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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個月柳依依活動頻繁,哪裏有優秀的男青年,她就會在哪裏出現,盡管不動聲色,還是有點上躥下跳的意思。跳來跳去也跳出了幾條線索,生活中有了一點熱鬧。有時睡在被子裏,同時給三個人發信息。每發一條信息,她在按鍵之前都將對方的手機號檢查一下,怕弄錯了張三李四。她一邊回信一邊思考,哪條線索是應該重點發展的,哪條是備用的,哪條應最先放棄。自己想不清楚,就要秦一星幫著分析討論。這種討論一般都是激情之後,枕著秦一星的胳膊進行的。幾個月過去,這些線索一條條都中斷了。有一個自稱國稅局的副處長,三十三歲,秦一星托人調查了,是個科長,已經四十歲了,不是瞞一歲兩歲,一瞞就是七歲。這讓柳依依想起同專業的一個男同學,剛讀研就大張旗鼓地找女朋友,課間大家議論劉德華三十多了還沒結婚,他說:“你們關心那麽遠的劉德華,身邊就有一個梁東平怎麽就不關心關心呢?”可沒多久,他妻子就來學校探親了,讓所有的女同學大吃一驚。有一個銀行部門經理,高高瘦瘦,看第一眼柳依依就有點動心,當天就把他放在幾條線索的第一位。接觸了幾次,有點相見恨晚的意思。他說研究生中還有柳依依這麽出色的女孩,屬漏網之魚,柳依依覺得他才是真正的漏網之魚。在他的激情之中她似乎也產生了激情,她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會產生激情。但她克製著沒有回應他的激情,她不想屈從於那樣一種無根據、無責任、無承諾的臨時性激情,自己已經不是無知少女了。在秦一星點撥之下,柳依依跟他挑明說了,自己跟他的來往不是玩笑的,已經二十六歲,再也沒有回旋的餘地,玩不起。經理說,都什麽年代了,還把那張紙看那麽重?愛情是一個過程,讓我們體驗這個過程。柳依依心裏笑了笑,這是一個不願負責的男人,裝作沒有意識到責任的存在。柳依依對這個問題窮追不舍,說,你要講點良心啊!經理說,我怕你了。又吞吞吐吐說,自己酷愛自由,像一條龍,要在江河湖海裏翻騰,而不能被養在一個遊泳池中。他問她同不同意在結婚後不幹涉自己的自由,否則寧可做個非婚主義者。然後,他消失了。還有一個,是她在火車上認識的一個四十出頭的教授,很有風度的。下了火車他打的把她送到宿舍樓下,然後回家。他後來打電話過來,說自己愛運動,邀她去爬山,她想通過他認識幾個博士,就答應了。在山間小湖邊的回廊裏,他突然攀著她的肩,問她,在沒有別人出現之前,能不能由自己來扮演這個角色?柳依依沒有動,忽然笑了說,那你就不會給我介紹你的學生了!教授說,是的,我不會有那麽好,誰會有那麽好?再有一個,是公路局的工程師,三十四歲。柳依依看他還算本分,對婚姻似乎很迫切,就放膽跟他來往。有一天他說去上海出差,不想接漫遊的長途,可能有時候會關機,開了機不接不禮貌。在火車上還給她發了幾條信息,到了上海,就關機了。突然來幾條信息,又關機了。秦一星說,玩失蹤的男人,肯定是有問題的。果然,後來知道他女朋友在上海讀研,他總覺得她會變心,自己就落空了,就再牽一條線在這裏,作為備胎。柳依依知道了真相,他說,你看我也有點年齡了,萬一那邊出了問題,我就沒有著落了,耽誤不起是不是?柳依依說,耽誤了別人不要緊,隻要沒耽誤你自己就好了。他說,你還年輕是不是?還沒到那麽在乎一年兩年的時候是不是?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根本就沒著急。柳依依沒說什麽,這樣的人,跟他生氣是沒有用的。再想想自己身後不也還有人嗎?她回憶起自己那天和工程師去玩電遊,他贏了,笑起來很天真的樣子,後來挽著她的手在街上走,依依不舍似的。哪裏才有真相?細想之下,這世界一時的熱鬧都像泡沫,閃一下,啪的一聲,都沒有了。要她再去上上下下地跳,她沒了情緒。

