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崇煥聞言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宋裕, 這年輕人沉穩且有自己的決斷,他是能看出來的。

如今聽他這般說,周崇煥便知道, 自己這未來女婿雖是文臣出身, 但對戰局的把控力和冷硬的手腕並不輸給任何一個武將。

在這亂世。

隻有手段夠狠的朝臣才能帶著天下百姓走向夢寐以求的太平。

“大梁的將來是屬於你們這群年輕人的,你們自己想如何做便大膽地放手去做吧。”

周崇煥略微咳嗽了兩聲, 是真的覺得自己可以將自己守了多年的山河,將自己身上的這份重擔交給這群年輕人了。

蔣厚拎著刀劍, 聞言即刻道, “那我現在帶兵去追。”

宋裕回頭對身邊的兵士低語了幾句, 兵士前來一匹馬,宋裕翻身上馬, 然後挺直脊梁對蔣厚緩聲道,“我同你一道去。”

戰場之上,刀劍無眼。

宋裕知道周芙有些擔心他,臨行前在馬上握了握她的手,“放心,我回得來的。”他低聲笑笑, 眼神和煦安寧。

戰局麵前, 做小兒女姿態未免太過矯情。

周芙擔心宋裕是真的,但並不願意表露得過多,表露多了, 隻會讓他不放心。

“好。”

“我放心的。”

周芙說著,又扭頭叮囑蔣厚, “你們萬事小心, 等回來, 我給你們準備慶功酒。”

蔣厚哪能不知道周芙那點心思, 他手裏那柄大刀橫在肩膀上,瀟灑道,“我會護好你的如意郎君的,放心吧,咱們這是追窮寇去的,又不是送死去的。”說完後,意識到自己用詞不妥,忙又“呸呸呸”了幾下。

“走了。”

宋裕鬆開周芙的手,溫聲說完這兩個字後,便駕著馬跟著蔣厚一道出城了。

“蔣鍈,你帶著這混賬東西先回去吧。”

周崇煥跟周芙一起目送著宋裕跟蔣厚離開,眼見著兩人的身影越來越遠了,周崇煥這才想起麵前還跪著一個不孝子。

他身上俱是冷汗。

搖搖晃晃儼然已經跪不住了。

蔣鍈早等著周崇煥的這句話了,聞言連忙將周征扶了起來,周征艱難地站起來,虛弱地將往蔣鍈身上靠了靠,“疼。”

蔣鍈聽了這話心裏頓時一緊,“誰讓你自己招惹王爺,惹長輩生氣的?”

“還不是為你。”

周征被汗濕的雙眸盯著蔣鍈,半帶著笑意開口。

蔣鍈覺得自己被戲弄了,抬手輕輕一巴掌拍在他背上,那一處並沒有被鞭梢帶到,但周征卻“嘶”了一聲,更加虛弱地低呼了一聲。

他的戲演得還真像那麽一回事。

要不是周崇煥下手一直有數,鞭子落到了哪裏心裏都清楚的很,怕是也被他騙了。想來他英明一世,最後竟養出這麽個矯揉造作的東西來。

周崇煥覺得沒眼看,揮了揮袖子,對蔣鍈又道,“蔣鍈啊,快把他給本王帶走,這混賬真是越來越讓人心煩。”

“好。”

蔣鍈應了一聲,扶著周征往營帳走去。

周芙眼見著蔣鍈扶著周征走了,自己卻沒動彈,隻是站在原地,等兩人走遠後,才走到周崇煥的麵前,“宋裕同我講,說這些日子爹爹你身體一直不是很好,軍醫開的藥方呢,給我看看。”

她不瞎。

明顯能感覺到今日周崇煥有些心有餘而力不足。

什麽將天下山河和肩頭的擔子交給年輕人,那都是假的。她的父親,她怎麽可能不了解,但凡身子撐得住,但凡還能扛得起刀劍,就絕不會有想要功成身退的一天。

周崇煥道,“你不曾學過醫術,看軍醫開的藥做什麽?爹爹沒事的,頭疾是老毛病了,你不要掛心爹爹。”

若非身體已經非常不好,宋裕也不會在昨晚對她提起。

周芙才不信周崇煥的鬼話,“爹爹,藥方。”

她伸出手,這企圖管束自家父親的樣子倒是像極了周妘。

周崇煥拗不過她,心道兒女如今一個個都長大了,想著周芙反正是看不懂藥方的,給她看也就看了,於是帶著女兒去了營帳裏。帳中彌漫著濃鬱的苦藥氣味,周芙接過周崇煥遞來的藥方看了一看。

十幾味藥材的名字赫然之上,這些藥材同上一世周芙記憶裏的那些藥材分毫不差的對上了。

這樣的藥方。

是上一世周崇煥病得最嚴重的時候才用上的。

而這一世阿姐的死對於父親來講,無疑是一道催命符。一個人死了,在死後,並不會一直被親人掛在嘴邊,可午夜夢回的時候,或者某個不經意間又總會被人想起。

這些時日,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替周妘,但白發人送黑發人,心裏焉能不痛。

“爹爹,你剛剛既然說要讓我們這群年輕人決定大梁的戰局了,那不如過幾日你就回永州養病吧。”

