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阿生,現在叫做張人鳳。

因為要殺人複仇的不是江阿生而是張人鳳。

他並不是直接回的城外小屋,他當然是把蘇留的信送到了紅玉樓,借此觀察了周圍的情況。

紅玉樓下四麵八方都有一眾提刀掛劍的崆峒派弟子神情戒備地巡視。

張人鳳當然沒有馬上出手,心裏驚異之餘更存了死誌:

“好大的勢力,連崆峒派都為他賣命!”

“我大不了以命換命,殺光這些黑石的畜生!”

張人鳳眼冷心冷,甚至連血也冷了下來。

他忘不了黑石殺手的每一張臉,那個血火漫京城的夜裏。

“每一個人都要死!”

這一股滿腔的憤恨混著一身冷血,張人鳳驅動真氣,這時候的他已經不似人類,他已經化作了一頭充滿殺氣複仇欲望的凶狂野獸,要把眼裏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他身子掠動,在屋簷上跳躍,兔起鶻落,連輕功都在無意識之間提速,速度幾乎是尋常的兩倍。

似乎是感覺到主人心裏的狂怒血恨,參差劍出鞘之時龍鳳交鳴。

“黑石的渣滓,都給我去死吧!”

“先從最頂樓開始,細雨,死!”

他滿腔狂怒凝聚真氣,一口氣自周邊屋簷上騰掠而起,兔起鶻落之間,已經點在最高層的窗台外。

“砰”地一聲,江阿生雙足勾動,腿上肌肉已經繃緊如石塊,上好南海梨木雕成的窗戶陡然被一股巨力轟裂,他口中悶哼一聲,如急燕一般,突地飛掠了進來。

屋內有人,那人一襲紫衣,臉上溫和帶笑,恰如橋上初見之時。

蘇留道:“坐啊,來一同飲酒,新溫的綠蟻好酒,等你已多時了,人鳳兄。”

“是你!”

張人鳳雙目一凝,陡然發現麵前的正是叫自己送信的那位公子,臉頰上淺淺的漩渦,漩渦邊一道淺淺淒楚刀印,觸目驚心。

“你認出了我,你是誰?”

他終究還不是殺人機器,不會隨意對一個無辜的人下手。

蘇留抬起頭看著這個質樸的男人,發現此時他的眼神如同熔岩一般沸烈可怕,道:“我叫蘇留,跟你一樣,要殺轉輪王的人。”

“我那日在橋上被黑石打落了水,這人知道內情,定是黑石黨首一類!”

江阿生目光閃動,冷笑道:“你要殺轉輪王?你憑什麽?”

他說話間,已經站好了位置,這個絕佳的位置正能第一時間雙劍出手。

蘇留道:“細雨肥油陳他們如今已都是我的人。”

“好,那我連你也殺了!”張人鳳參差雙劍,一玄一素,龍鳳已雙飛。

蘇留倒是不想就這樣破壞了屋內居所,袖裏銀光一閃,飛針如電溫柔射出,阻了一阻,提身縱躍至屋頂簷上。

也隻是阻了張人鳳一阻,張人鳳眼裏的邪火反而頓漲,低沉一聲驚嘯,縱身而出。

手裏參差劍一上一下,左右呼應,上下回護。

這足以算是當世的一大奇學了,非心殘者不可學,譬如左右互搏術。

他這雙劍刺掠削回,無不險之又險,長劍如龍疾如電閃,短劍則專門向蘇留胸腹之間招呼,若是一不留神,中任何一劍都是開膛破肚的下場!

蘇留卻隻淡然從容,神行百變踏動,張人鳳一連左右探刺七十三劍,竟然一劍也未中得。

蘇留有心計算觀察他的招式巧妙變化,等到他參差劍勢頭用盡。蘇留便覺得沒有有什麽可再看的了,淡淡一笑,也拔刀,把陸竹傷自己的這一刀,還給了張人鳳。

這一刀,阿難刀的第一招,無往生。

一拔刀就已見分曉,一刀就在張人鳳頸部輕輕地一觸,就已經分開,用勁之巧妙,當世已無雙。

這一刀帶來的其實並無痛苦,因為蘇留用這一刀的時候腦海裏突地浮現了陸竹那慈悲一笑。所以張人鳳隻是自頸至臉多一道血印。

然而這一刀之間,張人鳳眼前卻似乎在這一瞬間想了些什麽,連自己敗了也未知,更連雙劍都已拿不住,當啷一聲墜落屋頂,被蘇留拾起。

“你不殺我?”

