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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依依沒有兌現對自己的承諾。

一年以後,她還是留在秦一星身邊。一星期一次,或者兩次,她會從學校去康定與秦一星見麵,說一些以前說過的話,做一些以前做過的事情。兩人的關係已經有點像夫妻,一切都按部就班,沒有了激烈和渴望,也不時發生一些衝突,和好似乎已經毫無希望,卻又峰回路轉地走了過來。

柳依依不知這一年是怎麽過去的,反正是過去了。從二十四歲到二十五歲,這就是過去了的證明。日子過得太平靜,平靜得令人麻木。二十五,那感覺跟二十四就是不一樣。有一天她去超市,看到一個女孩,二十不到的樣子,在選枕頭。女孩叫了一聲:“老公!”她才注意到女孩身邊有個男人,近三十歲,正是自己心儀的那種氣質。柳依依裝著也去看枕頭,看見那男人手中提著商場的購物籃,裏麵有麵條、一包米、一包鹽,還有肉、香幹、青菜。她繞到對麵去看這一對男女,他們一點也不掩飾那細微之處的親密。他們是麓城無數同居者之中的一對,更重要的是,新一代已經成長起來,加入了情感競爭的行列。她們的優勢如此明顯,不能不讓柳依依們感到壓力,感到失落。其實,也隻有幾年的距離,這幾年對男人不算什麽,對女人,落差卻如此明顯。她忽然有了危機感。的確,這兩年多來,自己的生活中,除了寂寞,並不缺少什麽。正因為什麽都不缺,自己沒有壓力,不著急,更沒有危機感,像溫水中的青蛙。離開超市時,柳依依心想,眼下這種局麵,是結束的時候了。

這一年柳依依生活中也出現過一個兩個三個有那麽一點意思的男人,可還沒有展開,就結束了。跟那幾個人的接觸,她都對秦一星細細說了,秦一星也沒有反對,還幫她分析情況。可把他們往秦一星身邊一放,柳依依情感的天平,就那麽明確地往秦一星這邊傾斜。秦一星是起點,又是燃點,這起點和燃點太高,柳依依無法接受別人,就像看慣了彩電的人無法忍受黑白電視,開慣了轎車的人無法回頭去騎單車。無論如何,跟一個男人赤著身子在被子下討論與另一個男人的感情,那感情是不會有前景的。事情就這麽一天天拖下來了。

這個周末的晚上,秦一星在康定呆到十一點鍾,還沒有走的意思。柳依依在被子裏推他說:“你今天怎麽這麽人道?你走吧,不然她要罵人了。”他說:“今天不回去了。”柳依依不勝驚喜,說:“西邊出太陽了?”心裏高興得亂七八糟。他們在一起兩年多,可共度良宵比過節的日子還少。又說:“又編了個故事講給周珊聽?”說到編故事,這兩年多來,秦一星也不知道編了多少,沒漏過餡。秦一星說:“故事編不下去了,發現了,吵架了,回不去了。”柳依依說:“發現了我沒有?”她很怕周珊告到學校去。秦一星說:“她知道有那麽個人,不知道是誰。”柳依依說:“怎麽就讓她察覺了?”秦一星說:“女人再遲鈍,男人不交公糧,她總是知道的。我的公糧餘糧,都交給你了。”柳依依嘟著嘴說:“說了要你稍微照顧她一點點嘛,人家早就說了嘛!”秦一星說:“唉唉,男人的心,你不知道,要他勉強自己,難啊。”柳依依感到了自己的優勢,說:“都這麽久了,她怎麽突然就知道了呢?”秦一星說:“她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很多。”

事情是從一個多月前的一條短信開始的。那天柳依依發了一條短信:“手機沒錢了。”催秦一星去移動公司交錢。發信時間是晚飯後,這本是兩人約定的安全時間。可這天秦一星提前去洗澡,又忘了調到靜音。手機嘟的響了一聲,周珊從他褲兜裏掏出來看了,就有了幾分疑惑。誰手機沒錢,會通知他呢?周珊不動聲色,記下號碼,第二天去移動公司交錢,機主竟然就是秦一星。她又去查家中的超市購物小票,這些小票是單位發獎金為了避稅,交代秦一星留著開發票用的。幾十張小票一張一張看過去,她發現了一張兩張有問題的,是一些化妝品、洗發精,甚至還有衛生巾。她把小票收好,仍不做聲。又清點了秦一星的鑰匙,有一片兩片,雖然很普通,卻來曆不明,躺在手心鬼鬼祟祟想躲閃似的,越看越起疑心。過幾天她說,單位要辦醫保,要雙方的身份證。秦一星掏出來給她,遞過去時動作明顯地遲疑了一下。這遲疑他自己沒意識到,她卻看得真真切切。周珊拿身份證去移動公司打出了他的話單,一個月發給那個號碼的信息有四百多條。細細查對之後,發現有不少竟是在家裏,也就是在自己的眼皮下發出去的。最晚的有淩晨發出的,也就是說,是睡在自己身邊發出去的。這些年來,自己是太大意了。中午她把身份證還回去,還是沒做聲。

