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痛悔

麵對沈采苡詢問,姚湘君一幅昏昏沉沉的模樣,似乎並未聽清她的問題。

崔長青卻又迫不及待:“燕王妃,你又何必逼迫姚四姑娘?她已經被你殘害至此,你還不肯放過她麽?”

不愧是讀書人,嘴皮子自是利索,仗勢欺人、心狠手辣等等,髒水潑得極是爽利。

燕王冷冷看崔長青一眼,沉默片刻,伸手捅破了屏風上的畫紙,便直接看到了內室裏的情形。

姚湘君半靠在大迎枕上,瞧著昏昏欲睡的模樣,沈采苡站於床前,脊背挺直,燕王垂了眼眸,片刻後,目光落在姚湘君身上。

內室並不小,但再大,也隻是個寢室,燕王武藝極好、又精於騎射,故而眼力耳力等等,都被鍛煉的極其出色。

他雖然沒有沈采苡那種過目不忘的能力,也沒有沈采苡天生目力過人,然如今人在眼前,以他目力,自然瞧得清楚,姚湘君瞧著是昏昏欲睡的,似乎極沒有精神,但是她的後背,並沒有完完全全靠在大迎枕上,而脖頸也是同樣。

都是撐起來的。

所以她並沒有自己表現出來的那麽的昏沉,這隻是在作態。

燕王頭開始疼痛,然而在疼痛狀態,心思卻無比清明,想起沈采苡之前擠兌姚湘君的話,竟然明白了姚湘君這般作態的意思——姚湘君這是在明知道沈采苡不是凶手的情況下,又想看沈采苡出醜,又不想背上沈采苡的惡名,所以讓別人做惡人,自己得好處。

就如同原先,她吊著自己,卻又不拒絕自己,還讓自己愧疚。

到這會兒,燕王越來越清楚,姚湘君看似清白之下的卑劣。

他忍著痛,頭上冷汗落下,卻一聲不吭。

崔長青說的慷慨激昂,並未發現燕王把屏風捅破,也沒發現燕王冷汗淋漓的樣子。

直到沈采苡在姚湘君的作態、崔長青的指責裏,回頭看向屏風外,詢問燕王:“殿下也覺得,臣妾該跪下謝罪麽?”

燕王看了門外,喊了一聲:“師公。”

他聲音嘶啞,但並不低,姚瑀在門外,應該是聽得清楚的,但是姚瑀卻一直沒有出聲——其實燕王知道,在他出聲後片刻,姚瑀便離開了。

姚瑀雖然放輕了腳步,然而他常年練武,耳聰目明,把聲音聽了個清楚。

失望如同潮水般洶湧而來。

頭痛也愈發的強烈。

不該是這樣的啊……明明,不該是這樣的……

四皇子的心頭,有萬般複雜滋味湧上。

“殿下。”內室裏,沈采苡又出聲詢問,燕王忽然勾起唇角,他想看看,人啊,到底能卑劣到何種程度,他想看看,姚湘君能無恥到何種地步。

索性一次恩斷義絕,以後對立了,他也再不必顧忌這兩個從小就被他看得極重、卻又讓他失望的人。

到時候,他對姚家下重手,便也沒有了顧忌,至多看在師公曾教養他的份上,便是姚家犯下大罪,他也留姚家一家老小的性命便是。

其他的,便沒有了。

“好。”燕王聽到自己聲音沙啞,說出了這麽一個字。

然後,他就看到,姚湘君麵上有壓製不住的得意笑容,而沈采苡,麵色驚愕,又含了痛楚和極深極深的失望。

那痛楚如同利劍,刺入胸口時候,讓他心痛,卻又產生了希冀。

若此刻,沈采苡拒絕,與他鬧騰,他定然立即帶她離開。

卻見沈采苡隻是紅了眼眶,而後緩緩點頭,麵上竟然還帶了笑:“這就是殿下的意思麽?臣妾知曉了。”

說著,便轉身麵對姚湘君。

燕王大驚,頭疼又心底難受,卻急忙繞過屏風進入內室。

他怎可能真讓沈采苡朝著姚湘君下跪!

