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心性,能力跟他的成長軌跡是不可分割的。

公元一九九零年十月,秦州城外一處靶場,一個年輕的女人因暴力走私殺害刑警即將被執行死刑。麵對行刑的武警戰士帶著惋惜之意的目光,她儀態從容,神色冷峻,眼神漠然,看不出絲毫悔意。

即將執行前的刹那,她忽然吐了。

這口酸水救了她的命。

檢察院一位年輕律師不顧風險衝上來,及時阻止了行刑,經醫生檢查,她懷孕了。依照法律,免於死刑。

七個月後女人在獄中生下一個早產兒,體重隻有三斤半,出生時呼吸無力,哭笑無聲,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夭折。唯有一雙眼,亮晶晶,直勾勾餓狼似的凶狠盯著母親並不飽滿的胸脯,喉嚨發出嘶啞的咿咿呀呀聲,似乎在哭泣,卻沒有一滴淚。這個叫於少芬的女人給這孩子起了個名字——顧天佑。女人姓於,孩子為什麽姓顧,她沒有對任何人說起。

監獄是改造人的地方,無產階級大熔爐的條件有限。沒有親眷探視,即便是在月子裏女人也隻能吃到窩頭白菜,但奶.水卻足的如吃草擠奶的母牛。

名為天佑,果然老天保佑,這個瘦弱的小生命頑強的活了下來。

獄中人物,三教九流,當日便有神棍人物聞聽此事後預言:此子哭聲黯啞,瞠目無淚,命如野草,必妨至親。

果然,顧天佑一出生女人就得了嚴重的產後抑鬱症,隻憑著一股子信念苟延殘喘支撐著。小天佑三歲那年,女人終於一命嗚呼。兩眼一閉帶走了一切秘密。扔下個三歲的男孩兒,野草似的無人問津。

不管是負責看守的武警還是負責日常管理的獄警,都不知道該拿這個孩子如何是好。監獄的政委何蔚然是個上過南疆戰場的老兵,威望很高,他在會上對其他獄警說,“這孩子和監獄有緣,沒有父母親戚,你說把他扔哪,帶回城裏去?大街上扔的孩子民政局都不管,更何況這個,讓他在這先住著吧。”

一句話,顧天佑被留了下來。

一個三歲大的男孩兒,在這個充滿各種犯罪和邪惡的複雜環境中生存下來,光有何蔚然一句話是不夠的。

這座監獄建於晚清,因鎮壓太平天國而立。一百多年的光陰中,積累下無數不見諸於紙麵卻森然不可破的規矩。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獄中當然也有江湖,有江湖就有規矩和掌握規矩的大佬。

秦州監獄是個大監獄,分為男女兩區,男區又分東西南北四座院子,一座院子各有一位大佬,每一位都是在漫長的刑期歲月裏沉澱後脫穎而出的人物。何蔚然一句話留下了這個孩子,但如果犯人們不想讓這個孩子在這裏活下去,顧天佑就算有老天保佑也別想好好活下去。

為這事兒,何蔚然專門找到了龍爺。

••••••

龍爺,不是男子監區四座院落中任何一座的大佬。

他是整座監獄生態圈裏,甚至包括何蔚然和全部獄警在內,大家共尊的大佬。

他住在獄中唯一的特幹牢房裏已不知多少年,具體有多大年紀也無人知曉。

獄警當中資格最老者當屬52歲的老關,20歲參加工作就來到這兒,那時候龍爺就已經住進那間專門用來囚禁某些級別高,不適用普通犯人的特殊牢房中。也就是說這老頭至少被關在這裏三十二年。

中華民族有敬老愛幼的習俗,但在監獄這個缺少約束,比之外界更加物競天擇的環境中還不足以形成如此優待。

龍爺之所以能成為這個地方最特殊的一位,有兩點原因。

首先一點,大家都認定龍爺在這座高牆外有著超乎凡俗百姓想象的權勢。

三十二年時光,老關也沒搞清楚龍爺當年是什麽樣地人物,有過多輝煌的過去。但這卻絲毫不影響他對龍爺這個人的判斷。因為在這三十二年當中

,每當年節,都會有幾位肩扛兩顆以上金星,鬢角斑白的老將軍前呼後擁著來到這裏,畢恭畢敬走進那間牢房,有的嚴肅敬禮,有的老淚縱橫,更有甚者,一位肩扛三星的老將軍總是見麵就行大禮。

什麽樣的情誼可以有三四十年的保質期?

