,而且錯記到孫子身上,可見真是糊塗了。但這句糊塗話擊中了薑元善的某個死穴,理智世界在刹那間崩潰,被理智禁錮的感情噴湧而出,一時間淚流滿麵。

兩個小家夥聽不明白曾祖母說的話,但爸爸的名字是清楚的。死去的爸爸幹過什麽缺德事?他活埋掉的小冬是誰?爺爺,後來又加上媽媽,為什麽流淚流得這麽凶?兩人很害怕,藏到媽媽身後。恩古貝聽不懂這位老太太的漢語,也不知道那些陳年舊事,不知道薑元善的“童年邪惡”,所以對執政長突兀流淚非常震驚。在他這代政治家心目中,薑元善一直是先知,是上帝的代言人,是肉身的神祇。縱然後來他因為妄圖綁架上帝而被憤怒的民眾推翻,但這絲毫不影響恩古貝對他的敬畏。而且在得知真相後——唯有薑元善識破那個先祖是冒牌貨,但他甘願保持沉默,在假先祖的**威下忍辱求生以待時機——他對這位殉道者的敬畏更深了。但此刻,這位先知放縱著感情,不怕眾人看見他的淚水。

遠在飛球中的先祖感受到了薑元善的感情潮水潰決,用腦波向恩古貝傳話:“恩古貝,請你勸執政長回來吧。”

恩古貝柔聲說:“執政長,先祖勸你回飛球。”他接過薑元善手中的輪椅,推著老太太往回走。在換手的一刹那,他把一個紙卷悄悄塞到薑元善手裏。那是嚴小晨死前委托他轉交的遺書,交代他要設法避開先祖,秘密交到她丈夫手裏。那時,薑元善已經進入為期二百零四年的冬眠,恩古貝原以為在幾代人後才能將紙條轉交,沒想到僅僅八年後就做到了。

三人走進飛球,土不倫在祭拜後也回來了。先祖沒有說話,隻把一條腕足搭在薑元善肩上,送去無聲的安慰。這會兒薑元善已經擦去淚水,迅速恢複了慣常的冷靜。他不在乎先祖看到自己一時的軟弱,但不願讓土不倫看到。剛才,在登上飛球的途中他快速瀏覽了妻子的遺書,信中實際暗含著對先祖的強烈懷疑(當然,她還不知道那是個冒牌貨)。看恩古貝剛才的詭秘行事,這封遺書是要瞞著先祖的,這多半是妻子的吩咐。現在沒這個必要了。薑元善把遺書交給先祖,先祖看後還給他,沒有說什麽,隻是把他攬得更緊一些。

等土不倫進來,薑元善把妻子的遺書交給他,冷冷地說:“你看看吧,我妻子的遺書。”他擔心土不倫不懂漢語,就用一個格式塔把遺書的譯文送過去,“在你的罪孽中再加一條吧。你不但逼死了我的妻子,還毀了她一生的信仰。因為,當你假借先祖名義冷酷地逼她處決那十四個人時,你讓她對世間是否真有善與愛產生了懷疑。”

土不倫看後把遺書還給薑元善,默然不語。薑元善沒再理他,等恩古貝上來,他駕駛飛球升空,準備返回聯合國大廈。林風徐來在地麵揮手告別,她要帶著兩個孩子,陪奶奶回薑營住幾天。林風徐來很快要接手執政工作,以後沒時間陪老人了。薑元善在河麵上空盤旋片刻,與這片土地告別,也與它所承載的記憶告別。新的千年計劃已經開始,這關係到兩個種族的未來,事務繁忙,時間緊迫——誰知道哪一天,阿略塔遠征軍會循著葛納吉的足跡來到地球?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不會在恩戈星止步的,一定會繼續擴張的步伐,那是生物的天性使然。執政團要帶領全人類加速前行,一定要趕到阿略塔人前麵。此生他沒時間回這兒了。

