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暑氣來得格外的早, 京城悶熱,到了七月外頭就像是個暖爐子似的。周翦從豫州回京,回京當日便被容妃押著在老皇帝的殿前跪了整整一夜。

“他是你父親, 最疼你的父親!”

“身為一個帝王, 他從沒有拿你當臣子看過,而是一直想同你做尋常人家的父子, 你招呼不打一聲跟著淮南王走了!你難道不知你父皇這一生最忌諱的就是他周崇煥麽?”

容妃在大殿之前指著周翦就是一通罵。

皇帝病重,她心係夫君, 這些日子一直衣不解帶地照顧老皇帝, 整個人都憔悴了很多。

周翦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耳邊是母親聲嘶力竭地責罵,他覺得無力, 無力之餘反骨又忍不住上來,聽著她的話,喉間直漫上一股子血腥來。

“母妃,你當兒臣跟王叔是去豫州作樂的麽?”

“比不過就是比不過。”

他咬著牙,目光直直地望向麵前那扇緊閉的殿門。

“父皇跟王叔比了一輩子,於家於國哪一樣比得上皇叔?天子本該死社稷, 兒臣敬愛父皇, 可父皇待這天下百姓就是不如王叔盡心盡力!”

“你說什麽?周翦,你父皇現下醒著,你是故意這樣說要氣死他麽?”容妃忍不住狠狠一耳光落在自家兒子麵頰上。

臉頰之上是火辣辣的疼, 但周翦的眼底卻滿是清醒。他冷笑著咽下口中的腥鹹,趕了幾日路還沒有休息就被帶來了殿前, 眼下跪了一夜, 他眼前昏黑得厲害, 可還是執意慘淡地笑了一聲。

“突厥聯手周遭小國侵犯大梁的土地, 母妃你看不到麽?”

“這幾年兵戈四起,停了打,打了停,大梁的國境不停地在被侵犯,若沒有王叔,你以為父王能坐穩這江山?”

周翦說著,踉踉蹌蹌站了起來,嘲諷地扯著唇角,眼底是死灰般的失望,“十二郡收回來前,大梁幾乎四分五裂,母妃高坐明堂之上跟父王談論這世間情愛的時候,可曾想過天底下流離的百姓啊?”

“你覺得我不孝,覺得我忤逆。又可曾想過,天底下多少的兒子女兒在戰火中失去了父母,連忤逆他們的機會都沒有啊?”

周翦滾著嗓,沙啞出聲。

這一世,他們帶著上一世的記憶重生,一切都得來的太輕易。

可上一世,他是真真切切見證了國破家亡的,彌漫著血腥氣味的煙火海,戰死了的將士,插滿胡人號角的城樓,那曾是他這一年來的噩夢。

“好啊!”

殿裏頭傳來一聲冷笑。

金殿的門被小太監拉開,皇帝在貼身太監陸開寶的攙扶下緩緩扶著牆垣走出來。

“子不肖父。”

“好啊。”

“好啊好啊,朕疼了這麽多年的兒子原來是最瞧不起朕的那一個!”

老皇帝冷笑著,胸腔因情緒而劇烈地抖動著,他的那一雙老眼裏似有淚花,“既如此,周翦,你何不去做他的兒子呢?”

“啊?”

“朕生下來就不得先皇的寵愛,所有人都說他好,你也是這樣!既然如此,你為什麽不去做他的兒子呢?”

老皇帝笑得比哭還要難看。

“兒臣不願意做王叔的兒子,兒臣隻想做天下人的兒子。”

周翦仰麵,慘然一笑。

字字句句都發自真心。

生在帝王家,他得了半輩子的錦衣玉食,他並不厭棄自己的出身。在這亂世,他已經投生的比千千萬萬的人都好,而上天生他在帝王家,絕不是為了讓他苟延殘喘,苟且偷生地活下去的。

“天下人的兒子?周翦,你這是罵朕心中沒有天下人,不配做天下人的君父麽?”

老皇帝猛烈地咳嗽了幾聲,一口血映在了帕子上。

容妃大驚之色,忙跌跌撞撞地過去查看,卻被老皇帝拂開了手。

“咳,周翦,回答朕的話!是還是不是!”

“是。”

周翦迎上老皇帝的目光,苦笑開口。

怎麽不是呢?

若他心中有天下人,若他配做君父,上一世,大梁又怎會走到那個地步?

“父皇,徐琅是個庸才你不知道麽?”