自由嗎?自由。可對方有遊戲的自由,自己就沒有愛他的自由。愛一個遊戲的男人,那不是找死嗎?這是這個自由時代最大的不自由,也是一個喜劇性社會最大的悲劇。她慶幸自己不傻,還有秦一星幫自己分析,他總能在別人的語言中準確地把握方向,看出可能的問題在哪裏。自己若稍糊塗點,剩下的幾年青春就不明不白被殺掉了。經曆了熱鬧,柳依依有了一些感歎:雖然是信息的社會,你要把一個人最基本的信息比如年齡職務婚否弄清楚,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沒有什麽漏網之魚,漏網之魚一定有特殊原因的,而這特殊原因正是你最難接受的。沒有誰會願意為了別人的好而讓自己不好。想要察言觀色體察到對方的真實想法,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柳依依又一次感到了絕望。以前是對愛情絕望,原想著不談愛情,找個感覺好點的,優秀點的,總不會有什麽問題吧。現在看來,這點要求,都是一種奢望了。沒有哪個優秀青年在等自己,在自己需要的時候從天而降。在大海中取一瓢水,這是多麽簡單,又是多麽艱難的問題啊!她清楚地意識到了眼前的局麵,不能談愛情,甚至不能談感覺,隻有大幅度地降低眼界,大概是那麽個人,就不錯了。柳依依在心裏說了聲“慘”,想哭。一想到那個“哭”字,又有了一種殘酷的清醒,現在想哭,那還有人聽,至少秦一星會聽,再過幾年,那真的哭都哭不出來了,哭給誰聽?

“我一生的好日子快過完了,我懷疑從今往後都是我情感上的垃圾時間了。那麽漫長,真不敢想啊!”有一天在枕頭上,柳依依對秦一星說。秦一星說:“應該是好日子要開始了。”柳依依說:“你真這麽想?”秦一星不做聲,半天說:“我真有那麽好?”柳依依說:“跟他們在一起,我想的是怎麽從現場逃脫,逃脫了我心裏就輕鬆了。跟你在一起,我想的是怎麽能把時間拖長,可惜你從來沒給我過足癮的時間。我不想談戀愛,你不要逼我去談戀愛,我要談就跟你談,沒有你我不知道怎麽活下去。”秦一星說:“那怎麽行?”柳依依說:“怎麽不行,過一年算一年。”秦一星說:“將來怎麽辦?你是女人。”柳依依說:“將來怎麽辦?不要你管。”又說:“我是女人,要是我不是女人就完全不同了,我急什麽?擱在那裏再擱幾年,越發精彩了,就像酒越陳越香。你知道現在三十出頭的男人有多俏嗎?時間對我們的壓迫,其實就是男人對我們的壓迫,太殘酷了。我們的悲劇,簡直就是早就設定好了的,天然的,逃不脫的,今天比封建社會也沒好到哪裏去。”秦一星撫著她的臉說:“別說得這麽悲壯。唉,女人,唉唉,女人,可是我的女兒將來也是個女人呢。”

接下來兩人開始表演激情的程序。纏綿一會兒情緒有了,剛準備進入狀態,秦一星的手機響了。秦一星說:“忘記調到靜音了,真的敗壞情緒。”看了來電號碼,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談起一件什麽事,他大聲嗬斥那個人“沒腦子”“以後要用上半身思考”等等。等他放下手機,柳依依說:“你怎麽這麽罵你們單位的人?”秦一星說:“誰叫他不看時候?”柳依依說:“他怎麽知道你在幹啥?”秦一星說:“所以他該挨罵。”說來說去柳依依才知道對方竟是曉濤,衛視著名的主持人,多少女孩的偶像。這讓她覺得自己平時還把秦一星看低了,他真是個人物啊!柳依依說:“你連他都敢凶?”秦一星說:“不凶他凶誰?”又說:“別看他在外麵那麽風光,說捏死他就捏死他。有些女主持人上麵有靠山,那我們還真奈何她不得。曉濤吧,捏死他隻是一句話。理由要一萬條都有。”柳依依說:“很多女孩都會恨你的,你欺負她們的偶像。”秦一星笑了說:“在衛視人人都知道他用下半身思考。”又說:“罵他是為那些女孩報仇,被他摧殘的女孩太多了。有人統計了,他在衛視這七年,過

