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京到荊州,車馬行了整整五六日。崔邵也就第一日為難周芙,後來倒也算規矩,見她手上和腳腕上的繩子都被人解開了,許是猜到了是何人所為,隻是淡淡瞥了一眼,什麽都沒有說。

朝廷此番浩浩****派了三隊人馬前來,少說也有百人,軍隊駐紮在荊州城外的荊襄河案,崔邵忙於跟刺史交接,派了人在營帳外頭看著周芙。

眼下軍隊駐紮是在城外頭,又有人盯著,周芙進不去城。

她原先的算盤是到了城裏,自己找個機會跟那些染上痘症的人接觸,以命相博,賭朝廷顧忌著她父親還在外征伐,不敢一把火把她也燒死在荊州。

可如今,這荊州城被守得嚴絲合縫,隻有得了令牌的人才能進,崔邵防她比防狼還緊,正盤膝坐在茶桌前想著該如何進城的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將士的驚呼聲。

“好大一條鯉魚,從哪兒捕的?”

“萬物皆有靈,這一尺多長的魚得在河裏待上多少年?要不放了吧。”

周芙掀開營帳簾子一道出去看,隻見一個年輕的小將士的手裏提著一條足有半人長的大魚,那魚嘴一張一合,顯然是剛釣上來的大魚。

“就在旁邊的荊襄河,我跟李百戶去給大家打平時用的水,這魚就遊過來了!”那小將士樂得合不攏嘴。

“還有這樣的奇事?”

“大家夥也好久沒吃新鮮的魚了,剛好這魚大,讓隨行的廚子給咱們燉了吧。”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最終決定先讓炊事兵將魚殺好,然後再向上級報備此事。炊事兵剛好沒事做,很快就提著菜刀來了,這魚大肉厚,剖了幾刀才剖開魚腹。

“瞧這魚肥的?”

“誒?這個是什麽啊?”

一個士兵用手在魚肚子裏撥了撥,竟在裏頭瞧見了一塊半臂長的竹簡,竹簡上是用朱砂筆赫然寫著一個“冤”字。

孰冤?

自然是荊州有冤。

魚腹呈冤這事兒在大梁開國幾百年的曆史上曾發生過三次,每一次魚腹開出冤字都意味著殺戮,而殺戮過後,那些曾經手執屠刀的人也都付出了代價。

“我們明日可就要燒城了,怎麽……怎麽今日從魚肚子裏挖出來這個……”膽子小一點的士兵往後退了一步,嗓子已經開始抖了。

年紀大一點的趕忙走上去斥他,“這有什麽好怕的!都是些裝神弄鬼……”此話剛一說完,竟發現自己的身後跟了一簇鬼火。

“鬼啊!”

他也驚呼起來。

一時之間,將士們四散跑開,剛剛圍在一起的那幾個人身後竟然都開始有鬼火跟著。

整個軍營一下子亂了套。

“郡主,那頭西南角好像有個白影閃了一下。”看守周芙的士兵說著就要往西南角走去,周芙一眼認出那個白影是宋裕,忙一把拽住看守。

“郡主,你怎麽了?”

周芙佯裝虛弱地笑笑,“如今天寒,頭疼的舊疾又犯了,勞煩你去幫我找一張虎皮毛毯來吧。”

看守見她有氣無力,雖有懷疑但也怕出事,於是道,“屬下這就去尋,請郡主先進帳子吧。”

“好。”

周芙鬆了口氣,正欲掀簾進帳,便瞧見崔邵遠遠地從遠處打著火把帶人來了,他身邊的長水校尉韓丁見周遭亂成一片,拽住一個將士就往地上扔。

“怎麽回事?”

那將士顫聲答,“魚腹……魚腹有竹簡……”

崔邵順著他指的方向看,果真瞧見了那竹簡,他手背上青筋浮動,骨節頓時攥得“嘎吱”作響。

周芙隻當沒看見他吃撇,大搖大擺地走進帳裏頭。

三更天,營帳外頭仍舊是燈火通明。巡邏的士兵多了一些,崔邵下了命令不許人再提今日魚腹之事否則軍法處置,但傍晚那一會兒,消息早就傳得眾人皆知,如今外頭都是巡邏之人的議論聲。

周芙想到宋裕那一閃而過的身影,半夜睡不著,聽到有馬蹄聲,點燈披了衣裳想出去看看,正撞上風塵仆仆而來的蔣鍈,兩人在帳外擁抱,周芙正愁不知道該找誰說話,蔣鍈便拉著她進了帳。

“你猜我來的時候在路上看見誰了?”

“誰?”

