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原來你有結義兄弟,他是誰?”

顧澹十分驚詫,他有過猜測,他以為派人來找尋武鐵匠的神秘故人,是武鐵匠以前的上司,卻不想竟是他的拜把兄弟。

武鐵匠雖然沒有家人,但在人世,原來他還有親友。

兩人沿著溪岸一直行走,已經拋開了後頭熱鬧的人群,他們的身影倒映在水麵,風吹水麵,把兩人的倒影吹皺。

顧澹止步水畔,看著倒影,他聽見武鐵匠說:“此人名叫楊潛,我與他,還有另外三人都是將門子弟,年歲相仿,五個人結義為兄弟。”

五個結義兄弟,顧澹想,當年武鐵匠身邊一定挺熱鬧,不像後來,孑然一身。

“百壽,昭戚是武忠鎮的校尉,那楊潛也是武忠鎮的官囉?”

顧澹曆史不好,但在當地生活一年,知道他們所在的勢力範圍屬於割據的武忠藩鎮,而不歸朝廷所有。

“他現今是武忠鎮的節度使。”

武鐵匠話音剛落,顧澹大為吃驚,“噫”地一聲。他實在沒想到,竟是位節度使,整個藩鎮的一把手,真正意義上的土皇帝。

“楊潛繼承他父親武忠鎮節度使的職位,用兵攻下本郡,也就這兩年的事。”

武鐵匠選擇隱居的地兒,原先可不屬於楊家的勢力範圍,這裏一度是盧東藩鎮的地盤。

“你竟然有個當節度使的拜把兄弟!為什麽昭戚找來,你反倒將人趕走?”

難道這個拜把兄弟不親嗎?

還是有什麽過節?

武鐵匠背著手,言語波瀾不起,他道:“我與楊潛有些舊怨,不是三言兩句能道清。”

“那他會害你嗎?”顧澹頓時擔慮起來。

“眼下大戰將至,他需要我。”

武鐵匠清楚自己的分量,也清楚他身份已暴露,再藏匿也沒用。

顧澹心中怔忡,他不願麵對武鐵匠要去打仗的事,這比單純的分離要鬧心多了。

“百壽,你當初為什麽不肯繼續當郎將,反而到孫錢村隱居?”

顧澹不隻一次問過這個問題,武鐵匠都沒有正麵回答。

此時天邊的太陽已經沉淪,近在眼前的人,模樣也已有些模糊,隻能看個輪廓。

武鐵匠以追憶般的口吻,緩緩陳述道:“八年前,叛軍攻陷都城,皇帝帶著宗親,宮女倉皇出逃。齊王是皇帝的第二子,他出逃路上被百姓挽留,見百姓綿延一路,攜眷哭泣,他於心不忍。齊王收聚殘兵,招募士卒,留駐後方,與叛軍作戰。”

顧澹被講述的內容吸引,他聽得很認真,全神貫注。

即便四周昏晦,武鐵匠的眼中有火光,那是被叛軍縱火洗劫的都城,還有在火焰,刀箭下逃奔,流離失所的百姓。

“我、楊潛與及其他結義的三名兄弟,都聚集在齊王麾下,為齊王效力。”武鐵匠望著天邊一輪淡淡的,幾不可見的月,言語也平淡如是。

那是段絕不平淡的崢嶸歲月,白日作戰,夜裏枕戈待旦,心中有家國的信念。

顧澹歎道:“以前原來這麽亂,難怪現在的日子一直不太平。”

還是第一次聽武鐵匠提起這段過往,顧澹雖然不清楚這段曆史,但明白叛軍攻破都城是非常嚴重的事件,足以動搖一個王朝的統治根基。

“周原一役,最是艱難。當時朝廷的主力部隊被叛軍打散,隻有齊王親率的兩萬兵稍稍整頓,尚能一戰。即便如此,兵是越打越少,逐漸到了絕境,宛如困獸。”

“我們在岐城那樣一座小城,遭到三萬叛軍的圍攻,圍得密不透風。叛軍單是騎兵就有七千,雙方實力懸殊,我們既無水糧,又得不到救援,隻能做死戰,開城門突圍。”

武鐵匠至今仍能清晰記得這場戰役,他在軍中長大,自十五歲起,打過大大小小無數的戰,但這是最艱難,也是最慘烈的一場。

武鐵匠的陳述極簡略,仍讓顧澹聽得心驚膽戰,他猛地抬頭去看身邊人,隻是夜幕降臨,看不清他麵上的神情。

顧澹還記得他跟自己說過陌刀的用途,而他又是能使用陌刀的人,這一戰,他是否用肉軀去抵擋騎兵的猛烈進攻?揮舞陌刀,斬斷來犯的無數人馬?

鐵甲烏黑,寒刃似冰,斬不絕的敵騎,飛濺如潑灑的鮮血,將性命懸於一線,奮不顧身。

顧澹挨靠武鐵匠,認真地問:“成功突圍了是嗎?”

如果突圍失敗,武鐵匠恐怕早已戰死,已然不在這人世。

難怪他胸部有道猙獰的疤痕,身上大小創傷無數,他經曆過九死一生的戰鬥。

“是的。”武鐵匠的語氣聽來沉重,不似先前的平淡,也沒有絲毫喜悅。

顧澹在水畔找了處地兒坐下,武鐵匠也坐在他身邊,兩人都聽到了草澤裏,野鴨的叫聲,這裏真靜啊。

“後來呢?”顧澹小聲問著,他隱隱覺得武鐵匠還有事沒說。

“這一戰除去我,還有未參戰的楊潛存活外,其他的結義兄弟都沒能活著回來。即便是齊王,亦身負重傷。”

武鐵匠提起戰死的結義兄弟,話語稍稍停頓,手拳起,後又逐漸鬆開。

那是慘勝,戰死的士兵填埋塹壘,河水為之變色,將死未死之人的哀痛聲,呻吟聲繞耳不絕。幸存者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用豁口的武器撐起重創的身軀,拖出長長一條血跡。

並肩作戰的兄弟大都成為了死屍,逐漸冰冷,僵硬,戰馬越影痛苦嘶鳴著,將武鐵匠從死亡的邊緣喚回。

武鐵匠睜開血紅的眼,看見衣袍被血液泡濕,同樣筋疲力盡的齊王朝他伸來一隻手臂,齊王一張俊臉沾染血汙,隻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

兩個結下生死之交的人,拖著半條命,相互攙扶。他們身後,殘槍斷旗如林,屍體如山,殘陽似血。

武鐵匠不願去仔細回想那場艱苦卓絕的戰鬥,更不願回想他那些戰死在沙場的兄弟,他用極簡略的話語陳述後麵的事:

“兩年後,京城收複,我此時已經不在齊王的麾下,被調往河東作戰。京城收複不久,齊王就被奪去兵權,隨後即遭誣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