眼見沈采苡要下跪了,崔長青就像是看到沈采苡跪在了自己女兒靈前一樣,正激動著,見燕王要進去,他下意識伸手阻攔,卻不想,據說身經百戰曾百勝的燕王,竟然被他用力一拉,便拉得一個趔趄,摔在他身上,崔長青正扶著燕王站起的時候,卻聽得室內傳來“砰”的一聲,繼而便是姚湘君和鬆竹的尖利驚叫。

崔長青急忙看去,卻見燕王妃右臂上,錦衣逐漸被鮮血浸透,滴落地上,他有些摸不著頭腦。

燕王此時身體已經越過了屏風,雖然被扯著跌倒,卻是看到了整個過程的。

沈采苡轉身後,朝床邊走了兩步,而後便毫不猶豫,抬起右臂狠狠磕在看青銅香爐上,那決絕模樣,讓燕王目眥欲裂,他揮開崔長青衝了過去。

“沈采苡!”燕王立在沈采苡麵前,厲聲叫她名字,又是心痛,又是恨極。

到這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今天情緒不對,不光是因為要瞞著沈采苡、沈采苡要受委屈,所以心虛。

他還有不豫,而這些不豫,是因為沈采苡妥協的太過輕易。

自己就這麽不值得她信任麽?

“去請太醫來。”燕王不敢動沈采苡,厲聲嗬斥嚇呆了的鬆竹,而後小心捧著沈采苡手臂,怕她端著會疼。

崔長青也被嚇到了,嗓子眼堵著,半晌說不出話來,甚至有些失魂落魄的。

同樣,姚湘君和鬆竹也被嚇壞了,若非燕王那一聲厲喝,他們都回不過神來。

“疼麽?”燕王問了個傻問題,沈采苡額上冷汗滾滾,卻死死咬著唇,不吭一聲,此刻聽燕王問話,她才緩緩抬頭,看著燕王。

疼啊,怎麽會不疼呢?隻是,她怎麽可能會下跪?

非但不會下跪,她還要站得直直的、脊梁也挺得直直的,並讓姚家種惡因,得惡果。

她咬著牙,忍著疼,神思卻是清明無比。

她瞧著燕王,燕王那關心痛楚的神色,絕非作假,

沈采苡心底,疑惑頓生,燕王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她竟然有些猜不透,但她極是擅長抽絲剝繭尋求真相,如今抓著了一點兒疑惑,微一思忖,想著燕王平日裏極為敬重姚瑀,琢磨著可能是因此,他才要自己咽下委屈,前來道歉……

沈采苡便迅速定了心,張口時候,便是誅心:“殿下,您欠姚家的,臣妾這一條胳膊可夠?若夠,便是臣妾幫您還清了姚家的恩情,您可高興?”

姚家是臣,燕王雖不是君,卻也是主,臣子對主,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姚家卻挾恩求報,可算是大逆不道。筆下文學2020

待得此事傳出去,姚家就算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的。

何況姚琛位極人臣,隻要他在,別人便不能更進一步,隻要姚琛有了可以被攻訐的把柄,相信有很多人,都願意把姚琛拉下去,進而把姚琛提拔上來的學生和同鄉拉下去,好自己上位。

她如今無能,可不代表,她會忍氣吞聲。

至於燕王……大約聽著這話,是不會感動的,可能反而還會生氣自己陷害姚家事情。

但又有什麽關係,她本就不喜歡算計來算計去的日子,如今雖沒有撕破麵皮,但惹了燕王不喜,她便也可以不要再理這些事情,真真正正休息一段時日。

畢竟,如今燕王這邊形勢穩定,沈家也算是站穩了腳跟,牽扯著許多權貴的利益,那些權貴,也不會眼看著沈家受難……

當然,他們可能會因為自己失寵,便開始覬覦沈家如今掌控的買賣,但是沈采苡相信,哥哥和大伯父都是有能力的人,在占據優勢的情況下,絕不會輕易被人打倒。

而且……沈采苡又瞅了一眼燕王,他瞧著愧疚心疼又有些惱恨,且不說他為何惱恨,有他這份愧疚在,便是他暫且生氣她陷害姚家,卻也總會過去的。

但愧疚卻是比生氣更深的情感,也會持續很久。

這般琢磨一番,沈采苡眼淚忽然落下:“殿下,臣妾想回王府……”

“好,我們回王府。”燕王立即答應,“且稍待片刻,讓大夫看下,我們便回王府。”

常為姚家看病的大夫很快便到了,他倒是見慣了血淋淋場麵的,倒也不驚訝,立即檢查一番,眉心便是一蹙。

燕王心一提:“如何?”