河邊景物迅速變小,消失。薑元善把飛球設置為自動駕駛,過來對艙內三人說:“想起一件事。我想給恩戈星的死者建一座紀念碑,把葛納吉、提義得、阿托娜、吉美等人的名字都刻在上麵。這座碑要建在哪兒我有兩個初步的考慮——或者建在這處河邊,或者建在那塊太空船殘片的附近。恩古貝你把這件事籌劃一下,對民眾恐怕得有一番艱難的說服工作。”他歎道,“民眾的反對是可以想見的,因為在他們心目中,這都是些茹毛吮血的惡魔。不過對我來說,他們邪惡不假,但也是可敬的、至少是值得同情的對手。”

“好的,我來籌劃這件事。”

先祖很感激,但沒讓感激之情外露,隻是簡單地說:“謝謝。”

“幾天後要召開新執政團第一次全會,先祖和土不倫都參加。這算是兩個種族第一次聯席會議吧。咱們這會兒抓緊時間,先把有關事項聊一下。”

他的口吻是純事務性的,完全摒棄了感情色彩,恩古貝不由得看了他一眼。薑執政長已經非常幹脆地拋掉舊怨輕裝前行,往日的仇敵從今天起就變成同事了。當然這是意料中的事,是大勢所趨,但恩古貝仍覺得突兀,至少感情上無法立即接受。土不倫那家夥倒是麵容平靜,似乎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先祖搖搖頭,“讓土不倫參加吧,我此後就不再參與了。薑,我已經嗅到了死神噴在後頸上的氣息,真的該打點行裝了。”

這個決定正合薑元善的意願。先祖退休,由土不倫作恩戈人的代表,更有利於在合作中推行“以地球人為主導”的宗旨。否則礙於先祖的麵子,有些事推行起來會多一些顧慮。而且為先祖考慮,他也確實該休息了。薑元善沒有再作禮節性的挽留,果斷地說:“也好,從今天起你徹底休息吧。你操勞了十萬年,早該頤養天年了。”他動情地說,“先祖務必保重!你隻要活著,就是我們心理上的強大倚靠。”

先祖笑著說:“你們已經成人,不再需要父親的肩膀啦。不過我會盡量爭取多活幾年,恩戈星的光複我是看不到了,至少要看到兩個種族的合作走上正路。你們開始工作吧,我要去葛納吉的書房休息了。”

“那好,我們送送你。”

薑元善率眾人送先祖離開正廳,來到葛納吉的書房,與先祖鄭重擁別。這相當於一個非正式的告別儀式。在這個時刻,謀略權術之類的政治雜耍全部被自動篩除了,隻剩下真摯的離別之情。幾個人依依不舍地離開書房,輕輕帶上房門。

現在,書房裏隻留下達裏耶安一人,他懸吊在天花板上凝神入定,很長時間一動不動,任十萬年的人生從腦海裏如水一般流過——爾可約大帝的寬仁慈愛……十六歲少年飛揚的**……僅僅與他有過幾天歡娛的年輕妻子……他精心挑選並加以提升的地球子民……初次發現子民有邪惡天性時的狂怒……漫長的守護……與土不倫相見後艱難的抉擇……恩戈人全部覆滅後的內心苦楚……

現在,肩負了十萬年的擔子正式卸下,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心靈上突然進入全然的寧靜。薑元善和土不倫今後要走的路無疑非常艱難,他仍會默默關注,仍會有喜有悲有憂,但此後他將是旁觀者,旁觀者與主事者的心態是大不一樣的。

擔子正式卸下之後他還有少許善後工作要做。現在就做吧。歲月不饒人,他真的要為去另一個世界“打點行裝”了。在漫長的十萬年歲月之後,現在他的殘年是以小時計算的。在這把年紀,活著已經不是**,但離去仍是痛苦。他舍不得離開他的地球子民和恩戈人子孫。他要抓緊時間,把十萬年間獲得的經驗和感受錄入“與吾同在”智能係統,留給薑元善和土不倫,留給所有後人。當後人在生存之路上披荊斬棘、胼手胝足、蹣跚前行時,一個十萬歲老人的經驗多少總會有點兒用處的。

