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征跟蔣厚帶著人同黑木鐵達的那一隊兵拚殺著, 蔣鍈心慌之餘,繼續護著糧草進城。

今日天色不好,天幕暗沉沉一片, 像是要打雷下雨的樣子。紫光劃劃破蒼穹, 轟隆隆的雷聲響起,入伏之後的雨說下就下, 雨點劈裏啪啦地落在人的身上。

蔣鍈跟崔邵心如擂鼓,但還是硬著頭皮搬完了最後一車糧草。

“世子, 蔣侯爺, 咱們撤!”

這突如其來的雨點將崔邵身上的單衣打濕, 糧草安全進城後,他趕忙對著蔣厚和周征大喊。

豫州城內這些日子沒什麽吃的, 將士們都沒有什麽力氣,堅持到此刻早已經是極限。周征跟蔣厚兩個人也都受了大大小小的傷,雨水打濕眉宇,渾身都是血腥氣,看上去狼狽得很。

“周征,走!”

蔣厚抬起手中的長朔, 勉勉強強擋住此刻迎麵而來的胡人士兵給他的一擊, 艱難地喘息了一聲後,回頭對著周征吼道。

周征身上也沒什麽餘力了,他身子骨本就不好, 入冷宮前雖也同父親在外拚殺過,但骨子裏文大過武, 此番提起刀劍, 也僅僅是因為身後有那個自己想要護著的人。

“走。”

周征掉轉□□的馬頭, 跟著往城裏頭走去。

剩餘的豫州將士跟著周征跟蔣厚一同回去, 崔邵站在城門口,待到所有人都進來,這才對著守城的將士下令“關城門。”

周征為了護住蔣鍈不多時之前被胡人砍了一道,背上的鈍痛在入城後才隱隱約約發作。脊背離肺腑很近,那一刀砍得很深,深可見骨,他原先都靠一起撐著,此時此刻,入了城,瞧見蔣鍈跟崔邵站在一起事無巨細地安排著糧草所向何方時,心裏又酸又澀,原本硬撐著的那口氣也卸了下去。

“蔣鍈……”

他咬著牙吸著氣叫著蔣鍈的名字,喉嚨間滿是血腥氣。

蔣鍈驟然聽見周征在叫她,這才想起,身後還有個傷患。她下意識地想要往他那裏挪動腳步,似是想起了什麽,又扭頭望向崔邵。

“崔邵,你去看看他。我一個女兒家扶不住他,你把他扶回營帳吧,我去找大夫。”

若是要關照他的傷勢,那就難免會有肌膚之親,如今他們已經退婚,蔣鍈並不想再有這樣親密的時候。

有了糧草,豫州城算是撥雲見日了。

崔邵心裏樂開了話,用袖角拭了拭額頭晶瑩的汗珠,笑著朝周征走去,“走,世子,用不用下官摟著您?”

“滾。”

周征不客氣地罵他,目光卻不死心地看著蔣鍈。

“別看了,這天底下又不是隻有蔣鍈一個姑娘,您也說了,您不是一定要娶她,既如此,不如多看看別的姑娘,別因為得不到了才知道珍惜。”崔邵那一張嘴不饒人的時候格外討厭。

他哪壺不開提哪壺。

周征恨不得將崔邵的嘴給縫上,但比起恨崔邵,他的那些餘恨更多的是恨自己。為了跟蔣厚鬥一時之氣說出了那樣覆水難收的話,為了沈青娥還那樣傷了她。

周征喉間血氣更重了幾分,劇烈地咳喘了兩下。

崔邵扶著周征,也知道他傷的不輕,真把他這個皇親國戚氣死了,怕是自己連這五品官都做不成了,於是收斂了不少。

周征傷的太重,回了營帳後,還沒挨到榻上,就一頭栽了下去。

“噫。”

“傷成這樣還逞強。”

崔邵將周征扶到榻上,脫了他的外袍,掀開他背上的那一層單衣,瞧見見骨的傷痕時,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適逢蔣鍈帶著軍醫進來,見崔邵掀了周征背上的那一層衣服,不動聲色地避開了目光。

“劉軍醫,我在帳外候著,您若是需要我去找什麽人,便去外頭同我講,要什麽藥材也可以同我講。崔邵,你在裏頭替他擦身子上藥吧。”

蔣鍈不動聲色將這些肌膚相觸的事情都交給了他。

崔邵知道蔣鍈的心思,也沒說什麽,樂得接過了這活兒,待到忙裏忙活,折騰了兩個時辰,終於喂這半昏半醒的金貴世子爺喝完藥後,崔邵拿起巾帕拭了拭手,然後邁步走了出來。

“真打算一輩子都同他這樣了?”

“冷著他,忽略他,一輩子待他生疏,待他冰冷,讓他也嚐嚐看,他維護沈青娥時,你心裏的那一層滋味兒?”