“原來你不是黑石中人。”

他沉默,吐出了這樣兩句話,眼睛裏的火焰已經熄滅。

“我相信你,你一定要殺他,黑石一定要覆滅,你若做不到,我再死一次。”

江阿生這樣對蘇留說道,然後就連他的參差劍也不要了,低頭離開。

紅玉樓下還是熙熙攘攘,根本沒有人意識到樓頂上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戰鬥。

細雨又一次直接進了房內,隻不過她秀鼻微皺,敏銳的直覺告訴她似乎有什麽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她問:“發生了什麽事?”

此時的蘇留已背靠在窗口,臉頰上還有淺淺的血印子,溫和一笑:“沒事。”

他雙手背負,一手倏地將參差劍攏入袖中,一手卻驀地鬆開。

一頁絹黃信紙在風中打著旋兒飄零而下,四個大字很顯眼醒目:擔你因果。

......

一人未殺,雙劍已失。

經曆過一次失敗報複行動的張人鳳,現在的江阿生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裏,坐在桌前條凳上,顫抖著雙手,顫抖著雙腿,顫抖著嘴看著眼前的這個叫做妯娌們諢號小猴兒的姑娘。

真的很瘦弱,比小猴兒還瘦弱,一陣大風刮來就能把她吹倒。

江阿生看到這個愛紅臉的姑娘,突然覺得心平靜了下來,不但連參差劍,就連其他一些東西也都可以放得下了。

小猴兒就叫做小猴兒,作為一個姑娘的名字當然很土氣,因為她父母去的早,老魚頭也沒有讀過書。

這個小姑娘很早就學會了自力更生,很早就學會了該怎麽樣照顧自己的家人。

小猴兒即使穿著鎮上最好的布莊裁好的衣服也還是會顯得很不自信,她普普通通的臉,瘦削同時也有些太陽曬過後變起麥色,每次一遇到緊張或者激動的事情就會漲得通紅,那一雙因為過早操勞生活而留下刻印粗糙雙手,也遠比不上大家閨秀的雪嫩柔膩。

從生下來到現在,從來沒有後生對小猴兒表白過,從來都是她自己默默地喜歡一個人,然後一個人在一個深夜將感情深深地埋在心頭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最後無疾而終。

然後生活還是生活,她依舊每三天就在鎮上幫爺爺在河裏撿來的那個江阿生買一次三文錢的豆皮,因為他很愛吃,當然也隻能買一份,因為這對她來說這已經是很奢侈的享受。

日子,很需要精打細算呢。

小猴兒這樣想,所以她每次都是咽一大口口水,看著江阿生雙目放光,狼吞虎咽,自己低下頭露出吃吃的微笑,偶爾問她不吃麽,她也都笑著回答不愛吃的,她從來也沒有告訴江阿生她遠比他還要愛吃豆皮,以前爺爺河裏收成好了總是牽著她的手去買一份豆皮吃。

以前也都是她看著他,看了幾個月,都沒有變,偶爾抬起頭鬱鬱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心事。

今天,他卻這樣看著她,目光動也沒有動,似乎有什麽東西在他目光裏無聲地流淌,江阿生也就這樣坐著沒動、一直看著直到她的臉上飛起兩團紅霞,瘦削的肩膀也在不安地輕微扭動。

這是一個男人看著女人的眼神。

“小猴兒......”

“嗯?”小猴兒低下了頭,耳根子有點燙。

這個時候雨驟停,從小屋外邊可以看到城外很遠的山那邊有一道彩虹。

江阿生沒有說話,粗紅了脖子,然後他牽住了她的手,她身子又一陣急顫。

屋外傳來了爺爺的叫聲:“小猴兒,爺爺給你買豆皮來了!”

“怎麽又買了,爺爺,很貴的!”小猴兒收回了雙手,嬌嗔。

“爺爺......爺爺好。”江阿生突然很局促,這種緊張的感覺比他當年作帶刀侍衛見到皇帝的時候強烈。

老頭子大手一揮,將蓑衣隨意地丟在了桌上,豪氣道:“爺爺有私房錢,這次買了三份,以後每一天都有得吃。”

“哇,真的假的啊。”

老頭子得意道:“爺爺還會騙你個傻孩子?跟你說,爺爺前些日子遇到個貴人,做了一筆大生意,五十兩!這麽大一塊銀錠!”

“五十兩,真好!”

江阿生看著桌前一燈如豆,笑靨如花的粉猴兒,也道:“真好啊。”

屋外萬家燈火,此處即是人間。

【PS:感謝玄黃問道童鞋的1888打賞,沙莽、鬥星齋主的打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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