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福貴,當年,你家中也算是關中良善人家,頗有一點資財,懷著熱血,跟隨揚廣征伐高麗……

百萬大軍出發,兩千多人回家,從冰天雪地裏撿回一條命的,就有你一個。

你的名字取得好,真的是福貴雙全,命大得很。

二征三征高麗,你也是去了的,這麽多年打下來,回到家鄉,父母已經不在了,兩個弟弟也戰死在張須陀麾下,家裏現在已經沒人了吧。

隻剩下那棟老房子,不知道是不是被人給占了。”

楊林指著驍果衛前方一個滿麵蠟黃,麵相憨厚的中年,看著對方臉上那縱橫如同刀刻般的皺紋,微微有些不忍,又問道:“這麽東征西討的,來來去去,你打贏了什麽?又得到了什麽?

你的親人呢,朋友呢,就不想好好的過一過安生日子?心裏麵,對昏君楊廣又有沒有怨氣?”

“噗通……”

又跪下了一個。

這位看不出年齡的老兵,仿佛早就沒了淚水,他隻是神情木然,伏倒在地,沙啞著嗓音:“願為王上效死。”

話裏的悲涼讓人心中陡然生出幾分寒意來。

這時,所有人都醒悟過來。

驍果軍雖然看起來很威風,其實,這些年下來,如大浪淘沙一般,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又換了多少人。

沒誰記得,默默無聞的死在冰雪荒草之中的那些士兵。

隨著周福貴轟然跪下,表示效忠。

驍果軍數千人,眼神也悄悄的變了。

或許是想到了自己的種種不得已,想到了家中的妻兒老小。

楊林有句話問得其實很對。

他們,對於這個朝廷,對於楊廣,心中豈能沒有怨氣?

“王水生,你做過河工,當過小偷,也沿街乞討過,更是在與海龍幫戰鬥之時,受過七次致命傷。

有一次,被捅穿了胸膛,但你還是活了過來,算是命大。

不過,二十多年來,你成過四次家,每一次,都會家破人亡,不但新娶的嬌妻沒有保住,連繈褓中的孩子,也被人摔死當場。

你以為害你的是那些殺不完的惡人,斬不盡的仇敵……卻沒想過,這一切,其實是因為這個世道。

世道不允許你們安安穩穩的活著,除了拿起刀槍,拚個前程似錦,你們別無選擇。”

楊林指著寇仲身後竹花幫中一人,淡淡然說道。

“你們,願不願意隨本王,殺出一個朗朗乾坤?”

說得對方汗如雨下,猛然趴倒跪地。

“願隨王上衝殺,誓死不回。”

“好。”

楊林森然笑道。

“其實,你們也不要把朝廷大軍想得有多麽厲害。

楊素死了,張須陀也死了,隋室氣數已盡。

楊廣當年領著百萬大軍,都能被人打得屁滾尿流,他會打什麽仗?

現如今,他的手下也沒有什麽厲害的將領,北地已經烽煙四起,瓦崗聲勢大振,他竟然還有心思,坐著龍船下揚州。

這是準備在揚州養老了,準備躲在這個城池裏,再不過問天下興亡。

隻是一味的壓榨百姓,大修宮殿,窮奢極欲。

你們,願意與他一起毀滅嗎?”

“不願意。”

隨著楊林聲音朗朗飄了出去,十數萬大軍齊齊呼喊,聲嘶力竭。

是的。

朝廷大軍其實真的沒什麽可怕的。

各地義軍蜂擁攻擊,隋室軍隊節節敗退。

就連皇帝楊廣,都在北麵守不下去,想要跑到南方來躲上一躲,這裏安全。

他想要把江南財源和兵權收攏,可他並沒有想過,人家願不願意被收攏?

