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景渡盯著容灼看了半晌,似乎是在判斷他這話的真實性。

容灼則一臉無辜地任由他打量,還坦然衝他笑了笑。

“是不是打擾你睡覺了?”容灼壓低了聲音道:“那我去外間吧。”

他說著就要起身離開,卻發覺自己的手腕依舊被於景渡攥在手裏。

“陪我待一會兒吧。”於景渡道。

容灼聞言便乖乖點了點頭,又坐在了榻邊的椅子上。

於景渡大概是因為方才沒睡好,這會兒麵色有些蒼白。

容灼一見他這副樣子便忍不住歎氣,“我從前都不知道你有這樣的舊疾。”

“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早已習慣了。”於景渡道。

“不發病的時候會難受嗎?”

“還行。”於景渡斟酌了片刻,又道:“隻有情緒煩亂的時候會不大舒服。

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但容灼想起方才過來時他那副樣子,似乎連睡著了的時候都在難受。

“能治好嗎?”容灼問他。

“嗯。”於景渡道:“隻是需要些時間,會治好的。”

容灼不知他現在的狀況,生怕他說多了話累,也不敢說太多。

於景渡也不知是忘了,還是怕容灼又跑了,一隻手始終攥在對方手腕上沒放開。

他的手骨節分明,哪怕病著也極有力道。

容灼被他攥得有點難受,便用另一隻手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拍,那意思讓他放開。

“你要是累,就睡吧。”容灼道。

於景渡慢慢鬆開他的手腕,“很久沒人陪我好好說過話了。”

不知是不是容灼的錯覺,他覺得“青石”這語氣好像在撒嬌?

“我隻是怕你累,其實我有挺多話想問你的。”容灼手指在於景渡手背上無意識地劃來劃去,“你不是跟著宴王殿下的嗎?為什麽會在江少卿家裏?”

於景渡目光一滯,“誰告訴你我跟著宴王的?”

“我猜的。”容灼道:“火燒大理寺讓你死遁,這麽大的事情江少卿一個人敢做嗎?”

“嗯,你猜得對。”於景渡道:“我確實一直跟著他呢,這些日子他來清音寺清修,我便跟著來了。今日閑著無事想出來透透氣,這才來了江少卿府上。”

容灼聞言有些驚訝,暗道宴王來清音寺清修都要隨身帶著青石,可見對他有多重視。

“那他若是知道你生病了,應該挺擔心的吧?”容灼問。

“他……”於景渡想了想道:“他那個人性子冷,不會在意這些的。”

於景渡本意是不想在容灼麵前說太多宴王的事情,怕言多必失。

但容灼卻對這個話題挺感興趣,似乎沒打算就此打住。

“他對你不好?”容灼問道。

“還行吧,談不上不好。”

容灼暗道,還行的言外之意應該就是不好吧?

難道把人帶在身邊,隻是當工具人,沒上心?

否則“青石”這病,為什麽不幫忙治呢?

“他是王爺,肯定認識太醫吧?”容灼問:“不能讓他找太醫幫你治治嗎?”

“找過的。”於景渡道:“我這病一日兩日也治不好。”

容灼歎了口氣,不由有些沮喪。

“你對宴王很感興趣?”於景渡問他。

“還行吧,要不是他你也不會假死騙我,我想他對你來說應該挺重要的。”

於景渡心口一滯,又有些難受了。

容灼也覺察到這個話題不大愉快,生怕又惹得於景渡不舒服,忙轉移了話題。

“這些日子,你都在做什麽?”容灼問他。

“每日跟著宴王……也沒什麽特別的事情。”於景渡說罷看向他,問道:“你呢?”

“你走了之後,我又包了一個小倌兒。”容灼道:“他叫青玉,你應該認識吧?”