過了幾天,因秦一星沒按時回家吃飯,周珊發了脾氣。秦一星解釋是臨時加班去了,不信就去問誰誰。周珊說:“別人我都不想去問,我要去問第二個秦一星,你一個月給你自己發了多少信息?”秦一星怔了一下,馬上說:“什麽意思?”周珊說:“表演,不錯,再表演。”秦一星不做聲,周珊說:“一個月發四百多條信息,什麽時候對家裏人有這個情分?”秦一星不做聲,周珊說:“某某化妝品呢?衛生巾呢?幾十年沒給我買過衛生巾,不好意思買。給她就好意思!”秦一星說:“這小票是我買東西時順手撿別人的,我幫你收集的呢!”周珊說:“這張票上還有一個三角牌電火鍋,”她去廚房拿過來,“就在這裏,那

個人那天也買了電火鍋,也是三角牌的,又把票扔給你了,你自己說!”秦一星不做聲,周珊從談戀愛結婚生孩子說起,不停抹眼淚,說:“你說句話!”秦一星還是不做聲,周珊把電火鍋朝地上一摔說:“你說句話!”跑到廚房去拿刀要割自己的手,被秦一星搶下來。她撲上來又撕又咬,口水濡在秦一星手腕上。女兒跑出來,驚恐地叫:“媽媽!爸爸!”周珊放過秦一星,一把抱住女兒,使勁搖她的身體:“你爸爸不要我們了!”女兒說:“他敢!爸爸,你敢不敢?”秦一星不做聲,開了門出去,到柳依依這裏來了。

知道了這些,柳依依竟感到了一種欣慰,欣慰之中萌生出一點希望。這希望渺小而尖銳,像插在心上的那一點刀尖。還是在兩個月前,秦一星幾次被人從康定喊回去了,要他去買東西。買什麽他沒說,後來才知道了是買裝修材料。少了什麽,師傅打電話來,馬上就得去買。懷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好奇心,柳依依找到電視台的住宅小區,在十幾幢新房中問到了秦一星的那一套。進去一看已經快裝修完了,工人正在刷牆漆,氣味刺鼻。房間五室兩廳,那麽寬敞、明亮,甚至有點豪華的意味。柳依依感到了巨大的震撼與失落。這一切為什麽不能是自己的,自己少付出了什麽呢?在麓城有一套自己的房子,那是自己多年的理想,有這麽好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可是,這理想隻能在別人那裏實現。自己少付出了什麽?不甘心,不甘心!可再不甘心也隻能甘心。她想著有沒有名分,那是不同的,太不同了。也許,像有些男人說的那樣,結婚證是一張紙,並不能說明什麽,但沒有這張紙,就什麽也不能說明。有這張紙不一定有保障,可沒這張紙就一定沒有保障,唯一的結果就是人老珠黃,淘汰出局,哪有情人做到四十歲的呢?這就是區別,這就是現實。

柳依依把秦一星抱得緊緊的,腿勾住他的腿說:“她不要你,我要你!”這兩年多來,她沒想過要妨礙他的家,她覺得那是不可能的,現在這不可能的事情竟然有了可能。秦一星側了身子,用胸頂著她的胸說:“你真的要我?你不怕我?”柳依依說:“我怕你?”秦一星說:“過那麽七八十來年,我就五十歲了,做什麽都做不動了。”柳依依說:“做不動就不做。”秦一星說:“那時你才三十出頭,我吃不動你了,我不怕?”柳依依說:“誰像你們男人,端起碗是吃,放下碗還是吃。我隻要你心裏愛我就夠了,愛!我一輩子最想得到的就是這一個字,最難得到的也是這一個字。女人啊,她再瀟灑,她還是逃不脫這個字啊!因為她是女人啊!沒有這個字她就枯萎了。現在一個女人想得到這個字,那是太艱難了。”秦一星說:“我不是給了你嗎?”柳依依說:“今天給了我,明天呢?我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裏。”秦一星說:“說明天我不敢說。到那天你讓我懸在半空中,我怎麽辦?我不是大老板,我不敢玩那個浪漫。”秦一星想告訴她,身體的某種信號最能摧毀男人的自信。他在公廁撒尿,那些傻小子的尿是平著射出去的,而自己的卻是垂下去的,想平也平不了。他嘴唇動了動,像咽一枚苦果一樣把這話咽了下去。柳依依說:“你這麽不相信我?”秦一星說:“不怎麽太敢相信哪個人,隻敢相信人性,可人性又是最不敢相信的。”柳依依說:“你不相信我,你也不相信自己?北京那個歌唱家比他妻子大三十多歲,六十多歲還生了小孩呢!”秦一星笑了:“我沒那麽好的身體。”柳依依說:“我知道你身體好,別人不知道,我知道的,你就是身體好!”

