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
宋裕大言不慚地回過頭望著周征, 來往的馬蹄碾碎塵土,駿馬的嘶鳴聲回**在遼闊的天地間,孤單而又寂寥。
周征勒緊手裏的韁繩道, “宋裕, 你若不曾輔佐周翦,興許我們能做朋友。”
宋裕迎上周征的目光, 低笑著開口,“可在下與世子爺依舊殊途同歸了, 不是麽?”
宋裕說完這話後, 將目光從周征的身上移到蔣鍈的身上, 原本清冽沒有什麽波瀾的眼底浮出幾分淺淡的深意來,“這籬笆牆出來容易, 回去難。世子爺,這一生,可要看顧好蔣姑娘。”
行差特錯。
上一世未曾好好珍視的明珠這一世切不可再當做魚目。
宋裕望著周征,前世在王府中的回憶緩緩碾過腦海,他是帶著前世的記憶去審視周征的,周征雖不知曉他此刻的深意, 但難得的, 沒反駁他的話,隻是夾著馬腹往他們這邊近了近。
待到離蔣鍈隻有一丈遠的距離的時候,清清冷冷地開口, “上來。”
蔣鍈渾身上下都灰撲撲的,鬢發也很是淩亂。在喜歡的人麵前呈現這副樣貌, 蔣鍈心裏自然是有些覺得丟人的, 她囁嚅了一聲, 指了指不遠處自己早早拴在那裏的馬, 想表明自己也有馬。可這話還沒有正式說出口,有力的大掌已經拽了一把她的胳膊。
她順勢被這人拽上了馬。
青年人凜冽而又孤絕的氣息瞬間席卷了她。
“我身上都是灰,髒兮兮的。”蔣鍈小心翼翼地開口。
“邊境風沙大,身上半點塵埃不沾才是稀奇。”
沒有想象之中冷嘲熱諷的話語,有的隻是還算寬慰人的解釋。這聲線雖聽著沒什麽情緒,可還是讓蔣鍈一怔,她隨即抬眼,抬頭的幅度過大,額頭不偏不倚撞上這人的堅硬的下頜。
“周征,你會說好聽的話了?”蔣鍈捂著額頭眨眨眼,嗓音輕的似甘露。
好聽的話麽?
他才不會說。
“你多想了。“
周征偏過頭去,收攏眼底的情緒,決計不承認自己有所改變。
蔣鍈瞧著周征這樣子,冷不丁就想起周芙,這對兄妹都是一樣的嘴硬。
馬蹄踩過黃土之上零星的碎石,留下一地深深淺淺的蹄印。黑木鐵達的軍隊駐紮在豫州城外不遠處的濟水河邊。昨日那一場惡戰,是後來周崇煥用火攻的方式守城才力挽狂瀾。
胡人喜水。
火攻隻是讓他們一時失了利,亂了方寸。眼下他們正住在休憩養生的階段,約莫過幾日就又會有一場惡戰。
豫州離突厥和大遼的領地都十分之近,胡人此番出征甚至都不需要帶太多的糧草,家鄉就在不遠處,此戰於他們而言物資充足得很。
而反觀豫州。
帝王猜忌。
糧草缺乏。
仗打得艱難。
“胡人信薩滿天神,今日戌時是他們的薩滿節。兵士們會脫下鎧甲,穿上他們家鄉的衣裳搭起神台祭祀。黑木鐵達之所以要張大人的屍骨,一方麵是想羞辱我們,另一方麵是想用中原將領的鮮血和性命來祭祀他們所謂的天神。”
馬兒停在不遠處。
一行人蹲在叢生的雜草後頭,宋裕雖也行險事,但從不打無準備的仗。他與黑木鐵達上一世博弈十餘年,比任何人都了解他。
“那個營帳在敵軍的最後方。裏頭大概有二十餘人。”周征抵著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沉聲道。
宋裕仰頭,“我們剛巧用我們的二十餘人去換他們的二十餘人。”
周征問,“什麽時候換?”
宋裕瞧了一眼天色,大片大片的紅雲自西邊開始浮現。被他們盯上的那個營帳裏陸陸續續有人出去,又陸陸續續有士兵回營帳,他們懷裏都抱著祭祀用的衣裳,還有一扇獠牙鬼麵具。
“現在。”
宋裕起身,拍了拍掌心的塵土。
一行人跟著他起身,手上都拎著明晃晃的刀子。
“那個人是?”
蔣鍈不解地看著營帳後頭那個小心翼翼用刀子劃開一處孔隙,正往營帳裏用竹管不知道吹些什麽的中原人。
那人長衫青衣。
看著像個學儒的。
周征道,“梅四雪。”
蔣鍈張大了嘴巴,梅四雪這個名字時早在她幼年的時候就曾聽過。用毒,用藥,天下無雙。這人還曾建過一個聽雪藥廬,在江湖之上很有名氣。可惜的是,在他是遊醫之時,江湖上關於他的傳說還很多。但聽雪藥廬建成後不到半年,江湖之上就沒了他的故事。
有也隻是說他被仇家追殺而死。
周征知道蔣鍈在想什麽,所以低笑一聲,“他還活著。”
“好好地在軍營裏活著。”
“他有一身好醫術,卻懷璧其罪。心術不正地想找他用毒殺人,得了不治之症的想找他求個九死一生。他圖清淨,所以就躲到軍營來了。”
周征將目光擱在不遠處。
見那梅四雪用藥散將胡人軍營裏的一眾將士迷暈後,眼神同宋裕交匯了一瞬。
“上?”