於景渡控製著自己的表情,佯裝淡定道:“有點印象。”

“他人挺好的,老實本分,待我也不錯。”容灼說著取出自己的手帕給他看,“這是他幫我繡的,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送我這樣的禮物,親手繡的手帕,”

於景渡一看到那條手帕,麵色瞬間就沉了下來。

便聞小紈絝有些不滿地道:“咱們認識那麽久,你都沒想著送我點東西,一直是我送你。”

於景渡沒想到他竟還在意這個,當即有些內疚。

仔細想想,兩人相識以來,小紈絝可真沒少送他東西,吃的喝的且不說,還有各種花裏胡哨的小玩意,以及他屋裏當時就沒斷過的月季花……

但他不送容灼東西並非是沒有心思,而是因為以他的身份,在那種情況下不太會去留下任何與他相關的東西,唯一的例外大概也就是那條輾轉又回到了他手裏的手帕。

後來他其實也動過念頭要送容灼點東西,但是又想著不該留下太多念想,便作罷了。

於景渡這麽多年來,學會的隻有如何讓自己冰冷疏離,從來沒學過該怎麽朝人表示親近。

“其實我也送過你一條手帕,你忘了?”於景渡故意道。

“我……”容灼被他這麽一提醒,表情登時有些不大自然。

於景渡故意逗他,“青玉送你的手帕你天天帶著,我送你的那條呢?”

“我不小心弄丟了……”容灼有些心虛。

“真的?”於景渡問他。

“不是。”容灼不大想騙他,猶豫了半晌才道:“這件事情我告訴你,你可得替我保密。”

“行。”於景渡頓時來了興致。

“你走了之後,不知道是哪個煩人精去國子學瞎提意見,非要讓我去繼續讀書,我沒辦法隻能又回去了。”容灼道。

於景渡這個當初去瞎提意見的“煩人精”聞言心虛地看了容灼一眼,表情十分精彩。

“回國子學之後,我又認識了一個朋友,叫周豐。”容灼道:“你記不記得我之前去參加過永安侯世子的詩會?我和周豐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

容灼原是要朝他說手帕的去向,結果從如何認識周豐,如何成了朋友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最後才將話題拐到了大壯身上。

“大壯是周豐的小廝,人長得挺忠厚的。”容灼道。

“名字不大好聽。”於景渡道。

“名字都是爹媽給的,又不是他自己選的。”容灼道。

於景渡聞言默默在心裏給周豐記了一筆。

“我一開始其實很喜歡他,還拿他當朋友呢,沒想到他對我竟有那樣的心思。“容灼說著又把自己如何找周豐幫忙,以及大壯如何幫他寫策論的事情朝於景渡說了一遍。

於景渡先前問他這件事隻是出於好奇,也是想逗逗對方。

他原以為小紈絝會朝他編排幾句,可讓他意外的是,容灼竟對他毫無保留,甚至連帶著“大壯”去江月齋吃了什麽菜都告訴他了。

小紈絝講故事時有些囉嗦,但那種事無巨細的絮叨,卻帶著某種下意識的親近和信任,仿佛因為麵對著的是一個不需要設防的人,所以說話時都不用斟酌,想到哪裏就說到哪裏。

這人明明半日前還氣他氣得恨不得老死不相往來,但氣消了之後卻待他毫無芥蒂。

於景渡隻覺心中熨帖不已,看向容灼的目光都比方才更多了幾分溫度。

他從前還想過,自己在容灼心裏到底是不是有些特別的那一個。

今日容灼給了他答案……

“這件事情我誰都沒說過。”容灼認真地朝他道:“反正你也不認識大壯,告訴你就當是我吐苦水了,你要替我保密。”

小紈絝看起來好像還有點沮喪。

顯然被一個男的“惦記”這件事,他還沒太能接受。

“你是怎麽判斷他對你有意思的?”於景渡問道。

“一開始我也不知道,後來他私藏了我的手帕,又送了我一條新的。”容灼道:“而且你知道他裝手帕用的是什麽嗎?上好的檀木盒子!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兒嗎?一個小廝又沒多少家當,花這麽多銀子就為了送一條手帕,說他沒別的心思,你信嗎?”

