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可以走。”宋裕輕嗤一聲,“可如今魏王讓你我住在一處,在刺史府的水榭別院裏。”

魏王這貼心的安排,於蔣厚而言,簡直比殺了他還讓人難受。前世的時候蔣厚跟宋裕不是沒在一個屋簷下待過,隻是從前每一回兩個人鬧得雞飛狗跳時,宋裕這個心機滿滿的混蛋總能找到各種方式讓周芙心疼他。

蔣厚上輩子在宋裕身上栽得跟頭太多了,自然很是抗拒。

“我不跟你住。”

“我要我家妹子在一起。”

他一麵說著,一麵往蔣鍈的身邊靠了靠。

“不日蔣小侯爺就要進京封侯。連收十二郡固然是美事,但蔣小侯爺,你我都清楚,當今陛下並非聖明天子,你如今在短短一個月內收複十二郡,隻會引他猜忌。更甚者,他會覺得你是靠著勾結遼軍才打贏的這些仗。你確定不需要跟我和魏王一起商討一下如何自保麽?”

如果可以,宋裕也不願意對著蔣厚這張臉。可如今局勢如此,沒得選。

前世蔣厚封侯的時候,魏王已經登基了。他那時沒能趕上跟老皇帝在一朝,自然不知道被猜忌是個什麽滋味兒,但想著在永州吹了幾年風的淮南王,也大概能夠猜到若是老皇帝給自己辦的慶功宴上說錯了話,那日子必然不會太好過。

蔣厚明白這個時候自己確實需要宋裕的指點,但男人臉麵大過天,所以他抱著手臂負隅頑抗了一下。

“假好心。”

“爺才不要你假惺惺地幫我!”

“那行,我走。”

宋裕也不慣著他,扯了扯唇角。

眼見著他真的要走了,周芙摩挲著手裏的陶塤,忍不住叫住了他,“你等一下。”

“蔣厚,去收拾東西吧。”

“老皇帝不比魏王,你確實得多長個心眼。”

蔣厚假裝矜持了一下,聽周芙扔給他個可以下的台階,梗著脖子道,“那成吧,走就走,男子漢大丈夫怕什麽,不就是跟你這個混蛋住在同一屋簷下麽,有什麽可怕的。”

說著,轉身進屋收拾自己的東西,蔣鍈雖不所以,但也跟著蔣厚一起進去收。

周芙繼續坐在台階前曬太陽,假裝麵前並沒有多個人。

“腳踝還疼?”宋裕的目光落在她前日扭傷的左腿上。

“不如某人的膝蓋疼。”

周芙若無其事地摩挲著手裏的陶塤,有意無意地奚落他。

隻要不當著蔣厚的麵,所有的奚落和懲戒宋裕都還是擔得起的。

“郡主不必掛心我,這都是我應得的。”

“知道就好。”

周芙冷淡地對待他。

她的這態度比重生後第一次相見時還要更糟糕些,究其根本原因,還是因為江齡雪的事。

於周芙而言,如果江齡雪真的是他念念不忘多年的心上人,她可能還沒有那麽不高興。可偏偏江齡雪是他的姑母,這就意味著她被蒙在鼓裏很多年。

她是一個聽不懂道理的人麽,也沒有。

縱然後來因為眾皇叔的事同他鬧得不愉快,但隻要他說一句那是他姑母,她絕不會放任九皇叔將江齡雪帶走。

“小姑母的事,我知道你心頭有芥蒂。要罰跪沒有關係,要我做其他的事補足也沒有關係。隻要你提出,能消氣,我什麽都能做。”宋裕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一雙漆黑的眸子一錯不錯地盯著她,直白地認罰。

“不需要消氣。”

“沾了你親人的血,我的手就是髒的。我可以因為其他事情罰你,但我怎麽好意思因為這件事情罰你?”

