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1/3)

宋旭升回到麓城,人有些沉默。柳依依說:“走了的人走了,活著的人還要活,該怎麽活還怎麽活。”宋旭升歎氣說:“話是這麽說。”柳依依說:“其實對病人還是一種解脫。”宋旭升說:“話是這麽說。”又歎口氣說:“她三十二歲守寡把我們扯大的呢,我怎麽就沒讓她過幾天好日子?要是我有錢就好了,多活幾年是沒有問題的,就是死,也應該死在醫院裏,才五十多歲呢。”柳依依說:“你這是往後看。往前看,要是有那麽一天你兒子有了什麽病痛,你也歎口氣就沒下文了?”宋旭升猛地站起來,來回走著,突然站住說:“殘酷,殘酷。要想辦法,是要想辦法。”又說:“我是不是到顏福林那裏去算了?”

顏福林這個人,柳依依是知道的,也見過。他是宋旭升的初中同學,高中沒讀,就到社會上去混了。先是租了一個職業學校的門麵開米粉店,過兩三年學校擴建,要把門麵拆了。他堅決不肯,在外麵放出風,說自己是黑社會的人,又在一天半夜在門麵前放了兩個爆竹,第二天逢人便悄悄地說,昨晚幹起來了,我老婆手中彈了。看他老婆的手,果然是紗布吊著。問是什麽人開的槍,回答含含糊糊,似乎是與販毒有關,又反複交代不要告訴別人。這事傳遍了學校,再也沒人敢說強行拆遷的話。公安局派人來調查,被他一個哈哈打發走了。學校給他找了新的門麵,比原來大得多,還給了裝修費,他才搬了,開起了一個有模有樣的餐館。過幾年發了小財,把餐館交給老婆打理,自己去郊區開了一家小化工廠。他幾次要宋旭升到化工廠去,答應給股份。現在宋旭升動了心,柳依依卻不答應,她說:“你膽大包天也不能大到跟他搞到一起吧,他是什麽人?吃了你也不吐骨頭渣渣。”宋旭升說:“顏福林其實很講義氣的,比陳主任他們好得多,說了你也不會信。”柳依依還是搖頭,覺得這想法實在太荒謬。她搖了頭,他也沒有辦法。

柳依依要宋旭升陪著去街上逛逛,說:“你房子裏有股黴味,你怎麽沒感覺?心情本來就是濕的,呆在裏麵越發長出毛來了。”到了街上,柳依依看中一件夾克,要宋旭升試了,很好,買了。看中了一條褲子,買了,又一雙鞋,也買了。宋旭升說:“沒帶錢出來,回去錢還是給你。”柳依依說:“你不是給我墊了五百塊錢了嗎?”宋旭升說:“那個錢你還分你我?”柳依依說:“那這個錢你也別分。”宋旭升說:“都超過五百了。”柳依依說:“你分這麽清楚你是什麽意思?”宋旭升說:“哎呀,你是女的,應該我給你買的。”柳依依說:“那我等著那一天,到那天你給我買裘皮大衣,我不會說要給你錢。”宋旭升說:“我要努力了,不努力真沒法做人了,男人沒事業,說什麽也白說。上次到你家裏去,我好大的壓力。你家裏到底對我印象怎麽樣?”柳依依說:“一般。”宋旭升說:“有一般我就很滿意了。”柳依依說:“一般就是不太好呢,你還以為!”宋旭升說:“沒拿拖把把我拖出來,我就很滿意了。我真的要努力了,不努力真的沒法做人了。做個男人,不容易啊!”又說:“什麽時候我們去區裏把證扯了吧。”柳依依說:“別人都是捧著玫瑰花跪著求婚的,你動不動就扯了,扯了,那是一塊布呀?”又說:“房子都沒有一套像樣的,晚上睡在街上呀?”宋旭升喉嚨裏哼哼幾聲,像被魚骨頭卡住了似的,沒說出來。

在街上走著,柳依依特別有感覺,簡直覺得做女人有一半的幸福就在於逛街,買那些與做女人有關的東西。這個時代沒有什麽大事,自己的生活中也沒有大事,做一個幸福的女人就是最大的事情了。與做女人有關的一切,衣服,膚色,健美,身材,還有眉眼,胸腰,小腿……當然,還有家,房子,孩子,心疼自己的男人,這就是生活的本質了。不然,還到哪裏去尋找生活的意義呢?有太多的誘惑,也有太強的購買欲望,可惜錢包太瘦,像一隻營養不良的小雞。她記起不久前跟苗小慧去女人街閑逛,苗小慧說:“這裏的東西不上檔次,下次再

