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零一視同仁

……

“钜子?墨離?莫非你就是墨家钜子?”

墨家的名號,陳方達雖然所知不多卻也有耳聞。墨學被儒學掌控的大周皇室定為叛逆學說後,墨家門人便迅速在大周各地銷聲匿跡了,而墨家钜子更是隻聞其聲不見其人,不想今天站在土牆之上這個三十幾歲的書生居然自稱墨家钜子?這真讓陳方達頗感意外。

對於陳方達的震驚,皇甫翟表現的卻是異常的鎮定:“你居然知道墨家,這令我感到很意外,我還以為你們早已將這個禍國殃民的異端邪說給遺忘了,但很可惜,你我今日初見卻也是最後一次見麵,你和你麾下那上萬人,即將死在這座要塞之內……”

陳方達望著皇甫翟,怔怔地說道:“傳聞墨家弟子皆是深悉我等百姓疾苦,慷慨解囊的俠義誌士,墨家钜子更是不畏強權,對百姓對蒼生一視同仁,如果你真是墨家钜子,為何會說出這種話,又為何會投靠將你們定義為叛逆的官兵來對付我們呢?”

皇甫翟聞言,麵部波瀾不驚地說道:“你也說了,墨家被定為叛逆異端,不容與世,那我現在這麽做又有什麽問題呢?一視同仁?沒錯,墨家钜子對蒼生對百姓皆是一視同仁,一視同仁的不舍,以及……”

說到這裏,皇甫翟手中羊脂火把指向陳方達,清明的雙目閃爍決然之色:“一視同仁的舍得!”

“哈哈哈……”

陳方達聞言,錯愕片刻後,頓時大笑起來,那笑聲是異常的淒慘,異常的不屑,令人頓覺頭皮一陣發麻……

良久,笑聲止住後,陳方達才開口對皇甫翟說道:“沒想到啊,堂堂墨家钜子居然也是這等苟蠅之輩,真是見麵不如聞名,令人失望透頂……”

皇甫翟依舊波瀾不驚地說道:“盡管失望吧,因為這是你在這世上最後一次展露真實心情的時候了,你可以恨我咒我,可以將墨家罵的體無完膚,但這些都無所謂,你終歸要死在這裏,從你進入這座要塞開始,你的生路已然盡斷了……”

陳方達冷哼一聲,指著皇甫翟說道:“墨家钜子,我不懂你在說什麽,你說我和我的兄弟今天全要死在這裏?可是,你可曾想過,你會比我先死一步麽?

別以為你現在手持火把站在鋪滿火油的城牆之上就能威脅我,就算你真把火點燃,也隻是你變成一具焦屍,我依然能從容不迫的將火撲滅,根本傷及不到我的兄弟……”

皇甫翟聞言,臉上露出一絲同情的神情:“我以為你很聰明,已經明白自己所麵臨的是何種危局,看來還是太過高估你了,在你臨死之前,我替你來分析一下你為何會死在此地,

第一條,你既然懷疑夏侯瓊已經投靠官兵,為何還要相信他的話,天真的會覺得這座要塞內沒有陷阱?縱使兵敗你完全可以從其他道路從容撤退,卻偏偏要往要塞裏鑽?是不甘心就這樣失敗?還是想以此要塞為據點拖住夏侯瓊和劉策主力,然後靜待段洪派人與你前後夾擊麽?

如果是這樣的話,這說明你很貪心,一心想要絕地反擊,當你的貪婪開始充斥你的意識後,你就失去了為將者應有的判斷,直接導致你下了致命的錯誤決定……”

陳方達聞言頓時眉頭一蹙,誠如皇甫翟所言,自己就是在和夏侯瓊交戰之際,聽他所言將兵力都埋伏在要塞之外,才會覺得要塞內部空虛易奪,於是想在要塞之內,等夏侯瓊所部數千人氣勢泄去後再予以反擊……

皇甫翟不顧陳方達此事的神情,繼續平靜地說道:“其次,入關之後你未仔細察探要塞之內的情況便開始匆忙布置防禦工事,殊不知此舉卻將自己困在要塞之內成為甕中之鱉,將主動權完全讓給了敵人,

這也不是一名合格將領該有的作為,因為你根本不會想到這座要塞暗處到底會有何種可怕的陷阱,難道你沒懷疑過為何要塞之內會如此安靜麽?你能借此懷疑其中有詐這點很令我欣賞,當然,僅限與欣賞,想讓我對你誇讚的話,還遠遠不夠……”

一絲冷汗順著陳方達的額頭淌落臉頰,皇甫翟那平靜的話語令他全身都止不住的開始發冷,仔細回憶之下,好像自己是在哪裏出現了一個不可挽回的錯誤,不由開始陷入沉思當中……

“怎麽?開始學會思考了麽?”皇甫翟繼續說道,“這又讓我感到有些意外,我還以為你對我會反唇相譏,不過現在才開始思考問題的嚴重性,你覺得還有沒有任何意義呢?

再者,你過於謹慎的性格才是導致這次敗亡的真正主因,正廳之內的飯菜你應該已經處理了吧?明明無毒,你卻依舊疑神疑鬼,在此之前你確定要塞有多少糧食麽?你隨軍所帶幹糧又能撐多久?