這種做法,著實很迷惑。

隻要是一個正常的君主,都不可能拋棄自己的都城,跑到另一個地方來重起爐灶。

唯一的可能,那就是,楊廣已經失去了對北地局勢的控製。

他擔心,自己不走,就很可能走不了,很可能被人直接擒殺。

所以,說得再怎麽高大,這個百姓眼裏的暴君昏君,就是個紙老虎。

除了能對自己人凶狠一下,對敵人,簡直就是無能至極。

那還有什麽好怕的呢?

十萬大軍齊齊呼喝,一時之間,把天上的烏雲都震得飄搖散亂,風雨乍停。

楊林還在說:“我不敢在這裏保證太多東西,隻能說,如果打退朝廷兵馬,即算不能讓大家都大福大貴。

但是,能保證治下城池不會有欺壓,不會有戰亂,人人有田種,戶戶有餘糧。”

他的聲音裏摻雜著一些精神力,以無上玄功長生訣灌輸真氣,直震長空,讓人聽起來就十分信服。

這話一出,簡直就是莫大的殺器。

這個時代,很少有人會如此這般的**裸許諾。

達官貴人高高在上,根本就不屑於去許諾,去尋摸普通百姓的心思。

隻是驅馳,再驅馳,不服就死。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楊廣是如此行事,底下官員自然是效仿。

哪裏會像是楊林這般,為了爭取民心和軍心,厚著麵皮,什麽都不要了。

如此以往,其實很多後遺症。

甚至,勢力地盤擴大之後,就不太好處理這些士兵,得了田地之後,少了賦稅之後,接下來的兵源是不是也會同樣安排。

天下,有沒有這麽多土地?

能不能養得起諸多兵馬?

這都是問題。

或許,過不多久,隨著地盤越來越大,他治下的財政會飛快崩潰。

但是,這時卻也顧不得。

如果沒有現在,又哪有將來?

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

內部不足,就假以外求,辦法總會有的,人還能讓尿憋死不成?

“王上萬歲,王上萬歲……”

隨著楊林話音一落,四下裏立即響起滔天的呼聲。

所有人眼珠子都紅通通的,被楊林的一通挾裹著精神力的演講,鼓動得象是一頭頭餓狼。

恨不得立即撲上戰場,把朝廷大軍撕個稀巴爛。

聲音一浪比一浪高……

狂熱聲浪之中,突然,就有一個冷冰冰的嗓音闖了進來。

“大逆不道,其罪當誅。”

這句話,如同一根鋒銳的細針一般,刺得人耳膜生疼。

眾兵士神誌一清,臉色狂變,心髒全都重重跳了一下。

然後,就見到風雨之中,一個身形瘦長,衣袂飄飄的人影馭風破雨疾速衝擊而來。

那人影似真似幻。

第一眼看著,還在數百丈之外,再看之時,已經到了數十丈距離。

他的速度看起來也不算很快。

隻不過,人影虛虛淡淡,明明還在遠處,就已到了近前。

一個影子還沒消失,另一個影子已經生成。

神異無比。

對方身著文士衫,眉長目銳,頷下無須……

看上去三四十歲,又像是二十來歲,目光,有著高高在上,俯首螻蟻一般的淡漠。

尤其詭異的是,這人殺氣騰騰的,又偏偏氣度高華。

讓人明知道他是來者不善,竟然也提不起半點警惕心思,更不會生出惡感。

“邪王,石之軒。”

首先,就是綰綰先行認出了對方的身份。

當下一聲咯咯輕笑,電光火石一般,從白馬身上騰身而起。

腰間一柄細長銀劍,如暴雨般灑落……

劍鋒嗡鳴著,震**著,生出一個銀黑色光圈來,向著石之軒當頭罩落。

“咦,天魔大法。”

石之軒麵無表情,目光陡然一亮。

倒持手中的長劍,並沒有出鞘。

迎著綰綰那蓬銀黑色的劍圈,身形一幻……原地隻留下了一道虛虛淡淡的影子,被劍光斬成碎片。

他的真身卻是已經穿過攔截,離著楊林還有五丈。

“護駕……”

