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僉事話說的客氣,辦事可是一點兒都不客氣。光聽一麵之詞,就要扣押葉行遠。這實在出乎葉行遠意料之外。不像是要秉公查辦的路數。

葉行遠有嫌疑,當然沒錯,但一來他有全縣士紳作保,二來本身也是秀才,身負天機。若無鐵證,一般情況下哪怕是大案,衙門都不會輕易收押的,這是讀書人享有的優待,即所謂刑不上大夫。

當初葉行遠在花魁會上損毀轉輪珠,龍宮都不曾想過通過官方來收押他一個童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

但現在範僉事卻是要違反一般的慣例,開口扣押葉行遠,拘束一個秀才的人身自由,這不能不讓人多想。

葉行遠多了想這麽一點,忽然從記憶裏翻出一些東西。

周知縣當初手段厲害,有恃無恐,士紳們之前雖然沒有公開撕破臉上書彈劾,但私下也早有運作,從官方渠道上卻絲毫奈何不得這妖怪知縣。

而周知縣自己在言語之中,也透露過他在省裏有後台,至少也是庇護者。當然,這是在省裏大人物們不知道周知縣是妖怪的前提下。

毫無疑問,酷吏不好當,如果沒有厲害根腳,很容易就被人扳倒了。不過為周知縣撐腰的大人們,隻怕都沒想到這周知縣居然是個妖怪吧?

隨後葉行遠又想深了一層,範僉事為什麽要這麽做?他是不是本能的偏向於黃典吏的控訴?歸陽縣知縣失蹤,這事情肯定是遮蓋不住,但事情的性質如何,那可就很微妙了。

如果按照葉行遠的說法,周知縣是妖怪,那上頭很多官員隻怕都逃不了一個失察之責。

再想得人心險惡一些,周知縣任期已有兩年多,似乎刻意與省裏有過交往,尋求過支持。

如果確認了假周知縣是妖怪,那朝廷肯定要繼續深查,然後呢?

省裏曾經為周知縣撐腰的大人們肯定要被牽連出來,為假冒妖怪的知縣撐腰,這種罪名誰願意承擔?

但如果這件事變成了單純的秀才襲擊知縣,事情雖然依舊駭人聽聞,但這就是個人罪行,而不是組織錯誤。要知道捂蓋子是官場老傳統,對於省裏來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事不如小事。

想到這裏,葉行遠突然意識到,自己陷入了怎樣的一種境地。此時麵臨的不是一個兩個具體的敵人,而是一種強大的潛規則!

在之前,自己沒經曆過官場熏陶,所缺乏這方麵經驗,一時間忽略了潛規則的可能性。但見微知著,從範僉事的態度來看,這個危險已經存在了。

葉行遠在刹那之間,想明白了許多事,心裏極其惱怒,下意識地喊道:“大人此議不妥!”

無論以後怎麽處理,現在葉行遠很清醒的知道,自己千萬不能被限製自由。

一旦扣在縣衙之中,那就變成了目不能視的瞎子,耳不能聽的聾子,陷入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境地,很大可能性會萬劫不複!

範僉事也愣了愣,他眯起眼睛瞧著葉行遠。剛才他語氣雖然是商量,可一點兒都沒有商量的意思,歐陽舉人還沒說話,當事人的葉行遠居然就先表示反對了?

這小子還真有幾分意思,他以為他是誰?範僉事順口反問了一句:“如何不妥?”不過這話剛出口,範僉事就有些懊悔,感覺是被葉行遠這小小秀才牽著鼻子走了。

葉行遠心知此時又到了關鍵時刻,略一思索張嘴就來,“範大人剛到歸陽縣中,不知此際民心浮動。那妖怪之前殘民害民,已經民怨極深。

妖怪逃走後,民心動**,時有些不軌人士出沒縣中。大人可問縣中捕頭,光這臘月間已經捕獲江洋大盜三十餘人,縣中監牢幾乎不敷使用。”

歸陽縣中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範僉事臉上卻不露聲色,隻搖頭道:“那又如何?待本官厘清真相,塵埃落定,自能還鄉中一個朗朗青天!”

