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偵不僅是一門技術學科,更是一門社會學科。當我們過分專注於蛛絲馬跡,並試圖從這些錯綜複雜的線索中尋求到真相時,經常會忽略案情最開始很簡單那部分。

李雲清教授是刑偵界的超級巨星,就像克魯伊夫之於足球,既是身體力行功勳卓著的實踐者,又是理論嚴謹創科立學的指導者。六十五歲以前,他在美國長期擔任FBI首席犯罪學家,創立刑事鑒識科學實驗室,屢破奇案。六十五歲以後,他回到國內,潛心著書立言之餘,還擔任著部委認命的刑偵總顧問。

今天這位刑偵學的泰鬥宗師出現在警官學院的案例分析課上,當眾提出要先認識一個小朋友。一句話說罷,課堂上刹那間嘩然一片,所有的目光都朝著一個方向聚焦。

這個小朋友在聽音樂,半睜半閉的雙眼表示他此刻非常陶醉。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課堂上的變化。

宋強很尷尬,老先生的親孫子李博文則一臉驚詫,長腿妹起身回頭,一把將戴在顧天佑頭上的耳麥拉下來。、

顧天佑恍然大悟,很快又陷入茫然。為什麽都這麽看著我?宋導員這直勾勾的眼神是什麽意思?還有那位老先生又是哪一位?不是在上案例分析課嗎?一個個都盯著我做什麽?咦?這老先生怎麽看上去這麽眼熟?

“你就是顧天佑?”

“啊,是,我是顧天佑,您好,請問您是?”

宋強恨不得衝上去給顧天佑一嘴巴打醒這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混小子。如果老先生這麽關注的人是他宋強,很難說他會不會當場樂翻在地。當然,他也隻能想想,一來老先生沒有關注他,二來他也不夠膽色去打這一巴掌。

“我是李雲清。”老先生毫不介意又做了一次自我介紹。

顧天佑霎時明白為何受到眾人矚目了,剛才這位刑偵界的泰山北鬥人物肯定跟自己說話了。而自己正沉浸於陸子琪那件事當中,完全沒有回應。

這是一件很失禮很失禮的事情。

老先生沒有介意,顧天佑也沒有誠惶誠恐。

顧天佑站起身坦率的:“對不起,我的耳朵剛才在開小差。”

李雲清拉了把椅子坐下,隨意的:“耳朵開小差,腦子在想什麽?”

顧天佑道:“在想一個案子。”

“接下來的案情討論你可以不必參加,繼續想你的案子,不介意的話,課後我想聽聽你剛才腦子裏想的是什麽案子。”李雲清微笑著說:“下麵咱們繼續討論案情。”

老教授清了清嗓子,揚聲說道:“同學們,我之所以允許他不必參與這次案例分析的討論,是因為本案偵破過程中顧天佑同學在偵破方向上曾提出決定性意見。”轉頭問宋強:“小宋老師,討論到哪裏了?”

宋強道:“學員們正在分析案情,各抒己見。”

李雲清點點頭,道:“好,那接下來我就跟大家談談本案的偵破過程,以及我個人的幾句見解。”

案情部分大家都已聽你們宋老師講過,我就不再贅述了。就談談我剛才說過的偵破方向的定位。開始談之前,我先給同學們說一個故事,你們聽了以後看看能得到什麽樣的啟發。

那是去年夏天發生的事情,就在投毒殺人案發生的路段,一輛大眾轎車發生爆胎事故,衝破護欄後翻滾落入路邊的排水渠中,事故發生時間清晨,車上有一家三口,均身受重傷被困在車中無力自救。

車輛翻滾中車廂被擠扁,被困在車裏的一家三口中,男性司機被卡在方向盤和座椅之間,六歲的男孩兒被變形嚴重的車廂擠壓在後座位置上,腿部卡死在副駕駛座椅下,血管破裂,但隻要解救及時尚不足以威脅生命。女性傷者腰部以下受困在副駕駛位置,頭部受傷,手臂動脈血管被割傷血流不止。

幾分鍾後,護路工人曹學文經過事故現場,聽到男性司機的呼救聲後,這個人蹲在車前,先討論了營救報酬問題,然後找來路過的拾荒者孫有才,二人合力試圖將事故車輛翻過來,但是未能成功。

