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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像一隻狼,在嚴寒的冬季把深埋的骨頭從雪地裏扒出來,細細地咀嚼。

其實,柳依依知道,不論那些記憶在自己心中如何地有聲有淚、有血有肉,說出來幾乎就是陳詞濫調,沒人要聽,連朋友都不要聽,太平常了啊。對記憶的咀嚼,是孤獨的。無數的人,女人,和自己一樣,都在沉默中咀嚼,細細地咀嚼。記憶像死亡一樣,也是屬於個人的。

那時,柳依依還在財經大學讀書,她是從一個邊遠的縣城考入這所省城名校的。在中學時代,她是班上的佼佼者,班主任廖老師幾次對她說:“依依,你要走出去,到大地方,幹番事業啊。”她當時的神態給柳依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柳依依覺得這就是自己的理想了,實現了它,才對得起廖老師,也才對得起父母,對得起自己。老師的看重使她在同學中有了一層光澤,也給了她一種自信。果然她考上了財經大學,這對一個邊遠縣城的女孩來說,意味著一切的一切。同學們都羨慕她,媽媽高興得要發瘋,逢人便問對方的兒女在哪裏幹啥,然後話題一轉,說到柳依依,說到財經大學。柳依依是大家的驕傲,也是寶貝中的寶貝了。在大學讀了一年,她的信心受了挫,有點從鶴立雞群到雞立鶴群的意思。天下聰明人多的是,就說自己下鋪的苗小慧吧,愛打扮,愛社交,還有點狐媚氣,可考試起來就是行。柳依依本來心中哼哼地看不起她,可一年下來,倒是服了她,那點狐媚氣漸漸地看慣了,竟成了交心的朋友。在大二的時候,柳依依就把自己看透了,不是什麽幹大事的人!大事幹不了,小事還得幹。小事吧,就是找份好工作,再找個好男人,還有一套房子,一個孩子。想到這些她在心裏笑了一笑,臉上也有點熱熱的。這是放棄,又是爭取,她對自己是個女人有了更深的認識,甚至有點省悟的意味。還能怎樣呢,女人嘛。

放棄遠大理想她並沒有痛苦,反而感到了如釋重負的輕鬆。輕鬆下來她在心中越來越清晰地描繪著一個男性的形象,可當她想把那形象具體化,在身邊找到原型,又陷入了迷惑和糊塗。都不像,不像。不知不覺地,她有了新的理想,新的執著。有了新的理想她並不急著馬上就去兌現,自己還不到二十歲,還早,還早呢。像苗小慧那麽浮躁,匆忙,好像跟時間賽跑似的,不好。生活像大海,自己隻要一瓢水就夠了,隻要一瓢。她覺得把一個男孩不確定的形象放在心中細細描繪,慢慢品味,漸漸清晰,也是一種幸福。青春承諾著期待,也承諾著自信與驕傲。這青春不是虛幻的,掬在手中是有分量的,好像金子一樣的。她體會到了金色年華的浪漫氣息。

大二的寒假,柳依依在家呆得煩、膩,不管父母如何挽留,還是提前去了學校,打算好好看看英語,在四級考試中跟別的同學一比高低。早上媽媽送她去搭長途汽車,她撒嬌說:“爸,人家要你也去嘛!”說著用肩膀去撞爸爸。爸爸說有事

,她把提包塞到爸爸手裏,爸爸就跟她出了門。路上爸爸說:“依依,爸媽就你一個女兒,你知道嗎?”依依撅起嘴說:“真的?你不說我還不知道呢!”爸爸笑了笑,又嚴肅地說:“你知不知道,懂不懂得?”柳依依想著是爸爸怕她不努力,沒出息,來敲敲她了,就說:“爸,你以為財大是我們縣一中,就那麽幾個菩薩?我按時畢了業,就對得起你們了。”爸爸說:“你一個女孩,我也不指望你往天上飛,可你別自己往地上栽,你懂不懂?不要讓你媽和我傷心。”柳依依不懂,似乎又懂了一點,可越是懂就越不想懂,幹脆不做聲。爸爸把她送到車站就回去了,媽媽去買了票,回到她身邊坐下說:“你爸有個心事,他看你這次回來要打扮了,真是大姑娘了,怕你定力不夠,沉不住氣,要我來送你,給你說說,把話說透。”柳依依扭著身子,頭扭到一邊,雙手捂著耳朵說:“媽,你幹什麽嘛。不聽不聽不聽!”媽媽把她的手抓下來,摁在自己的膝上說:“懂了就好,還要記得。記住了啊。你不要讓你老爸傷心,還有我。”柳依依拚命扭著身子說:“咦呀咦呀咦呀,呀呀呀呀,煩不煩呢!”媽媽摸著她的手,不做聲,半天又偷襲似的自言自語說:“所有的後果都是女人來承擔啊。”又轉向她,“你可憐可憐你爸,還有我,啊?”把她的手緊緊攥著,搖了一搖。