柳依依昏頭昏腦說了好多話,忽然發現秦一星已經睡著了。她有點生氣,很快就原諒了他,想著,他吵架累了。這個夜晚柳依依睡不著,外麵下著小雨,沒有聲音,要用心才感覺得到。那幾乎無聲的聲音,讓她感到了溫情和滋潤。睡不著她拿起手機來發信息,寫了二十多條信息,發到秦一星的手機上,有對過去的回憶,有對未來的設想,還有自己的心情,他明天醒來,就會看到了,感動了。半夜秦一星醒來,問:“你怎麽還不睡?”柳依依說:“你幾年才在這裏睡一夜,我舍不得睡著!”秦一星摟緊她,好半天,歎了口氣。

第二天清早秦一星上班去了。柳依依沒有回學校去上課,也沒跟秦一星聯係,懷著一種模糊的希望,在康定呆了一整天。到晚上秦一星來了,柳依依聽到門響,躍到門口把他抱住說:“你真的來了!人家等你都等一天了。”秦一星說:“你那麽想我來,怎麽不呼我?”柳依依說:“看看有沒有默契,偏不呼你。”秦一星說:“我無家可歸了,這就是我的家了。”柳依依說:“你有家,我就有家了,我是一個女人,我多麽想有個家啊!”眼淚湧出來,忍住了,說:“我們把做飯的東西都買回來吧,有柴米油鹽才有家的氣息。”秦一星說:“看看吧。”又說:“看了你的那麽多信息,我能不來?”一連幾天,秦一星都住在這裏。柳依依想著,這樣住下去,就成既成事實了,秦一星就會去辦離婚手續了。秦一星說過,離了婚,女兒還要的。想到自己二十多歲就要做後媽,她感到了委屈。唉,隻要他對自己好,這委屈也是值得的,於是又想以後怎麽跟那小女孩相處。再想到周珊,以後她一個人怎麽辦?她感到了殘酷,生存對一個女人來說是太殘酷了。這樣想著她心軟了,猶豫了一下,在心裏對自己說,這

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就同意秦一星把房子讓給她,給她一些彌補。想起那房子她心裏頓了一下,想著,還是給她吧。柳依依在心裏做好了準備,哪怕周珊知道了自己,吵到學校去,也要咬緊牙承受。

星期六早上,天剛蒙蒙亮,秦一星手機響了,是他女兒打來的,問他送不送她去學琴。接了電話秦一星說:“沒辦法,得去。”就要起來。柳依依說:“你答應了帶人家去植物園玩一天的呢!”用腿把他的腿死死勾住。秦一星說:“明天,明天。”想把腿掙出來。柳依依緊摟著他,他說:“那就再抱你五分鍾,五分鍾。”五分鍾後秦一星說:“非走不可了。我說要走就是不走不行,你知道的。”用手去掰她的腿。柳依依抗拒著,感到他用了很大的力氣,就鬆開了說:“你去吧。”

柳依依又在康定呆了一天,課也沒去上。中午泡一包方便麵吃了。想著晚上秦一星帶自己出去吃飯,把全套廚具買了,反正要用的。又想著明天去植物園,該買點什麽帶去。到了晚上六點多鍾,柳依依正等得焦躁,秦一星發短信來,問她回學校沒有?柳依依心裏一冷,回問什麽意思。兩人一來一回發了十多條短信,總之他是來不了。秦一星沒提明天的事,柳依依也不問。秦一星最後說,不能發了。就不再發短信過來。柳依依想著可能是周珊回家了,又開始吵架了。她很希望周珊是個很剛強很有原則的人,決不原諒他,跟他沒完,架越吵越大,最好把他趕出來。那樣,他會安心一些,自己也安心一些,是她自己把他趕出來的。

