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小鳥

看來,主持這次錢幣變革的,就是這位衣櫥總管大人,一個貌不驚人的老頭,也是帝國權力幕後的經理人,一個閹人宦官,普通到連這群工匠在皇家園林裏工作了五年,都沒有見過這位尼克德米亞大人,或者見過也沒注意過。但是他的名字卻在整個國家無人不曉,“小鳥尼克德米亞”,他的綽號,一般和殘忍、冷酷、權謀和忠誠聯係在一起,讓人匪夷所思但又習焉不察,但是“小鳥”的外號是如何來的,沒人能說得出,知情的人也不敢說。

即便如此,血汗錢的權益,這群工匠是鐵了心也要爭取一下的,哪怕是麵對這個惡人“小鳥”。

“用成色不足的錢幣支付工錢,用成色足的錢幣繳納稅收,這一來一往,可不就是欺詐和掠奪嘛!”那白須工匠算是豁出去了,居然直言不諱起來,“我們從色雷斯的山區裏,來這兒做了五年的石匠,營建了麵前這個小小的花園,草木和石頭的酬勞,是不可以用這種方式來欺瞞的。”

“草木?石頭?那我告訴你,我侍奉了多少代的皇帝,五十年了,我從未向皇帝索要過什麽。這也就是我迄今可以穿上皇帝禦賜的紫袍,掌管著整個宮殿和金庫鑰匙,而你們貪得無厭的小人們,迄今還隻能是個石匠的根本原因。”尼克德米亞變了臉色,訓斥道,“如果你們要這其間的補償,我倒是可以做主,但是絕不會使用皇帝金庫裏的錢,那裏一分一毫都是吾之主上的,我動用我的積蓄私財來好了——你監工,去用小秤和準星,去把這批工錢的差項給計算清楚,補給他們,省得有人走出布拉赫納宮後風言風語,到時候傷心的是陛下。”

那監工抬起頭來,滿臉可笑而無奈的表情,但是衣櫥總管的話語,實則和皇帝差不多有效力,不,是比皇帝的詔令還必須奉行到底,於是他也隻能叩首照辦。

“你們離去吧,跟著這監工走,記住出去不要多言多語,要知道老朽哪怕是在死後,也要將骨灰混進石灰,砌在這所皇宮當中,繼續侍奉吾之主上的,化為布拉赫納的一塊基石。你們如果想在鼓舌前,想想我今天的話。”小鳥尼克德米亞說出這話時,毫無矯飾,腫脹的眼瞼裏,透著爛掉的睫毛,突然冒出了凶光,就像淬毒的匕首般,讓旁觀的高文都不禁打了個寒顫。

終於,那群工匠離去了,接著尤多希雅快速趨向前,半跪下握住了“小鳥”的手,低著頭,“尊敬的衣櫥總管,我的伯父......”

“說前者就行了。”尼克德米亞迅速截斷了尤多希雅的話語,“這便是你引薦給皇帝的人?”

原來如此,高文想起來,尤多希雅曾經說過,她的丈夫是皇帝的侍衛,而她丈夫的伯父是最最尊貴的禦用衣櫥總管,當時高文還以為她在吹牛炫耀,“給皇帝管衣服的,能是什麽大官?”但現在他才知道自己錯了,這就是拜占庭古怪的官階體係,即榮譽和外在不一定和實權掛鉤,這點和古老的中國也有神似,說穿了:有誰當時能想到,書記、樞密使這類會是最大的實權官職?樞密使最早不也就是個低微得不行的秘書角色嗎?

回過神來,卻發覺尼克德米亞的眼神已經盯住自己了,“這位單單是個侍從嗎?”高文聽得出,這位大宦官的語調,還帶著帕弗拉哥尼亞地區的土腔,看來方言一輩子是如影隨形的。

“是的,我是護衛隱修士彼得,保護聖彼得教宗給陛下的密信的。”高文並不慌張,搶在尤多希雅前,回答說。

“很好,你身上有難以控製住的氣息,也有足以控製局麵的氣息,和群氓完全不同。如何,閹割掉自己,然後和我一起侍奉於宮廷當中,將來我覺得衣櫥總管可以由你來接手,我物色接班的人已經很久了,但大抵沒有滿意的。”

“多謝您的好意。”高文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隨後,大宦官很平易近人地將他們引到了前麵的“河之廳堂”,其實這個別宮的全名,是來自於多瑙河的,皇帝在接待法蘭克世界的使節時,就會在這個宮殿當中,風格也是法蘭克化的,宮殿內的台階粗獷而高低不平,座椅和陳設也是隨性而為,柱子上懸掛著各色的絲綢掛簾,迎風擺動著。

在宮殿的入口處,兩位內宮衛隊的士兵,將高文和守捉官給攔下了,“與會談無關的侍從,必須帶著武器,恭候在殿門之外。”

於是高文聳聳肩膀,無聊而無趣地站在了柱子前,看著滿眼皆是的宮殿、修道院和翠綠的山脈樹林,他看看守捉官,對方就抱著盾牌坐在了台階上,好像之間也沒什麽共同話題,便隻能平心靜氣地準備等著彼得的出來。

但其實,走入宮殿內的彼得與伊朵魯斯,也沒在第一時間內見到陛下,反倒是帶著華美法冠披著黑色法袍的大牧首馬斯達斯提前來了一步,坐在了殿內的座位之上,這位大牧首的麵貌沒有別的特征,就一個字,“強”,那種修道之人特有的固執,在他身上的每根骨頭上都散發出來。

也難怪,馬斯達斯就任大牧首已達十年之久了,他的作風硬朗是有目共睹的,當年阿萊克修斯皇帝在登上皇位後,企圖廢棄自己的結發妻子艾琳,全皇廷的大小官員都對此事不敢言語,隻有個馬斯達斯大牧首執拗地對抗著皇帝的權勢,嚴禁他休棄沒有任何過錯的艾琳,並膽敢在新年之日,以一己之力站在聖智大教堂的門前,攔住了皇帝、皇太後的車馬儀仗隊伍,拒絕皇帝前來參禮,並當著萬千君士坦丁堡市民的麵,怒斥了至高無上的阿萊克修斯,叫他應該做的,不是參禮,而是向天主和妻子乞求原諒自己的罪行。

最後,皇帝讓步了,艾琳皇後的地位始終穩若磐石,直到今日,為皇帝生下了數位子女,但阿萊克修斯始終沒敢再提關於休妻的半個字眼,隻要馬斯達斯還活著。

“伊朵魯斯。”大牧首見到了兩位,就這麽說了一下。

隨後就是長久的沉默。

“坐,等待陛下的到來,他正會見一名緊要的密使。”大牧首的第二句話。

彼得和伊朵魯斯不由自主地坐在了遠離他的兩個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