畢竟活了兩輩子,崔邵像個人精似的世事洞明。手拿折扇,瀟灑地從帳內走了出來,然後掀了掀袍子,同蔣鍈一道坐了下來。

“談不上。”

“我同周征沒有一輩子。”

一輩子太長,她也許對那人還有情分和喜歡在,但並不想像夢裏一樣,活得渾渾噩噩,虛晃一生。

蔣鍈這話說得很死,沒有半點回寰的餘地。

崔邵想起前世的周征,又想起前世的蔣鍈,確實,浪子回頭金不換,可蔣鍈未必需要。

“很好。”

“是他當初說了無所謂同你成婚不成婚的,你如今能有這樣的想法,也很好。那蔣姑娘,你看下官怎麽樣?”

崔邵趁熱打鐵,笑得童叟無欺。

蔣鍈禁不住被自己的口水嗆到,眨了眨眼睫,這才意識到這廝這麽長時間在自己跟前晃悠,竟是為了這個。

她慌忙往後退了一步,驚得差點後仰摔倒。

“誒,慢些。”

崔邵見她驚成這個樣子,倒也不算意外。

蔣鍈扶住一旁的柱子,這才堪堪沒跌倒,她瞠目結舌地看著崔邵,過了半響,才拚命搖頭。

那腦袋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平添了幾分嬌憨可愛。

“為什麽?”

崔邵也不逼迫她,隻是想尋一個答案。他輸給宋裕,心甘情願,但自認也不差,怎麽一個兩個都不喜歡他。

蔣鍈張了張口,似是在腦海裏琢磨言辭,過了半響,咽了一口口水後,許是覺得剛剛太過失禮,抬手拍了拍裙角的灰,這才麵對著崔邵站好。

“崔大人,你很好。”

“嗯。”

“你是一個好人,也是一個好官,隻是,我如今實在無心同人談姻緣。”

喜歡一個人太難,也太累了。

在對待周征上,她耗費了太多的心力,眼下,實在不願意再投身進另一段感情裏。

她這話,倒比周芙幹巴巴的一句“你是個好人”讓人舒坦不少,至少,不是因為他這個人身上毫無值得人珍視的地方,所以她才不喜歡。而僅僅是因為,她喜歡周征喜歡得太累了,想要歇一歇,再沒力氣喜歡別人了。

崔邵點點頭,似是尋到了這個答案,微笑著頷首。空氣正凝滯之際,帳中突然傳來了藥罐子打翻在地的聲音。

“你死心了。”

“但裏頭那人還沒有,要不要去斷幹淨?”

崔邵笑道。

蔣鍈本轉身欲走,這幾日逃離周征已經是她的本能,但聽崔邵這麽一說,又覺得躲著總不是一回事。

周征醒了已經有一會子了,帳內空無一人,他不是故意要鬧出聲響來的,隻是喉間沒有水幹澀得厲害,傷重的人容易口渴,他下意識地想要夠旁邊的茶盞,這才鬧出了這樣的動靜。

蔣鍈掀簾進來,地上是被打碎的碎瓷片,混著濃鬱的帶著苦澀意味的藥汁。

她見此情景,不由得以為是周征那古怪的脾氣又犯了,“世子,軍營裏的人如今都很忙,你若是不痛快,也不要拿這些藥罐子出氣。”

蔣鍈蹲下身子去撿地上的碎瓷片,語氣平和,眉眼溫柔沒什麽脾氣。

一進來,不瞧瞧他如今傷成什麽樣子了。

卻隻顧著同他講這些他並非不懂的道理。

周征喉間澀得厲害,手指輕輕顫了顫,“我沒有。”

蔣鍈聽他一貫清冽的嗓子如今啞得厲害,撿碎瓷片的手頓了頓,下意識地回頭往案幾的方向看,這才發現,這藥罐子跟茶水是擱在一起的。

“你渴?”

“帳外有人在的,你下次記得叫人。”

蔣鍈將地上的碎瓷片收拾了,顧及著買賣不成仁義在,扶著膝蓋站起來後,又好心地走到周征麵前倒了一盞茶遞給他。

她的手上帶著淺淡的花香,茶盞遞到唇邊後,她又下意識地扶了他一把,讓他坐起來。

這樣充滿關懷的動作,周征已經很久沒有在蔣鍈的身上感知到了。他心底一軟,這幾日被冷落被忽略的複雜情緒頃刻間湧了上來,他推開了唇邊的茶盞,突然緊緊地勒住了蔣鍈的手。

“世子自重,鬆手。”

“不鬆。”

周征啞聲開口,他神色半蒼白半虛弱,一雙眸子紅得駭人,透著受傷的偏執。

“沈青娥的事情是我的錯。”

“是我沒有處理好你們之間的事情。”

他死死地扣住蔣鍈的手,任憑她如何掙脫,他也固執地不肯鬆手,隻一遍一遍地低頭認著錯。

“蔣鍈,我知道我這個混賬不值得原諒,但你能不能再試著再給我一次機會?”

