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景渡這人氣質本就冷冽,不怒都自帶幾分威壓。

如今他逼視著張平,眼底的鋒芒毫不掩飾,竟是令見過不少風浪的張平也不由心虛。

“你……”張平再次開口,這才發覺自己聲音竟有些發抖。

在場的眾人原本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但聽到於景渡方才提起戍北軍一時,這才反應過來。

怪不得張平一直不忿,對於郭振邦朝宴王投誠一事毫無興趣,甚至一直想要阻攔。原來他打的竟是這麽個主意,知道自己落在宴王手裏不會得善終,便想拉著旁人墊背。

幸虧他們沒被蠱惑,否則這會兒當真腸子都要悔青了。

想通了這一節,眾人看向張平的目光便帶上了幾分責備。

“你們太天真了!”張平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屯私兵可是大逆之罪,真當宴王會饒了你們嗎?交了兵符,大家誰也別想活。”

“不交兵符,跟豫州營拚個魚死網破,然後呢?”一旁的丁伯連道:“太子已然失勢,你是想憑借這幾萬人馬揭竿而起做皇帝?張將軍,旁的不說,我且問你,後半個月的糧草你去哪裏弄?”

張平聞言一張臉頓時就垮了,在場的眾人也都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這幾日的工夫,他們稍有腦子的都將事情想得差不多了。

他們是太子豢養的私兵,太子一旦失勢,就意味著他們連飯都吃不上。

眼下這形勢,投誠尚有一線生機,負隅頑抗隻能是死無葬身之地。

幸好,他們和張平不一樣,和宴王沒有恩怨。

“丁伯連……你跟宴王是一夥兒的!”張平道:“你們別聽他的,這幾日若非他妖言惑眾,你們怎麽會心甘情願跟著投誠?”他說罷便往丁伯連身上撲,看那架勢竟然是打算將人徒手掐死。

連日來的壓力和恐懼,早已讓張平的精神瀕臨崩潰。

他作為戍北軍的叛徒,自知落在宴王手裏一定會死得很慘,可他不甘心!

他不是宴王的對手,如今氣極之下,隻能朝丁伯連動手。

就算是死,他也要拉個墊背的一起死!

眾人忙伸手去拉他,然而張平如今猶如困獸,掐住丁伯連的手用上了死力,眾人一時之間竟是有些掰不開。

容灼見狀有些著急地看向於景渡。

於景渡卻一手按在他肩膀上,扶著人轉了個身,低聲在他耳邊道:“別回頭看。”

容灼不明所以,但還是乖乖照做。

隨後,於景渡從腰間取出黎鋒給他的那隻匕首,走到發了狂的張平身邊,一刀幹淨利落地紮進了對方的手背。

張平吃痛,手上的力道登時不受控製地鬆了。

他怔怔轉過頭,看著眼前這張略有些熟悉的臉……

他終於想起來這個人是誰了,數年前在北江,某次小規模的戰事過後,俘虜中有個人也是像他今日這樣發了狂,死死按著一個年紀不大的戍北軍兒郎不撒手。

那被按住的少年嚇得大聲呼救,周圍以張平為首的幾個老油子卻立在一旁看著,美其名曰給那毛頭小子一個成長的機會。

最終,是一個半大不小的少年拎著把匕首將那個俘虜一刀結果了。

當時那一刀正中俘虜的心髒,下手穩準狠,倒是把看熱鬧的幾個老油子都驚到了。

當年那個少年叫什麽名字來著?

張平心念急轉,然而下一刻他便被人拖著後頸拖到了營房外頭。

地上跪著的眾人都驚疑不定,隨後聽到外頭傳來了好幾聲慘叫,那慘叫一聲慘過一聲,像是遭受了極大的酷刑一般。

饒是他們這些見慣了生死的人,這會兒也不覺有些膽寒。

隻因此刻他們都和張平一樣,就像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

忽然間,叫聲戛然而止。

眾人一顆心都跟著一沉,卻沒人敢出聲。

他們都不約而同想到了那個最可怕的結果,但這種驚懼帶給他們的卻並非勇氣,而是比先前更深的退縮。人往往就是這樣,在錯失了最初的反抗之心後,剩下的路就隻剩臣服。

尤其是於景渡的刀,並沒有朝向他們。

片刻後,於景渡從外頭回來,又走到了黎鋒身邊立著,麵上看不出任何異樣。

但或許是心理作用,明明這人身上手上一絲血跡都不曾沾染,在場的眾人卻都覺得鼻腔裏充斥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沒事了。”於景渡在容灼耳邊低聲道。

容灼慢慢轉過身來,目光下意識在他手上掃了一眼,是幹淨的,沒有血。

“好了,今日暫且就先這樣吧。”黎鋒開口道:“丁先生,依著咱們先前說的,你依舊在大營裏做軍師,大營裏的將領,除了張平和郭將軍之外,也都繼續依著從前的職分留用。”

他這話一出,跪在地上的眾人不由都鬆了口氣。

沒想到宴王說概不追究一事竟然是真的?