“我不信。”於景渡配合道。

“其實還有一點,後來我回憶了一下,他看我的眼神特別那個,就像是……”他說著看向於景渡,忙道:“就跟你現在的眼神差不多,每回見麵都這麽盯著我看。”

於景渡被他一點嚇了一跳,忙收斂了自己的目光,換上了一副神情。

好在容灼這會兒正沉浸於講故事,絲毫沒覺得於景渡的目光有什麽問題。

“你說一個大男人,平白無故誰會盯著另一個男人這麽看?”容灼又道。

於景渡心虛地輕咳了一聲,“你很討厭他嗎?”

“不討厭。”容灼道:“我還挺喜歡他的,但是他對我有那種心思,我也沒法繼續跟他做朋友了,不然那才是害了他。”

於景渡意味深長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心裏有點說不出的滋味。

“你當真那麽討厭男人?”於景渡問他。

“也不是討厭,但是我怎麽可能喜歡大壯呢?”容灼理所當然地道:“你想,我要是真喜歡男人,我還不如喜歡你呢,你起碼比他長得好看。”

於景渡聞言眼底不自知地染上了幾分笑意。

容灼說了這麽一堆,似乎是有些累了,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你不累我都要累了,睡吧。”容灼幫他掖了掖被子,起身走到了外間的矮榻上躺下了。

於景渡遠遠看著窩在矮榻上的少年,滿腦子裏都是對方方才那句“我還不如喜歡你呢”。

他也說不上來為什麽,心情突然變得特別好。

就連心口的滯澀都隨著這點愉快慢慢散了……

“阿嚏!”

矮榻上的容灼大概是有些冷。

京郊的深秋夜裏很是寒涼,他如今身上隻蓋了薄毯自然不夠。

“過來睡吧。”於景渡道。

“不行,你病著呢,會壓到你。”

“睡那裏會著涼。”於景渡又道。

“沒事,天都快亮了。”容灼吸了吸鼻子道。

他話音一落,便聞一陣窸窣,隻見於景渡竟直接掀了被子下了床。

不等容灼反應過來,整個人便被抱了起來,放到了**。

“讓人省省心。”於景渡隨後掀起被子進去,貼著榻邊躺下了。

“你今天吐血了,竟然還這麽有力氣?”容灼一臉驚訝道。

“我傷的又不是手和腳。”於景渡側過身看著身畔的人,昏黃的光線中,小紈絝顯得比平日裏更乖順,一雙眼睛如從前般清澈明亮,對他沒有絲毫的設防。

“睡覺。”於景渡伸手虛掩在他眉眼間,對方很配合地閉上眼睛不在說話了。

半晌後,耳畔的呼吸漸漸變得均勻,於景渡這才慢慢收回了手。

兩人離得近了,他能透過薄薄的寢衣感受到對方身上的溫度,鼻息間也縈繞著少年身上熟悉的淡香,這讓於景渡一顆心也跟著慢慢放鬆了下來。

後半夜,他躺在容灼身邊終於算是睡了個安穩覺。

次日一早,於景渡的氣色已經慢慢恢複了些許。

容灼見他看著不像昨日那麽讓人擔心了,便開始惦記著回去上學了。

畢竟他來江府是偷偷來的,若是一直不回去,難免要讓人懷疑。

江繼岩原本是盼著快些將人送走的,但是見到他們殿下在容小公子的陪伴下恢複得這麽快,頓時就動了歪腦筋。

“容小公子,要不你再多留兩日?”江繼岩勸道:“你也知道,青石這病挺棘手的,他平日裏連藥都不願喝,也就是你在這裏,他好得還能快一些。”

容灼驚訝道:“他為何不喝藥?”

“嗨。”江繼岩見容灼擔心,便就勢道:“人活在這世上,若是沒什麽念想,自然就活得敷衍一些。青石啊……他有點自暴自棄。”

容灼擰了擰眉,“他如今不是跟著宴王嗎?怎麽叫沒有念想?”