大約十分鍾後,附近村民高占領和外來務工者金喜貴先後趕到。四人合力有很大機會把車翻過來,解救出傷

者。生命麵前,本該爭分奪秒,但他們卻因為車裏掉出的一瓶雪碧起了口角,爭執過程中高占領拿走了雪碧飲料,金喜貴認為曹學文在報酬問題上有所隱瞞,拒絕幫助。

二十分鍾後,高速120趕到的時候,又浪費了十分鍾才將傷者解救出來。這個時候男孩兒已經因為失血性休克停止呼吸。女人被送到醫院後成了植物人。男性司機受傷不重,很快就出院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顧天佑向專案組提出建議,把偵破方向調整到高速路上。專案組調集了半年內所有高速路上發生的事故報案資料,在事故敘述記錄中找到了四名受害者的名字,於是鎖定了本案嫌疑人,銀礦廠技術員的姐夫劉誌超。嫌疑人對投毒殺人行為供認不諱,本案告破。

課堂上鴉雀無聲。

一段死亡高速路,一場交通事故,一瓶雪碧飲料,四個不相幹的人。

這些詞連在一起,組成了這起連環投毒殺人案的前因後果。

讓學員們印象深刻不隻是顧天佑在本案中的關鍵提示,還有四個人的貪婪愚蠢,凶手的瘋狂殘忍。

“當你們在某一天離開這裏,走進犯罪現場,請記住我今天對你們說的,犯罪學永遠不能被數據和實驗概括,認識人性和認知技術同樣重要,技術痕跡可以偽造,人性卻是你我都具備的,我在這一行做了四十八年,如今隻相信一件事,一切惡行都有根源,你對人性的認知越深刻,就越有利於你判斷動機還原犯罪。”

“可是,我記得您曾在一本書上說,一切犯罪都有跡可循,發現痕跡是懲罰犯罪的根本。”顧天佑舉手說道。

“那是美國,一切指控都需要證據支持,我六十五歲回國至今三年半,國情變了,司法機構的工作風格也在變,我也要與時俱進。”李雲清教授老頑童似的衝著顧天佑頑皮一笑,說完這句話,轉頭對宋強說:“小宋,請把你的高足借我一天,我想跟這個孩子談談。”

宋強自然不會拒絕,還沒等他表態,學生當中一個人先不幹了,李博文叫道:“爺爺,您不是說來探親的嗎?把我也帶上吧。”李雲清看了一眼宋強。後者立即點頭道:“當然,您不是來探親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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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樓區分局,會客廳。

李雲清在前,顧天佑和李博文在後,一進門倆年輕人就愣住了。

丁寶峰在,白鳳林也在,市局馬富春局長也在,古樓分局的孟慶春局長連座位都沒有。丁寶峰下首的位置空著,李雲清徑直走過去坐下,道:“人已經到了,是不是可以開始?”丁寶峰道:“還是由老戴主持。”

戴曉樓一直低頭看卷宗,聞言抬頭,瞥了一眼顧天佑和李博文,點點頭,道:“先請古樓分局的趙萬晨同誌向各位介紹一下案情。”

趙萬晨一身戎裝,精神煥發,站在孟慶春身後,一步邁出,先向在座領導們敬個禮,然後說道:“幾位首長,老師,戴總隊,各位好,下麵由我為大家介紹案情。”

上月初,在我區臨湖街發生一起惡性傷人事件,轄區民警接到報警後迅速出擊,當場抓獲準備在逃的嫌疑人曾文強,在搜查凶器的過程中,發現四十公斤甲基苯.丙胺。經分局刑警隊連夜突擊審訊,曾文強交代了其奉命運毒進入本市的罪行。同時交代了轉交對象是紫醉金迷休閑區領班楊賀。

四十公斤的新毒品,本市曆史上還沒出現過這麽大的涉.毒犯罪案件,難怪上上下下多位大佬如此重視。顧天佑心中暗凜,隻聽趙萬晨繼續介紹案情。

隨後,刑警隊執行分局長孟慶春同誌的命令,對紫醉金迷進行了秘密監視。同時向市局和總隊通報了案情。

上月二十八號,由市局刑警隊一級警員郭茂祥同誌,頂替曾文強前往紫醉金迷接觸楊賀。之後郭茂祥同誌失蹤。

目前,距離郭茂祥失蹤已有72小時,紫醉金迷一切如常,楊賀於前天下午以回家取衣服為由請假後,在新工街脫鉤失蹤。據現場負責監視的刑警隊二組老付介紹,當時他走在路上,突然鑽進一輛減速運行的無牌豐田漢蘭達越野車。

