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女士的女兒阿晚也認得,駱家唐想。

她搶下了剪刀。

何女士尖叫出聲,她目光無神,慌張四顧,嘴裏開始在自言自語。

“我要給駱三剪頭發。”

“他們會打她的。”

“要剪頭發。”

“玫瑰花又開了……要給駱三剪頭發。”

她把目光落在了周徐紡的頭發上,不停地喃喃自語,手也不停地捶打桌子。

唐想扶著她坐下,低聲安撫:“媽,她不是駱三,駱三被二小姐叫去澆花了。”

“去澆花了嗎?”

唐想點頭。

何女士這才不鬧了,也不捶桌子了,低著頭嘀嘀咕咕:“她又要挨打了。”

“小啞巴又要挨打了。”

“電話呢,我要打電話給老爺子。”

唐想喊了聲‘二姨’。

老板娘立馬把座機拿起來,喚何女士過去。

唐想鬆了一口氣,把剪刀收起來,走到周徐紡那一桌:“很抱歉,嚇到你了吧。”

周徐紡搖頭。

風吹門鈴,響了兩聲,江織進來了,問了一句:“怎麽了?”

“江織。”

“江織。”

前麵一聲是周徐紡叫的,後麵一聲,是唐想。

哦,都認得啊。

唐想稍稍打量了周徐紡幾眼,禮貌地點點頭,再看向江織:“不介紹一下嗎?”

江織坐下,簡明扼要,就三個字:“周徐紡。”

是周徐紡。

而不是女朋友周徐紡。

周徐紡明白了,此人,要防。

“你好,”唐想淺笑,道,“我是唐想。”

周徐紡抬頭,沒表情:“你好。”

她穿一身黑,臉色冷漠,目光警惕,渾身上下都寫著一句話——別跟我說話,我跟你不熟。

“剛才唐突周小姐了,”唐想再一次道歉,“實在抱歉。”

周徐紡:“沒關係。”

她是覆舟唇,隻要一抿,距離感就很強,再加上她高級厭世臉,眉眼裏寫的還是那句話——別跟我說話,我跟你不熟。

真是個古怪人。

唐想看了一眼時間:“不好意思,我要先失陪了。”

周徐紡點頭,表示——請便。

等唐想與她母親離開之後,周徐紡才問江織:“她是誰?”

江織倒了杯熱水,把勺子洗淨了,才把自己那碗粥端過去,把蝦肉挑出來放到周徐紡碗裏:“半個駱家人。”

怪不得江織戒備。

周徐紡在片場也聽到過小道消息,江織和駱家好像有仇。

她又問:“為什麽是半個?”

“她和她的父親一樣,是被養在駱家、服務於駱家的外姓人。”

在古代,叫家奴。

在現代,叫管家,但唐想不同,她不止管內,她還管駱家的生意。

“唐想有能力、有手腕,駱家老爺子重視她,對外稱她是駱常德的義女。”

周徐紡覺得不止半個了,算大半個駱家人。

“駱三又是誰?”她今天問題很多。

江織挑蝦的動作停頓了一下:“誰跟你說了駱三?”目光涼嗖嗖的,掃了阿晚一眼。

阿晚:“!”

冤枉!

“剛才唐想的母親喊我駱三。”

那位何女士,真是病了,性別都分不清了。

江織把勺子放下,抽了張濕巾擦手:“他是駱家的養子。”

周徐紡認真聽著,少有這樣好奇的時候。

江織舔了一下唇,沉默了很久。

“八年前駱家失火,駱三被燒死了。”眼睫毛垂著,遮住了眼裏的情緒,江織說,“唐想的父親也是死於那場火災,在那之後,她母親就精神失常了。”

語調很低。

氣壓也很低。

周徐紡在江織眼裏看到了一大片陰雲,哦,她想起來了,在遊輪上,駱青和說過,駱三是江織擱在心尖上的人。

現在她也是江織心尖上的人了,那駱三就是她的‘鄰居’了。

她感覺她馬上要吃醋了,不,她不能吃醋,‘鄰居’都去世了,不能再斤斤計較,安撫好自己,她才繼續問江織:“駱家失火是天災嗎?”

“是人禍。”

周徐紡陷入深思了。

江織把最後一塊蝦肉放到她碗裏:“為什麽好奇這個?”