“男人走到這一步……你懂的。”江繼岩給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容灼聞言還真“懂”了。

他一直以為青石不在意自己身份,現在想來似乎不是。

所以淪落風塵一事,一直都是青石心裏的疙瘩?

偏偏他身邊的男人,江繼岩和宴王,一個是他的老主顧,一個是他現在的……

也就容灼自始至終沒將他當做小倌看待,始終以禮待之。

這麽一想,容灼便理解了江繼岩的意思。

屋內,於景渡立在窗邊,輕咳了兩聲。

他身邊的桌上放著剛熬好的藥,隻不過他看上去沒什麽想喝的意思。

這時門吱呀一聲打開,他轉頭看去,便見小紈絝拎了個食盒進來。

於景渡一怔,目光登時亮了。

“江少卿說會替我找個借口遮掩過去,不會叫人起疑。”容灼往桌邊一座,笑道:“我等你再恢複兩日再回京城。”

於景渡點了點頭,眼底染上了幾分連他自己都沒覺察到的笑意。

容灼陪著他吃了點東西,又看著他喝了藥。

晌午,容灼將廊下的躺椅搬到了外頭,拉著於景渡曬了會太陽。

深秋的陽光落在人身上暖烘烘的,讓人心情也跟著變得有些燦爛。

“我能問你個問題嗎?”容灼轉頭看向他,“你既然那麽不開心,為什麽還要跟著宴王殿下?”

於景渡一聽他這語氣,就知道江繼岩這王八蛋可能又在容灼麵前胡說八道了。

容灼見他不答,忙道:“不想說也沒事。”

“你想聽,我可以說。”於景渡看向他,“你對宴王知道多少?”

“我隻知道他從前似乎不太受寵,被送到邊關待了好多年。”容灼道,“我還知道,他想幹掉太子,自己當皇帝。”

於景渡聞言嚇了一跳。

他一臉驚訝地看向眼前這個不知避諱的小紈絝,想教訓幾句讓對方在外人麵前慎言,免得惹禍上身。但他很快又反應過來,容灼隻會在他麵前說這些。

小紈絝不是不知避諱,隻是不避諱他。

念及此,於景渡心裏又忍不住泛起了點異樣的感覺。

“你怎麽知道這些?”

“感覺吧。”容灼翻了個身興致勃勃地道:“不瞞你說,我覺得宴王殿下很有真龍天子的氣度,一看就是幹大事兒的人。”

不等於景渡反應,他又道:“雖然他毛病也不少,但不像太子那麽虛偽,別的不說,你跟著他起碼不必擔心他虧待你。”

於景渡神色複雜,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無奈。

容灼誇人就誇人,偏偏還要在中間踩上一腳。

“你在我麵前拍他的馬屁,我又不會說給他聽。”於景渡失笑。

“我說的是真的,不是拍馬屁。”容灼道:“反正我覺得他比太子靠譜多了。”

於景渡一直都知道容灼討厭太子,聽他這麽說倒也不算太意外。

至於別的話,他隻當是對方為了踩太子而說的氣話。

“你想知道我為什麽會選擇他……”於景渡道:“可能是因為,我和他是一樣的人吧。”

容灼聞言有些不解地看向他,卻沒打斷。

“這些年,有很多人因我而死,我得替他們把該討回來的東西討回來。”於景渡道:“否則將來,我怎麽去見他們?”

容灼聽他這麽說,倒是明白了幾分。

根據書裏的內容,太子為了保住自己,沒少對宴王下手。

想來在邊關那些年,對方過得應該是九死一生的日子吧?

也難怪宴王後來會對太子毫不容情。

隻是不知道“青石”的仇家是誰,難道也和太子有關?

“放心吧。”容灼一手按在於景渡手背上,認真安慰道:“宴王一定會成功,你選對人了。”

少年掌心帶著點微熱的溫度,透過他手背不斷傳來,這讓於景渡有些心猿意馬。

這時卻聞容灼又小聲朝他問道:“將來等宴王登基了,我可以朝別人吹牛說我認識陛下身邊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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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於景渡:認識他身邊的人,不如成為他枕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