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明星（1）
燈光一下暗了下來，陡然間，偌大的餐廳湧了一群人，為首的男子大概四十多歲，鴨舌帽加墨鏡，眉目深刻，臉上滄桑，徑直衝到那個慕容凱的男子跟前，搖頭道：“不行，這個態度不對頭，陳凱，你要表現出對女主的深情，怎麽能用這麽輕慢的態度呢？你愛一個人，會這麽吊兒郎當嗎？”
這話出口，旁邊正在給明星補妝的化妝師們互相看了一眼，伸了伸舌頭——原來這位演慕容凱的明星真名叫陳凱，乃是最紅的一線明星，據說演藝費高達上億，一般導演對這位說話都矮上三分，也隻有馬導這樣的老導演，才會直言訓斥，也不知道這位大明星會不會生氣。
果然見陳凱皺了皺眉，似乎有些不樂意，擺手讓那些化妝師讓開，道：“馬導，這話說的，表現深情就不能輕慢了嗎？”
“不能。”馬導是個對藝術認真的，見演員跟自己強起來，掐著腰，嚴肅地道：“愛一個人，一定是沉重深沉的，絕對不會像你這麽輕鬆自然。”
陳凱聽到這話，陰沉著臉，沒吱聲，周圍人見不好，忙去找他的經紀人楊淩。
楊淩是個大胖子，聽到這邊導演跟陳凱爭執起來，連忙氣喘籲籲地跑來，推了陳凱一把：“馬導是老導演，隻國際知名大導演，人家說什麽就是什麽，你跟著學著點。”
“不是學的問題，是壓根沒投入。”馬導聽到楊淩這話，仿佛忽然找到了發泄口，機關槍一樣一梭子把這幾天的不滿都發泄出來：“小楊，我知道陳凱紅，摸樣好，適合角兒，這都是優點，可是他最大的缺點是不上心，知道嗎？不上心！”
楊淩聽到這話，抬頭見劇組那麽多人看著，未免有些下不來台，紅著臉解釋：“怎麽叫不上心啊，馬導，瞧您這話說得，我們家阿凱是忘台詞了，還是不按時上班來？”
這話已經有些嚴重了，旁邊有副導暗暗地拉著馬導的胳膊，似乎暗示馬導趕緊撤，然而馬導卻臉色凝重，絲毫不讓道：“這倒沒有，陳凱作為演員，該做的都做了，這個我確實沒意見，但是……”
馬導說到這裏，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道：“他的魂不在這裏，知道嗎？魂不在。”
“噗嗤。”
這話出口，在一旁本來陰沉著臉的陳凱，忍不住笑了起來，旁邊的也有人忍俊不住。
楊淩倒也沒敢笑，隻訕訕：“馬導，您是大導演，多指點，多指教嘛，什麽魂不魂的，我們不是專業搞藝術的，也不知道這是什麽？”
馬導見眾人都在傻笑，又低頭看了看陳凱，忽然歎了口氣，嘟囔了一句：“明明是個好苗子，可惜什麽都認真，算了。”
他似乎也妥協了，隻回頭吩咐陳凱道：“你既然不承認，我也不說什麽了，我的意思，隻要你要表現出深情，明白嗎？你認真愛過一個人嗎？愛一個人的時候，絕對不會輕慢的，陳凱，愛情可是很重的玩意啊，絕對不是隨隨便便撿起來好玩的，這戲裏，男主深愛女主，又身不由己，我看張麗演得就很好，但是你這邊啊，咳咳，要嚴肅一些，知道嗎？”
“知道了。”
陳凱不耐煩地站起來，推開眾人，徑直向自己的化妝間而去，進了門，隨手反鎖，一屁股坐在化妝間裏，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根，扔在半空中，忽然抓住，塞在嘴裏點上，一會兒，氤氳升起來，屋子裏煙霧繚繞，到處充滿了尼古丁的味道。
愛情……
陳凱想起這個詞的時候，翹著二郎腿靠在躺椅上一下下地搖動著，嘴角浮出輕蔑的笑意。