他走出沉思,睜開眼睛,攀緣過來,打開了“與吾同在”的腦波記錄裝置。

準備錄入的內容包括他對“生物共生圈”的思考。這個理論的基調並不賞心悅目,沒有爾可約時代流行的玫瑰色理念。但是,當“天道酬善”的美好理念在現實的頑石上碰碎之後(注定會碰碎的),共生圈理論算得上是勉強的補救,可以幫助文明種族在陰暗漫長的曆史隧道中眺望到遠處的微光,幫他們在惡的糞堆上盡早發現和極力嗬護那株孱弱的善之花。還有一樣東西,錄不錄入呢?就是他曾承諾要在有生之年完成的研究報告——關於地球上那個唯一沒有全民宗教信仰卻又能維持最大族群的獨特文明,究竟是靠什麽維持了向心力,保持著亂世中由惡入善的動力。他曾為此思考了近萬年,但結論卻十分簡單,幾乎不值得記錄下來:地理因素加上由之生發的一點人文因素,僅此而已。那片廣袤的平原足以供養一個大的農耕文明,而在這樣超大型的共生圈中,共生利他因素天然要強韌一些,不會在亂世的邪惡橫流中連根滅絕,從而能逐漸複蘇。至於有無全民宗教信仰作為凝聚力並不重要,華夏民族是用良心操守上的磨礪來代替宗教上的心靈救贖的,方式不同而已。這些天,達裏耶安常常憶起薑元善的祖父和父親,這兩棵“紮根在故土石縫中的酸棗樹”對良心操守的磨礪近乎自虐,可以作為這個族群的典型,也讓他滿懷敬意。他想了想,決定還是寫一個簡化版的報告。

還準備錄入薑元善至今尚不知道的一個小秘密:八年前的戰爭期間,達裏耶安並不是被土不倫誘騙進冬眠室的。不是這樣的,他那時盡管悲愴、內疚、感情激**,但一直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也掌控著局勢。在薑元善不聽他的製止執意要殺死土不倫時,他果斷出手擊昏了薑元善,對重傷的土不倫進行了急救並將其藏起來,又處理了其他人的屍體。等薑元善清醒過來,他借口心情哀傷想要獨處,讓薑離開了飛球,那是為了騰出時間全心照顧土不倫,使其盡快康複。這期間,他還為今後做了有條不紊的安排:讓土不倫偽裝“先祖”潛伏下來,伺機破壞地球人對恩戈星的遠征。因為依他的估計,地球人,尤其是地球人的傑出代表薑元善,在贏得此次勝利後肯定不會止步,接下來將會是上一個曆史畫麵的反向重演。他曾幫地球子民戰勝了過於貪狠的恩戈人遠征軍,現在該為恩戈星同胞做一點事了。土不倫基本康複後,他抓緊時間對其進行了速成培訓,內容包括:偽裝先祖所應知道的所有細節、兩千年潛伏生活所必需的生活準備、對地球人天性和薑元善性格的詳細介紹,甚至包括薑元善等重要人物的大腦固頻(如果土不倫必須使用武力時肯定用得上)等。後來,他幫土不倫完成了必要的準備後就進入了冬眠,為的是能多活幾年,盡量扶土不倫多走一程。聊可**的是,他前期與後期所做的事雖然目標截然相反,而且都伴隨著痛苦的感情折磨,但都符合他的信仰,並非違心之舉。

所以,此後的事件進程都是由他一手策劃的。雖然他在冬眠中不知道土不倫逼嚴小晨處死十四名反叛者的事,但歸根結底這是他造成的。如果說他腕足上有鮮血,那也並非土不倫所染。他為那十五個人的不幸而疚痛,不過,站在物種之爭的高峰上俯察,個體層麵上的這類小小不幸根本無法避免——想想那一千萬在懵懂中死去的恩戈人幼體吧!這些事情眼下他不打算告訴薑元善,而是存入“與吾同在”係統留待薑日後查閱。薑元善剛剛有過一次劇烈的感情激**,這不奇怪,每個人都有衝動、軟弱的時刻,即使是薑元善這樣意誌如鐵的強者也不能例外。他覺得,等薑元善心靈平靜後再去讀這些會更好一些。

令人欣慰的是他可以肯定一點,至少在目前的客觀形勢下(孱弱的恩戈人對地球人不可能構成威脅),薑肯定會善待恩戈人,善待土不倫,哪怕他對土不倫的仇恨永遠不會消解。確信這一點,自己就可以放心西去了。當然,絕對的放心是不可能的。薑憑著本性的指引正確引導了這場戰爭,現在他已經處於天下獨尊的地位,成了人類的肉身上帝,那麽,他的天性中的狼性會不會極度膨脹?一個極度膨脹的“狼上帝”會不會是恩戈星(還有地球)的災難?