我有很多種方法將你徹底擊敗,比如在井水下毒,圍住截斷你的退路,或圍三闕一散布謠言瓦解你軍中鬥誌,但是,我沒必要那麽做,因為那樣對你而言實在太過殘忍,與其早晚要死,索性讓你去的安生一些,也好少受一些折磨,算算時間,現在你部士兵應該開始做飯了吧……”

“不妙~”

聽完皇甫翟的話,陳方達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連忙對身邊親兵大聲說道:“快,趕緊讓他們停止燒水煮飯,房屋內都埋有火油~”

親兵聞言頓時緊張的向後方跑去傳達陳方達的命令了……

“你又錯了~”陳方達剛下完命令,皇甫翟那不帶感情的話語再次在他耳邊回**,“我用的不單單是火攻,還有……”

話畢,皇甫翟閉上了雙眼,臉上竟然浮現一絲極為不忍地痛苦之色。

“嘩啦啦~”

就在這時,整座正廳忽然爆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轟響,陳方達等人趕緊回頭望去,但見偌大的正廳竟然瞬間坍塌,隱約傳來一片淒厲的哭喊聲,漸漸的在整個要塞上空蔓延開來……

“那是……”

“嘩啦啦~”

不等陳方達等人反應過來,又是一連串的房屋坍塌聲傳來,最後再整片要塞之上悠悠回**……

原來所有房屋的主梁全都被人暗自動了手腳,坍塌隻需要一些小小的動靜而已……

“啊~我的腿……”

一座房屋之內,十幾名正在休息的流賊被坍塌的房屋壓在瓦礫之中,其中一名年長的流賊雙腿被倒落的房梁活活壓斷,臉上滿是灰塵混合血漬以及紮入臉頰的木屑,不停痛苦的哀嚎著,在他身邊,躺著幾名呼吸逐漸開始微弱的同伴,以及當場被砸裂腦袋的屍體,場麵是異常凶殘血腥……

“救救我~噗~”

另一座倒塌的房屋之下,一名流賊被磚石覆蓋,露在空氣中的半張臉,嘴裏不停吐著濃稠的血液,試圖向周圍同伴求救,然而傳入耳邊的都是與他幾近相同的哀嚎聲……

而在另一片倒塌的廚房之內,幾名流賊臉上被滾燙的熱水燙的是皮開肉綻,在滿是磚瓦的石礫之中打滾淒喊……

整座要塞瞬間變得如同地獄一般,到處都是混亂的身影來回跑動,到處都是驚恐至極的麵容閃爍,宛若一副末日來臨時的景象……

“墨家钜子!”望著這一幕的陳方達衝站在土牆之上的皇甫翟泣不成聲的厲吼一聲,“這就是你所謂的一視同仁的舍得麽!你好殘忍啊!”

皇甫翟默默地望著神態瘋癲的陳方達,微不可察地搖搖頭不發一言。

“拿弓箭來!”

陳方達一聲怒喝,取過一名流賊身上的弓箭,搭箭拉開滿圓對準了皇甫翟,眼中的凶芒如潮水般湧現,誓要一箭將他胸膛貫穿。

“你想殺我麽?”皇甫翟對此卻沒有一絲情緒波動,隻是平靜地望著陳方達問了一句話。

“你說呢!”陳方達咬牙切齒的回複道,“什麽尚同尚賢,什麽非攻兼愛,全是騙人的把戲!我今天一定要殺了你!”

皇甫翟將手中羊脂火把向外一攤,淡淡地對他說道:“既然想殺我,那就盡管鬆開弓弦,其實,我比你更想要死……”

“咯吱吱~”

陳方達望著皇甫翟淡然的神情,開弦的手開始輕微抖動,扭曲的弓臂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響。

“啊~”

“嘣~”

“咻~”

忍無可忍的陳方達咆哮一聲,鬆開了緊繃的弓弦,但聞一陣輕響,弦上的箭矢帶著破空尖嘯,直撲皇甫翟而去。

而皇甫翟卻靜靜地望著那支羽箭射向自己,身形依然保持著原來姿勢,一動不動……

“呼~”

箭矢幾乎擦著皇甫翟的臉呼嘯而過,帶起他手中羊脂火把上的烈焰一陣劇烈抖動,箭差三寸,皇甫翟依舊安然無恙立在原地,甚至眼皮也沒曾眨一下……

一箭落空,陳方達無力的垂下手中步弓,黯然地問道:“告訴我,墨家钜子,既然你早已安排好了這一切,為何又要來見我?你完全可以一走了之,是在嘲笑一個失敗者麽,如果是這樣,我會更加看不起你……”

皇甫翟眼中閃現一絲同情和不忍,輕聲說道:“因為,我想記清楚你的臉,每一個因我而死的人,不管是敵人還是朋友,我都要牢牢記住,這就是墨家一視同仁的不舍……”

話畢,皇甫翟對陳方達微微欠身一個鞠躬,似乎在感謝他的不殺之情……

“墨家理念,百姓為先,钜子,今日我放過你一命,不是因為我心慈手軟,而是希望你能多為這世上受苦的百姓好好想想,我和我這上萬兄弟都在地下看著你,莫要讓我們失望啊……”

陳方達說完這些,猛地拔出腰間利刃往自己脖子上一抹,一片激**的血弧頓時在土牆之下噴濺而起……

“陳將軍,保重……”

皇甫翟低頭默默說了一聲,隨後手中羊脂火把往地上一丟,瞬間火勢如同火龍在土牆之上蔓延開來……

而皇甫翟走到垛牆之上,雙臂一展,縱身一躍……

“快接住先生……”

早已在要塞牆邊等候多時的竇雋,立刻命一群人穩穩地接住了飄落的身影……

皇甫翟一落地,竇雋趕忙上前問道:“皇甫先生,無恙否?”

皇甫翟搖搖頭,然後說道:“竇將軍,要塞已亂,等內中火勢平熄之後,你就自行決斷吧……”

說完,他取過那麵銅鏡,從懷中掏出鏡布,仔細的擦拭起來,清逸的身姿輕微抖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