由於郭茂祥同誌生死

未卜,市局領導決定暫時沒有對紫醉金迷采取強製措施,而是采用了秘密偵查的方式進行調查。結果發現問題不少,但都還夠不上刑事案件。在秘密調查走訪的過程中沒有發現郭茂祥的行蹤。考慮郭茂祥同誌與楊賀約定的見麵地點並不是紫醉金迷,因此也沒有直接證據能證明紫醉金迷跟郭茂祥的失蹤有關。

脫鉤就是失去對嫌疑人的控製的意思,在警界而言算是比較低級的錯誤。

顧天佑已意識又是那調調兒,和李博文對視一眼,發現這小子兩眼冒光比磕了藥還興奮的樣子。

“那個趙隊是吧,我有個疑問想請教一下。”顧天佑聽到這兒,大概已了然自己被找來的原因。這案子辦的如此亂七八糟,經辦人和指揮者都有問題,考慮到自己有可能跟這些人合作辦案,有些醜話還是說在前頭好。

趙萬晨抬頭看了一眼顧天佑,沒好氣的:“有任何疑問,等輪到你再說,現在你的任務是旁聽。”

這鱉孫把老子當實習小孩兒了。在老子麵前打官腔,戴總隊都還沒夠級,哪輪得上你小子?顧天佑嘿的一笑,聳聳肩,攤手道:“實際上我認為我的任務應該是在學院聽課才對。”說完,一轉身,甩門就走。

走廊裏,顧天佑還沒走幾步,身後就傳來戴曉樓叫他站住的聲音,回頭一看,連李雲清都追出來了。

顧天佑心道,這倆來的正好。指了指旁邊的辦公室,率先推門走了進去。一個一級警司正在辦公,見顧天佑不請自入剛要發作質問,緊跟著就見扛著一級警督牌子的戴總隊跟了進來,衝他一擺手,這哥們兒立即心領神會起身走了出去。

“老戴,我就不跟你繞彎子了,這案子需要我做什麽,大概其我心裏有數,本來嘛,既然選擇幹這行就不能怕冒險,你知道我不是貪生怕死的孬種,可我也不能幹這沒頭沒腦的傻逼買賣。”顧天佑一進門就坐到桌子上,晃蕩著兩條腿,又道:“你聽聽這案子辦的,跟這個級別的貨色合作,有仨腦袋都不夠他賣的。”

戴曉樓側身看了一眼李雲清教授,尷尬的笑笑。李雲清一擺手,道:“沒關係,這孩子說的很對,趙萬晨是我的學生不假,但他畢竟還年輕,在美國留學時間長了,對國內警務工作的方方麵麵都缺乏足夠的認知。”

顧天佑不客氣的繼續道:“李老說的沒錯,我瞅著那哥們兒就是個紙上談兵的主兒,不過我鬧騰這一出也不全是因為他,還有我個人的原因,前陣子拐子幫的案子剛結束,我這剛休息仨月,就又要披掛上陣,我心裏頭接受不了。”

戴曉樓氣不打一處來,板著臉道:“你有什麽條件就直接說,別跟老子拐彎抹角的。”

顧天佑啪的一下跳下來,道:“知我者戴總隊也,那我就直說了,正好兩位當事人都在。”

李雲清微感詫異:“怎麽?這裏頭還有我什麽事兒?”

顧天佑點頭,鄭重道:“這事兒非您不可。”說完,轉臉對戴曉樓說:“我要求由李老牽頭,組建專案組,重啟十九年前秦州市委秘書長陸宗林夫婦在家中被殺一案的調查工作。”

戴曉樓聞聽麵色一暗,看了李雲清一眼,後者道:“小夥子,這就是你剛才在課堂上思考的案子?”

顧天佑道:“李老就是李老,就是這件案子,怎麽樣?您肯不肯接手?”

戴曉樓怕李雲清這斷案狂人會一口答應,趕忙搶著說:“那件案子已經過去十九年,當時主要負責此案的徐老師都已犧牲十幾年,連案發現場都早已麵目全非,你現在還要重啟調查此案,有意義嗎?”

李雲清長眉一緊,問道:“是徐韜辦過的案子?”

戴曉樓道:“是的,當年我跟丁廳長都是專案組成員,那件案子調查工作進行了很久,先後排除掉了兩個主要嫌疑人,在不能尋找到第三名嫌疑人的情況下,不得不將案子上報掛起。”

顧天佑其實也知道他說的都在理,並且心裏也覺得重啟調查的意義不大,而且考慮到嫌疑人現在的身份,此案的重啟工作注定會遇到極大的阻力。但話是這麽說,事兒卻還是要辦,就為叫了陸子琪那聲姐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