周徐紡說:“我不喜歡駱家。”

駱青和是壞女人,駱穎和也是。

江織摸摸她表情的認真的小臉:“我也不喜歡。”

看吧,她和江織多麽天作之合呀,周徐紡心想。

京柏城是帝都陸家的地界,七層高的建築坐落在市中心,一到四樓是商場,五樓是茶樓和餐廳,六樓與七樓分別是俱樂部和電影院。

周清讓與人約在了五樓的茶館裏,三點,對方準時到了。

“周先生。”

中年男人坐下,把文件夾推過去:“八年前的那場火災,駱家應該暗中動過手腳,所有相關的人都被處理過了。”

這個男人是職業跑腿公司的人,周清讓雇傭了他,要查駱家的底。

“駱三呢?”周清讓拆開了文件夾。

中年男人道:“和駱家對外的說辭差不多,駱三是唐光霽夫婦從老家抱養的,具體是哪裏抱來的孩子,除了駱家人,隻有唐光霽的妻子何香秀知道。”中年男人長相很普通,鼻梁上架著眼鏡,“八年前,唐光霽去世之後,何香秀就精神失常了。”

周清讓翻閱了幾頁:“幫我查一下,我住院期間,我的住院費是誰在繳納。”

對方應:“好。”

周清讓從錢包裏抽出了一張卡,放在桌子上,然後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便推著輪椅出了茶樓。

因為是周末,往來的路人很多。

走廊拐彎的時候,他放在輪椅上的拐杖刮到了人,那人在打電話,很惱火,罵了句髒話:“媽的,走路不長眼啊!”

周清讓把輪椅挪到最靠裏,低聲道歉。

大概他一身清貴,坐在輪椅上,低著頭,也叫人看得出氣質不凡,被撞的男人看他西裝革履就不順眼,摸了摸脖子上的紋身,語氣很不屑:“腿不好就不要出來妨礙別人。”

裝什麽貴氣!

男人覺得晦氣,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才了事,繼續講電話:“沒事兒,倒黴碰到個死瘸子,你繼續說。”

前兩天降溫,戴假肢太痛了。

周清讓今天沒有戴,毯子下麵的左腿空****的,他扯了扯毯子,蓋好,推著輪椅朝電梯移動。

電梯的按鍵有些高了,他伸手沒有夠到。

一隻手,嫩生生的手,按了鍵。

然後是女孩子清脆的聲音:“需要我幫忙嗎?”

周清讓抬頭:“不用。”他道,“謝謝。”

女孩沒有說什麽,站著他旁邊。

等電梯門開了,她先走進去,到最角落的位置站著,然後周清讓推著輪椅進去了,他背朝她。

她低頭就能看見他挺直的後背。

周清讓。

周清讓。

周清——

默念第三遍的時候,輪椅上的人回了頭:“你好。”

陸聲一愣,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好。”

他語氣溫和,問得禮貌:“你的傘還在我那裏,方便告訴我你的住址嗎?”

住址?!

“啊?”

陸聲十幾歲的時候就跟著她父親在商場摸爬滾打了,什麽場麵沒見過,她陸二小姐的名頭,在帝都都是響當當的。

還沒人見過,她這樣緊張得直吞口水的樣子。

“上月,在聽雨樓的外麵,”周清讓耐心解釋,“你借我的傘還沒有歸還。”

播音主持的嗓子,得天獨厚。

一些很尋常的句子,由他緩緩念出來,都很動聽。

陸聲還記得第一次聽見周清讓的聲音,當時啊,她隻有一個念頭,要把這人包了,天天在他床頭給她講故事,後來,她見到他的人了,想法就變了,她要把這人哄來,藏在**。

她失態了,眼睛都撐圓了,興奮的表情沒藏住:“你還記得我?”

周清讓說:“記得。”

她眼睛透亮透亮的,迅速眨了兩下,說:“我的地址不方便說。”今兒個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職業套裝,妝容也很幹練,就是……她嘴角壓不住,笑得小女生了,“能給我你的號碼嗎?我可以自己去電台拿。”

她知道他在電台工作。

周清讓眉眼清雋,目光看人時很淡:“你認得我?”

陸聲點頭:“嗯,我是你的粉絲。”

他笑道:“好。”從輪椅扶手旁的置物盒裏拿出了紙幣,他寫了一串數字遞給她,“麻煩了。”

陸聲:“不麻煩!”

剛好,電梯到了一樓。

周清讓頷首後,先行出了電梯,陸聲隨後,沒好意思直接跟上去,便裝模作樣地往谘詢台去。

“二小——”

陸聲噓了一聲,前台的小姐姐趕緊閉嘴,隻見他們京柏城的小老總悄咪咪地跟上去,貼著玻璃看了半天,才依依不舍地折回來。

秘書楊修這才過來。

陸聲順了順耳邊的頭發,問:“人在哪?”

氣場,一下子就變了。

商界小魔頭的稱號,不是白來的,楊修仔細著回話:“在二樓。”

在電梯裏,陸聲冷不丁地說了句:“商場電梯的按鈕太高了。”

“我這就安排人來改裝。”

“盡快。”

商城每一層都設了休息室,隻有年消費過百萬的VIP客戶才能出入,這會兒,二樓的休息室已經清場了,門外有人在守著。

人沒到,腳步聲先到。

門口兩個男人立馬站直、低頭:“二小姐。”

她嗯了一聲,進了休息室,把外套脫了扔給女秘書:“人呢?”

女秘書使了個眼色,保安便進屋,把人拎出來,摁在了沙發上。

“你你你們是什麽人?”

被摁著的男人,脖子上有紋身,他手腳哆嗦,還在掙紮。

一屋子保安、秘書都不做聲。

陸聲道:“教你做人的人。”她拿了瓶紅酒,走過去,因為實在年輕,語速不急不慢,像說著玩,“出門在外要懂禮貌,你爸媽沒教過你?”