他們這會兒都很慶幸聽了丁伯連的話,而不是跟著張平一起胡鬧。

“豫州營的劉將軍會暫代郭將軍,管理一營事物,杜興你要好好輔佐劉將軍。”黎鋒道。

“是,末將領命。”杜興忙道。

這幾日,杜興經曆得太多,反倒看開了。

最初在得知花樓裏的事情是於景渡和容灼刻意設計之時,他也憤怒過。

但他並非不識時務之人,尤其是何川貴死後,張平連同其他人處處排擠他,更令他磋生出了點銳氣。而在目睹了頃刻間便近乎分崩離析的私兵營之後,他也終於意識到,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並非是於景渡的設計,而是大營本身就不堪一擊。

他甚至慶幸事情發展成了這樣。

若私兵營不出事,將來真有為太子效力的那一天,他幾乎不敢想象局麵會多麽可怕。

一支徒有其表的軍隊,能換來的絕不會是一場勝仗,他們這些卒子的命運,估計不是戰死就是事後被五馬分屍……

而現在,他還有重新選擇一次的機會。

宴王接管了大營,正是用人之際,隻要他好好表現,路絕對會越走越寬。

而剩下的其他人,在失去了張平的慫恿和郭振邦這根主心骨之後,自然也不會再生出什麽反心。尤其魯盛,他先前上山的時候,大當家已經對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了,他對丁伯連自然是全力配合。

畢竟,能好好活著,誰想作死呢?

至於營中的士兵就更不必擔心了。

他們還有幾個月的軍餉沒領,再加上知道法不責眾的道理,目前他們反倒是最好安排的人。隻要將領們老老實實投誠,他們自然是要聽命令行事,領誰的軍餉不是領呢?

為朝廷踏踏實實賣命,至少不用擔心糧餉會斷。

那幾日喝稀粥的日子,他們可不想再過一遍了。

“郭將軍。”黎鋒最後看向郭振邦,“勞煩你同我走一趟吧。”

“宴王殿下……”郭振邦還想開口,黎鋒卻打斷了他,“你畢竟是一營主帥,總得去朝陛下有個交代。旁人的事情我能做主,你的事情我無能為力。”

郭振邦大概也早就料到了這結局,但聞言還是忍不住麵色慘白。

黎鋒沒給他繼續發作的機會,示意親隨直接將他帶走了。

至此,私兵營的兵符順利落到了於景渡手裏。

而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劉副將會配合於景渡的人,將私兵營重新整合,在各級將領中安插進自己人,這樣就徹底不必再擔心將來有異動了。

眾人從營房中離開時,才發覺張平竟沒有死。

他不僅沒有死,也沒有受特別重的傷,隻是在一側臉頰上,被人用匕首劃了個X,傷口很深,屬於愈合後一定會留下傷疤的那種。

杜興等人一見他還活著,心中那塊本就要落地的石頭,這回是踏踏實實落地了。

宴王的人對張平都能手下留情,對他們定然會更為寬容,想來也不必擔心事後再找他們算賬一事了。

“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麽沒殺了張平,而是隻在他臉上刻了兩刀。”從私兵營出來之後,於景渡朝容灼道。

容灼正忍不住想問他,見他主動解惑,忙擺出了一副不大感興趣的模樣,但耳朵卻一直仔細聽著,想知道於景渡為何會如此。

“不殺他,是要將他交給……陛下。他畢竟曾經是戍北軍的人,作為曾經的同袍,我留著他才能避嫌。”於景渡道:“至於那個X,是邊軍對待叛徒的規矩。常將軍為人並不狠戾,所以對待叛徒不大會讓我們用那種挑斷手腳筋或者一刀捅死的法子,而是在臉上刻上x,這樣隻要他們活著,背叛的恥辱就永遠抹不掉。”

“那你怎麽不……”容灼下意識開口,這才想起來他們還沒和好呢。

於景渡被他這副別別扭扭的樣子逗得眼底滿是笑意,主動解釋道:“想問我為什麽不給郭振邦劃個X是吧?”