大夫麵有難色:“骨頭裂了,且傷到了手筋。”

青銅香爐有耳,沈采苡手臂揮在耳上,傷了筋。

“可還能好?”姚老夫人在剛剛的混亂中,便已經趕來。

讓燕王妃道歉是一回事,如今傷了燕王妃,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到如今,姚老夫人真是後悔極了,當時想著這般做,能讓博慎書院的那些人,更向著姚家,故而默許了此事。

甚至還在燕王要來的時候,叫了因為失去愛女,故而整個人有些激憤的崔長青,琢磨著崔長青此人,大約會讓沈采苡吃些冷言冷語的。

可真沒想到,事情鬧得成這樣。

真真是得不償失。

“能好。”大夫這麽一說,姚家人和燕王都鬆了一口氣。

“不過……”大夫瞧著他們這模樣,後麵的話就有些不敢說出口了。

還有不過?姚家人的心,又提了起來。

“不過什麽?”燕王沉聲詢問。

“不過王妃以後右手怕是不能勞累了。”大夫趕緊說完。

不能勞累啊……眾人都鬆了一口氣,不能勞累無妨,身為王妃,又不是仆婦,自然有丫鬟婆子伺候著,不須她勞累。

唯獨姚湘君,害怕,又有些失望。

為什麽,自己的手不能好了,沈采苡卻還好好的呢?

等大夫幫著沈采苡止血,又包紮好,燕王直接把沈采苡抱起,在垂花門外上了馬車,回燕王府。

送走了燕王,姚老夫人和急匆匆趕回來的姚琛,齊齊到了姚湘君的屋裏:“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何燕王妃……”

姚湘君正在流淚,聽到姚老夫人問她,她佯做堅強模樣,努力把淚水憋回去,而後把事情的經過講了個一清二楚。

當然,全程她都是昏昏沉沉的,逼迫沈采苡的人是崔長青,下決定的人是燕王,沈采苡則是氣性太大,唯獨她自己是一清二白的。

“這個崔長青,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姚琛怒罵了一聲。

待聽姚湘君講,沈采苡成口中言說“殿下,您欠姚家的,臣妾這一條胳膊可夠?若夠,便是臣妾幫您還清了姚家的恩情,您可高興”時候,姚琛頭腦一陣發暈。

他浸淫官場數十年,可不是光有能力就行的。

有能力的人多了,偌大的大靖朝,幅員遼闊、人傑地靈,何時缺過人?何時缺過人才?有能力,還得有眼力,能做事、會做事、會表現,進退得當,感覺敏銳,再加上過人的運氣,才能成為人上人。

姚琛什麽都不缺,當然敏銳意識到,沈采苡這話,落到了別人耳中,便是極大的把柄了。

隻聽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或者“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何時聽過,臣子可以挾恩以讓君主妥協退讓的。

這沈采苡,不安好心啊。

但是姚琛也隻能心底怒罵幾句,便急匆匆進宮求見隆安帝,隻為請罪,進宮前,他也讓姚老夫人趕緊準備厚禮,待他回來,一起去燕王府探望燕王妃並且賠罪。

隆安帝得到稟報,卻並沒有心情見姚琛,他此刻麵色也不大好,揮揮手就讓人傳命給姚琛,讓他先回去。

姚琛無法,隻能先回姚府,而後帶人去了燕王府。

卻連燕王府的門,都沒有進去,隻聽說隆安帝遣了三位擅長骨傷的禦醫來,給沈采苡看傷,並且,這禦醫將會長住燕王府,一直到燕王妃痊愈,才會回宮待命。

禦醫和太醫,同在太醫院,然而太醫好請,禦醫卻是不行。

此刻隆安帝卻連遣了三位太醫來,足見榮寵。

姚琛的心,更沉了一些。

燕王府裏,沈采苡喝了安神藥,雖然已經睡著,但是睡得並不安穩,燕王忍著頭疼,隻坐在她身邊,瞧著她受傷的手臂,心痛已極。

若是沒有采納圓空大師的建議便好了。

若是他注意一些,也不會發生如今事情。

真真是該死。

燕王長歎一聲,伸手撫上沈采苡麵容,心中祈求她能快些好,她這麽痛,讓他恨不能,這傷啊,是在他自己身上。

“殿下,您去換身衣物吧。”白菊見燕王如此,低聲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