不來了。”當時自己沒做聲,心裏卻快哭出來了。當時她就想,如果嫁給宋旭升,自己會不會痛苦一輩子呢?如果自己小兩歲,隻要兩歲,那就好了,就可以把一切推倒重來。多麽寶貴的兩年啊!她站在一個櫥窗邊指著裏麵模特穿的衣服說:“世界上的好東西真多啊。”宋旭升沒聽見似的,扯著她的手從櫥窗邊走開。柳依依戀戀不舍地回頭望了幾眼。回去的路上,柳依依不時地瞟宋旭升幾眼,想著,這個人,就這個人?心裏又猶豫了。

過了一段時間宋旭升到宿舍來,柳依依一個人躺在床上看書。宋旭升說,單位新房蓋好了,轉出來一批舊房,如果有結婚證,就可以分到兩室一廳。在麓城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就是一個遙遠的夢想,這個夢想居然馬上可以實現,柳依依心裏卻沒有預想的興奮。她支吾了幾句,宋旭升說:“你是什麽意思?”柳依依說:“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宋旭升說:“那你到底是什麽意思呢?過了這一批,又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了。”柳依依把身子往床裏邊靠著,毯子把身體包得更緊說:“我還沒想好!”宋旭升雙腳叉開,雙手張開說:“看就是這個人,看清楚沒有?就是這個人。”柳依依說:“這麽大的事,不允許我想幾天嗎?”宋旭升說:“你想吧,三天。第四天還來得及來不及,我就不知道了。”

宋旭升走了,柳依依馬上給秦一星打電話,把事情說了。秦一星說:“可以了,這樣的好男人不多。”柳依依說:“沒覺得他哪點好。”又說:“你怎麽就看死了我不能找到一個更精彩的?”秦一星笑一笑說:“不會有奇跡發生。如果有奇跡發生,在一個喜劇性的奇跡後麵,就跟著一個悲劇性的奇跡,你最好別幻想。”柳依依想,這不正是兩人的故事嗎?她說:“一個女人,她不到山窮水盡,要她不抱幻想,那可能嗎?你說吧,你用一個男人的眼光看我,不帶一點色彩,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我,我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沒有?”秦一星哈哈笑了幾聲說:“說了你別抱什麽幻想。”柳依依說:“那意思就是說我已經……”秦一星打斷她說:“我沒那個意思,昨天報紙上看到六十多歲老太太還在征婚。”又說:“昨天我看到一本書,晚上翻了一下,什麽時候你拿去看看,可能有點啟發。”柳依依問什麽書,秦一星說:“看了你就知道了。”柳依依要他送過來,秦一星說:“這麽遠的路呢。”還是答應了。

在證券公司門口,秦一星把車停了,並沒有下車的意思。柳依依正想著是不是要上車,秦一星說:“好多人等我。”把書遞出來,是一本《戀愛大全》。秦一星說:“重點的地方我都打記號了。”他走了,柳依依站在台階上翻那本書,翻了好一陣沒看見有做了記號的地方。她掏出手機給秦一星打電話,秦一星說:“你看下去就會看到的,紅筆記的,我也不記得在哪裏了。”柳依依一頁頁去翻,翻到三百多頁,果然有一處用紅筆做了記號,隻有一句話:“女孩過了二十五歲輕易不要跟男朋友分手。”再往下翻,翻完了,也沒有了。柳依依有些不高興,這不是故意戳自己的痛處嗎?又掏出手機想罵秦一星幾句,手機捏在掌心,冷靜下來了。無論如何,這代表了許多男人的想法,也是秦一星對自己的關切。他寧肯跑這麽遠送來,也不願直接說,這是一個男人的細心和體貼。她有點恨這本書的作者,男人在這方麵已經夠敏感了,為什麽還要去加強這種情緒?女人的壓力已經夠大了,為什麽還要給她們更大的壓力?這樣想著,她打電話給秦一星,把作者罵了一通。秦一星說:“你不覺得他是在關心你嗎?”柳依依說:“二十五歲怎麽了?二十五歲又沒犯法,二十七歲更沒犯法。”秦一星說:“你別相信那些美女作家的屁話,二十五歲,多麽年輕,是一張高額支票,先透支用了再說。她是美女,又是作家,你是平凡人,你總該為自己想想未來。二十五歲是高額支票,那是她自己的想法,這張支票沒有那麽可靠,每過去一年,就貶值一截,幾年幾年就進入垃圾時間了,除非她是

