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欺騙

“我等不起。”方承嘉目光由怔然迷惘變得清明堅定,“我當然可以退出,可,我不敢。”

若是可以,他也想堂堂正正做事,而非是用一些讓人看不起的手段。

可是,這世上,哪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現在退出當然是可以的,可很快又是新一次的春闈,到時候他們這一年的庶吉士就要散館授官。

即便他是狀元郎,卻也不可能一步登天,最好的結果,便是如同沈文和一樣,成為給事中,在禦前行走聽用。

更大的可能,是留在翰林院,一點一點升遷。

等到他手握重權,起碼要二十年。

慶安公主,會給她這樣的時間麽?別做夢了。

沈文和苦笑。

方承嘉轉而安慰沈文和:“事情其實並沒有那麽糟糕,不是麽?”

“這世界上,有明就有暗,有些人藏的好,讓人發現不了他的罪惡,可這罪惡,不會因為別人發現不了,就不存在,反而因為隱蔽,而更可怕。”

“對付這些人,便也不能講道義,講光明正大,隻要能讓他們得到懲罰,扼殺罪惡,其實也是在維護正義,不是麽?”

“手段酷厲一些,也沒什麽不好,總能讓更多人心懷敬畏,繼而三思而後行,作惡時候,膽子也不會那麽大了。”

沈文和沒有說什麽,隻是以茶代酒,敬方承嘉。

兩人的心思都不在吃飯上,隨意用了些之後,沈文和低聲詢問方承嘉打算如何讓六皇子手下忙碌起來。

方承嘉剛剛乍然迸射出的鋒銳已經全數收斂,唯餘讀書人慣有的文雅留在身上,“此事我來做便是,三哥你隻要看著就好。”

有些事情,他一個人沾手便好了,不需要把另一人拖下水,知道的越少,就越是不容易被牽連。

他不肯說,沈文和也不能掐著他脖子逼他,隻能無奈歎息,“若是有用到我的地方,你一定要開口。”

方承嘉微笑頷首:“這是自然,我怎會與三哥見外。”

沈文和深深看他一眼,“子善,你要記得,你可不是一個人,采苡還等著你呢,萬事要以保全自己為先,可好?”

方承嘉緩緩點頭,“三哥放心,我自會惜身,不會蠻幹的。”

眼見時間不早,兩人才散開,各自歸家。

方承嘉回去時候,時間已是不早,鄭氏卻還一直沒睡,就那麽等著他。

方承嘉剛進大門,便被堵住:“少爺,老夫人讓你一回來,就趕緊過去呢。”

方承嘉頓了頓,眉眼間閃過無奈和疲憊,緩步走向壽安堂。

祖母最是能鬧騰,這次要安撫下去,著實有些困難,但祖母心憐他,若他堅持,想來祖母也會妥協。

他好不容易讓祖母相信“他對沈采苡感情已淡,隻為了自己名聲才不得不娶她”,說不定今天要被祖母發現他是在假裝了。

發現就發現吧。

自己現在,已經與以前不同了。

方承嘉揉揉眉心,跨步進入壽安堂,立即收獲了一堆祖母鄭氏對沈采苡的不滿和厭惡。

“祖母。”方承嘉輕歎:“祖母,您口中的那賤婢,乃是您孫兒的未婚妻室,是您將來曾孫的母親,您如此說她,總歸有些不太合適。”

方承嘉的態度一如往昔的恭順,但說出的話,去讓鄭氏臉色猛地一變。

“什麽意思?”鄭氏勃然色變,“這種賤婢,難道你還打算娶她進門?”

如果可以,方承嘉不想讓祖母發現自己對沈采苡依然癡心不悔,他扶著跳腳的鄭氏坐下:“祖母,您知不知道,今日因為有人亂傳流言之事,陛下大發雷霆?”

鄭氏當然有聽說,可是——

“皇帝也不能不講道理啊,難道他願意娶個沒臉沒皮的女人當兒媳婦?”

鄭氏嘴上硬,可心還是有些虛的,說這話的時候,就有些色厲內荏,聲音也下意識壓低了,怕被人聽到。

“但問題是,此事隻是意外,畢竟陛下也說了,見人溺水而不救,便和豺狼無異,並不是沈采苡品行不好,之事意外罷了。”

方承嘉溫和與鄭氏講道理,又出言說道:“陛下都誇讚沈采苡至純至孝,結果孫兒卻在這節骨眼上鬧著與她退婚,這不是故意和陛下對著幹麽?若孫兒惡了陛下,這輩子怕是隻能當個窮翰林了,孫兒不甘心。”

“你忍心讓孫兒滿腹才學,卻隻能一輩子在翰林院做個無甚出息的翰林麽?”方承嘉麵上有失落之色。

鄭氏怎麽可能願意!