第二天下午,柳依依回學校去了。她有怨氣,又覺得要理解秦一星。架沒吵完,他怎麽走得開?要讓他有足夠的時間吵架,越吵事情就越有希望,植物園什麽時候去都可以。下次見到秦一星,柳依依說:“怎麽樣了?”秦一星不解地望著她說:“什麽事怎麽樣了?”柳依依心裏發冷,冷。她說:“你女兒學琴學得怎麽樣了?”秦一星望她一眼,歎口氣說:“別急,慢慢來吧。”

以後柳依依忍著不問這件事,秦一星也不提起。她奇怪周珊怎麽就沒了動靜?在等待中她忍不住在周珊最可能察覺的時候給秦一星發了幾次信息,管他叫“屁”,就像他在短信中叫她“乖”一樣。這個“屁”字平時隻有在最安全而自己又最有情緒時才用的,現在卻希望周珊能夠看到。可是,還是沒有動靜。柳依依忍不住了,問秦一星:“我發的信你都看到沒有?”秦一星說:“她不看,故意擺在她麵前她都不看。我總不好提醒她看吧。”柳依依說:“你都看到沒有?”秦一星說:“看到了。”又說:“她不看。”柳依依覺得形勢不對,並沒按自己的預想發展。怎麽辦呢?這事像下棋,你不想要對方走哪一步他偏走那一步;又像打牌,你不想要對方出哪張他偏出那張,總之你很不舒服,這意味著你的失敗。難道要自己像有些女孩那樣,主動打上門去?邁不出這一步,沒有勇氣,還怕秦一星翻臉不認人,自取其辱。這樣過了一兩個月,柳依依實在忍不住說:“到底怎麽樣了?”秦一星說:“還那樣。”柳依依說:“那樣是哪樣?”秦一星說:“還能哪樣?就那樣。”又說:“她不同意。”柳依依說:“她怎麽會同意,我是她我也不同意。我本來沒什麽想法,你要惹我想,想了這麽久,就是一個她不同意,把我打發了,心裏真痛啊,流血了啊,一滴一滴地滴滴滴啊!”秦一星說:“她不同意。”柳依依說:“那你安排我跟她見一麵。我們之間什麽都有,就隻少那一張紙,你們之間什麽都沒有,就隻有那張紙。那張紙是事情的本質嗎?我相信她是通情達理的。你就讓我跟她見見吧,沒有結果我就認了,我相信她是懂道理的。”秦一星摸了摸她的頭,又捏著她的耳垂,輕輕地揉了揉,緩緩說:“她,她不同意,我沒辦法。”這一次柳依依聽懂了,她,就是他的女兒。秦一星說:“琴兒她從小嬌生慣養,牛奶要喝鮮奶,包子要吃狗不理,學鋼琴一定要爸爸開車送。穿什麽衣,用什麽筆,都隻能由她。晚上做作業想吃麥當勞了,頭也不抬喊一聲爸爸,我就得下樓開了車給她買回來。攤上這樣一個女兒,誰有辦法?我走了誰會這樣寵她?那太慘了,這是實在沒有辦法的事情。”柳依依低了頭,眼淚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自己豁出去了,怎麽鬧也不怕,可需要秦一星的認可,他不認可,鬧就隻能是一個笑話。秦一星剛掏出手帕替她拭去,又滴了下來。他說了很多理由,都是理由。柳依依沒說什麽,隻覺得自己想像了那麽多,是那麽可笑,太可笑了。人家的關係是血緣聯結起來的,自己怎麽鬥得過?還有周珊,自己都做好了她鬧到學校去的準備,甚至還有點盼著她去鬧。這麽一鬧,大家的臉就撕下來了,秦一星要給自己一個交代,一個結果,而自己,也就完全放下了良心的重負。可周珊她不去,她的忍性可真好啊!這是一場戰爭,沒有硝煙,但同樣殘酷。自己沒有鬥過她,也許這是一場持久戰,現在到了僵持階段,越往後,自己就越被動。對手耗得起,自己可耗不起!柳依依感到了失敗的屈辱,這屈辱像刀尖,那麽小的一點,插在心尖上,血滲出來,在胸前慢慢地滴,滴,滴。柳依依不恨秦一星,不恨任何人,但還是那麽尖銳地意識到了自己所扮演的悲劇角色。這是幽暗時間深處一個模糊的剪影,在歲月流逝之中漸漸清晰,讓人低頭掩麵,黯然淚下,不忍正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