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皇子這話問出口,兩人都是一怔。

容灼快速看了於景渡一眼,果斷選擇了溜之大吉。

於景渡無奈,隻能抱著八皇子上了馬車。

小家夥難得有這麽旺盛的求知欲,上了馬車後還一臉好奇地盯著於景渡,等著自家三哥朝自己解釋。

“你記得酒樓嗎?”於景渡朝八皇子問,“我之前帶你去過。”

八皇子點了點頭,“記得,用膳的地方。”

“這城中不止有酒樓,還有茶樓、戲樓和花樓。”於景渡斟酌著用詞,“酒樓裏給咱們上菜的人你記得吧?那是夥計。這個花樓裏……照顧客人的男子,就叫小倌兒。”

“三哥,我能去花樓嗎?”八皇子天真地問道。

“不能,你太小了。”於景渡想了想又道:“你長大了也不能去,花樓是紈絝們去的地方,你將來要像三哥一樣,做個從一而終的男人,所以不能去花樓。”

八皇子歪著腦袋想了想,“三哥也沒去過花樓?”

於景渡一挑眉,有些尷尬地輕咳了一聲,“這不重要。”

“那漂亮哥哥去過嗎?”八皇子又問。

“涔兒?”於景渡麵色一沉,轉移話題道:“想你娘親了嗎?”

八皇子聽他提起成嬪,表情一滯,隨後癟了癟嘴,窩在於景渡懷裏便開始哭了起來。

於景渡將他攬在懷裏,一邊哄著小家夥,一邊有點內疚。

馬車到了宮門口之後,於景渡便差雙喜將人送回了成嬪宮中。

於景渡則去了自己先前在宮裏住的福安宮。

沒一會兒功夫,雙喜便來回話,說將人送過去了。

“沒再鬧吧?”於景渡問。

“八殿下見了成嬪娘娘哭了一場,不過吃了兩塊成嬪娘娘新做的點心就好了。”雙喜道。

於景渡聞言不由失笑,這時卻見雙喜拎了個食盒放到了桌上,“成嬪娘娘特意給殿下做了一份,讓奴才給殿下帶過來。奴才見她心誠,就鬥膽替殿下收了。”

“無妨,你回頭挑些八殿下能用的東西送過去作為謝禮。”於景渡看也不看食盒,又道:“孤不愛吃點心,你們幾個分了吧。”

雙喜一猶豫,開口道:“成嬪娘娘說,這點心是……先皇貴妃娘娘教她做的。”

於景渡聞言一怔,抬手打開了食盒的蓋子,見裏頭放著的是從前的祁妃最愛做的紅豆糕。

“謝禮不必送了,點心留下吧。”於景渡道。

既然成嬪跟他講祁妃的舊情,他便沒必要拒人於千裏之外。

“殿下。”雙喜又問:“今日您不在宮中,我師父又差人來問,說您是否考慮搬到東宮去住?四殿下被幽禁皇陵之後,東宮已經徹底翻修過了,裏頭的東西全都換了新的,就連花園裏的花都鏟了重新栽的,全是您喜歡的梅花。”

於景渡一挑眉,“孤最喜歡的並不是梅花,隻是孤的母妃喜歡罷了。”

“那殿下喜歡什麽花?奴才告訴他們,讓他們重新種。”雙喜道。

“孤最喜歡的是……”於景渡眼底帶著點笑意,“月季。”

雙喜聞言似乎有些驚訝,他自於景渡回宮後,便被對方親自點了名伺候。

為了不出差錯,他特意朝於景渡身邊的人了解過對方的喜好,可從來沒聽說過太子殿下喜歡月季啊。

“不過東宮你們不必張羅了。”於景渡道:“那地方先空著吧,不時找人打掃一二便可。孤白日裏還是待在福安宮,入夜後就回太子府。”

“殿下從前不是一直在宮裏住嗎?”雙喜問。

他話音一落,才想起來如今容小公子回京了。

太子殿下要與容小公子見麵,自然是住在太子府更方便。

“奴才失言了。”雙喜忙告罪。

“無妨。”於景渡道:“來福可有說過陛下如何了?”

