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散,輕霧嫋嫋,宛如輕紗一般籠罩在長街小巷上空,南遙街巷的店鋪漸次啟板掛幌,或悠閑或匆忙的行人從褐紅色麻石板經過,市井煙火喧囂而至。

街尾的青囊藥鋪卸下了一塊門板,曦光透入,麵容明豔的姑娘費力地舉著笨重的門板,想將緊閉的店門,一塊一塊地拆下來。

從後院的側門進入前頭店鋪的周大夫見狀,立即上前搭把手。

周大夫有些年紀了,他和蘇葉一起,一老一弱的,花了不少氣力,才下了門板,開門做生意。

門窗皆開了,藥鋪亮堂了起來,藥香味從鋪子裏飄揚而出,不多久,整個小巷子裏都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藥香味。

打掃清理的活,昨日打烊前已做好了,周大夫回到後院,繼續研究著他的藥草。

女掌櫃蘇葉則在櫃台前,核對著賬本,冷清的店鋪中,算盤聲作響,算完,蘇葉輕歎了一口氣。

藥鋪的開支,周伯一家的工錢,弟弟的束脩,還有日常開銷,一筆筆算下來,是一點盈餘也沒有了。

銀子隻有出的,少有進的,哪會經得起用。

她犯著愁,衣食尚不缺,可小門小戶的,要重振她父母視若心血的藥鋪,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日頭高升,鋪子裏來了客人了。

一書生打扮的年輕男子扶著五十來歲的老頭走了進來,老頭麵無血色,已是迷糊狀態,若非間或咳嗽幾聲,看不出他身上的活氣。

蘇葉當了六年掌櫃了,宣陵城的人記住了一半了,眼前的人,她認識,是住在城東的唐秀才和他爹,前幾日她還聽說唐秀才在鄉試中,被人從貢院抬了出來,多半是要落選的。

“看病還是買藥,看病三十文,藥費另算。”

她的藥鋪,不管是看病還是買藥,都是宣陵城最實惠的了。

“濟世救人”的招牌掛著,是蘇葉的父親蘇絡石一生的名譽。

青囊藥鋪的名聲,蘇葉一直堅守著,向來能救盡量救,從不欺人,可為了藥鋪,她自己的名聲,是沒能保住的。

為了守住藥鋪,不讓其他親戚打著過繼她弟弟的旗號霸占藥鋪,她將店鋪記到自己的名下,因此和親戚們鬧翻了,事情傳揚出去,她落了個不仁不孝的罵名。

不仁不孝在前,她又是個女掌櫃,各種莫須有的罵名都來了,因而家裏稍有資產的又或是在乎所謂的“體麵”的人家,大都看不上她家藥鋪,來她這裏的,多半都是窮困人家。

偶然來一讀書人,蘇葉不禁多打量了他幾眼。

唐秀才掏出腰間的荷包,銅板從打著補丁的荷包裏,滑落到他的手心裏,他用骨節修長的手指點了一遍,眉眼低垂,帶著遮掩不住的難堪。

他抬頭望著她,眼中透出哀求之意,“家父病重,在下囊中羞澀,隻有二十七文,可否通融一二,先為家父看病,來日再還上欠款,在下日後必定報答掌櫃的救命之情。”

蘇葉雖不是大夫,她多少是懂一些醫的,唐父是傷寒之症,已經病得不省人事,這情形是病了好些日子,傷寒危急,得用人參救命才行。

二十七文錢,放在了櫃台上,蘇葉沒有收,她把錢推了回去。

她小小的動作,唐秀才臉上浮現出絕望的神情來,顧不得讀書人的矜持,一把抓住蘇葉的手,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

“蘇掌櫃,求求你了,在下,在下已經跑了很多家醫館藥鋪了,都被趕了出來了,目下已走投無路,若再不就醫,隻怕我父他……”

聲音哽咽,麵露悲傷,說著還打算下跪求情,蘇葉立即阻止了他:“唐秀才,使不得,你先別急,我沒說不救。”

市井生活,哪能少了銀子,緊要關頭,一文錢都能難死英雄好漢,多少傲骨和氣節,倒在了黃白之物上。

源州地處東南,遠離戰場,魚米、絲綢之鄉,富庶之所,士族興聚,才子眾多,秀才在源州不算稀奇,但不論是何種出身,蘇葉都不忍讓他們為了錢折損了自己的尊嚴。

她起身扶住了半屈著膝的唐秀才,把後院裏正在曬藥草的周大夫叫了來。

周大夫把了脈,將一碗用一兩人參熬製的複脈湯灌下去,唐父鼻梁出汗,麵色好轉,唐秀才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而後,周大夫給開了些藥,蘇葉依照藥方抓好藥後,將紙筆遞給唐秀才道:“方才救你爹的那碗藥,用了一兩人參,花費三兩銀子,診脈加上這包藥,要六錢銀子,一共三兩六錢,唐秀才是讀書人,欠據就你來寫。”

唐秀才接過紙筆,鄭重地寫下了欠據,寫完後,將欠據和紙筆擺放齊整交還給蘇葉。

他認真地跟蘇葉保證:“旬月之內,一定會還的。”

蘇葉將藥遞給他,應下了。

唐秀才父子走了之後,蘇葉將欠據鎖到櫃台,裏頭已經有了一遝的欠據了。

周大夫心疼她道:“一開張,不見銀子進來,隻有憑白出去的,我知道你心善,可生意不是這麽做的。”