永州有世代行醫的崔家。

在永州的時候,日子過得雖然清苦,但那裏遠離朝堂紛爭,打仗一時也打不到那裏去,在那裏安安心心的養病,總好過在這裏的好。

過幾日…

這也太急了些。

周崇煥雖嘴上說著把大梁的將來交給年輕人,但私心還是希望能把自己的這把老骨頭送與這天地河山。

所以當周芙這樣說時,他自然是不願意的。

“芙兒,爹爹可以退居到宋裕和太子的後頭,但不能完全將這山河之事給撂了。淮南王府多年忠名,若在此時身退,為父豈不是要成為天下的笑話?”

“沒事,爹爹,我可以宣稱你死了。”

周芙赫然開口。

語不驚人死不休。

周崇煥沒想到周芙會這麽說,隻當她在說玩笑話,“好了,芙兒,你兄長鬧,你也要同他一樣鬧麽?”

周芙沒有說話。

事實上,她並沒有在鬧。

在宋裕同她講,父親如今身子骨不好時,她就已經想好了。重生一世,姐姐和姐夫還是死了,這是她的無能。但父親不能再死了。

大不了,她就對外宣稱他病逝了,同上一世的死法一樣,再偷偷命人在永州看著他,逼他好好養病。

“爹爹,你為大梁做的已經夠多的了。”

“救國救民並不是一個人的事情,沒有人能夠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去挽救搖搖欲墜的國家,撐起整個大梁的該是天下萬姓,而不是一個人。”

“爹爹你會做的,宋裕太子蔣厚,他們都會做。你不必把天下的壓力擔在自己一個人的肩上。”

周芙抬腳,臨走之前,忍不住對著周崇煥開口。

救國救民不是一個人的事情。

光靠一個人的力量是救不了國家的。

這個道理,不是宋裕教她的,是崔邵。當初崔邵在同她提及宋裕的時候就曾說過這樣的話,一個人的力挽狂瀾終究是微弱的,以一己之力妄圖用自己的骨血去完成家國一統的大夢,簡直是螳臂當車。

可惜的是。

大梁開國幾百年,總能浮現出那麽幾個不懼生死,螳臂當車的人。

周芙說完這段話後,吸了一口氣出了營帳,出營帳後可巧碰見了崔邵。自打到豫州後,周芙還沒再見過崔邵,這日子久遠的讓她差點以為崔邵半道又回去了。

“崔大人。”

“聽見你同王爺講的話了,很好,周芙,變化很大。”崔邵今日沒穿官袍,隻著一身淡藍色的常服,他生得清雅,穿這一身常服倒是要比他穿官袍好看幾分。

周芙笑笑,“那還是崔大人啟蒙的好。”她說著,走到一塊幹淨的石階前,徑直坐下來。

崔邵也跟著她一起坐下,從初見時的針鋒相對,到如今心平氣和地坐下來看這漫天的雲卷雲舒,著實有諸多的不易在。

“來豫州前,我本想著跟宋大人一較高下的。但來的第一日,就聽聞豫州城中的百姓因為這次戰亂人心惶惶,豫州府君深感頭疼,所以這些時日都忙著安撫百姓,沒能到軍營中來走走。真是可惜。”

崔邵撿起地上的石子放在手裏摩挲著,笑得恣意悠然。

周芙點點頭,靜默片刻。

過了許久,才輕聲道,“崔邵,你為什麽要同宋裕比呢。你明明也很好。”

她瞧著崔邵,這是實打實發自肺腑的話。

“建寧二十二年的皇榜上,曾清清楚楚地刻著你的名字,崔邵,端端正正的兩個大字。”

“你是張先生最得意的門生,你寫出的邊塞詩詞人人傳唱。你擁有屬於自己光輝。”

“崔邵,你從來都沒有輸給過宋裕。”

周芙說的認真,絕無半點虛言。

這麽多年了。還是第一次有人對崔邵說這樣的話。崔邵忍不住低頭瞧著周芙,他看著麵前姑娘的臉,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的那一個冰寒的冬日,初見之時,高高在上的郡主溫言軟語相救。

一眼驚鴻。

蹉跎半生。

他想說,永安郡主,本官對宋裕的不甘心不僅僅來自於朝堂之事,更來自於你啊。

但這話,在喉嚨裏熱騰騰地滾了幾遍,到了最後隻變成一句,“謝謝你啊,周芙。”

帶著芳草氣息的和風在身畔吹拂著,鼻翼間還有淡淡的杜鵑花香。

“崔邵,你幫了我們很多,是我要謝你。”

每一次,他都在背後默默幫了他們。那些恩情,周芙是記得的。

崔邵能從周芙的眼裏看到感激,但那感激之情並不是他想要的,恰巧他突然想起一事來,冷不丁又換了個話題,“周芙,沈青娥你還記得麽?本官在城中見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