“宋裕啊。”蔣鍈揚高了聲音,周芙忙捂住她的嘴。

“你提到宋裕的時候聲音小點。”隔牆有耳,周芙並不想他被崔邵的人捉住。

蔣鍈瞬間明白了周芙的擔憂,低聲道,“放心,這兒的人抓不到他。我是從荊州城裏過來的,剛剛來的時候路過荊襄河下遊,宋公子那麽聰明,會安全的。”

周芙心下安了一些,很快又反應過來,“你是從荊州城裏過來的?你怎麽過來的?”

“就這麽過來的啊。”

“荊州城城不是封了麽?”

蔣鍈道,“我來時走得是小路,靠著年紀大的老伯婆婆一路指路過來的,昨兒找了個村子睡了一覺,今兒一早再問路的時候才知道自己原來已經到荊州城了,剛剛出城是被攔了,但在城樓前見到了崔邵,他允我來找你的。”

周芙心下明了了,“你累了這麽多時日,先好些休息吧。”

蔣鍈點點頭,一張清麗的臉蛋上寫滿了疲憊,“我趕了三日的馬,可累壞了,昨夜也休息了,但不知怎的,身子乏困的厲害。郡主,我先睡一會兒。”

外頭的綾鍛襖子被脫去,隻留一件小衣在裏頭,那小衣有些短,蔣鍈伸展間露出一段藕白色的手臂。

燈火下,周芙總覺得她手臂的肌膚有一塊隱隱發青,本想推她問問是不是騎馬摔著了,但人已經睡著了。

第二日一早。

長水校尉韓丁外頭點卯,大家都到了,但想起昨夜的鬼火和魚腹之中的“冤”字都無精打采。

韓丁正凶巴巴但尋人,就見清點物資的士兵連滾帶爬地回來了,“先時從郡主那裏要過來的火把沒了……火藥也沒了……都泡了水……”

“幾個意思?”韓丁厲喝一聲,一腳將那士兵踹翻在地。

“不知道,可能是昨夜那幾個巡邏的人中有人不想造這個放火燒活人的孽,就把那些東西都泡了水……”

韓丁這頭頓時火冒三丈,正愁著不知如何跟如今已經在荊州城中的崔邵講,就見周芙急急忙忙地掀開了帳簾,“韓校尉,煩請你請個了解痘症的大夫來一下。”

韓丁聽了這話頭登時更大了,伸出手顫聲道,“是昨夜來的蔣姑娘染上了?”

周芙不能說是,也不能不是。她沒見過痘症,但今早蔣鍈身上確實已經起了熱,她揭開她的小衣檢查,雖未看到有起痘的現象,但兩臂下那原先青了一塊如今變得通紅。

軍營一時鬧翻了天,大家都避之不及。

周芙倒是冷靜,她跟蔣鍈待了一整晚,若是蔣鍈得了,她也逃不過。如此一來,荊州這把火定是燒不起來了,隻是連累了蔣鍈這個倒黴蛋,心中愧疚。

消息傳到荊州,崔邵匆匆帶著大夫前來,得出的結果確實是出痘前期的表現。

崔邵原先覺得這是荊州一事是他跟暗中籌謀的宋裕兩人在極限拉扯,沒成想,這突然到來的蔣鍈會打破僵局。

周芙同她睡了一夜,保不齊明日就有症狀。

燒城定是燒不起來,誰敢真的把郡主燒死在荊州城呢?

燒不成,如今就隻能被動地變為救城。但崔邵上輩子也好這輩子也罷,在治疫一事上,從未有過任何經驗。荊州刺史和知府更不用說了,城內一團亂,若是治得好,也就不用等到現在。

崔邵吸了口氣,左思右想,決定派人去尋宋裕。但派去的人剛走出軍營,宋裕就不請自來。

上輩子,崔邵其實是沒真正見過宋裕的。前世的建寧十四年,他大病一場,回家養了十多年的病,步入官場時,已經是中年。那時宋裕已經死了,車刑曝市。是讓無數讀書人都為之膽寒的死法。

崔邵曾經無數次地想過,若他能與這位宋大人在一朝為官,成為同僚,那會是什麽樣的光景。

他憎恨過宋裕。

讀書人的臉皮本就薄。

上一世的崔邵因為宋裕被王府家丁押在門口眾目睽睽下打了一頓板子後,本是想找棵歪脖子樹吊死,但幸得中書令張階所救,這才沒有死成。

後來他花了十多年的時間一邊養病一邊重新科考,終於在三十多歲的時候重新步入朝堂,但那時,宋裕已經死了。

而周芙,也被困在了掖庭。

如今一切卷土重來,他們都擁有了嶄新的人生,可以證明自己。然而,在荊州一事上,因為蔣鍈的出現,他卻不得不處於一個下風的位置。

崔邵痛恨自己的被裹挾。

但他又誠然不是一個十足的惡人。

若把周芙蔣鍈一起燒死在荊州,淮南王勢必無心征戰,到時大梁在麵對外敵時便會處於一個極弱的位置,王都危矣。

他不願意做這樣的千古罪人。

思及此,崔邵將目光投向了麵前的宋裕,這個一身粗布麻衣,略微帶了些倦容,卻仍舊從容冷靜,清冷矜貴的青年人。

“宋大人上輩子做了兩件事,崔某其實是很佩服的。一件事是臨死前用鐵血手腕替陛下收了兵權,另一件事是收完兵權後用自己的命去換了滄州城的那三百俘虜,讓大梁百姓明白,朝廷心中有他們。兵權,民心,大人真是用一身的血肉在替大梁續命。可有一件事,崔邵不明白。”

宋裕點點頭,“你說。”

“值得麽?”

