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龍抬頭,本是個賞景登高的好日子,京中卻出了一樁震驚朝野的大事。

素有文官清流之稱的宋尚書,死了。

消息傳到永州時,十六歲的周芙正閉著眼臉色慘白地被打橫扔在在蔣厚的馬上顛簸著,這廝也不知道是怎麽了,自打前些日子被他爹打了一頓不小心撞到了書案後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他從一個烈性難馴的少年郎一夜之間長大,沉穩了不少不說,還每日帶著馬鞭來找周芙,美其名曰從騎馬做起,要教她在這天地間立身的本事。

周芙跟蔣厚自幼相識,交情深厚,這幾日被他折騰得是半死不活。

“周芙,肯不肯學騎馬?”

長風獵獵,蔣厚一麵打馬,一麵笑著逼問她。他的嗓音裏依舊有少年人的青澀,但眼尾已經有了幾分青年人的沉穩從容。

周芙胃裏翻江倒海,腦子早已經天旋地轉。她身子骨素來不如姐姐姐夫,被他這麽莽撞地折騰了兩日已是極限。此刻攥著他衣角的手已然有些攥不緊,在感覺自己要被他顛簸而死之前,她識時務地示了弱:

“我學。”

“什麽?”

耳邊的馬蹄聲要大過姑娘的求饒聲,蔣厚一直執轡,一手放在耳旁,示意周芙聲音再大些。

“我學。”

“什麽,還不學?”蔣厚聽岔了,濃眉一揚。

相交多年,直到今日,周芙才知道他耳背。她艱澀地扯住蔣厚的衣角,不想求饒了,隻想教他去治治耳朵,可勸他就醫的話還沒說出口,眼前便一黑,什麽都不知道了。

周芙墜馬了。

這事兒的嚴重程度僅次於宋尚書一頭撞死在金鑾殿。

“狗膽包天!”

“那可是周芙!老王爺最疼的女兒!誰給你的膽子逼人家學騎馬?”

“人家不學還把人家一女兒家打橫扔在了馬背上,你馬糞吃多了糊腦子了啊你!”

軍營外,蔣莽抄起馬鞭恨鐵不成鋼地就往自家狗東西的背上甩,他這大兒子自小沒少給他惹禍,好不容易摔傷了腦袋後知道了體恤父母的不易,也知道對娘老子噓寒問暖了,可還沒來得及高興多久呢,就又給他惹出禍事。

蔣莽一邊甩鞭子一邊罵罵咧咧。

蔣厚光著上半身跪在這營帳外頭,任憑父親打罵就是不吭聲,光裸的脊背遍布著雜亂的血痕。

樊仙芝心疼兒子,眼見著兒子忍痛咬得嘴唇都破了,忙上前去跪在地上抱住了蔣莽的腿,哭求道:

“厚兒做的事不對,可你要把他打出個好歹,你讓我怎麽活?”

“鍈兒剛剛去永安郡主那裏,差人回來說郡主已經醒了,老爺,等先看看郡主的情況再懲治厚兒也不遲啊。”

樊仙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蔣莽聽她這麽一提醒,這才想起鍈兒已經去看望周芙了。

畢竟是親生骨肉,蔣莽冷靜下來後揚起的馬鞭終究沒再落下,隻是指著不爭氣的兒子斥道:

“你再如此行事不動腦子,仔細了你的皮!”

軍營外頭,蔣莽的陣仗鬧得不小,營帳裏頭,眾人也是忙作一團。周芙摔傷了腦子後,昏厥了有一會子,這會子才剛醒。

她像是做了一場噩夢似的,渾身冷汗津津,如今遣散了周遭的仆人,隻留下了一個蔣鍈,開口第一句話便是,“蔣鍈,我如今該叫你嫂嫂麽?”

周芙嗓子啞得駭人,眼神急切。

蔣鍈雖同她是多年閨中密友,但聽了這如此直白的話,還是不由得鬧了個大紅臉。

“邊境這些日子又不太平了,宋尚書一頭碰死在金鑾殿了,臨死前痛斥了陛下這些年對淮南王府的所作所為,陛下掛不住臉麵,今早剛給你父王修了一封書信,說明日便可把世子放出宮去,王爺同我講了,此番你回京,我會陪你。”

蔣鍈今日來找周芙本就是要同她說這個的,如今聽她提起自己同周征的婚事,就又忍不住多加了一句,“但我同你兄長多年未見,他未必心悅我。所以我的小郡主,我未必能做你的嫂嫂。”

說到未必兩個字的時候,蔣鍈反倒有些輕快。

她與周征的婚姻是十幾年前陛下宴請百官的時候開玩笑訂下的,這姻緣訂的時候她還未出生,她與周征也實在沒有什麽感情,將來就是真結了親也未必琴瑟和鳴,所以她倒是巴望著周征看不上她。畢竟周征是皇親貴胄,他若是不願意,總有法子好解了這門親的。

蔣鍈說完,本以為周芙會為了能夠回京而開心,卻不曾想,她的臉上竟無半分喜色。

回上京迎兄長,宋尚書一頭碰死在金鑾殿。

這是建寧十六年?

