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毓秀跟二傻定婚的消息不脛而走,整個秀水村都轟動了。

最先探得消息的是李二姐。叫二姐隻是村裏人的習慣,其實二姐已經四十多歲了,幹枯的臉上皺紋縱橫,但那張利嘴一如年輕時的二姐,針眼大的事也說得像無底洞似的,任你聽上三天兩夜也不帶有重複的話。村裏人說,李二姐生不逢時,不然也不會嫁給村裏那根“老木頭”,半天說不上一句話,三腳拍不出一個屁。也有人反駁,別看“老木頭”不說話,心計多著呢,不然,也不會把當年風流俊俏的李二姐弄到手。

還別說,要是上推三十年,李二姐可是十裏八鄉的美人胚子,鬧鬼子那會兒,跟著父母逃荒到了大西南。父親客死異鄉,母親也在兵荒馬亂的年月不知所蹤。等到李二姐返回秀水村,就隻帶著一個女娃兒。丈夫呢?沒人好意思打聽,怕觸痛了二姐的傷疤。一年後,便與被稱作“老木頭”的老光棍李有根重建家園。自此後,李二姐成天笑眯眯的,在秀水村頗贏得了一些人緣,以前的事也漸漸被人淡忘了。

沒人能猜透李二姐急著出嫁的原因。表麵上看,李二姐離鄉多年,沒有戶口,孩子連上學也沒有著落,家裏沒個男人,是有些難。但以李二姐的性子,操持家計,也絕不在男人之下。實質上,內心的苦楚隻有李二姐心裏清楚。風韻猶存的李二姐盡管帶著一個孩子,但沒少了上門提親的人,甚至公社裏一位死了老婆的幹部專門托人給李二姐捎話:如果李二姐肯入他的門,保證她下半輩子吃穿不愁,女兒上學自然由他一手搞定。這在當時,算得上是極具誘惑力的條件了。但李二姐仿佛吃了秤砣鐵了心,死活就是不鬆口。

說來也怪,那位公社幹部自打見過二姐一麵,就再也放不下,日裏夜裏想著她。見二姐一點麵子也不給,便知道憑自己的這點本事根本無法打動二姐的心。無奈之下,便找到了秀水村最知名的媒婆明嬸。他知道,這種事隻要落到明嬸手上,即使隻有三分把握,也會有七分希望。更何況,在那位幹部看來,這種事,自己心裏還是有七分把握的。

受公社領導之托,明嬸自然不敢懈怠,她先是把可能有的難處說了個遍,然後滿口應承下來。過了沒幾天,明嬸就開始憑其三寸不爛之舌三番五次登門造訪。

“我說狗子他娘,”明嬸坐到炕沿上,從一個破本子上撕下一張二指寬的小紙條,從自己帶來的煙荷包裏取出一撮上好的關東煙,放到紙條上麵,緊緊卷了幾下,然後用舌尖輕輕一舔,掐斷頂端撮撚的細條,成喇叭花狀,接過二姐遞上來的洋火,擦了幾下,冒了幾星火花,熄滅了。又劃一根,隻聽“哧”的一道磷光閃過,火柴棍的火苗漸漸大起來,將火湊到喇叭筒上,將煙點著。先是深深地咂一口,狠勁吸下去,然後又噴出一大口,登時屋子裏煙霧彌漫。

“這可是打著燈籠找不著的好親事啊!”明嬸往二姐身邊貼近了些,扯起公鴨嗓,手還不斷地比劃著。“你想啊,人家是公社大幹部,多少姑娘都眼瞅著呢。咱求人家,人家還未必肯。如今,人家看上你,是你的福分。千載難逢,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明嬸把從聽書中得來的話照搬不誤地拿過來。見李二姐不為自己言辭所動,依舊無動於衷,便停下,靜靜觀察她的臉色。隻見李二姐紋絲不動,不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就那麽僵持著。

想來這一招並不湊效,明嬸便見風使舵,把屁股從炕下挪下來,將餘火在炕沿上掐滅,把煙蒂隨手丟到灶旁。

“二姐,你可得想好嘍。如果心裏活動的話,給我個話,我好回人家去。不過,晚了,可就錯過這段好姻緣了。”臨走,明嬸還忘不了扔下一句話。邁出門檻,想再說什麽,卻又咽下去了。

如此幾番下來,見二姐還沒有活口,明嬸就有些不耐煩,但也不能眼瞅著這十塊錢、一刀肉就這麽飛走了呀!(那時人們提親,事成媒人可得的獎賞)而且,如果巴結上公社裏那個張主任,自家的小子將來有什麽事情也好有個後盾。

於是,明嬸越發變得低眉順眼起來。“狗子他娘,我也給人提過不少親了,像這麽般配的還是第一樁呢。何況,你入了張家門,也就不用再跟土坷垃打交道啦。你想啊,這不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嗎?”

這回李二姐終於發話了。“明嬸,你就不用多操心啦,我心裏已經有人了。我想好了,我生在秀水村,父母不在了,又別無兄弟,我就不能再離開秀水村了。我要聽爹的話,在秀水村續李家的香火。”

這樣的回答顯然不能令明嬸滿意。她心裏直犯嘀咕:會這麽簡單?這個破秀水村有什麽好的,我嫁到這裏快四十年了,還不是受苦挨累一輩子?結果呢,除了熬下幾個兒孫,別的什麽也沒有。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沒吃過一口像樣的飯。難道這個二姐看不出來?呆在這個村,就注定受一輩子窮和累,永遠也沒有出頭的日子。

然而幾天後,明嬸真就聽到了李二姐與“木頭”扯了結婚證的事。

沒人悟出其中的奧秘,連神通廣大的明嬸也蒙在鼓裏。她一直想打聽出點端倪,一是對張主任也有個交待,而是好四處撒播一下,以便進一步提升自己在秀水村的威望。甚至有一次,她拉住有根,軟硬兼施,想套出些有價值的話來。可這老木頭軟硬不吃,一個勁兒直搖頭,嘿嘿地笑個不住:“我也不知這娘們圖我個啥。”有根越是這樣說,明嬸的疑惑也就越大。這事看上去簡單,卻像一個沾滿刺的謎團,似乎答案就明擺著,可越擺弄越擺弄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