一個人活到這一步,怎能不讓監獄上下這些芸芸眾生敬佩有加?

監獄是個複雜的環境,所以未必所有人都認可龍爺的權威,就比如某些出去無望的亡命徒。這種人都是桀驁狷狂之輩,因為沒有了出去的希望,也就少了許多忌憚,鬧騰起來往往不計後果。監獄裏為了穩定大局,通常都是哄著這樣的犯人,甚至會給他們一些小特權。這類犯人不會在乎龍爺在外麵有多大勢力,他們隻服氣比他們拳頭更硬的人。

在犯人的食物鏈裏,最頂端的莫過於那些暴力犯罪,敢於出手傷人且這方麵能力突出的家夥。

龍爺的拳頭夠硬。

老頭子別看年紀大,卻是老當益壯,一身強壯的肌肉不輸少年。

關於龍爺的戰鬥力如何,監獄裏一直流傳著一個傳聞。

曾經有個混不吝的亡命徒,仗著一身蠻力想掀翻龍爺。據說此人剛進來那會兒不願意服水土,同監室的七名犯人愣是沒按住他,反倒被他揍個鼻青臉腫。為那件事,獄警老關用三角帶狠狠抽了他一頓,末了還把他丟進小號關了一禮拜。

小號對絕大多數犯人而言,形同噩夢。那鬼地方躺下伸不開腿,站起直不起腰,窩在裏邊一天,大多數人就扛不住了。而那人死扛了七天也沒服軟。獄警怕出事兒才把他放出來。

這家夥放出來後並不服氣,三頓飽飯就又生龍活虎了,仍舊活驢似的不守規矩。獄警們又收拾了這家夥幾次,但每次結果都一樣。最後實在拿他沒辦法,隻好換了策略,采取懷柔的方法,讓這家夥做了東院犯人中的大佬。

這家夥沒安分幾天,很快就想向龍爺的權威發起挑戰。獄警們聽到風聲,本打算阻止。但龍爺說了一句,多少年沒機會活動筋骨了,給他個機會吧。於是在某一天中午,大家在食堂吃飯的時候,看守的武警忽然就拉了肚子,管理幹部們也難得的沒有在食堂吃飯,那個人來到龍爺的桌子前。

龍爺當時一隻手端碗,對那人說:“小崽子,看見我手裏這碗飯了吧,你現在動手,我現在開始吃,這碗飯吃完,你要是還能站著,今後這地界兒我許你橫晃,而且,我這碗飯隻要是掉出去一粒米,我就算把你打趴下了,也算我輸了!”

那人不喜歡廢話,抬手就是一拳。據說龍爺連躲都不躲,低頭用腦袋撞在那家夥的拳頭上,一下子就把那家夥撞翻在地。龍爺端著碗走過去一腳踩在那家夥胸膛上,那家夥拚命掙紮,可直到龍爺那一碗飯吃完,他也沒掙紮起來。

這個傳聞由來已久,那件事情過去不知道多少年了,越穿越神的同時也越來越模糊,以至於傳到天佑耳朵裏的時候,人們已經不知道那人就是目前在東院說一不二的跑號大佬高萬坤。

何蔚然領著顧天佑找到龍爺,說:“這孩子的母親死了,再放在女監區那邊不合適,他不是服刑犯人,又這麽小••••••”

他的話沒說完,但龍爺已經明白他的意思。

老頭子擺手打斷他的話,摸了摸小天佑頭頂,歎了口氣,說:“這鬼地方本不是孩子該呆的地方,但你說的對,外頭大街上的孩子都沒人管,還不如讓他留在這兒,這小子雖然長得幹巴,但身上有股子韌勁兒,跟老子一樣是個命硬的主兒,給別人養著怕是要妨人,就放我這兒養著吧。”

