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四月, 有了宗親的支援,周崇煥終於打開了豫州城那一扇守得固若金湯的鐵門,正麵迎戰黑木鐵達。

黑木鐵達本以為朝廷之中不會有人支援周崇煥, 已經做好了用火攻城的準備, 卻不曾想,半路殺出了帶兵趕來的宗親。

雙方兵力相當。

周崇煥在前方帶著蔣家軍廝殺。

宋裕和周征在後方穩定軍心, 將王叔們帶來的物資發給豫州城中的百姓。胡軍驍勇,黑木鐵達帶兵也素來有自己的一套, 戰局本是僵持不下的, 可也是同月, 從上京吹來了一陣文詞新風,家家戶戶, 上至山野老嫗下至八歲頑童,都能吟出那麽幾句唾罵胡人,歌頌鎮西軍的詞。

這些詞傳入周芙耳朵裏的時候,她已經靠著自己從原先周妘生產的那個小山村一路走到了錦州。

在錦州,她恰巧聽聞崔邵升遷,官拜中書舍人。也聽聞上京有一位朝廷新貴將大梁幾百年文詞史上所有的抵禦外敵的詞都摘錄下來, 編撰成冊, 如今這陣文詞新風正因此人而刮,周芙就不由得想到了崔邵。

“堂堂郡主,在一個知府衙門裏漿洗衣物, 周芙,你怎麽淪落成這個樣子?”

上京一別。

想起崔邵這個人是在錦州。

遇見他也是在錦州的知府衙門裏。

彼時周芙褪去了先前在京城時的那一身榮華, 隻穿著簡陋卻又幹淨的粗布麻衣坐在院落裏, 任勞任怨地幹著粗使丫頭的活計。崔邵早些時候也聽聞了周芙失蹤的消息, 卻不曾想, 竟會在錦州的知府衙門裏撞見她。

“崔大人,你不應該在上京麽?”

周芙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錦州遇見他,擱下自己手裏的衣物時,有一瞬間的怔然。

“富貴了,自然要歸故鄉。周芙,本官是錦州人。”

崔邵望著她怔怔的樣子,忍不住無奈莞爾。也是,麵前這個人上一世連他的存在都不知道,連他的名姓都不記得,又怎麽會知道他祖籍何處。

“那崔大人,你會去豫州麽?”

周芙身上的腰牌在跳下懸崖的時候蹭掉了,也正是如此,她這些日子從未想到過要求助官府。

可如今,錦州重逢得遇故人,若崔邵願意幫她,那也許明日,她就能到豫州了。

眼下因為京城傳來的那些詞,軍心大振,豫州的戰事沒那麽吃緊,若明日能抵達豫州,將姐姐姐夫的孩子給父親看一眼,興許也能慰藉他失去子女的心。

“郡主這是求本官?”

崔邵偏偏頭,眉眼裏帶著輕佻的笑意。

崔邵沒有壞心,周芙是知道的。她向來是個對惡意回報以淡漠,對善意回報以同等善意的人,在明白這人不是個惡人後,倒也不是很在意他的話,隻是將彎下腰擦了擦滿是水漬的手。

“求你。”周芙彎了彎眉眼。

崔邵低咳一聲,聽了這兩個字反倒是有些不自然。

他仰仰頭。

明明知曉周芙內心裏那一處最純粹的柔軟是留給宋裕的,可仍舊有些卑鄙地起了覬覦的心思。

“等本官同府君寒暄完,就帶你去豫州。”崔邵撇開眼,可餘光卻仍舊還是止不住地落在她身上。

豫州,即使周芙不說,他也是要去的。

重活一世。

他本是衝著三件事來的。

一為救國。

二為周芙。

這第三則是為了跟宋裕在一朝為官。

這第二件事,是完不成了。但第一件和第三件,他本就不會放棄。

周芙也猜到他是會去的,卻還是道了謝,“那多謝崔大人了。”

……

豫州作為大梁的第一道防線,至關重要。黑木鐵達帶了三萬將士浩浩****而來,打從一開始就是奔著要贏這一仗去的。

一個拚死守衛這道防線。

一個埋著頭苦戰也要突破這道防線。

前世,大梁會輸,除了連年戰事連連敗仗導致百姓和國庫都吃不消以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點,那就是黑木鐵達本身也是一個強有力的對手。

而正麵迎戰的這半個月以來,周崇煥他們雖大半是贏的,但長期下去,隻要黑木鐵達不肯退兵,那對雙方都是一種消磨。

宋裕在後方眼見著囤的糧食一日比一日少,殫精竭慮了幾日後。望著駐紮在城門口的軍隊,心中冷不丁起了卑劣的心思。

“在想什麽?”

周征剛從周崇煥那裏出來,因為今日軍中鎧甲調度有些不均,被周崇煥罵了個狗血淋頭。

老頭子對他從來不客氣,他對老頭子也素來冷臉相待,所以雖然被罵了一通,但也沒放在心上。

“退軍的法子。”宋裕直言不諱。

“昨兒崔邵修書來了,說今日會帶周芙回來,我還以為你想著周芙呢。”周征揶揄了兩句,又很快正色道,“想要退軍,最簡單的法子就是打。可僅僅是這一次將他們打出了豫州城,並不能一勞永逸。突厥和遼軍的聯盟都仰仗著黑木鐵達,最好的法子就是…”

“是讓他們自己亂,讓突厥王先懷疑黑木鐵達一心要攻打大梁的用心。”

宋裕目光落在不遠處,漫不經心摩挲著腰間的玉牌,看似隻是隨口一說,但心中已然有了打算。

兩人正說話間,城外有兵士來報。

“宋公子,世子爺,小郡主回來了!”