多此一舉。一路上柳依依都在生悶氣,爸爸媽媽的憂慮真的是多此一舉,都把自己看成什麽了?又覺得可笑,對自己的女兒這點信心都沒有?要沉住氣,要有定力,什麽話嘛!柳依依越想越委屈,決定到了學校一定打個電話回家,把一肚子的怨氣都吐出來。到了學校,校園裏空空蕩蕩,不但見不到幾個學生,連老師也見不著。到了寢室,掏出鑰匙竟打不開門,鎖從裏麵給頂上了。柳依依好高興,有伴了,興奮地喊:“誰在裏麵?快開門,我是依依!”停了一會兒竟沒動靜,她想可能是睡著了,把門拚命搖了幾搖:“我是依依呢,我是依依!”裏麵有人說:“依依你等一下。”是苗小慧的聲音。柳依依更興奮了:“小慧快點快點快點,我是依依呢!快點!我是依依呢!”又把門推得直響。又等了會兒,門開了。除了苗小慧,還有一個男孩。兩人都望著她笑,神情有點怪。柳依依似乎察覺到了點什麽,又不敢相信。再看那男孩,看不出什麽,看苗小慧,腳下踩著兩隻不同顏色的布拖鞋,一男一女。她把提包放到自己床上去,眼睛卻瞟著苗小慧的床上,也看不出什麽,被子疊得好好的,毯子也不亂。男孩對她說:“跟我們去吃飯啊。”苗小慧說:“你以為依依是隨便請得動的?要請你下次正經出幾滴血請她一次。”說著摟了摟柳依依的肩,跟那男孩出去了。走到門口,轉過身來,把右手食指放在唇邊,對柳依依輕輕噓了一聲。柳依依趕緊點了點頭。

柳依依心中本來還疑疑惑惑的,苗小慧這麽一噓,倒

有了豁然開朗的感覺。他們?她沒想到苗小慧竟敢把事情做到那一步,膽子又這麽大,在宿舍裏!今天如果不是撞上自己而是撞上別人呢?她真的替苗小慧著急,想到哪裏去把她找回來,給她一點朋友的勸誡,哪怕她不高興呢。隻有這樣,才是真正的好朋友。柳依依為自己對友情的真誠有了幾分激動,馬上跑下樓去,站在宿舍樓前,四處張望,一個人影都沒有。風把樹葉旋了起來,在她的腳邊轉著。她喊著“小慧”在校園裏跑了一陣,沒找到。回到寢室,柳依依非常沮喪,飯也沒心去吃,在提包裏胡亂抓一把東西吃了,爬到上鋪,擁了被坐著,拿出英語書來看。她捧著書,眼盯著那一行行單詞,心卻是散的,亂糟糟地想著不著邊際的事,眼睛卻不肯離開書,好像跟自己賭氣似的,又像騙自己也要騙得有模有樣。

柳依依心中天南地北不知轉了多少個圈,還是回到苗小慧這件事情上來了,賭氣不去想都不行。這種內心的固執使她自己感到驚訝,好像頭腦不是自己的似的。她眼睛盯著門,耳朵也特別敏感,盼望著苗小慧這就回來,這樣她就脫離了危險,而自己正有一百多個問題要問她,比如,爸爸媽媽知道了怎麽辦?萬一懷孕了怎麽辦?以後的丈夫不是他你怎麽過關?你不喜歡他了怎麽辦?他不喜歡你了又怎麽辦?好多好多。小鬧鍾滴滴答答地響,聽得真真切切,那細碎的聲音更襯出了房間的安靜。這安靜使她感到了煩躁,心中恨了起來,苗小慧這丫頭啊,還不回來!

等到十點多鍾,她絕望了,熄了燈鑽進被窩。黑暗中她睜了眼,要把黑暗後麵的什麽看透似的。她還在為苗小慧擔憂,這麽晚了,還在外麵,不知她現在處於怎樣的狀態。想到“狀態”兩個字,柳依依心中閃現一幅模糊的畫麵,全身顫抖了一下。這種顫抖讓柳依依有了一種省悟,自己到底是在擔憂她呢,還是在嫉妒她?她不敢正視這個問題,真的自己有那麽下流嗎?這麽問了幾次,她似乎給了自己一種默許,放縱自己去回憶那男孩的模樣,的確,也算得上是一個陽光男孩。柳依依心中幻出很多陽光男孩不確定的身影,一隻手羞羞怯怯地在身上摸索著,猶疑地,還是伸到了內衣裏,輕輕摸索,在那些特別的地方不經意地多停留了一下。她感到心裏很潮濕,這潮濕洋溢著自戀的意味,突然,在黑暗中,她偷偷地輕笑了幾聲。

十一點多,苗小慧還沒回來,柳依依終於下了決心不再等了。她下了床,去水房解手。走到了門邊,她感覺到了,那種潮濕是有根有據的。她一隻腳跨到了門外,在那裏停了一會兒,有點羞愧地吐了吐舌頭。

這一夜柳依依沒有睡好,失眠了。她想著上午爸爸媽媽對她說的那些話,下午知道了苗小慧的事,晚上自己又這麽心神不定,這中間難道有什麽神秘的聯係嗎?小鬧鍾在滴滴答答地響,這輕響中她感到了時間的節奏,人生的又一層帷幕在這節奏之中悄然開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