葉行遠語氣變強硬了些,“大人此言差矣,所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民即水也。如今民心動**之時,更要穩定局勢。大人要扣我在縣衙不妨,但在下也算是有名望之人,若聽到大人扣押在下,全縣紳民隻怕會以為大人要為周知縣張目,再鬧出事情來也不奇怪。”

範僉事仍然無動於衷,見他裝作聽不懂似的油鹽不進,葉行遠也有些惱了。

“之前那妖怪逼迫過苛,惹出了好大風波,若是大人來此之後,風波再起,朝廷會如何看待範大人你?以在下想來,朝廷派範大人到這裏來,是要讓範大人安定地方,而不是繼續惹是生非!”

葉行遠停了一下,傲然道:“投訴周知縣,可上省城;若是對範大人不敬,隻怕有些人要直接捅破天去,公車上書告禦狀,本朝也不是沒有先例!本縣也不是沒有這個膽量!”

範僉事的臉色不甚好看。他本以為葉行遠小小秀才,縱然有些年輕人的脾氣,但屈居偏遠小縣,眼界見識總是不廣。自己到了縣城,隨便嚇唬,便能夠輕鬆拿捏住他。

但沒想到葉行遠竟是如此敏銳,似乎也看穿了他的意圖,言語之間針鋒相對,隱隱竟有威脅之意。什麽民心波動,什麽告禦狀,還不是因為葉行遠把自己與縣中士紳鄉民都綁在了一起。

葉行遠這意思已經擺明了,如果自己敢扣押他,轉頭就會有百姓鬧事,然後還會有士紳直接上書京城!

再之後就難以預測了,也許朝廷會重視,也許朝廷把此事繼續打發到省裏,可關鍵是,他範僉事犯不上去賭朝廷的態度,犯不上把自己難以控製的因素導進來。

這秀才好大的膽子,怪不得連周知縣都敢打,但偏偏範僉事還真沒有太好的辦法,隻能忍著心中不快,點頭道:“秀才思慮甚詳,果然民心不可不慮,是本官欠考量了。”

他又轉頭對黃典吏道:“你所舉報之事,本官已經知道,自當細加勘察,真相大白後才能給你一個答複。你且在家中安心養傷,需要你作證指控時,再聽傳喚也不遲。”

黃典吏又磕了個頭,回頭望了葉行遠與歐陽舉人一眼,麵帶冷笑,緩緩退下。他知道不可能一下子置葉行遠於死地,但從範僉事的反應來看,他這一次倒是賭得對了。

之前的縣中局麵,對黃典吏極為不利。周知縣居然在葉行遠麵前望風而逃,最後不知所蹤。在家中養傷的黃典吏聽到這事,當場就傻了眼。

周知縣跑了,自己最大的靠山跑了,不是高升了,不是調任了,而是棄官逃跑了……不管到底有什麽內情,反正已經無影無蹤。

黃典吏與歐陽舉人、葉行遠本來就有舊怨,又被歐陽紫玉斬了一臂,如今周知縣消失了,如果葉行遠報複起來,他連半點抵抗能力都沒有!

眼看到了走投無路的死局,黃典吏新仇舊恨湧上心頭,就想出一條冒險的計謀。以黃典吏的性格,他不會將希望寄托在葉行遠發善心,寧可想辦法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將這潭水攪得更渾,甚至攪出一個漩渦或是一場風暴,那自己才有一線生機!

所以黃典吏在這幾日之中,拖著殘缺的肢體,已經默默做了許多事。而今日範僉事到縣中,黃典吏闖進來喊冤,正是他要將水攪渾的關鍵一步!

周知縣與省城某幾位大人聯係緊密,黃典吏是清楚的。他在衙門當了這麽多年差,對官員的心思也非常門清,出了這樣的大事,省裏那些老爺們會怎麽想,黃典吏能猜出個八成。

捂蓋子,這些老爺們肯定想要捂蓋子,他們心理上既不願意承認,也不想承認周知縣是妖怪,不然後果不可預測。

既然如此,如果大老爺們“無法”證明周知縣是妖怪的話,又有縣衙吏員指控葉行遠當替罪羊炮灰,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黃典吏的臉上露出一絲慘笑,更是顯得猙獰可怖。他確實很期待,到百口莫辯的時候,葉行遠的臉上會是什麽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