“開城門,讓他們進。”周征說。

“是。”

兵士趕忙騎著馬兒又去城門口。

宋裕先是怔了怔,隨即邁步往城門口走。他仍舊是那副平平常常,看上去平靜無波的樣子,但周征從宋裕輕輕顫動的眼瞼細微神色變化裏,仍能感受到此刻那被這清冷慣了的人壓抑住的想念。

“芙兒,這一路受苦了。”

周崇煥比他們都先到城門口,崔邵先行下了馬車,周芙緊跟其後抱著孩子下來。

她這些日子瘦了許多,原先的神采都黯淡了下去,但眉目間那股子溫柔平和的勁兒卻從未變過。

“爹爹。”

“我沒事,好得很。”

周芙將孩子從自己的懷裏小心翼翼地遞給周崇煥,此刻人多,提及姐姐姐夫難免要落淚。她刻意讓自己不去說這個話題,而是淡笑著將話茬子引到這個孩子身上,“這孩子脾氣秉性都很好,特別聽話,爹爹你瞧瞧他。”

藕節似的小胳膊,白白胖胖的小臉。周崇煥抱起那孩子的一瞬間,他突然“咯咯”地笑了。

“像你姐姐,也像你姐夫。”周崇煥哽咽著說完這話,偏過頭去抹了一把眼角的老淚。

樊仙芝昨日聽聞周芙要回來,也聽聞周妘的孩子也會跟著一起回來,壓著蔣鍈一起點燈熬油在觀音像前做了五個平安符。

其中一個早在今早就給了蔣厚,蔣厚到豫州要比周芙早個七八日,本來也是要在城中等周芙回來的,但男兒家總惦記兒女情長像什麽樣子,更何況蔣莽也不瞎,宋家那位在軍營裏待著,周崇煥明擺著將宋裕當做女婿。

蔣莽雖是周崇煥多年老部下,卻也瞧不慣自家兒子這副不值錢的樣子,所以一大清早把他叫去城外將士們紮營的地方練兵去了。

“郡主,這個給你,保平安的。”

“這個,給小少爺。”

蔣鍈拿著跟樊仙芝一起做的平安符飛奔過來,如今是亂世,他們又生在連綿不斷的戰火之中,不僅軍中之人都戴著平安符,平民百姓也都人手一個。這算是如今這個年頭的緊俏貨。

適逢周征和宋裕一道走過來,蔣鍈將手裏頭剩下的兩個,一人一個遞給他們倆。

蔣鍈貼心地給周芙和宋裕準備了兩個一樣的。

剩下最後一個,她抬手遞給周征。周征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那平安符,也不知想起來什麽,神色冷下來,卻沒有接。

“不必。”

相較於前幾日兩人的親近,他的態度突然變得疏離了很多,那疏離之中還帶了幾分的防備。

蔣鍈不喜歡針線活。

但昨日樊仙芝逼著她做的時候,周征的這一個是她做的最認真的,繡的圖案也是最特別的。

蔣鍈沒想到他會不要,手伸在半空中,硬塞給他不好,縮回去也不好。這麽多人在這裏,她也不好直白地問他為什麽。細想了一下,也沒說什麽,還是縮回了手。

京城分別後,到如今仔細算起來,宋裕跟周芙已經分別了月餘。她比從前清瘦了很多,這些日子,有死裏逃生,也有艱難走到豫州的不易。但那些辛苦,在瞧見眼前人的一刻都煙消雲散。

她往前走了兩步,徑直撲進宋裕的懷裏。

“累不累?”

宋裕攬住她,下頜在她柔軟的發頂上蹭了蹭,低聲詢問,那溫柔的嗓音裏帶了幾分淺淺的心疼。

“不累。”

“我很想你。”

周芙仰頭瞧著宋裕。

“嗯,我也是。”宋裕低啞著嗓子開口,這些日子,雖然他一直沒有表露出來,但他比誰都擔心她。

“來的路上喝水了麽?吃的好不好?”

“喝了,崔邵昨日見到我後,待我很好。吃的喝的馬車上都備全了。昨日我同他交談到了三更天,京城最近傳出來的詞是他寫的,他不是惡人,你同他也許政見並沒有那麽不同,改日有時間,也可以交談看看。”周芙柔聲道,本意是為了寬慰宋裕。

但宋裕這麽些年了,還是頭一次從周芙的口中聽她如此不加掩飾地誇讚另一個人。

周芙從宋裕的懷裏出來,宋裕忍不住將目光落在崔邵身上,見這人此刻正雲淡風輕地衝他笑著,心底裏不免生出了些許的酸味。

“崔大人,多謝。”

“宋大人客氣了,將來你我見麵的日子多著呢,這點舉手之勞就不用謝了。更何況,本官雖然對曾經的不愉快之事有所怨言,但打心眼裏是願意幫郡主的,本官幫郡主,從不是因為你。”

這話說的就有幾分深意了。

宋裕早看出崔邵對周芙有心思,也不吃驚,隻是低頭瞧了一眼周芙,突然來了一句,“他好,還是我好?”

宋裕這麽內斂的人,很少有醋意如此直白的時候。

周芙怔了怔,“你好。”

有了這話,宋裕心頭痛快了不少。

年輕人久別重逢,周崇煥知曉周芙跟宋裕應當有很多話想單獨對對方說,所以沒再多問什麽,就讓宋裕帶著周芙先回營帳休息。

眾人各自回各自的地盤。

蔣鍈還在想錦囊的事情,她心裏裝不住事兒,所以在大家都走後,跟著周征走了一路。

周征知道她跟著自己,走了一段路後,突然停下步子。

“蔣鍈,我不喜歡人算計我。”周征轉過身,蒼白英俊的麵容上閃過一絲譏諷。

作者有話說:

男女主終於見麵了,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