周芙攤開手,無聲地笑笑。

“髒”這個字讓宋裕回想起了很多不怎麽愉快的經曆,也讓他回想起了很多自己先前說過的混賬話,他的臉色有一瞬間虛晃的蒼白。在他略微皺眉,剛準備開口再說些什麽的時候,周芙已然起身打斷了他。

“宋裕。”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

“江齡雪的事我確實心裏存著芥蒂,但前世她也確實是因我而死的。她是你的親人,我真真切切地為這件事情感到抱歉感到難過,但我這些時日也是真切地不想看到你。”

她性子柔和,但從來不作偽,說不想見就是真的不想見。

正說到這裏,蔣厚剛好收拾包袱從木屋裏頭出來,眼見周芙麵帶疲色,便知道定是兩人的交談不怎麽愉快。

但這很好。

隻要周芙跟宋裕聊的不愉快,他就很愉快。

蔣厚將馬從馬房牽出來,心裏喜不自勝,但麵上卻不表現出來,隻是催促著宋裕帶他去水榭別苑。

待到上了路,才開始看熱鬧不嫌事大一般的開口,“你上一世死了太多年了,仔細說起來,你也沒那麽了解周芙了。她被你在掖庭關了八年,上一世到後頭早就沒那麽喜歡你了,如今對你啊,也就隻剩下那麽一點對文臣脊梁的敬重罷了。”

宋裕聽得臉色很不好看。

蔣厚卻仍舊在繼續,“上一世到了最後,她不僅對你死心了,連提都不再提你。要不是那時候我還在外打著仗,周芙早就成為了我的夫人。沒關係,宋大人,你同她感情不好,可是我同她感情好。我們自幼一起長大,縱使這一世做不成夫妻,也比你感情深厚些。”

蔣厚跟宋裕兩個人各自乘著一匹馬慢悠悠地在林間晃悠,蔣厚越說越欠揍,卻也越說越高興。

到後頭,還特地挑著眉對宋裕道,“宋大人,你前世對我可一點都不滿意,當然,我對你也是。可若是哪天周芙完全不跟你說一句話了,保不齊你還得指望著我來跟周芙交流呢。”

“要不要討好討好我?”

蔣厚恣意的唇角都快要飛到天上去了。

宋裕忍他已經很久了,聞言止不住冷笑,“討好你,蔣小侯爺,做什麽夢?”

蔣厚瞧他這張原本就清冽俊雅的臉徹底寒下來,就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地挑起了這人的怒火。

前世的時候,每回都是蔣厚吃虧。如今這一世,竟然有機會讓這麽個充滿心機的混蛋吃虧,蔣厚覺得自己重生一回,真是長了不少的本事,於是尾巴就快翹到天上去,說話也越發的口無遮攔了起來。

“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麽?”

“不被偏愛的人現在明顯是你,宋裕,前世的時候周芙向著你,總覺得每回是我故意挑事……”

馬蹄聲噠噠個不停,蔣厚意氣高漲得很。

宋裕唇邊浮出一抹譏誚來,“難不成每回是我挑的事麽?”

“確實是爺,爺沒有不認啊,可前世每回吃虧的都是爺呀。”蔣厚並不遮掩自己前世的罪行。

當初宋裕剛入王府時,他確實看宋裕不順眼。他覺得周芙不過也就看上了宋裕兩點,一是那張好臉,二是所謂的才華。他承認,單這兩點拎出來,京城裏就沒有幾個人能比得上他。

他真切地嫉妒過宋裕。

覺得宋裕憑借著天資清清冷冷站在那裏就輕易地奪走了他喜歡了那麽多年的姑娘。

所以早些年沒少找他的麻煩,他拿宋裕作畫用的生宣包過燒雞,在宋裕最愛的那件白衣服上畫過王八,用宋裕書房裏的那些書生過火。但每一次都被他識破,最後周芙明麵上是和稀泥,但私下裏每一次都把他罵個狗血淋頭。