“師父說陛下如今已經不能行動自如,他一直想寫字,可手根本握不住筆。”雙喜道:“不過這兩日似乎能發出點聲音了,就是說得含糊不清,聽不大明白。”

於景渡點了點頭,“孤去看他一眼吧。”

“是。”雙喜說著忙取了大氅來。

於景渡被他伺候著披上大氅,而後忽然開口道:“撥給孤的銀碳孤也用不上,你讓人張羅一下,全都送到容府去。還有,前些日子剛送來的那張銀狐披風,也給他送過去。”

“是,奴才這就讓人去辦。”雙喜又問:“敢問殿下,是白天送還是夜裏送?”

他這話問的比較隱晦,那意思是明著送,還是偷偷送。

“大張旗鼓的送,孤越是不避嫌,在旁人眼裏反倒越坦**。”於景渡道:“你記得隨便挑點東西也朝段府裏送一份便是。”

雙喜聞言這才明白他的用意。

太子殿下出自戍北軍,而容灼和段崢的商隊於戍北軍有大恩。

於景渡越是避嫌,顯得越心虛。

他就這麽肆意賞賜,外人反倒不容易多想。

隨後,於景渡便去了皇帝的寢宮。

算起來,皇帝自上元節病倒,至今也沒多少時日。

可他如今躺在病榻上,整個人的形貌卻帶著十足的萎靡。

尤其是麵對意氣風發的於景渡時,更顯得他像一棵灰敗得即將幹枯的老樹。

“太子殿下。”來福朝於景渡行了一禮。

於景渡看了一眼桌邊的藥碗,伸手到:“孤來吧。”

來福聞言便將藥碗端起來放到了於景渡手裏。

於景渡走到榻邊,舀了一勺藥汁喂給皇帝。

皇帝渾濁的雙目有些無措地看向於景渡,目光中既有欣慰,又有忌憚和畏懼。從前,他一直覺得自己對這個兒子拿捏得很好,可直到對方回京後,他才知道過往的父慈子孝,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

他自認為唯一還值得依靠的這個兒子,從邊關回來後,隻來看過他幾眼。

而每一次的見麵,對方都冷淡又疏離,目光中再也沒了從前的溫情。

“啊……”皇帝開口,似乎是想說什麽。

他有很多話想問於景渡,自己病倒後,便對朝中的事情所知不多。

薛城從前還會朝他說一些,但於景渡回京之後,薛城的話也少了。

至於來福,他一個內侍,對前朝的事情估計也不知道多少。

又或許是,所有人都在慢慢背離他,靠近那個未來的帝王……

皇帝不敢想這些,一想到就覺得惶恐和不甘。

可他沒有辦法,他無力左右自己的身體,如今就連自戕的能力都沒有。

“先前的事情一直沒朝你說,怕你身體沒有恢複,經不起打擊。”於景渡喂了兩口就沒耐心了,將藥碗遞給了來福,“上元節的事情查清了,老六一直暗中命人查探你的身體情況,知道你經不起打擊,所以命人捏造了孤戰死的消息,就是為了趁你不妨嚇唬你。”

“不過你放心,你從前不願落個殺子的罪名,將老四幽禁在了皇陵。孤也學你,不願背負手刃兄弟的罪名,將他幽禁在了皇陵。”於景渡一笑,“你可滿意?”

皇帝目光中帶著怒意,自然是不滿意的。

當初前太子的事情他不願動殺心,是因為自認還年富力強,所以不想將事情做得太絕,免得遭了罵名。

可如今老六算計自己的性命,於景渡竟還留著他?

皇帝可不在乎於景渡的名聲,他隻想將那個逆子千刀萬剮。

若非那個蠢貨自作聰明,他怎麽會變成這樣?

“還有大哥,孤的好大哥。”於景渡道:“明知道軍報是假的,竟還想含糊其辭,就為了區區一個監國之權。若非次日早朝上的另一封急報,孤猜想他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應該就是想法子把孤戰死的消息變成真的吧?”