他說著故意頓了頓,“等出了私兵營再劃,否則當著杜興他們的麵這麽做,有點太不尊重人了。”

實際上,於景渡這麽做還有點別的心思。

他這趟出來辦差,事情做得還算漂亮,但他並不想讓皇帝挑不出錯來。

朝張平和郭振邦動私刑,就是他故意留出的錯處,好等著人來抓。

待兩人被帶到京城時,滿朝文武都能看到他們那張臉,屆時得知是於景渡所為,定然要說幾句不好聽的,保不齊還要上幾道折子參宴王殿下不尊法度,濫用私刑。

皇帝這人護犢子,沒人挑錯的時候他自己會挑,一旦旁人開始挑理,他反倒會向著於景渡。

“你為什麽要親自動手?”容灼問他。

於景渡聞言目光一滯,朝他問道,“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做這種事情?”

他這話問得太理所當然,像是默認了容灼可以做主他的事情似的,語氣像極了懼內的人在征求另一半的意見,容灼聽了之後便忍不住有些臉紅。

“我又不會管你。”容灼別開視線道。

“可我想聽你的。”於景渡說著輕輕扯了一下容灼的衣袖。

兩人如今騎在馬上呢,於景渡這麽拉拉扯扯的屬實很引人注目。但因著黎鋒的安排,跟在於景渡和容灼前後的都是他們自己的人,所以於景渡絲毫沒打算避諱。

容灼並不知他這些安排,被他一拉扯頓時緊張不已,生怕被人看出來什麽。

於景渡不敢使勁兒逗他,收斂了不少,一路上都老老實實的。

直到兩人回到住處之後,他才朝容灼解釋。

“從前在戍北軍中習慣了。”於景渡道,“在軍中立足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你得時不時讓人看到你的鋒利才行,而且我也希望私兵營這幫人能先記住我,萬一將來……”

容灼聞言一怔,“將來什麽?”

“放心,我可沒有太子那樣的心思。”於景渡道:“我說的是萬一將來我沒能坐上那個位置,多半還是要被放出京帶個兵什麽的。北江雖好,但太冷了,不比豫州這麽清閑。”

他倒是不怕冷,在北江待一輩子也無妨。

但容灼不行,到了那種地方他肯定受不了。

容灼並不知他這些心思,隻聽他說將來沒能坐上那個位置,便以為他是在擔心什麽,忙道:“太子都到了這一步,還能有什麽萬一?”

雖然這一世他們經曆的很多事情都變了,太子比原書裏早一年多就被皇帝厭棄了,但一切卻還在正軌上,容灼覺得於景渡做皇帝是遲早的事情。但話雖這麽說,如今他待對方的心思到底不同以往,聽於景渡說這個萬一,他多少還是有點擔心。

“放心,我會很小心,絕不會冒險讓你擔心。”於景渡道。

容灼耳尖一紅,嘴上卻不饒人,“我沒擔心你!”

“嗯,你沒擔心。”於景渡順著他的話道。

容灼被他這副一臉縱容的樣子惹得氣都生不起來,隻能不理他了。

段承舉聽說他們的事情做得很順利,當晚讓人擺了一桌酒菜慶祝。

於景渡倒也給麵子,席間竟還陪著眾人喝了不少酒。

這次的事情說起來段承舉也算幫了不小的忙,於景渡還是挺承這個情的。尤其是假借著隨行的名義,讓他一路上和容灼有了更多相處的機會,若非如此對方說不定還不會這麽快看清自己的內心。

單是為了此事,於景渡也不會虧待了段承舉。

隻是如今對方尚不知他和容灼真實的身份,所以他不想將話攤開說。

一切等回京之後再說也不遲。

容灼今日也難得放鬆了一回,再加上席間並沒有外人,所以也喝了幾杯。

“侄兒,你莫要怪做叔叔的多嘴問一句。”段承舉喝了幾杯之後,便忍不住拿出了做長輩的姿態來,“你與祁護衛的事情,你爹可知曉?”

容灼聞言一怔,忙道:“我們……沒有什麽事情。”

“哦?”段承舉笑道:“在我麵前你不必藏著掖著,我又不是你爹,不會幹涉你的事情,隻是隨口一問罷了。”

容灼原本並不是沒有想過兩人麵對的問題,隻是他如今剛和於景渡確定心意,滿打滿算連熱戀期都還沒到呢,他不想給自己找不痛快。就算要麵臨現實,也得等他們回京之後再說。

但段承舉這麽一問,他不想也得想了。

因為於景渡就坐在他身邊呢,就算他不接茬,這話對方必然也會琢磨。

“堂叔是有什麽建議給侄兒嗎?”容灼問他。

“堂叔走南闖北,見過的人多,見過的事兒也多。”段承舉道:“依著我看,你爹倒不是迂腐之人,未必就會棒打鴛鴦。左右你們隻要懂得分寸,別將事情鬧得太大,將來也別耽誤了他抱孫子,旁的事情還不是你想如何便如何?”