紋身男蹬腿掙紮,楊修直接一腳過去,把他踹老實了。

“瘸子?”

年輕女孩笑了。

她手裏把弄著的紅酒瓶調了個頭,瓶口敲在男人腦袋上,有一下,沒一下,她笑著問:“誰給你的優越感,敢罵他死瘸子。”

最後一個字,尾音一提,鋒芒畢露。

“我、我——”

沒等說完,紅酒瓶就砸下了。

“咣!”

酒裏有氣體,爆開時巨響。

紅酒和玻璃渣子濺了男人一臉,他已經嚇傻了,愣愣地看著桌子邊角被紅酒瓶砸出來的凹陷。

當然,沒砸著人。

她是正經生意人,不做違法亂紀的事,扔了手裏碎得隻剩小半個的酒瓶子,抽了張紙巾擦擦手,往沙發上一坐:“人還沒走遠,滾下去道歉,要是他不原諒你,我就弄死你。”

“我我我……”

說不出話來了,男人哆嗦著腿,拚命往外爬。

陸聲把擦完手的紙巾扔進垃圾桶裏,努了努嘴:哼,真不經嚇。

“二小姐。”楊修拿了手機上前,“星瀾少爺的電話。”

她接過去。

“哥。”

電話那邊的聲音懶洋洋的,像沒睡醒:“周清讓是誰?”

陸聲坐直,掃了一眼屋子裏的人:“是誰又去你那嚼舌根了?”

誰敢啊。

“剛才在飯桌上碰到了電視台的人,跟我說,周清讓馬上就會調回電視台。”他不緊不慢著,“說說,周清讓是誰?”

既然知道了,她也懶得扭捏:“是我喜歡的人。”

說起周清讓,她眉飛色舞的,表情生動極了。

電話那邊沉默了好些時間。

“長你了十四歲,截了一條腿,另一條腿也快瘸了。”陸星瀾直呼其名地喊,“陸聲。”

他語氣一嚴肅,陸聲就怵。

“我們家沒有門第之見,但作為你的丈夫,至少得身體健康。”

她撇撇嘴:“你還在這挑三揀四,人家都不知道我是誰呢。”她語氣挫敗得不得了,可不滿意了,因為還沒得人家青睞。

“你的意思是,你還單相思?你——”

話突然就斷了。

陸聲喊:“哥。”

“哥?”

沒人應她。

一會兒後,電話那邊換了人接,是陸星瀾的隨行秘書:“二小姐,星瀾少爺又睡著了。”

陸聲:“……”

她哥這嗜睡症,越來越嚴重了。

掛了電話,她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俯視樓下,她有輕度近視,平時不愛戴眼鏡,瞧樓下瞧得不太清楚,就眯著眼來看。

周清讓果然沒有走遠,今天周末,人太多,他輪椅移動起來很慢。

“先生!”

“先生,等等!”

周清讓回頭:“有事?”

是罵他瘸子的那人。

男人滿頭大汗,臉上、脖子上還有沒擦幹淨的紅酒,還有幾道玻璃渣子濺出來的傷口,很狼狽,也很慌張。

他磕磕巴巴地說:“我、我來道歉的,剛才對不起了。”

周清讓端坐在輪椅上,沒有作聲。

男人看了商城二樓一眼,立馬又慌慌張張地收回目光,然後跪下來,雙手合十,擠出兩行清淚:“都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我嘴賤,我沒素質。”

“對不起先生,我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會歧視殘疾人,再也不會目中無人了,求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就差磕頭了。

周清讓沉默地看跪在地上的男人。

“先生,那您……”男人目光懇切,表情惶恐,“您原諒我了嗎?”豆大的汗珠不要錢滾下來,他顫顫巍巍,“如果你不原諒我,我就,我就——”

男人一咬牙:“我就長跪不起!”

一個大男人跪在馬路上,很快就惹來了路人的注目。

周清讓把輪椅推到路邊,盡量不擋著通道,對男人說:“你起來吧。”

他還跪著:“那您是原諒我了?”

周清讓頷首。

男人感恩戴德,眼淚都要衝出來了:“您真是好人啊。”

周清讓:“……”有些好笑。

下午。

周徐紡送了七個外賣單子,江織不肯歇著,非要在電動車上吹了一下午冷風,周徐紡給他貼了八個暖寶寶在身上。

傍晚,江織送她回家,她邁巴赫停在禦泉灣的外頭,沒有開進小區。

周徐紡天晚了很冷,讓他快點回家。

“周徐紡。”

他有小脾氣的時候,就喜歡連名帶姓地喊她。

周徐紡歪頭看他:“嗯?”

算了,不說她了,他在她臉上用力親了一口,嘬紅了才罷休:“早點睡,明天早上八點我過來接你。”

“好。”

她答應完,剛要推開車門,江織就抓住了她的手,語氣不滿,有點幽怨了:“周徐紡,你太不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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