“走。”
一行人匆匆上前,蔣鍈本也想跟著過去,卻被周征的近侍按在了荒草堆裏。
“周征!”
蔣鍈咬牙,一張清秀的小臉漲得通紅。他若不想她來,早些說就是了。如今來了,又把她摁在這裏,算怎麽回事?
“看好她。”
“這是軍令。”
周征沒看蔣鍈,隻是淡淡地對那個摁著蔣鍈的近侍開口。
她鑽的那個籬笆牆能進不能出,如若當時就讓她回去,勢必會驚動周崇煥。周崇煥比任何人都要心疼張臣民,但身為主帥,他絕不會允許周征和宋裕帶人行這等險事。所以當時若讓她回去,怕是此刻他們這一行人早就被周崇煥拎回軍營,軍法處置了。
那等情形下,他自然是要帶著她來的。
而眼下他們要闖的是胡人的軍營,不是兒戲。
“蔣鍈,好好待著。”
“你聽話一點,等回了京城,本世子可以考慮將答允你做一件事。”
周征很少溫聲細語地同人說話,對蔣鍈已經是例外到極致。
蔣鍈盯著這人英俊疏朗的眉眼瞧,若擱往日,她是能品會出周征話語裏的不同的,但此刻實在沒那個心思,隻是冷哼一聲,然後反唇相譏道,“我上次救你一命,你也說答允我一件事的。”
幾隻禿鷲劃過遍布著紅霞的天幕,耳邊是稀稀疏疏的風聲。
周征聞聲點點頭。
“行,兩件事,我不會忘。”
“但蔣鍈,記得要聽話。”
他不動聲色地笑了笑。
說完這話後,邁步向胡人的軍營而去。
後營的人都被梅四雪的迷藥給迷暈了,一行人入帳之後,分別給帳內的那群已經暈倒的胡人身上補了兩刀。
“來的真是巧啊。”
“瞧,這是黑木鐵達的軍令,怪不得胡人這麽多大營,就這個營帳在最後頭,原來這個大營的人過一會兒剛好就是去前頭解下張大人屍骨的人。”梅四雪瞧見桌上放了張軍令,拿起來一看,才發現得來全不費工夫。
“話說這個黑木鐵達也是蠢笨,他竟然想不到我們會來劫屍骨,我若是他,定早早設好埋伏。”
梅四雪搖頭歎息。
宋裕也瞧了一眼那軍令,過了許久,緩聲道,“人一生所精通之事有限,揣測人心是他的短板。他不是想不到,隻是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鑽研兵書之上。”
兵家最忌諱紙上談兵。
不是因為行軍打仗的實際經驗要比兵書重要的多,而因為庸才譬如徐琅之流,他們並未真正讀透兵法,隻粗淺地了解一些,便班門弄斧,用浮於表麵的東西去指導用兵。
可黑木鐵達不是這樣。
他上一世苦心鑽研兵書,將兵法用的出神入化。
唯一的短板,就是不懂揣測人心。作為平民出身的胡人將領,他在突厥的處境要比淮南王府在大梁的處境還要艱難。
倘若不是這樣,以上一世大梁積貧積弱的處境,宋裕再如何有謀略,也無法跟黑木鐵達再對峙十餘年。
“宋裕,陳淙你可還記得?”
周征聽宋裕提起黑木鐵達,忍不住想起了坊間從前傳過的一樁風月舊事。
“世子說起陳淙,是想敲打在下?”
周征道,“算不得敲打,當年宋尚書作為史官出使陳國時,也曾帶著你去,據說,陳國國主那唯一的寶貝疙瘩陳淙當年可是要你做駙馬的。如今大梁危矣,陳國一直置身事外,前些日子,突厥有消息說,陳淙又看上了黑木鐵達,可巧你對黑木鐵達又這麽了解……”
宋裕唇角抽了抽,俊朗的臉忍不住一黑。
他迎上周征的目光,忍不住嘲諷地扯扯唇角,“在下與陳淙清清白白。”
何止是清白。
當年陳淙隻是隔著一扇十二美人的朱漆金縷畫屏遙遙地看了他一眼,他那時也年少,勉勉強強隔著畫屏也應了她幾句話,可事實上,並未同她真正見麵過。
陳淙於他,隻是一個一晃而過的名姓罷了。
“最好清白。”
周家已經死了一個女婿,不能再多一個心裏裝著別人的女婿。
周征隨意地把玩著營帳裏的一扇鬼麵獠牙的麵具,話語間,聽到帳外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作者有話說:
發的有些遲了中秋快樂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