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黃藍相間的出租車停在日化西巷路口。司機頭也不回,說:“到了。”

“師傅,我們是到日化廠小區。”

司機從內視鏡裏瞥了一眼後座一男一女兩個小年輕,操著方言輕慢地說:“到日化廠小區就在這兒下,你看這二指寬的小破路,進不去嘛。”

蔣彧瞥了一眼這條回家必經的小巷。從上大學到畢業工作,他已經六七年沒有回過這兒了。小巷曲折狹窄,入口兩排夾道歡迎的垃圾桶,道路兩側低矮老舊的建築,殘破程度比他記憶中更甚。倒不至於進不去一輛出租車,但看司機滿臉不樂意,他也沒有勉強。

“多少錢?”

“40。”司機指了指座椅背後的付款碼,“掃碼也行。”

趙嵐看蔣彧一時沒動作,她便主動掏了手機。

蔣彧攔了她一下,心平氣和地對司機說道:“師傅,麻煩開個發票。”

“沒有,打印機壞了。”司機連扯謊都顯得失去了耐心。

蔣彧沒說話,也沒動彈,但攔著趙嵐的手也沒挪開。女生皺眉,一臉不解地看著他。

過了半分鍾,司機也不知道後邊這兩小年輕在做什麽,轉過頭來,不耐煩道:“給錢下車啊,愣著幹嘛?”

蔣彧越過司機油膩膩的大臉,瞅了一眼前邊的工牌,見人和照片對上了,便慢悠悠開口,甚至還帶著點笑意:“不幹嘛,我先打個投訴電話。”話一落音,電話已經嘟嘟撥出去了。

司機頓時大驚,七手八腳想去按掉客人手上那通電話:“小崽子你想幹什麽?”

“我很好奇你們出租車公司給不打表不開票還宰客的司機罰款多少。”說話間,他手臂輕輕一抬,躲開了司機試圖阻止的手。

通話開了外放,那邊已經接通了,客服小姐甜美的嗓音:“您好,這裏是南泉市出租車有限公司,有什麽可以幫您?”

“我要投訴。”

“投你媽逼,給老子滾……”

“請問您投訴什麽?”

“你剛剛聽到了吧,你們司機正在辱罵客人。”

“請問司機的工號是多少?”

那司機已經氣急,眼看就想動手。蔣彧臉色不變,卻一點沒有罷休的意思。

趙嵐很無語,本想勸兩句說算了,也就幾十塊錢,多大點事。

這時蔣彧那側的車窗突然“梆梆梆”響起來,隔著窗玻璃隻能看見一張模糊的男人的臉。

隻側目看了一眼,蔣彧的話語和動作就跟按了暫停鍵一樣,一並止住了。那一瞬間他的所有表情隨著情緒抽離,整個人突然間變得訥訥的。

趙嵐正好奇他怎麽了。司機眼疾手快,瞅準這個機會,戳中他手機屏幕,電話掛斷。

“給20,趕緊下去。真他媽晦氣,拿我們這些人不當人,動不動就投他媽的訴……”

司機還在罵罵咧咧,突然一隻青筋突兀的手從駕駛座車窗的縫隙伸進來,指間夾著十元紙幣。隨著那隻手伸進來的,還有一截布滿紋身的小臂。

那手把十元車費擱在駕駛台前就縮回去了。

剛剛為了訛人就破口大罵、胡攪蠻纏的司機竟一個字都沒再說。

跟著是後座的車門被從外麵拉開,磁性的中年男人的聲音:“下車吧。”

蔣彧什麽都再沒說,聽話就乖乖把腳伸出去。

“行李多嗎?”

“不多。”

男人朝前邊客氣道:“師傅,麻煩開下後備箱。”

他穿著寬鬆的棉麻襯衣和短褲,襯衣袖子挽起來,露出兩截花花綠綠的手臂。腳上是一雙人字拖,右肩扛著趙嵐那隻碩大的粉色的行李箱,左手拎著蔣彧的旅行袋,散漫地走在小巷裏,拖鞋敲打地麵,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

蔣彧跟上去,並排站立的時候,他還比男人高出一截。

“旅行袋我自己拿吧。”

“沒事。”

“行李箱有輪子,你放下,我來拖。”

“地上髒。”

男人兩句話把蔣彧給堵了回去,繼續走在前頭帶路。

趙嵐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剛剛男人給她遮陽用的,說家裏沒有遮陽傘,讓她將就用一下。