比綰綰反應稍慢的是徐子陵和寇仲。

徐子陵騰身一躍,就如天邊雲雀,一拳如啄如錐,已經抓到石之軒的頭頂。

寇仲卻是長刀帶水,斬出一掛雪亮長河,從軍陣之中一掠而出,攔腰揮斬。

與此同時,衛貞貞係在腰上的長鞭,唰的一聲就如長蛇吐信般,點到了石之軒的胸前。

比他長鞭更快半分的,是一柄長劍。

高麗女傅君綽不知何時,已經攔在右側,一劍點在石之軒一足將抬未抬,將起未起的當口。

正是奕劍大法。

以人為棋,攻擊那遁去的一。

出手攻擊的幾人之中,以她的戰鬥經驗最強。

一看到石之軒撲將過來的奇詭身形,就知道攔截不住。

如果不想個辦法,恐怕連他的影子都摸不到,就被對方殺到楊林的身前。

所有再精妙的招數,也是做了無用功。

就跟綰綰一樣……

綰綰的劍法和功法,不可謂不高明

連石之軒都不想花費時間去硬拚一招,而是加速閃過。

寇仲徐子陵衛貞貞幾人,雖然進步神速,起步就是先天,但比起這等老牌絕頂高手,卻是差得不隻一點半點。

因此,傅君綽出手,就不求有功,隻求無過,先攔上一攔再說。

“奕劍術……”

石之軒眼中閃過一絲激賞。

他的身形猛然之間,由飛速前衝轉為後退,中間竟然沒有一絲停留。

好像慣性在他的身上並沒有發揮任何作用。

他的身形猛然間就滴溜溜旋轉起來,左手無名指、食指微屈,結出一個奇異的印訣來,輕輕印在腰間疾斬的長刀之上。

叮……

一聲金鐵長鳴。

氣勁轟鳴狂卷之中,寇仲身形不受控製就衝天而起,直直撞上徐子陵那招靈雀撲擊。

而衛貞貞一式鞭槍,如蛇如龍般,繞了過來。

被氣機一引,無端端就抽到了傅君綽的劍鋒之上。

兩次交鋒,噗的發出同一聲悶響。

身著青衫的石之軒,化為一道光影,早就從四人圍攻之中,一閃即逝,到了楊林身前。

“不死印法,幻魔身法,的確是天下最頂尖的刺客秘技,邪王這是用的補天閣秘法嗎?可惜這天快塌了,你是補不了的。”

楊林搖頭道。

遠處,綰綰落地回頭,麵色有著頹喪,又有些釋然。

邪王石之軒威震天下無數年,自己攔不住也不奇怪。

隻不過,這麽多人出手,被他輕輕鬆鬆就闖過了,沒有造成一點威脅,未免讓人有些失望了。

徐子陵寇仲,以及傅君綽和衛貞貞四人,被石之軒以不死印法奇妙的借力打力法門,引得對拚一記,正難受得想要吐血,全都倒飛出去。

回首望來,眼中卻全是駭然。

似乎是沒想到,來襲的高手,竟是如此厲害。

石之軒沒有答話,隻是緩緩的抽出腰間長劍,伸手彈劍,如出清朗龍吟。

“此劍無名,專飲天下亂臣賊子鮮血,楊林,你自號靠山王,私自奪取揚州,霍亂天下,今日死得不冤。”

十年前,石之軒就已經離著大宗師隻差了一步,自問天下除了寥寥數人,就沒人能夠擋得住自己全力刺殺。

就算眼前高手如雲,也沒用。

能夠在誓師出征之時,千軍萬馬前斬殺反王,他並不覺得有什麽值得自傲的,隻是覺得理所當然。

他唯一奇怪的,身後攔截不利的五位先天高手,為何沒有第一時間疾撲回來。

難道,是有心想要害死這位主將。

或者說,他們真的對這位自封王爺的反賊,信心十足?

“蛤蟆吞天,好大的口氣,本王就站在這裏,你刺上一劍看看,能不能殺得了我?”

楊林嗬嗬笑道,眉心中間有著金色影眼微微閃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