“愛啊愛”，他母親天天把這個詞掛在嘴邊，從小說到大，說得他都快吐了，可是卻不能不忍受著聽，因為這是母親的**——母親是他那個富豪爹的小三，哦，不，應該是小四，若不是天天高唱“真愛至上”，恐怕早被那個風流爹忘到犄角旮旯裏了，母親似乎也深知這一點，於是天天扮演瓊瑤白蓮花，動輒“情啊愛啊”，把他從小惡心到大。
長大之後，他的誌向本來是想繼續深造研究工科，結果因為父親是影視集團大鱷，為了分享家族資產，母親逼著他當演員，希望通過“明星路線”逐漸滲透影視公司內部，最後掌握部分影視公司資源，他本來是拒絕的，然而抵不過母親一哭二鬧三上吊，隻能硬著頭皮答應了，有什麽辦法呢？從來不喜歡母親的做派，可那是他媽，生他養他的媽，而且母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自己這把年紀，若是不能從父親家族裏搶資源，恐怕以後要被人欺負到死了，富貴金錢雖然沒那麽稀罕，可是少不得啊，他也是一俗人不是？
陳凱仰著頭，吹出一朵一朵的煙灰的白雲，看著白圈一點點地升上天去，哈哈哈，反正他沒見過，也不想見。
“蹬蹬，蹬蹬，”
忽然，門外傳來敲門聲。
陳凱心裏正煩躁，開口道：“不見，誰也不見。”
“是我，楊淩。”外麵經紀人楊淩的聲音。
陳凱閉上眼，裝作沒聽見，繼續吹自己的煙圈泡泡。
“陳凱，開門，快開門，別胡鬧，正經事。”楊淩抬高了聲音，帶著幾分逼迫的味道。
楊淩是圈裏最厲害的經紀人，也是父親手下頭牌，是母親好不容易搶來“輔佐助手”，這個麵子不能不給，陳凱歎了口氣，把煙頭仍在地上，踩了一腳，走到門前把門開了，一屁股又坐在躺椅上，雙手枕著後頸，不耐煩地道：“你還要替那老頭子唧唧歪歪？我聽夠了。”
楊淩嗔怪：“你知道馬導什麽伽位嗎？人家是國際大導演，專門拍藝術片的，過來拍這種個瑪麗蘇狗血劇，不是衝我的麵子？白白抬了你的位，你看你什麽態度？你再這麽著，我告訴四太去。”
四太是陳凱母親，楊淩是陳家的屬下，一般“自家人”會用這種稱呼。
陳凱皺了皺眉，忽然有些不耐煩，隨手抓起化妝台上的帽子戴上，表示不想再聽下去了。
楊淩看著他無奈地搖了搖頭，伸出手從兜裏掏出一張信箋，放在了桌子上。
陳凱斜著眼從帽簷裏藐著那封信，忽然“噗嗤”笑道：“哪個粉絲的？還用這麽老土的手段？”如今粉絲們追星誰寫信啊？多low啊。
楊淩卻正色道：“不是外麵的粉絲，是劇組特效組的一個技術員，叫王葵。”
陳凱聽到這話，不耐煩地把帽子遮擋了臉，誰知卻被楊淩一把抓了起來。
“哎哎哎。”陳凱伸出手道：“幹嘛呢？”
“這信你得看。”楊淩把那信貼在陳凱眼前，一臉正色地道。
“為啥？”陳凱撓頭道：“她是你親戚？楊姐？”
楊淩把那帽子背了身子，哼了一聲道：“若是我親戚倒是好了，是特效技術核心人員，是製片人專門花重金請來的，據說可以用到最先進的技術。”說著，臉色變了變，忽然俯下身，低聲問：“你聽說過AI技術嗎？”
“什麽？”陳凱二丈摸不著頭腦，一份粉絲來信，跟什麽技術有什麽關係？
“據說現在……”楊淩的聲音壓得越發低了，像是特務接頭，緊貼著陳凱的耳朵：“據說現在娛樂圈有種技術革新，叫做AI革命，好像是能把劇組人的臉換成任何人的臉，而且還能把人搞到遊戲裏什麽的，可神了！”
“什麽玩意？”陳凱聽得一頭霧水，感覺楊淩氣籲籲的貼著自己的臉，那張肥臉上的油快擦到了臉上，忙閃了閃，皺著眉道：“說什麽，楊姐，不懂。”
