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大房山,厚重高遠。山腳下有一座三總部直屬的幹休所,依山傍水而建,既有亭台樓閣雕欄玉砌之富貴,又有園林假山小橋流水之雅趣。著實是個養老的好地方。十一年前直升飛機送來一個老頭兒,住進了隻有退休上將才夠資格享受的獨棟別墅,同來的還有個老太太,生的藍眸尖耳,鼻高頰秀,苗條出奇,雖白發蒼蒼尾紋深刻,卻是風姿綽約可見當年。

老頭兒暴躁無比,老太太慈祥無雙。

這裏的工作人員沒有不怕這老頭的,也沒有不喜歡老太太的。老頭子喜歡罵人,前總參大佬曹閻王見老頭就繞道走。說也有意思,這老頭已確診為老年癡呆症,忘記了許多人和事兒,卻記住了最討厭的人,曹正川的名字不叫,非管這曹閻王叫做曹小寶,一見麵就破口大罵。向來隻有他罵人的曹閻王見到這老頭就像老鼠見貓,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過去就裝聾作啞。

能進到這裏的工作人員都是見多識廣的,自然明白這位由另一位前三總部大佬許金波將軍接回來的老爺子不是凡人。所以從來不敢有絲毫怠慢。不過這老頭雖然暴躁易怒,但需要麻煩她們的時候卻不多,因為身邊有個耐心極佳的老太太。九十多歲的人腰杆倍兒直,身體倍兒棒!眼不花,耳不聾,談吐幽默勤快樸素,除了對幾個兒子管教嚴厲些外,從沒對其他任何人發過火。

吉普車進入軍事管製區域,駕車的女中尉跳下車,隻見她英姿颯爽,長著一雙漂亮的藍眼睛,高鼻梁,膚色雪白,秀發烏黑,肩平腰細,胸鼓臀翹,一雙長腿雕塑一般筆直完美。她把證件遞給哨兵看了一眼。那哨兵又往吉普車裏瞅了瞅,問道:“副駕駛坐的是誰?有通行證嗎?”

顧天佑走下車,將孫明申給的證明文件出示,哨兵認真核對後肅然敬禮道:“少校同誌請進吧!”

在這個門口,將軍以下,多高的軍銜都不重要,決定哨兵態度的關鍵是職務和地位。顧天佑坐的是軍內高級將領專配的特製吉普車,駕車的是從這個地方走出去的女神,也是幹休所那些老家夥眼中的寵兒龍劍梅,因此才會得到這樣的禮遇。

據孫明申介紹,龍劍梅這個名字是後改的,原本人家小姑娘叫龍映雪,十一年前曾祖父龍萍回到家,說映雪這個名字不好,取了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兩句話中各一個字,才改作龍劍梅。

顧天佑打心眼裏覺得這個名字改的有點二兒。身邊的小姑娘據說十六歲就參軍了,兵齡六年,一年前從總參直屬某秘密部隊的天級作戰小組調入國安,也就是明王曾經服役過的那支令老耿羨慕不已的酷炫吊炸天的部隊。據說能混進那裏的家夥都是反穿褲衩子的超人,龍爺的這個曾孫女也不例外。

龍劍梅不喜多言,但性格卻並非想象的那種冷酷類型,她不笑的時候給人的感覺是淡然寧靜,笑起來則十分溫暖隨和。話雖少,卻是不笑不說話,有些羞澀,完全就是個溫柔可愛的小女孩兒類型。很難想象那令人膽寒的劍意是從這樣一個純天然無公害的絕色美人身上發出的。顧天佑在得知她是龍爺的曾孫女時便無條件的接受了這個工作助手。

孫明

申說,你不是要去看龍爺嗎?我這裏就有一個最好的向導官。指的就是他那個不稱職的秘書,龍劍梅小姐。顧天佑還被告之,今後負責配合自己工作的就是這位綽號小龍女的女俠。

這是個驚喜,也是個輪回。

二人上車,吉普車繼續往山裏走。越接近那個未知之地,顧天佑的心情越發的忐忑起來:龍爺已忘記了許多人和事,在秦州監獄最後那一年,他的狀態糟糕,一度接近不能自理,卻不知現在怎樣了?他跟家人在一起生活一定很快樂吧?他還會記得我嗎?他的兒女們年紀大的都已經七十多歲了,他們會怎麽看待我這個不速之客?

“曾祖母說他還記得你,提醒你一句,我們家曾祖母她老人家說什麽就是什麽。”

龍劍梅指了指顧天佑腰間的配槍,道:“下車前把這東西留在車裏,曾祖母不喜歡。”

顧天佑有些欣喜,又有點意外,這個看似單純無害的小丫頭竟似能看透人心,居然知道自己在想的事情。一想到這就是自己今後的工作搭檔,心中難免有些不安。老子心裏頭的秘密那麽多,不會全被這小妖精看穿才好。他摘下配槍,放進車載工具箱裏,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在擔心什麽?”