超級美女。”柳依依說:“你的話我不想聽。我要像你一樣,到四十歲還去找個情人。”秦一星說:“四十歲男人事業打開了,人也成熟了,是找情人的**期。四十歲的女人找情人?”又說:“時間對每個人都很殘酷,對女人更加殘酷,這是所有人麵臨的最大的卻又最具合法性的殘酷。”柳依依說:“這個問題我不去想,想也沒用。”秦一星說:“人長了腦袋就是想的,誰叫他長了個人的腦袋?過了四十歲我覺得時間越過越快,什麽事情剛剛過去,就是一年了,歎息都來不及。”又說:“我想沒有用,你想是有用的,你要做決策是不是?”柳依依說:“偏不!”

偏不。說是這樣說,心裏並沒有這麽豪邁的底氣。她知道秦一星是對的,人不能跟自己賭氣,就像炒股不能跟市場賭氣,越賭越輸。她看到有些客戶,握著一支股,十二元沒拋,十一元就更不肯拋了,結果一直跌下去,跌到三元多。她想著戀愛,不,不是戀愛,是找對象,找對象也跟炒股一樣,老把以前那個水平當作標準,最後是要一敗塗地的。柳依依想到阿雨,越到後麵就越不肯妥協,早幾年豪邁地聲稱:“我不會因為年齡而放棄標準,世界上總有一個人在等著我,正像我在等著他。”豪邁了幾年,到今天也不說這個話了。她在等待失望以後,精心策劃著想把袁總挖過來,覺得自己無論在哪方麵都比他妻子有著明顯的優勢,似乎也接近了成功,結果還是受到了重創。跟袁總好了七年,最後攤牌的時候,袁總叫她不要糾纏,她不聽。那麽多年的青春,一句話就這樣打發了嗎?事情幾乎鬧出人命,以翻臉成仇告終。對於已經開始發福的身體,她一方麵天天去健美館,一方麵聲稱:“誰規定了苗條才是美?一個現代女性不應該以男人的眼光來看自己。男人們希望我怎樣,我就偏不怎樣。”柳依依曾被她的宣言激動過,但最終還是看出了其中的乏力和蒼白,以至可笑可憐。誰不向往一個理想的男性深愛自己?這是女人一生中最大的期盼。可誰又能夠改變他的眼光?沒有奇跡,更不能幻想奇跡發生在自己身上。與其唱著高調忍受孤寂,不如降低姿態去接受一份世俗的幸福。這一點柳依依非常清醒,清醒之後就有了一種心靈的力量,一種帶著理性的殘忍。

似乎就這樣下了嫁人的決心。下定決心以後再回過頭去想,覺得不太踏實,又給秦一星打了電話。秦一星說:“早晚是要下決心的,晚下不如早下。”既然他這麽說了,自己再想到他那裏去尋找安慰,未免太一廂情願。柳依依說:“好的,聽你的。”就掛了電話。她馬上又記起還有件事情忘記說了,又撥號過去說:“以前在校園裏看到過小廣告,有些東西是可以修補的,我身上是不是要去修補一下?反正也不貴。”秦一星哈哈笑起來。柳依依說:“你還笑呢,這是人家一輩子的事。他要記恨我一輩子的,我不想讓他有一個小看我的借口。”秦一星說:“要我說沒必要,他有經驗他會知道你是人造的。他有經驗沒有?”柳依依說:“你說呢?”秦一星說:“所以我說算了。”柳依依說:“那就算了,反正不是我求他。”又說:“他會不會在心裏記一輩子?”秦一星說:“現在的男人都想通了,隻要眼前這個人能夠讓他滿意,滿足,他就隻好算了,何必跟自己過不去?誰是誰的唯一?”柳依依說:“那是對女朋友吧?對結婚的那個人他也不計較?”秦一星說:“除非他對你沒有欲望。”柳依依說:“想想太沒意思了,真的是合夥經營呢,一輩子就結這一次婚,就這樣結了,真不知道以後的日子怎麽過,你要我過得去啊!”又說:“那以後我們還見麵不呢?”秦一星說:“依依你膽子真的有這麽大?”柳依依說:“我沒覺得要有多大的膽。”秦一星說:“依依你不怕對不起別人?”柳依依說:“我沒覺得有多對不起他,誰叫他追我?”秦一星哼哼幾聲說:“算了,依依,算了。男人沒有你想的那麽傻,我也不想發生什麽事情。”柳依依對著話筒撅了撅嘴唇說:“算了就算了,以為人家想賴著你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