周征咬牙吸氣,並不願讓自己太過狼狽,可滾燙的**還是落在蔣鍈的手背上。

如淮南王所言,他不懂得如何愛一個人。冷宮做質子的那幾年,他生生被襄王磨成了一個冷血冷心的鐵石心腸。

他孤僻。

他古怪。

王府裏除了陳嵩沒有人敢接近他。

隻有她試著教過他如何做一個正常人。

可如今,連她也要放棄他了。

蔣鍈看著周征通紅的眼尾,心頭一軟,可怔了怔後,還是掰開他的手。

她聽崔邵的話進來,是想告訴他,他們注定了做不成夫妻的,在一起也終成怨偶。

可看著周征這個樣子,她的那些話又都被堵在了咽喉之中。一個字也沒有說。

隻是淡淡掰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地上碎了一地的藥罐瓷片已經被她收好,可潑灑了一地的苦澀的藥汁終究是不能再回到罐中。

就像人生。

也許有拚拚湊湊,縫縫補補的機會,但終究回不到一開始的時候。

周征看著蔣鍈離去的背影,殷紅的眼尾更加紅熱了幾分,他偏過頭去,劇烈地咳嗽了幾下,喉嚨裏滿是血腥氣,可他卻渾然不覺,隻捏著顫抖的手指,閉了閉眼。

……

托徐氏那張三寸不爛之舌的福,昭王和其他幾個王叔本是壓著一肚子火氣來的,但那火氣愣是被幾位王妃你一言我一語給壓了下去。

有了糧草。

城中又兵力充沛。

這一戰,隻要贏了黑木鐵達,大梁就再無後顧之憂。

許是因為宗親手裏的兵都吃飽喝足了,跟黑木鐵達打的第一仗就因為足夠驍勇,而凱旋而歸。

妯娌之間攀比情緒甚重,周芙心心念念著還在胡人軍營的宋裕,她如今對豫州的作用主要在與穩定幾位嬸娘的心,讓她們勸說夫君繼續打。但這平平無奇的勸說,說多了就煩了,也起不到什麽效果。

周芙索性就直接借了這姨娘之間的攀比心,在秦王打頭陣贏下第一仗的時候,就讓豫州刺史大擺宴席,找了幾個豫州城中的托兒他的營帳前謝他。

如此長臉的事情,秦王麵上不說,但心裏樂滋滋。秦王妃就沒那麽謙遜了,每日都要把自己夫君立下的戰功細數給其他幾位妯娌聽。

久而久之,其他幾位妯娌聽了,連忙從原先的勸說自己的夫君變成了催促自己的郎婿立功。

“你說說,你的其他幾個兄長還是你來找來的呢……咱們這麽多兵,殺敵怎麽就不能衝在第一個?”

“我要你有什麽用?”

“無論怎樣,明日請你做個前鋒,別多後麵給老娘丟人。”徐氏半夜三更又忍不住起來折騰昭王。

昭王此番來,本就是想同周芙興師問罪的,沒成想,倒真幹起了抗擊胡人的事兒。

他一萬個不情願,一千個不情願。

可當昨日打贏了勝仗,帶兵入城時,聽到百姓沿街的喝彩聲,昭王又覺得,做了一輩子重兵在手的藩王,都不如昨日沿街接受百姓的善意來的快意。

昭王是這麽想的。

但他沒有這麽對徐氏說。

隻是跟著其他幾個兄長一起,跟著蔣厚一起,將一顆心都放在了戰場的廝殺上。

王叔們漸漸願意將心思擱在家國之上了,周芙甚是欣慰。

想到此次救兵被搬來了,後麵即使沒有她,王妃們也會日日提醒王叔們做個忠義之人,她的一顆心就放下了。

她力量微薄。

為豫州,也就隻能做到這裏了。

而如今,她要去突厥軍營找宋裕。

“你來做什麽?”

突厥軍營裏,黑木鐵達重新見到周芙的時候,很驚訝,半含著笑意看著這個不怕死的女人。

“自然是陪我的夫君一起。”周芙一身素淡衣裙,不卑不亢地瞧著黑木鐵達。

她上一次來,是以永安郡主的身份來,那時宋裕希望她能好好地回去,也希望她能帶著徐氏回去。

她聽了他的話。

可如今,她來,僅僅是以宋裕妻子的身份。他們之間經曆了那麽多的事情才得以修成正果,既然結發為夫妻,她怎麽舍得將他一個人放在這裏。

“永安郡主,你同宋大人之間的夫妻情分不是並不深麽?”黑木鐵達納罕地把玩著手裏的紅木鎮紙、

“他騙你的。”

“這世間,我最喜歡他,他也最喜歡我。”

作者有話說:

還有兩三章這個故事就能結束了,因為沒有存稿的習慣,所以這個故事寫得跟我自己預期的不怎麽一樣。打不管怎麽樣,感謝看到這裏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