容灼一聽這話,頓時便沉下了臉來。

但他不想多費口舌去和對方分辯什麽。

他一個接受過現代教育的人,沒辦法去拿現代人的思維去要求古代人。

他沒有好為人師的習慣,也不妄想能改變對方的思維。

隻是這話他聽了還是沒來由心裏堵得慌。

因為他清楚,有這種想法的人絕不僅僅是段承舉。

容父,皇帝,甚至……

容灼不願意再想下去,隻能沉著臉喝起了悶酒。

“不高興了?”晚飯後,容灼坐在暖閣裏發呆,於景渡走到他身後俯下身從背後抱住了他。

容灼身體一僵,有些不大自在,他和於景渡剛確立關係不久,還沒能適應這種太過親昵的舉動。

但於景渡這副自然而然的態度,很快感染了他,他的身體也慢慢放鬆了下來。

“要不要跟我聊聊這件事情?”於景渡問他。

容灼想了想,搖了搖頭。

這件事情太遠了,不是剛確認關係就該聊的內容。

哪有連嘴都還沒親,就跟人掰扯結不結婚,婚後要不要丁克的?

這個話題太著急,也太自作多情。

畢竟,這世上的戀愛,十有八九都是走不到那一步的。

所以大部分人會選擇將這樣的煩惱,留到那一步到來的時候再麵對。否則得到的結果很可能是,兩個人戀愛的第一天,就因為婚後誰洗碗或者過年去誰老家而鬧到分手。

剛萌芽的愛情總是脆弱得不堪一擊,總得讓他長出點枝葉來,再去經曆風雨……

想到這裏,容灼又忍不住有些失落。他想,於景渡如果不是宴王就好了,如果對方是青石,哪怕是大壯,他都可以自作多情地暢想一下兩個人的未來。

“其實我有很多打算,但我現在同你說了,又怕你會覺得我在哄你。”於景渡道。

“那就不要說。”容灼道:“至少在回京城之前,我不想去想這件事情。”

於景渡應了一聲,拿下巴在他脖頸處輕輕蹭了蹭。

他這動作原本沒有什麽別的暗示,但容灼太敏感,脖頸登時就紅了。

“你……”容灼起身推開他,“我困了,要回去睡覺了。”

“正好我也困了。”於景渡理所當然地道。

容灼有心想攆他走,但又有點不舍得。

尤其今晚被段承舉那番話影響了情緒之後,他心裏有點難過,其實還挺想抱抱於景渡的。

人在戀愛的時候,總是難免會渴望親昵的舉動,容灼自然也不例外。

“走了。”容灼起身朝臥室的方向行去。

於景渡則隔了一步遠跟在了他身後。

“你跟著我做什麽?”容灼進了門之後立在門口,沒讓人進去,卻也沒舍得將人攆走。

算起來,他這個氣也生了兩天了,是不是可以就此算了?

“容小公子,隔壁客房裏沒有點暖爐,夜裏真挺冷的。”於景渡道。

容灼聽他換了這稱呼,不知怎麽地突然就想起了於景渡扮做小廝的時候。

那時於景渡也總是這麽稱呼他,容小公子。

“想什麽呢?”於景渡見他出神,忍不住問道。

“想起了大壯。”容灼開口。

於景渡麵色一滯,“能不能不叫這個名字?”

“你不喜歡?”容灼問他。

“我……你可以叫我別的,我名字很多。”於景渡道。

容灼擺出一副略有些跋扈的樣子,“可我喜歡這個名字。”

於景渡一臉無奈。

容灼見他一副吃癟的表情,心情頓時好轉了不少。

“晚安,大壯。”容灼說著朝他一笑,抬手便要關門。

門外的於景渡卻心念一動,抬手抵住了門板。

隨後,容灼便覺眼前一花,被人一把攬住腰推進了門內。

他尚不及反應過來,便被於景渡抵在了門板上。

“沒關係,喜歡叫也可以隨你……不過……”於景渡一手墊在他腦後,一手攬著他的腰將人往前一帶,而後略有些生疏地湊上前吻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