本就沒什麽人來藥鋪買藥,這銀子賒出去,都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

“唉,總不能見死不救,唐秀才的品性,我聽過不少,是個信得過的,能幫就幫一把。”

她收的那些欠據,基本上都是都是快撐不下去了,才求到她跟前,來她這兒買藥看病的,但凡能撐的,窮苦人家誰願意花錢看病呢。

雖然會有極少一些人故意欠錢不還,但是大多數的,都是知根知底的街坊鄰居,欠了救命的錢,等手裏有餘錢了,自會來還上,實在還不上的,也會不時給藥鋪送些瓜果蔬菜來。

至於一些辜負了蘇葉信賴,欠錢不還的人,再次求上門時,她決計不肯再賒賬了。

周大夫勸她不過,搖頭道:“治病救人,心軟了,損點銀子好歹救回了一條性命,若別的事,可不能這樣心軟了。”

蘇葉笑著回道:“知道了,我有分寸的。”

櫃台落鎖,蘇葉又拿起賬本,算盤劈裏啪啦地響起來了。

無人注意到的懸梁之上,垂下一小片青色布料,很快又消失不見。

暖光漂浮塵,微風動藥幌。

臨近午膳時,藥鋪裏進來一人。

來人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身著青色短衣,右側衣袖裂開了一個大口子,白皙的胳臂上有著猙獰的傷口,像是被利器所傷,剛結痂的傷口留下一條暗紅的痕跡。

蘇葉皺眉,看他的樣子不是本地人,他麵容白皙豔麗,周身有一種特殊的氣質,不似尋常人家出來的少年,可他穿又著粗布短衣,行頭簡陋,就帶著個破布包袱。

大抵是個落魄的公子哥,蘇葉猜測著。

“你是要買創傷藥嗎?”

少年搖頭,從懷中拿出一塊玉佩,慎重地交給蘇葉。

是雁蓮紋玉佩,她有一枚一模一樣的。

蘇葉不確定地問道:“你是江宸?”

少年點了點頭。

蘇葉犯了難,她是有一門親事,是和臨近的沅陵城江家四少爺。

十五年前,蘇葉之父蘇絡石用一支百年人參救了江家夫人之命,江家當家人江庭為了感謝相救之恩,便和蘇絡石結為兒女親家。

江、蘇兩家曾來往親密,相交甚好。

然,交情未能長久,自從江家攀上了工部尚書,成了源州有頭有臉的人物後,江家和蘇家斷了往來,親事再沒有提起過。

蘇葉十六歲那年,蘇絡石找過江家提起親事,結果是不歡而散,那以後,蘇絡石打定主意要和江家退親,然而他在采藥途中出了意外,此事便無人理會了。

而蘇葉在其父過世後,一直忙於管理青囊藥鋪,早已將親事置之腦後了。

蘇葉也隻是小時候見過江宸,七八年未見過了,她記不清江宸長什麽樣子,她依稀記得他長得白淨秀氣,眼前的少年七分清秀三分豔麗,是很符合白淨秀氣的,但,她記憶裏的江宸有這麽好看嗎?

歲月模糊了記憶,蘇葉都快將人給忘幹淨了,不過,還有件事,她想問問:“你的嗓子還沒治好?”

江宸小時候大病了一場,壞了嗓子,不能說話了,江家一直在為他求醫問藥,兩家未斷交情前,蘇絡石也尋訪了不少大夫,都不曾見好。

少年局促不安地抓著手裏的玉佩,伸出手想比劃著什麽,又收回了手,隻微微點點頭,然後殷切地看著蘇葉。

水潤的星眸,透露著緊張和祈求,再加上少年那張過分好看的臉,蘇葉覺得她有些承受不住。

蘇葉將紙筆遞給少年,問他:“發生了什麽事情了,怎麽就你一人,江家其他人呢?”

江家不是前一陣子還很風光嗎,源州府尹都親自上門拜會了,說是有和江家結親的意思,怎麽江家小少爺狼狽成這副模樣?

不知怎的,蘇葉心裏有些不好的預感。

少年接過紙筆,寫完後拿給蘇葉看。

[家中遭逢巨變,父兄殞命,家財被吞,仆人逃走,我無處可去,隻能求蘇姐姐收留。]

他眼中盈滿了淚水,淚珠兒晃動著,被他強忍著留在眼眶,竟是一滴也未曾掉落下來。

少年眼尾都紅了,緊抿著嘴,柔弱且堅強著,如此又好看又可憐的人,任是鐵石心腸的人看了,也不免動容。

蘇葉低頭看了一眼賬本上的數字,又抬頭看了一眼少年,左右為難,下不了決心。

不留下他,他已經從沅陵城來到宣陵城了,多半是沒人能投靠,說不準是要流落街頭的,留下他,就要多養一張嘴,以藥鋪的現狀,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的沉默讓少年明白了什麽,他低著頭,不讓蘇葉看到他的神情,在紙上匆匆寫下一句話,隱約間還聽到一聲小小的嗚咽聲。

[唐突來訪,又有強人所難之請,是我的不是,蘇姐姐勿怪,我這就走。]

一滴閃著光的淚珠掉落,落在蘇葉的視線中,讓她本就不硬的心軟得不成樣子。

她闔上賬本,咬咬牙說道:“我這尚有一間空房,你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