正是夏天最熱的時候,下午太陽尤其毒辣,路邊沒有樹,卻也能聽到知了那此起彼伏的吵鬧聲。三人就這樣頂著烈日往前走,之間好似彌漫著一種奇怪的氣氛。趙嵐是外來者,可這原本該很親近的兩個男人也一路都沒有再說話。

走過入口處那成堆的生活垃圾了,趙嵐還捂著鼻子。她五公分的單跟涼鞋踩在這坑坑窪窪的路麵,總有一種隨時會跌倒的感覺。她剛伸出手想讓蔣彧扶她一把,便看見這人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邊,那視線的落腳點,正是男人的後腦勺。

男人的頭發沒有及時修整,有些長了,有些不修邊幅地隨意垂著。趙嵐還發現他右耳中間戴著一個黑色的耳骨環,讓人有點驚訝。

“啊呀……”

男人回頭:“怎麽了?”

“沒事沒事,踩坑裏了。”

“這路不太好走,”男人責備地看了旁邊的蔣彧一眼,“你扶一下。”

抓著蔣彧的手,趙嵐深一腳淺一腳,主動搭話:“舅……舅舅,還有多遠啊?”

“前邊轉彎就快到了。”男人語氣裏有點抱歉的意思,“巷子窄了,出租車不好掉頭,司機不願意進來。”

“我說要是遠了,你就把箱子放下來吧,塑料皮的,髒了一擦就幹淨了。”

“沒多重,不礙事。”

男人出了汗,背心的衣服汗濕了黏在肉上,露出裏邊吊帶老頭衫的輪廓。

“舅……舅舅,你認識剛剛那個司機?”

“不認識。”

“那你怎麽知道給多少錢?”

“從汽車站到路口都是十塊。到小區是十二。”

蔣彧無奈道:“洪城這些出租車司機,現在是連本地人都開始坑了嗎,說方言都沒用。”

男人瞥他一眼,解釋道:“他看你帶著女朋友。”

“舅,舅……”

男人打斷她:“我叫齊弩良。喊舅別扭,你喊齊哥,喊名字都行,沒那麽多講究。”

趙嵐不太好意思地笑笑:“主要是你太年輕啦,看起來也不像長輩。”

那花臂和耳釘就已經把男人從大家習慣的“長輩”行列裏剔除去了。加上他瘦削的身材和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這種男人就是顯年輕,不管多少歲,身上那種少年感似乎永遠不會褪去。

趙嵐第一次見他,也覺得那雙眼睛很有神。和少年人那種清澈無暇類似,但又有那麽點不一樣,他眼神很深,像是河邊被水流反複衝刷洗滌後的石頭,透著一種曆經歲月打磨的幹淨。

聽到這話,男人彎眼笑了笑,這會兒眼角攏起的一簇細紋,倒是能看出他和他們不是同齡人。

“也不用非得把我當長輩。”

“蔣彧和我說的,你是他小舅。”

男人又瞥了蔣彧一眼,又轉頭對趙嵐說:“別聽他的,一個稱呼而已,你愛怎麽叫就怎麽叫。”而後又喃喃地,“他也沒少喊哥,本來也不是論親排的輩兒。”

趙嵐感覺蔣彧扶著自己手臂的手指收緊了些。

她應承道:“那我就叫你齊哥吧。”

小巷終於走到了頭,轉過彎兒去,路麵開闊了一些,還是坑坑窪窪,兩邊停著不少三輪摩托,兩側也有了各種各樣的小商鋪。小鋪子裏都有人,站著嗑瓜子的,坐著玩撲克的,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街坊。

有人招呼:“阿良,接人呐?”

男人“嗯嗯”兩聲。

“這俊男美女的,接的誰啊?”

不等齊弩良回答,眼尖的人已經看出來了,驚呼道:“這帥小夥兒不會是你家蔣彧吧?”

蔣彧露出一張和煦的笑臉:“陳嬸兒好啊。”

“呀,真的是小彧,這得有多少年沒回來啦?”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摻和進來:“長得可真高,真帥,都快認不出人來了。”

“是啊,我印象裏,這孩兒還是個髒瘦猴兒。”

“身邊這是女朋友?真漂亮。”

蔣彧大大方方回道:“嗯,未婚妻。快結婚了,帶回老家來看看。”

“都快結婚了啊,女孩哪裏人啊?”

“準備啥時候辦喜酒?”

“快了,到的時候給大家發喜糖啊。”

他快樂地應承著,仿佛幸福已經裝不下,快要從臉上溢出來了。

走在前邊的齊弩良什麽表情也沒有。

而在那把黑色的雨傘下,眾人視線未及的地方,趙嵐大大地翻了個白眼。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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