“我也不太懂。”楊淩聳了聳肩道：“是製作人那邊搞的，說請了個特效組，用的都是最新的技術革命什麽的，據說很厲害，所以呢，其實馬導也不用苛求，估計你這邊上不去，特效那邊也能給你做好。”
“這不就得了。”陳凱聽到這話，籲了口氣，拍著胸脯道：“有這便宜事兒，您早說啊。”
楊淩見他沒出息的樣子，氣得用手指點著他的額頭道：“就是這樣，你也不能得過且過啊，好歹請了大導演來，你倒是也學著點什麽，不能整天靠著一張臉吃飯……”
“好了好了好了。”
陳凱不耐煩地抓起桌子上的信，一下蓋住了自己的臉，表示拒絕再聽。
楊淩知道自己嘮叨多了，這位也免疫了，聳了聳肩，無奈地歎了口氣，轉身要出去，到了門口忽然想起什麽，又回頭道：“對了，阿凱，今天跟你搭戲的那個張麗要找你之吃飯，你千萬要敷衍一下啊，她背後的金主可不簡單，連陳總都惹不起，聽到了嗎？”說完，“啪嗒”一下關了門。
屋子裏終於安靜下來，隻有外麵時不時的腳步聲，細細的說話聲，但是自己這邊卻靜寂無聲。
陳凱保持那個姿勢半晌，那封蓋在臉上的信終於耐不住，滑落在地上，他下意識地瞟到了地上，想起楊淩的囑咐，隻得彎腰把那封信撿了起來。
是那種很老式的信封，古香古色的，很有古典氣息，打開封口，抽出一封信，淡淡地薛濤簽，粉紅色的印染，上麵是娟秀的字跡，一看就是女孩的字體，這年頭居然還有人用筆手寫，真是奇葩，陳凱聳了聳肩，拿著那封信重新坐下，低頭讀了起來——
“若是你忽然能見到自己的偶像，會什麽心情呢？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今天我要親眼見到自己的偶像了，所以整個人像是在夢遊，夢遊，腳下像是踩了筋鬥雲，雲裏霧裏的糊塗著，等見到了他的時候，心簡直要飛——”
嚇。
陳凱沒看完就看不下去了，他這輩子最受不了的，就是整天把“愛啊愛啊”放在嘴邊的女人，比自己剛才演的那瑪麗蘇狗血劇還糟心。
正想著，忽然，“蹬蹬”有人敲門。
“誰啊？”陳凱不耐煩地道。
“是我。”外麵的聲音有些陌生：“您好，陳哥，我是張麗的助手阿華。”
陳凱翻了白眼，不想搭理，可是想起楊淩的話，隻能把腿放了下來，整理了一下衣襟，高聲道：“進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個姿色中庸的女人走了進來，穿著工作製服，戴著厚重的眼鏡，進來對著陳凱笑了笑道：“是陳哥吧？我家阿麗晚上想請您吃飯呢。”說著，搓了搓手道：“剛剛認識，正好馬導發話了，咱們也好好談談劇本什麽的。”
最後的話忽然嘶啞起來，像是黑暗裏點了一小搓曖昧的火苗。
陳凱哪裏耐煩這些，隨口拒絕道：“晚上我有約會，沒時間。”
“有約會？”那個助手阿華再也想不到陳凱居然開口拒絕，把嘴長得大大的，眼睛睜得圓圓的，上下打量著陳凱。
陳凱想起楊淩的話，皺了皺眉，咳咳了兩聲，忽然看到桌上的情書，忙拿起來，對著阿華揚了揚道：“這個？剛剛技術組的小葵約我吃飯，我答應了，嗬嗬。”
阿華輕蔑地挑了挑眉，嘴角撇了撇，淡淡地“哦”了一聲，轉身甩門而去。
陳凱輕輕籲了口氣，忽然煙癮上來了，從兜裏掏出一根煙，“啪嗒”打火，噗嗤一下青色的火苗燃起來，他把那粉紅色的信箋放在火上，“騰”地一下，火苗點燃了，熊熊烈焰燒著那信，火燒火燎的，陳凱湊近點上，扔在地上，用鞋踩了上去。
火焰奄奄一息，最終歸於無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