手的女孩不下五十,都是祖國的花朵啊!他在電視裏說自己是快樂的單身漢,他這個單身漢就真的快樂啊!”柳依依說:“五十?有些不一定真做了什麽事情。”秦一星說:“不做什麽事情他會跟她們來往?他有那麽好的耐心?你還想捏著拿著,你下次就見不到他了,反正後麵排隊的美女多的是。他真的是鑽石王老五,後麵跟著一大群,都患有腦積水,嫁給他真還不如嫁給一段木頭,除非你當他是隻鴨。”柳依依說:“不至於吧,女孩也沒那麽賤。”秦一星說:“那你還以為她們多高貴?”柳依依心裏怔了一下,秦一星說:“她們,我說她們。”

氣氛有點不對,秦一星說了個黃段子想扭轉過來,柳依依勉強笑了一下,又沉默了。秦一星說:“我來都來了,不來那麽一來?”就開始折騰起來。折騰著看見柳依依在流淚,說:“又怎麽了?”柳依依說:“我怕以後會見不著你了。”秦一星說:“怎,怎麽,可能呢。”完了安慰柳依依幾句,又說:“實在是要走了。”他走到門邊,柳依依說:“就這麽走了?”秦一星說:“我輕輕地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又並了腿立正說:“軍樂隊,奏國歌!”

秦一星走後,柳依依在陽台上發呆。春天的夕陽照著那片橘林,她記起自己已經是第四次看到橘樹花開花落了。那些藤生植物在春雨中蓬蓬勃勃長起來,將橘樹完全覆蓋,隻是在那寬大的葉片下,還有幾朵小白花掙紮著開出來,楚楚可憐的神情。去年的最後一隻紅橘,結在樹梢,在茂密的藤葉中浮現出來,孤零零地懸在那裏,在衰頹的殘陽中一閃一閃。柳依依早就注意到了那隻紅橘,每次進屋,都要拉開窗簾望一眼,看它還在不在,也為紅橘的生命力感動。經過了一個冬天,又一個春天,還是那麽紅,那麽耀眼,像堅守陣地的戰士,宣示著一種孤傲。柳依依心裏明白,它再頑強,再孤傲,也無法抗拒時間。明天,也許今天,它就會墮入草叢,變色,腐爛,化為烏有。

柳依依盯著那隻紅橘,想著三年多,四個春天,就這麽過去了。過去的日子那麽清晰,又那麽遙遠。清晰是遙遠的清晰,遙遠是清晰的遙遠,都有著隔世之感。太陽還是幾年前那個太陽,人還是幾年前那個人嗎?不敢說,至少,男人們不會那麽想。秦一星不壞,可他還是消耗掉了自己最寶貴的時間,然後,把自己拋回給時間。在這場交往中,他幾乎是毫發無損,而自己,最寶貴的青春卻失去了。這不公平,可是,沒有辦法。一個女人,愛情就是她的信仰,她的生命,她在人間的最大念想,可是,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信仰的生存空間,所有的人都加入了一個大合唱,身體,身體,身體。可悲的是,那麽多女孩也在唱,身體,身體,身體。感情隻不過是身體的感覺罷了。對女孩來說,身體實在不是一個安全的生存資源,又有哪個男人會把青春不再的身體當作身體呢?愛情沒有自由,因為女人會老。我們不能相信不受製約的權力,又怎麽能夠相信不受製約的身體?在這個以身體為第一價值的世界上,女人從某個時候開始,會逐漸地失去資源性價值,那她又憑什麽在這個世界上生存?誰又能逃脫那種黯淡的前景?雖然,還是有人,有那麽一些女人,她們抓住愛情,把愛情轉化為了親情。這是唯一的出路,可這條路越來越艱難了。一開始就談不上愛情,又從哪裏去培養親情?於是,兩者一前一後,都落了空。對女人來說,這個世界實在是太危險了。身體優先,這多麽可悲啊!身體,身體,在人們的合唱之中,不動聲色地把女人的前景置於時間之中陰暗潮濕的角落,幾乎無可逃脫。

柳依依在沉思之中猛的一驚,她的耳朵捕捉到了一種輕微的悶響,應該說,是心感覺到的。她抬頭一看,那最後的一隻紅橘,已經從樹梢消失。柳依依突然感到了一陣寒意,從心髒向四肢遊動。那是絕對的、徹骨的寒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