“你為了用徐琅牽製住王叔,竟然想到用這個紙上談兵的家夥去替代陳軍師,父皇,你瘋了麽?你若心中有天下,就不會做到這個地步。你知道麽?如若徐琅真的做了軍師,那大梁將會一路敗仗,什麽綿長的國祚都會成為一紙空談,你獻祭了江山,亡國之君的名聲你也該有一份!”

這是周翦平生第一次這樣頂撞老皇帝。

他扮了多年的乖順,如今一朝露出了爪牙,可這爪牙並不是平白露的,而是上一世的積怨一直到了今日。

亡國之君啊。

千古罵名啊。

江山沒了,天下萬姓都罵他,怪他。可他又能怪誰?若非眼前的這位高位者耽誤了社稷,大梁又怎會走到如此地步?

老皇帝聞言又是一口血吐出來,他望著麵前這個逆子,蒼白著臉對身旁的陸開寶道,“朕……朕要立遺詔,去……去傳張掌印來,朕要立襄王為太子……”

陸開寶遲疑了片刻,聽了老皇帝這話卻沒動,隻是將目光投向周翦。

“父皇如今失心瘋了,扶父皇回去吧。”

周翦平靜下來,那一雙眸子冷靜得不像話。

“周翦,你?”

容妃反應過來,揚起手要再給周翦一耳光,這一次卻被他偏過頭避開了。

“陸開寶,把容妃娘娘也拉進殿裏吧,今日,本宮會送父皇和母妃最後一程。”

他言語清冷,早在豫州之時,就聽宋裕的話做好了眼下的一切盤算。在回京城前,心裏也曾有過一絲猶豫,也曾想過父子君臣,是否真的要走到今天這一步。

他的心裏是存著對父皇和容妃的最後一絲希冀在的。

可惜。

那最後一絲希冀也被容妃殘忍地扼殺了。

“周翦!你弑父殺君,不怕報應麽?”

“周翦,舉頭三尺有神明啊!”

容妃被周翦早就安插好的人拖進殿內,她的罵聲不斷地持續著,跌跌撞撞入周翦的耳朵。

太和殿前剛下了一場淅淅瀝瀝的雨,天幕之上,雲卷雲舒,周翦抬起頭,視若罔聞周遭的罵聲,隻偏過頭去淡淡地對一旁的近侍道,“戌時動手吧。”

近侍點頭,“是。”

……

老皇帝的死訊傳到豫州時,周芙也剛收到父親已平安到達永州的書信。老皇帝死了,周芙身為宗親合該跟周征一道回去奔喪,但此刻豫州離不開人,周翦在信中要說要宋裕陪同周芙一起回京,所以周征就被留下了。

“在京中安插人一事,是你之前跟堂兄做的?”

周芙本不知內情,還是京中的人前來報喪時,她不小心聽到那人跟宋裕的談話,才知道的。

“你之前怎麽不告訴我?”

周芙坐在妝鏡前,一麵抬手給自己戴釵環,一麵問。

宋裕低頭正在收拾著此番兩人回京的物件,聞言搖頭一哂,“弑父殺君,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

“誰說不光彩的,大快人心。”

周芙直言。

宋裕知道她已經忍老皇帝很久了,聞言也不出奇,隻是拿起書卷敲了敲周芙的腦袋,提醒道,“到了京城後,咱能不能別笑的這麽明顯?”

“有這麽明顯麽?”

周芙對著銅鏡裏的自己瞧,還別說,是有些不遮掩。

“國喪是大事,到了京城,我會收斂自己的。倒是你,宋大人,周翦此次讓你務必跟著我一起回京,就是要你幫他一起處理一團亂麻的朝政,軍政大事,將來都將交與你。宋大人,後頭我可就跟著你沾光了。”

周芙想到要回京,就自然而然想到上一世宋裕的青雲路。

這人上一世也曾大權在握,呼風喚雨。隻可惜,那時候半點光都沒沾到,反倒是沾了一身的血腥。

“能讓郡主沾光,是為夫的福分。”

宋裕大大方方開口。說到福分二字,突然冷不丁想到了蔣鍈,“蔣鍈昨日在城中的寺廟裏敬香祈福,剛好被我撞見。我跟她寒暄了幾句後她就先走了,後來,你猜我看見誰了?”

“誰?”

“沈青娥。”

宋裕緩緩開口。

周芙聽到這個名字,火氣瞬間就上來了。自家兄長明明說好了要嗬護蔣鍈一世的,如今竟然又跟沈青娥藕斷絲連。

“不行,走之前我得給蔣鍈找個可以照顧她的人,雖說她父母兄長都在,但我還是擔心我兄長欺負她。”

說照顧蔣鍈的人,宋裕心裏早有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