不好說。這已經在他的預測能力之外,也在他的控製能力之外了。所以——暫且不去想它了。

他還想錄入一份背景資料,就是他剛才看到的嚴小晨的遺書。遺書中暗含對“先祖”的強烈不滿,但它卻激起了達裏耶安強烈的心靈共鳴。他也經曆過同樣的信仰破碎的時刻啊,那是九萬年前,一個年輕傳道士的玫瑰色理念與地球子民的邪惡天性迎麵相撞而訇然破碎之時。一個人的終生信仰一朝破碎是非常痛苦的事,但其實不必惋惜,因為這樣的信仰(他的和嚴小晨的)本來就是虛幻的海市蜃樓。經過漫長的守護生涯,現在他已經能平靜達觀地對待此事了。嚴小晨的遺書淒婉動人,可以從反麵促使人們接受“生物共生圈”理論,畢竟這個理論不會契合善良人的口味。

做完這幾件瑣事,他就可以安心告別塵世了,他漂泊了十萬年的遊魂也可以回歸故土了。盡管年輕時的信念早已破碎,但此時此刻,他心目中的故土仍是爾可約時代那顆玫瑰色的星球,他心中向往的,仍是那個**飛揚、充溢著大愛和大善之光的時代。那個時代違背生物本性,注定是脆弱的,隻能曇花一現。但無論如何,那是嚴小晨苦苦尋找、魂牽夢縈的地方,而他衰老的心靈同樣希冀這樣的歸宿。

牛牛哥:

我要走了。曾盼著再見你一麵,現在肯定不能如願了。

命運對我太殘酷。這一生,我力求做個好人,做個好女人、好妻子、好媳婦、好母親,但最終事與願違。我把丈夫送到外星人的監牢中,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獨子,被年邁的婆婆視若寇仇,守寡的兒媳拒不認我。當我狠下心做這些事時,有堅定的信仰支持著我。但在死亡將至時,信仰也已風化破碎。

你知道我一向是無神論者,但此刻我寧願相信上方有天堂,天堂裏有上帝。他不是《聖經》裏那個糊塗老頭兒,他是真正大愛、至善、萬能的。他真心愛護向善的子民;他賞罰分明,從不把今生的恁罰推到虛妄的來世,從不承認邪惡所造成的既成事實。在那個天堂裏,善者真正有善報,而惡者沒有容身之地。

牛牛哥,茫茫宇宙中有這樣的天堂嗎?如果我能找到,我會在那兒等你,等猛子,等我們的小孫孫。

永遠愛你的 晨晨

絕筆

(全書完)

封底推薦詞

一個叫做人類的可怕物種被引導、被修正、被原諒、被救贖的曆史。

——科幻作家 何夕

翻開這本書的人將擁有造物主的眼睛,從一個任何時間和任何人都難以企及的高度鳥瞰世界,對文明的真相發出深邃的終極追問,曆史和未來的壯麗畫卷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大氣和壯闊徐徐展開,大地和太空中激**著血與火的旋律,在生存與滅亡的考驗中重新認識人類。一部厚重的核心科幻,一本上帝之書。

——科幻作家 劉慈欣

科幻作家王晉康在他一係列作品中,對人類的命運進行了深刻的思考;在這部《與吾同在》中,他同樣直麵人性的醜惡和複雜,其筆墨帶有一種痛苦的鋒利感。在他看來,人類要想完成自己的成人禮,就必須麵對本性中的醜惡甚至瘋狂——好在大惡的泥淖之上已經艱難地長出了一株嬌嫩而剛健的善之花,這是多麽難得。正因如此,這不僅是一本馳騁想象力之作,更是一部清醒之書,值得一讀。

——文學評論家、茅盾文學獎評委、魯迅文學獎評委 雷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