“嗯?”

“宋裕,你是文臣之首,活下來或許可以救更多人,然而卻那樣沒有體麵地死在了滄州城外,值得麽?”

崔邵突然揚聲,直視著宋裕。

宋裕上輩子也曾經舌戰群儒,從未輸過,但麵對崔邵的這個問題,倒真是有幾分不知如何作答。

值得麽?他也曾問過自己。

上輩子,他是車刑曝市死在滄州城外的。在收了宗親和異姓王的兵權之前,滄州就已經淪陷了。遼軍統領直言要他宋裕一人的性命,說隻要他願意出城受死,便將城中婦孺放掉。

年年敗仗,年年興兵,百姓們沒有得到朝廷的一點暖與憐,早就對腳下的國土失望了。

當一個國家的子民都不再愛它的土地,那麽很快,遼軍就會攻破大梁的城門,胡人的號角將會插滿會極門。

這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受死,說明朝廷心裏還有百姓。

他想用自己的命去換百姓對這個國家的最後一點憐憫,所以那時候,他毅然決然地選擇了一條死路。

但真的值得麽?他也不知道。

隻知道在想到周芙時,他是後悔過的。他還沒有替她摘下初冬的第一支梅花,他還沒有跪在她的麵前祈求她的原諒,他還不得不狠心地讓她在掖庭幽禁。

一想到這些,他就覺得痛徹心扉,仿佛又回到了上輩子跟周芙訣別的那個夜晚。

“沒有值得不值得。”

“終有一日崔邵你也會明白,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宋裕斂了斂眸,平靜開口,算是回答了他的問題。

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

崔邵想說,他不會明白的。活下來的人才可以救更多的人,他不認同宋裕,很不認同。

但既已問出了答案,也不再多做堅持,隻是緩緩開口,“那既如此,宋裕,明人不說暗話,本官知道你上輩子治過冀州城的時疫,對於時疫的防治一定會比如今荊州城裏的其他人都有經驗。本官同你還有郡主之間的陳年舊怨可以先擱置一邊,眼下,我帳下的人可以供你驅使。”

說著,便要請宋裕坐下。

宋裕擺擺手,示意不用坐,隻是讓崔邵將城防圖拿給他看。

時疫最重的村子早已經被荊州刺史用朱筆圈出來了。

有二十幾個村落都染痘症染得很嚴重。

“眼下因為痘症死傷的人不少,先是起熱,然後是不能動彈,再之後是出痘吃不進東西,人熬就這麽熬死了。從出痘到死,也就是十來天的事。”崔邵皺著眉頭同宋裕講形勢的嚴峻。

也正因為如此,原先朝廷才有很大的一派是支持火燒荊州的。

“這些人裏頭有自愈的麽?”

“有,那些平素身體就好的,起了熱發了汗後吃幾幅養氣血的藥就好了。而那些平日看著就弱的,就死的快些。”

“城中如今有多少大夫,有多少藥材,又有多少糧食和身強力壯確定沒有感染上的壯丁?這些,需得吩咐下麵人查清楚報給我。”

宋裕神色凝重,似是又回到了上輩子治疫時的狀態。

崔邵點了點頭,起身從營帳裏出去,走了幾步後又問,“那如今依你之見,官兵需不需要駐紮進城裏麵去。”

宋裕想了片刻,“需要。”

崔邵點頭應了,出門正碰上韓丁,“郡主那兒怎麽樣了?”

“郡主眼下被挪到了城中的一處小木屋裏,那兒就她跟蔣姑娘兩個人,兩人都喝了藥,郡主看著是沒有症狀的。”韓丁道。

崔邵“嗯”了一聲,思慮良久後望了一眼營帳方向,“那位宋大人……不,裏頭的那個人,他要什麽,你就給他什麽。”

韓丁不解,他在京中當值多年,也知道那是宋尚書之子,如今不過隻是一個區區罪奴。

“朝廷裏獲罪為奴的人多了去了,大人為何偏要抬舉他?”

崔邵搖了搖頭,輕嗬了一聲,“你不了解他。”

說到這裏,崔邵仰頭望了望天。大梁的天還沒有徹底的變,最大的黑暗還沒有到來,上一世沒有見到的黎明和青天,這一世真的能見到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