沒有人比她更希望方承嘉能出人頭地了。

她心中琢磨一下,要是自己喜歡什麽,有人偏要說那東西多不好,她肯定也會厭惡那人的。

皇帝也是人,肯定也會有這樣小心眼的時候,鄭氏隱隱就有些害怕。

“那這婚,還是退不了?”鄭氏知道方承嘉說得對,可還是不甘心啊。

方承嘉“嗯”了一聲,“祖母,想想孫兒的前途。”

“難道,就沒有辦法了麽?”鄭氏抓住方承嘉的袖子,如同在垂死掙紮。

方承嘉擺出為難苦惱的表情,鄭氏就知道這事情大概是不能成了,她一拍大.腿,“這是造了什麽孽啊,非得讓這麽一個賤婢賴在我方家身上啊……都說皇帝是聖明天子,他這眼神啊可真有問題啊……”

方承嘉哄了鄭氏幾句,又說自己累了,才得以脫身。

待得方承嘉離開,鄭氏卻還是睡不著,神色一直變來變去的,顯然心底依然十分不甘。

“你說皇帝也真是的,那麽多大事情不管,怎麽眼睛就描在這種小事情上呢。”鄭氏絮絮叨叨和餘嬤嬤抱怨,餘嬤嬤想了想,“大概是因為涉及到了四殿下?自己親兒子,肯定不能讓別人說三道四的啊。”

相比皇帝在幫著沈采苡來說,鄭氏更願意聽到隆安帝是為了自己兒子,才製止這個流言的說法。

“哎呀,孫兒肯定是沒想到這個,所以才不敢退婚,走,咱們去找他。”鄭氏起身就要往出走,天寒地凍的,餘嬤嬤勸了兩句她都不聽,隻好趕緊為她換上棉鞋皮襖,鄭氏心中急迫,不等餘嬤嬤打燈籠,便自己往外跑了。

反正十五十六的月亮,照的地上亮堂堂的,便是沒有燈籠也不礙事。

餘嬤嬤沒想到鄭氏竟然走的那麽快,哪裏還顧得上其他,緊追著鄭氏出了門。

方家院落並不大,格局十分緊湊,沒多久,鄭氏便到了方承嘉所居住的小院落外麵,剛要轉過牆角從門進去,就看到月光下,被拉長的兩條人影。我愛搜讀網

而後是一個清潤的聲音在出聲吩咐:“我離京前,讓你在凝芳閣給六妹妹定了香脂,明日我去衙門時候,你去把東西取出來,我傍晚要給她送去。”

沒錯,這溫雅清潤的聲音,是自己孫兒的。

“六姑娘見著,肯定歡喜。”

這慣會討巧賣乖的語調,是孫兒身邊的小廝雲楓的。

“她昨日可是生氣的很呢……”

狀似無奈,但卻藏著淺淺笑意,又是自己孫兒的聲音。

鄭氏隻覺得頭暈目眩。

她也是從年輕時候過來的,怎麽會不明白,這短短的對話裏,到底含著什麽意思啊。

什麽已經不喜歡沈采苡了,都是在騙她的!

騙她的!

孫兒竟然騙她……

她一手養大、視若性命的孫兒竟然騙她……

為了沈采苡那個賤婢,他竟然在自己麵前妝模作樣,哄騙她、欺瞞她……

鄭氏越想越想難受,胸悶又痛又悶,呼吸越來越急.促,想說話,嘴.巴卻怎麽都張不開。

“老夫人,老夫人您怎麽了?”餘嬤嬤發現了鄭氏的異狀,顧不得其他,驚慌呼喊起來,驚動了一直在說話的方承嘉和雲楓。

方承嘉轉過牆角,就看到自己的祖母雙手哆嗦捂著胸口,臉色漲紅口不能言,倒在了餘嬤嬤的懷裏,昏迷過去。

“祖母……”方承嘉衝了過去,急聲吩咐雲楓:“快去請大夫來。”

大夫被請來,詢問了幾句之後,便飛速給鄭氏紮了幾針,又是一番搗弄,鄭氏才用力咳出堵在喉頭的痰,讓鄭氏已經變得青紫的麵色逐漸恢複原樣。

但鄭氏卻癱在床上,起不來,連話都說不完整。

方承嘉心中咯噔一聲,緊張看著大夫。

大夫與方承嘉到了外室,歎息一聲,與方承嘉說道:“老夫人看著身體康健,實則這些年積鬱於心,身體並沒有那麽康健,這一次怒火攻心,痰迷心竅,才會休克。”

“老夫人這次短時間內,怕是起不了身了,少說也得好好調養一個月,才能起身,至於暫時失聲情況,倒是不要緊,過個三五天就好了。”

大夫叮囑方承嘉,“以後切莫忤逆老夫人,讓她生氣了,否則若是再次休克,怕是……就再也起不了身了。”

大夫的話,讓方承嘉一凜,麵上泛出苦澀神情。

怒火攻心?還能因為什麽怒火攻心呢?