龍劍梅靦腆一笑:“人之常情而已,許金波說你是曾祖父的幹兒子,所以我猜你會很希望他記得你。”

顧天佑道:“我是龍爺親手帶大的。”

龍劍梅道:“你大概還不知道呢吧,曾祖父有七個兒子,年齡最小的都六十多了,我爺爺都七十五啦,他可不希望被老爺子逼著管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娃娃叫弟弟,所以當初他們才特別反對你來看曾祖。”說到這兒她又笑了,嘻嘻,道:“不過這次是孫明申安排你來的,他們想攔也攔不住,而且曾祖母也想見見你呢,曾祖把七個兒子全忘了,卻沒忘掉你這個幹兒子,她老人家很好奇你究竟是什麽樣的孩子呢。”

龍爺一輩子討了四個老婆,其中三個已經壽終正寢,隻剩下這一位,聽說身子骨還很硬朗。在秦州監獄的時候,龍爺這些子孫後代一次都沒來看過他,照道理講這是很不尋常的事情。顧天佑曾一度以為他的家人是因為憎恨他當年不負責的做法才會如此絕情,現在聽龍劍梅的口氣,似乎不是那麽回事。

“有件事我很好奇,當初在秦州監獄跟龍爺一起的時候,為什麽你那些爺爺們從來不去看望他?”

“曾祖母不許。”

這五個字說的理所當然,在這個家裏竟似足夠解釋這如此不符合人倫常理的事情了。顧天佑不禁大為好奇,龍爺家裏碩果僅存的這位老夫人究竟是何許人物?

••••••

江山不老人易老,物致風華,世道人心,誰阻時光離逝帶走青春?

美人白頭,烈士暮年,可記當年劍舞溫柔,金戈鐵馬?

弱水三千,獨取一瓢,是誰仍在信守,那三生石畔許下的木石山盟?

紅塵阡陌,是誰輕挽一襲柔風,寫意忘川河上秋水的詩意盎然?

一懷瀟瀟,瘦盡春色,長空雁去,可否留我半闕清歡,在這漸行漸遠的時光裏,獨自吟唱

筆體屬於孫明申,據說是十一年前初次見到老太太時寫下的。

龍劍梅秀眉微蹙,說這個孫明申最喜歡給人題詩寫句,曾祖母的少年時光他沒趕上,頗為遺憾,就寫下了這段酸不溜丟的句子。曾祖母讚他有才,特意讓五爺爺給裝裱起來掛在這裏。

她丟下一句曾祖母可能陪曾祖上山了,就上樓換衣服去了,一看就是常來的。

客廳裏隻有幾件老舊家具,沒有花梨紫檀,隻是幾件龜裂鬆木粗製濫造的老物件兒,值幾個燒火錢。角落裏擺著一書櫃,玻璃窗後麵沒有書,全是老照片。其中一張擴印很大的黑白照片格外顯眼,民國風格的布景,絕色傾城的女子身著旗袍,目光深邃,淡雅脫俗,似有仙靈之氣呼之欲出。依稀與龍劍梅有九分相似。其他還有幾個女子的照片,眾星捧月似的圍在這張照片周圍。竟似擺出了幾分惡趣和幽默。

一個木架子上擺著一口日式軍刀,翡翠鑲嵌的刀柄,黃金的吞口,烏木刀鞘,那翡翠清透無雜一抹綠意如活了一般,黃金吞口是個龍的造型,雕工精湛,鱗次櫛比纖毫畢現,尤其一雙龍目是兩顆一般大小的鴿血紅。烏木刀鞘雕琢成一條黑龍的形態,一眼過去正應了那句話,泥潭不損錚錚骨,一入華堂光照衣。

整間屋子,最值錢的就是這口刀了。

龍劍梅換了一身衣裳走下樓來,很普通的棉布家居服,粉白相間的格子。識途小馬找來開水和茶杯,泡了一杯茶,道:“嚐嚐曾祖母自己種的苦丁。”

顧天佑接過杯子品了一口,入口極苦,口舌生津。有點好奇:“怎麽不見老爺子年輕時的照片?”

“他本來不喜歡照相,曾祖母惱他,又把所剩不多的幾張給燒了。”她歪頭想了想,又道:“嗯,還有一張,在他們臥室裏,好像是他們倆唯一的合影吧。”

院子裏傳來兩個人的腳步聲,一個沉重一個輕盈。門一開,龍爺闊步在前,後背有些佝僂,壽眉如龍角邪飛,眼睛瞪的溜圓,老龍似的看著顧天佑,忽然爆發出一聲大喝:熊兒子,舍得來看你老子啦!顧天佑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了。龍爺又叫道:“怎麽看傻了嗎?混小子,養你十年連老子都忘了嗎?”顧天佑遲疑的叫了聲:義父。

沒有久別重逢的感動和欣喜,隻有自然飽滿的情緒如天然相吸的元素迅速融合。顧天佑曾以為自己會很激動,到了這一刻才發現真正的情感是不需要訴諸表麵的。龍爺果然記得自己,這就足夠讓顧天佑覺得不虛此行了。

“你就是顧天佑?”一個與年紀絕不相稱的慈和聲音伴隨著輕快的腳步,一身灰布唐裝的老婦人提著銅質小鋤頭不慌不忙放在門邊,徑直來到天佑麵前,笑道:“糟老頭兒連親兒子都忘了,卻還記得你,時不時的跟我說起你小時候的事情。”

看著麵前慈祥可親的老太太,顧天佑忽然覺得孫明申所寫的句子竟是那麽斧鑿刀刻流於表麵。這份神韻簡直讓人忘記了她的年歲。

龍爺正瞅著龍劍梅發呆,忽然問天佑:“這小丫頭是你給我帶回來的兒媳婦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