那麽多年了,蔣厚覺得自己唯一一次真正做錯了事,差點釀成大禍的也就是那次害宋裕墜馬,但那件事他也得到了該得到的懲罰。老爺子軍棍都打斷了好幾根。

仔細說起來,他為什麽每每幹壞事但倒黴的卻總是他,究其根源,也不過隻是被偏愛那個不是他罷了。

蔣厚後來跟著兄弟們在邊關嚼饅頭吃糠咽菜,聽那些家中兒女甚多的弟兄談起家事的時候才恍然大悟這一點。

感情裏不被偏愛的那一個總是想著用各種手段去吸引對方的注意,但不被愛就是不被愛,縱然吸引到了對方的目光,最後也隻是笑話一場。

不過,這一世,蔣厚不覺得自己還會是那個笑話了。雖然重生一場後,周芙從未再提過掖庭那八年,但他不相信她是真的不在意。

正是因為太在意。

所以才三緘其口。

“宋裕,我重生後其實很害怕周芙會重蹈覆轍,但是當我知道她也重生了之後,我就沒那麽怕了。”

蔣厚揚起馬鞭,雖然周芙從未給過他任何的承諾,但是他就是堅定地相信,相信這一世的周芙不會再做傻子。

“宋裕,我不僅相信她不會再那麽偏愛你,我甚至還覺得,我哪怕再害你墜一次馬,她也會幫我。”

蔣厚自信地望著宋裕,少年人神采飛揚,總帶著十萬分的囂張和恣意。當然,這後頭一句話,其實蔣厚也沒那麽確定,隻是為了故意氣一氣宋裕。

宋裕全程一言不發。

但唇線確實抿得越來越緊了。

他眼神晦暗不明,情緒難辨。

蔣厚的話明擺著是故意激他,但他確實是聽進去了,一字不差地將這些話聽進了心裏去。

……

蔣厚這場仗打的,可以說是一夜成名。

少年將軍,短短一個月連收十二郡,走到哪裏,大家都得高看他一眼。但相較於這一世靠著運氣和取巧得來的名聲,他還是更愛前世一刀一劍廝殺出來的萬戶侯身份。

所以這一晚,當荊州刺史設宴招待他這個年紀輕輕的英雄的時候,他並沒有太大的滿足感。

吃了席,點了燈火,回到水榭,麵對的便是宋裕和魏王的盤問。

確實是盤問。

周翦模仿老皇帝的樣子坐在高堂之上,宋裕坐在一邊,將那些老皇帝可能會過問的問題寫在生宣之上遞給周翦。

不出意料,沒一個問題是蔣厚能回答出來的。

“這都是些什麽呀,宋裕,你故意折騰我,對不對?”蔣厚指著宣紙上的字忿忿地對宋裕開口,“老皇帝怎麽可能當著百官的麵直接說以前就聽聞我不懂兵法呢?如此不通人情世故的話,怎麽可能由一個皇帝老兒說出來呢?”

蔣厚將桌子拍得震天響。

宋裕扯扯唇角,略帶嘲弄的眸子盯著蔣厚,

“蔣小侯爺,你要皇帝跟你談人情世故?”

他這句不鹹不淡的揶揄把蔣厚噎得啞口無言。

蔣厚卸下勁兒來,渾身上下提不起半點精神。宋裕早猜到他會這樣,於是將自己原先就整理好的一些進宮麵聖的要點寫在了一本小冊子上,吩咐他回去背。

如此的貼心,如此的滴水不漏。

蔣厚一時之間有些感動,但還沒有感動多久,便聽宋裕淡淡開口,“我不是為你。”

“那是為誰?”

“我為的從來都是周芙。”

蔣家與淮南王府素來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倘若蔣厚在宮宴說錯了話,難免不會引起老皇帝對淮南王更大的疑心。

蔣厚心裏的那些感動頃刻之間煙消雲散,他冷笑道,“我就知道你沒有那麽好心,竟還在惦記周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