於景渡歎了口氣,“若是從前,孤定不會饒他。”

但如今,他想長命百歲,陪著那個人,所以他得積德行善,免得像眼前的皇帝一般。

“大哥從前不是一直與世無爭嗎?”於景渡道:“想來京城的日子也不適合他,孤已經為他尋了個封地,待過了清明就將人放出京吧。”

皇帝擰了擰眉,對這個處置倒是沒意見。

“對了,還有件事情,得知會你。”於景渡朝來福道:“去找參片給陛下含著。”

來福聞言忙應聲而去,不多時便找了幾片參片壓到了皇帝舌頭底下。

皇帝怔怔看著於景渡,忽然反應過來了什麽。

他的老三,自回京後再也沒稱呼過他父皇。

他不知道的是,於景渡除了需要做戲的時候,在自己人麵前從來都隻稱呼他“陛下”。

“孤監國之後,朝中不少人提起孤的婚事。”於景渡道:“他們說得沒錯,確實該考慮了。不過不是你期待的丁家小姐,那姑娘眼光還不錯,據說已經有了心儀之人,孤還打算讓人送些賀禮過去呢。”

皇帝看著於景渡,顯然也對對方的婚事很關心。

當然,他關心的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本朝未來的皇帝。

盡管再怎麽失望,在這件事情上他還是拎得清的,畢竟在他看來是關乎國本的事情。

“此人你也認識,而且你說過很喜歡他。”於景渡道:“我原本想冒天下之大不韙給他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可他似乎不喜歡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所以孤今日一直在想,不如我與他就找個清淨漂亮的地方,隻邀請信任的親朋好友,辦一場像普通人一樣的大婚之禮。”

於景渡說這話時,眼底帶著溫柔的笑意。

“他爹若是不同意他嫁給我,大不了我入贅到他家裏。”於景渡一笑,像是在說什麽小事一般,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口中說的要入贅的人是本朝未來的皇帝。

“別生氣,因為後頭的話你可能更不愛聽。”於景渡道:“來福,先讓人去將太醫傳過來。”

來福聞言忙吩咐人去傳太醫了,於景渡這才繼續:

“這一生,我不會再納別的女人入宮。”於景渡道。

皇帝聞言呼吸便有些急促,目光中帶著憤怒和不解。

“我說這話不是為了氣你,相反,這是我給你做了這麽多年兒子,最發自肺腑的話。”於景渡道:“你就從未想過,若你這一生隻娶皇後一人,可還會落得這步田地?”

皇帝聞言目光中閃過一絲困惑,但很快他就露出了頗感荒唐的神色。

“你若隻娶皇後一人,年輕時也不會那般放縱自己的身體,就不會落下今日的隱患。”於景渡道:“皇後沒有旁人爭寵,自然會愛你敬你,也不會算計與你。而你隻有老四和老六兩個嫡子,老四不需要嫉妒任何人,也就不會去屯私兵。老四不被廢,皇後不會死,老六也不會嫉恨你……”

皇帝順著於景渡的話想了想,竟難得露出了幾分懊悔神色。

“或許在你眼裏,我不是一個好兒子,也不是一個好儲君,不過你心裏清楚,你從來也不是一個好父親。”於景渡看著他,“我希望你能活得久一點,因為我會朝你證明,一個帝王不妻妾成群,不生一堆兒子,我朝的江山照樣可以穩固長久,甚至會比從前更昌盛!”

皇帝也不知是懊悔更多,還是失望更多,看著於景渡竟落了一滴淚。

於景渡拿過一旁的手帕幫他拭去眼淚,目光中帶著幾分同情。

皇帝這一生從未被人這般注視過,但這一刻他卻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

“抱歉,孤這輩子活不成你想看到的樣子了。”於景渡道。

皇帝聞言雙目一紅,頓時老淚縱橫。

他想,到了今日,他才算看到了這個兒子最真實的樣子吧。

他曾以為最像自己的兒子,竟是如此的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