不就是聽到自己和雲楓說話,發現自己其實一點都沒有減少對六妹妹的情意麽?

當此時,方承嘉心中泛起不好預感,大夫讓他不要在忤逆祖母心意,豈不是……

他忽然手腳冰涼,身體輕輕顫.抖起來。

“老夫人,老夫人,您別急……少爺,少爺……”屋內傳來餘嬤嬤焦急呼喊,方承嘉打起精神,謝過大夫,封了紅封讓雲楓送大夫出去,順便去抓藥,自己則快步進了內室。

鄭氏正滿麵惶恐,正張開嘴.巴試圖說話,卻隻能發出嗬嗬聲音,看到方承嘉之後,麵上煥出光彩,亂揮的手也伸向方承嘉。

方承嘉快步上前,握住了鄭氏的手,溫聲撫慰鄭氏:“祖母莫要著急,大夫說您隻要好好休息五六日,便可正常說話,沒事的;隻是您們身體損的厲害,大約要休息月餘,才好起身。”

鄭氏最怕的就是自己再也不能起身不能說話,聽得方承嘉安撫,她心安定不少,而後就想起自己為何會變成這樣,眼淚刷的就流下來,麵上滿是痛苦和傷心,閉上眼睛不看方承嘉。

“祖母。”方承嘉心頭亦是難過,啞著聲音喚了一句,鄭氏卻閉著眼睛,怎麽都不肯看他。

餘嬤嬤一邊為鄭氏拭淚,一邊歎口氣,說道:“少爺,您也太過分了,老夫人辛辛苦苦把您拉扯大,您倒好,竟然誠心欺瞞老夫人,您這樣,豈不是在老夫人的心窩上紮刀子麽……”

餘嬤嬤懂鄭氏的心思,替鄭氏把話說出了口。

方承嘉清俊臉龐上滿是苦澀,一邊是悉心撫養他長大的祖母,一邊是青梅竹馬傾心相許的心上人,他能如何,隻能兩邊都哄著,讓兩邊都高興。

鄭氏聽得餘嬤嬤為他說話,眼淚流得更急了。

方承嘉半跪地上,握著鄭氏的手,那能如鄭氏所願的話,卻怎麽都說不出口。

他從幼年便知曉,那個玉雪可愛的小姑娘,會是自己的妻子。

該如何對待妻子?自然是極盡溫柔..寵..愛,悉心嗬護照顧,何況她越長大,越是清韻靈慧,殊麗無雙,完完全全就是照著他心眼中最喜歡的樣子去長的。

他便越發上心了。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累積至今,讓那個小姑娘,成了他心頭愛、掌中寶。

他怎麽能舍得,怎麽能舍得,把早就放在心間的小姑娘取出來,交給別人。

那不啻於是在剜他心肺,抽他筋骨。

大約是見他長久不說話,鄭氏忽然掙紮了起來,要把她的手從方承嘉的掌心中抽出。

方承嘉被驚醒,他用了點力道,緊緊握著鄭氏的手不放,而後幹脆雙膝跪地,低聲懇求道:“祖母……”

雖然並未說出自己的請求,但在場的人對他想說的話,卻都是心知肚明的。

鄭氏嗓子眼裏發出嗬嗬的聲音,身體都在顫.抖起來,方承嘉驚懼無比,“祖母。”

“少爺,您是想看著老夫人死麽,你就遂了老夫人的意吧……”餘嬤嬤見鄭氏這般痛苦,急忙幫她撫胸口,又流著淚,請求方承嘉。

餘嬤嬤雖然平日裏也不讚同鄭氏那般不喜沈采苡,可是畢竟鄭氏才是她的主子,相互扶持四十多年的主子,沈采苡總歸是個外人。

至於少爺方承嘉……天涯何處無芳草啊,待過個一年半載的,少爺再娶一房如花美眷,便是最開始還忘不了沈家那個姑娘,可日日床榻上纏.綿,體貼又周全的伺候著,再生個小小少爺,少爺總歸會忘記沈家姑娘的。

這世界上,誰離了誰,還不能活了呢。

方承嘉嘴唇顫.抖,卻怎麽都張不開,急得餘嬤嬤大喊一聲,“少爺。”

“好!”方承嘉如同被拉到極致的弦,猛然間繃斷,喝出這一個字之後,他像是被人抽去了筋骨一般,緩緩弓起身體,把臉埋在鄭氏的掌中。

想哭,卻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