又是一句話,顧天佑有了條活路。

生命就像一棵樹,不管是生長在土地肥沃陽光充足的叢林邊,還是紮根於陡峭壁立的懸崖上,隻要有足夠堅強的意誌,就有機會長成枝葉繁茂的大樹。比較而言,監獄當然就是那陡峭

壁立的懸崖,能在這裏生根發芽的小樹自是得天眷顧的。然而這樣的眷顧卻未必都是好事,監獄如斷崖,一步走錯就會掉下去。

顧天佑的童年從於少芬去世的那一刻起便結束了。

老話講三歲看老,其實是說這個年齡的孩子,天性已顯露。顧天佑的天性如何,龍爺的一句話概括的最貼切:靜若處子,動若脫兔。

三歲的天佑被留在監獄裏,社會像一頭容不下天真的滿身汙垢的猙獰怪獸,這裏卻成了天佑成長的世外桃源。

監獄是個規矩森嚴的地方。在這裏,上至政委何蔚然,監獄長劉黑臉,武警中隊長萬寶泉,下至新入獄的犯人,無不活在約定俗成循規蹈矩的生活模式裏。但在龍爺的庇護下,顧天佑要守的規矩卻不多,除了龍爺的規矩。

龍爺是個老行伍,他的監規就是軍規,嚴格執行,一絲不苟,即便對象隻是個幾歲的孩子。

不準哭鼻子,按時起床,按時睡覺,保持整潔,幾乎是一言一行都按照最優秀的軍人標準來要求。做不到就要受罰。顧天佑當然做不到,自然難逃懲罰。他曾經試圖抗爭,但龍爺的皮帶可不是吃素的。時間久了,天佑漸漸總結出規律,隻要按照龍爺的要求做到做好,龍爺的獎勵跟他的懲罰同樣分明。

當天佑表現好的時候,他也會不吝獎勵和表揚,但他的獎勵從來不是什麽糖果玩具,他通常會高興的摸摸天佑的頭,然後指著桌上的酒盅粗聲粗氣的說,喝吧,這是賞你的!龍爺的話就是命令,是不可以拒絕的。當天佑捏著鼻子忍著辣嗆喝下去後,他就會大手一揮說,出去玩會兒吧,記著按時回來,不許跟人學抽煙。

監獄的條件畢竟受限,龍爺不可能完全照搬軍隊那套來訓練天佑。而且老頭子也沒打算把全部的時間消耗在管教天佑這件事上。所以,天佑在渡過最初也是最難的幾個月的適應期後,很快便總結出與龍爺相處的規律。

白日裏,顧天佑完成龍爺布置的任務後,剩下的時光裏,他會步履蹣跚的遊走於各個監區院落,聽那些山南海北的犯人吹噓各自所謂的英雄事跡,江湖軼事趣聞。到了晚上,他準時回到龍爺的特殊監室,嚴格遵照老頭子的要求,洗漱,素質訓練,入睡。一絲不苟次序井然。

老頭子的要求就那麽幾項,對天佑而言,最難適應的是吃飯。每當吃飯的時候,天佑總是想盡一切辦法逃避。盡管偶爾可以去犯人們的食堂,也或者可以混進看守武警中隊的夥房。但更多時候,卻是要被老頭子強迫吃下那些半生不熟據說能養筋壯骨的藥膳。

龍爺說,你小子的根骨本來不差,可惜生錯了地方,剛出生第一年是人長身體的關鍵階段,後天營養不良把你給耽誤了,所以才這麽瘦弱,因此必須得補。老頭子說一不二,開方子抓藥一手包辦,在何蔚然的配合下,一道道腥臊難聞的藥膳便成了天佑的必修課。這一吃就是五年。

顧天佑八歲,如果是在外麵,早已經背上了書包。

現在天佑在龍爺的調教下,已經是個行走如風,垂坐如鍾,站立如鬆,看上去依然瘦,卻絕不弱的小男孩兒。雙眸有神透著機敏,鼻直口方,唇紅齒白,靈秀可愛。小孩子長成這樣當然是好事,但在這個地方,卻成了天佑成長過程中一大負擔。

秦州監獄位列全國十大,高牆壁壘中羈押著數千罪犯,以重刑犯居多。有道是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這鬼地方有數千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犯人。難免會有那麽一兩個色膽包天的病態之輩把主意打到天佑身上。懷揣齷齪心思,藏在暗處,等待著時機。

孩子越來越大,龍爺越來越老。看著日漸成長,對外界越來越好奇的小天佑,龍爺開始琢磨給天佑找個老師。

監獄的犯人結構複雜,某些情況下,或許可以用人才濟濟來形容。龍爺要給天佑找老師,自然要找最頂尖的人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