上輩子的記憶一寸一寸湧來,周芙頭疼欲裂,跌跌撞撞下床去看鏡中的自己,肌膚尚且白皙柔嫩,帶著點少女時期的圓潤。她真的重生了?她回到了十六歲那一年宋尚書發瘋提劍要砍皇帝的時候?

她跌坐在梳妝凳前,往事一幕一幕浮現在眼前,她還記得自己應該是死在二十年後的一個驚蟄。

那是建寧三十六年,她死在了幽禁了她八年的掖庭。

臨死前,她找人去了一趟司禮監,本想找文帝身邊的人問問邊境的情況,卻不曾想,文帝在那一夜親自過來了。她這位年輕的皇兄伏在她的榻前泣不成聲,最後顫著手把胡人的降書拿給她看。

凱旋了。

二十多年的戰亂不止讓多少代人流幹了鮮血,讓多少百姓流離失所,終於,那個兵戈四起的時代,在這位皇兄的手裏終結。

周芙是在安寧和祥和中死去的。

死前皇兄撫摸著她的頭告訴她,安心睡吧,你不是周家的罪人,你和宋裕是天下的功臣。

皇兄還告訴她,他知道她很想宋裕,等一覺睡醒便能看見那個讓她喜歡了多少年也恨了多少年的人的臉了。

最後皇兄說,周芙啊,等你見到他,你會原諒他的。你要是還恨他啊,皇兄就讓他負荊請罪,就替你責罰他,罰到你心疼,罰到不忍心為止。

皇帝啊。

連死人都騙。

她一覺睡醒直接回到了十六歲,眼前哪裏有負荊請罪的宋裕。

那個人,是被打斷了骨頭也不會認錯的性子,看似溫柔其實脾氣硬的不得了,又哪裏會向她低頭。

周芙搖了搖頭,冷靜下來後想,他認不認錯有那麽重要麽?

其實也沒有。

他雖奪了宗親的兵權,磨刀霍霍向她的王叔,但大梁那時候腹背受敵,不置之死地就無法後生。

父親死後,王叔們群龍無首,都想著擁兵自立,連帶著那些平民出身的異姓王都蠢蠢欲動。若是彼時山河無恙,天下太平,鬧騰便也鬧騰去了。可時候西有鮮卑,北有匈奴,胡人猖獗地在攻打大梁的城池。

倘若兵權不能一統。

這滿朝文武,上至皇室,下至百官,都得為亡國負一份責任。既然沒有人想要成為遺民,那宋裕便是天下人的功臣。

他非但沒有罪。

還有功。

幽禁的那八年,在麵對二叔三叔養虎為患的指責,在麵對一眾親人的唾罵不解時。

周芙也無時無刻不在想,如果父親還活著,他會怎麽做?

他是會第一個放下手中的權力,還是帶著叔叔們一起奮起反抗?

周芙不知道,但她知道的是,這一年邊境會有好消息,鮮卑和匈奴內訌,父王領兵北上,一路收回了十二郡。

後麵將是淮南王府最風光的兩年,過了那兩年,王府便會走下坡路,皇帝會因為舊怨命人拿軍師陳愷之入京,那綿延又起的疑心會讓他給父王換上另一個叫做徐琅的庸才。

此後,一路敗仗。

周芙想,上天既然讓她重新活了一世,她就不會讓陳愷之離開軍營,若他在,興許父親能在病逝前看見這太平盛世。隻是,兩年後的事情,如今謀劃還為時過早。

現下。

她要做的是,離宋裕遠一點。

他有他的政治正確,他所作所為皆與那些翰林學士所授的經筵相合,他會成為大梁的脊梁,大梁的名臣。

但那都與她無關了。

父親在時,

她活在王府的庇佑下,是王府最無憂無慮的郡主。

父親死後,

是宋裕替她遮擋住所有的風雨。

但遮擋風雨的人終有一天是會離開的,更何況,宋裕後來不要她了。她說過的,天下家奴千千萬萬,他不要她,她也不會要他。

所以這輩子,陛下再給她恩典時,她絕不會再傻傻地求一個宋裕了。

想明白這些後,周芙覺得自己周身都暢快了起來。

“明日我們就出發是麽?”

“本來是,但郡主你的傷……”蔣鍈擔憂地掃了掃她被包紮的嚴嚴實實卻仍舊還有鮮血滲出的前額。

“不礙事。”周芙緩緩起身,將手輕輕地搭在了蔣鍈的手背上,柔聲道,“蔣鍈,我知曉你不喜歡我兄長,你們在一起必成怨偶,到了上京我會向陛下求一個恩典,會讓你們退婚。”

蔣鍈愕然。

雖然她巴不得沒了這樁婚約做個自由身,但私心裏,她還是想看看周征世子長什麽樣子的。

萬一他不僅是人中龍鳳,還豐神俊朗溫柔瀟灑呢?

但這終究隻是未出閣的少女心事。

蔣鍈不是周芙,她哪裏知道,她要嫁的這位世子爺是玩弄權術的一把好手,將來朝堂之上,在奪嫡之爭中,真正能與宋裕抗衡的也就隻有一個周征。

周征這個人。

不是什麽良配。

周芙很難說自己的這位兄長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但前世的時候,除了不能活著看到太平盛世以外,他是父親一生最大的虧欠和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