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最初是向善的,從好人到壞人的過程,往往是扈三娘落草——逼上梁山,接著才是自甘墮落。

二十五年前的梁必達,初出茅廬,意氣風發。頭頂朝陽似火,滿目青山蓬勃,橫刀一笑,去留肝膽,這個世界唯我獨尊。頂著一腦門子匡扶正氣,掃清寰宇的念頭進入這一行。從此浸泡在醉生夢死,爾虞我詐中,鼓了腰包,丟了初心。

老頭當年的官司是梁必達前半生幹過的為數不多的好事之一。當年老頭有個十六歲的小閨女,二八年華楚楚動人,縱然有色無香也能招蜂引蝶。有一天老頭被民兵連叫去垛場守夜,村長光顧了他家。一夜風雨摧花殘,小閨女變成了小婦人。老頭性子烈,一紙訟狀把‘百裏侯’大人告了。

案情並不複雜,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很快就由公安機關移送檢察機關。然而到了這兒才明白那句話的意思。草民打官司如爬蜀道,除非遇到貴人指點迷津,否則難於上青天。

老頭遇到了初出茅廬的梁必達。

證據不充分,事實認定草率,取證時間延誤,有刑訊逼供痕跡,檢察院有無數個理由把村長大人拒之於監獄大門外。梁必達接了這個活兒,告訴老頭,舉著小閨女的內褲去報社,二十多年前,這招犀利非凡。男女關係的事兒比搶劫銀行吸引眼球多了。老頭的官司驚動了媒體,檢察機關迫於壓力提起訴訟,法院也不敢玩貓膩,最終大獲全勝。

“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劉備這輩子牛逼事兒幹了不少,傳誦千古的牛逼話卻隻有這一句。”梁必達追憶過往,感慨萬千的說道:“許多年前一個小小善舉,換來今天少走十五裏山路。正所謂:草木皆有佛性,菩提不外人心。”

顧天佑以特調組成員的身份命令最近的派出所在十分鍾內到達,同時又分別給戴曉樓和李雲清打了電話。

等待的時候老頭一直說著感激的話,事情過去二十五年,當初的熱血小律師早已進化成今日的冷血老混蛋,老頭忘記了他的模樣,卻從未忘卻這段恩情。梁必達竟被這樸素的幾句話感動的熱淚盈眶。借口看車到沒到,推門走了出去。

顧天佑跟了出來,問:“是不是感到後悔了?”

梁必達正仰望天空,月光如洗,卻滌蕩不去他一身惡臭。點頭又搖頭,答:“是的,很後悔,但再來一次,我大概還是會做跟當初一樣的選擇。”

這世界太忙太浮躁,不容你緩口氣停一停看一看,又太擁擠狹小,寰宇之廣,人心之窄,竟不能為年輕時的夢想找到棲身之所。梁必達沒有顧天佑那樣堅如磐石的意誌,傲氣淩雲的靈魂。強者之路太難走,他選擇了做一條狗。

他又說:“權利和金錢的魅力太大了,有了它們,名利和愛情唾手可得。我曾經想做個聖人,後來卻發現做好一個凡人都很難,聖人的道德水準至高無上,早把人間反差成了地獄,什麽道德正義慈悲為懷,不過是打著普渡眾生的旗號粉飾自己。”

顧天佑說:“你這個就有點偏激了。”

梁必達看了年輕人一眼:“本來隻想把你培養成一貪婪愚蠢的壞蛋,卻沒想到時至

今日,竟作繭自縛,這才叫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忽然很想知道那些年你在裏頭是怎麽活過來的,這世上怎麽會有你這樣善惡難辨毫無原則的人?”

顧天佑道:“你似乎很了解我?”

梁必達道:“從臥龍塘旅遊文化產業集團立項之日起,就有人開始關注你了。”

顧天佑並不覺得多意外,笑問:“那你們都關注到什麽了?”

梁必達道:“因為鄒海濱的存在,如非必要沒人願意招惹麻煩,假如你隻是想重振祖業,做個閑散富家翁,我們並不介意跟你井水不犯河水,但後來卻發現,你不是這樣的人。”

他毫不停頓,接著說道:“你利用了鄒海濱的熱情,邵雨澤的單純和趙子明的幼稚,營造了一張關係網,使用卑鄙的手段得到了金夢園,你又把錢龍控股的規模在一夜之間擴大了幾十倍,實力擴張之快,甚至讓我們嫉妒又驚悚,所以趙衛安不得不動用了家族的勢力幫忙打壓你,本以為離開鄒海濱家族的支持你就完了,但現在卻發現你已經羽翼漸豐。”

顧天佑嘿嘿一笑:“這個世界的規則並不複雜,如果不甘平凡,要嘛自強為人,要嘛依附於強者,由狗開始,我是個混世魔王,做事情沒原則,沒底線,隻有一身又臭又硬的骨頭,能有今天多半憑的是運氣而已。”

梁必達黯然一歎:“我用了二十五年時間攀爬,幻想著有朝一日能從狗做回人,至今卻落到這步田地,而你赤手空拳橫行無忌,卻能處處壓人一頭,甚至讓鄒海濱這樣的人物對你死心塌地,拋開鄒海濱的家族勢力的影響,你還是你,而我離開了趙家,就什麽都不是了。”

他不住的唉聲歎氣,又道:“你母親當初沒有選擇我,對我的打擊很大,甚至我曾認為自己的墮落就是因她而起,我曾多麽愛她就曾多麽恨她,同樣的也多麽恨你,一直以來,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直到今天才發現,錯的很厲害,你母親早把我看透了,她像一隻驕傲的鳳凰,生下你,就是她在火中積炭浴火重生,你們母子都是這樣傲骨錚錚,不願為成熟而庸俗。”

“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你締造了這個特殊的我。”

警車的笛聲由遠而近,梁必達仰首長歎,憶往昔,怒馬鮮衣壯誌豪情,技巧詭詐缺德冒煙,如今隻剩下滿目月光和一生悲涼。上了這輛警車,這輩子沒指望再東山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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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院的槍聲,一路的艱辛,二十五年前的老頭,連在一起是個局。

三天的肉體加精神的雙重折磨,讓梁必達接近崩潰邊緣,甚至開始神經質的跟斷頭台鬥口。槍手的出現,讓他對後路絕望。一路奔逃根本不給他細細思量的機會,生存的本能逼的他說了些實話,為了讓他不翻供,特別找到二十五年前的老頭。不是為了喚醒他的良知,隻為在他麻木不仁的心髒上刺那麽一針。

梁必達被秘密羈押起來,經手的李官鎮民警完全不知道這個頭發灰白沒了魂兒似的男人是何方神聖。知道內情的人隻有五個人,丁寶峰,李雲清,顧天佑,戴曉樓和白鳳林。李雲清和戴曉樓是布局者,

顧天佑是執行人。為縮小泄密範圍,這個局在執行前隻對廳裏一號和二號兩位老板做了匯報。

回到城裏,顧天佑先去了廳裏將具體情況向丁白二人做了匯報。因為內線問題一直沒能查證,故意略過那十五噸貨的事情沒說。二人都不是他的直接領導,也談不上指示,隻是交代了幾句注意安全和保密之類的話。從廳裏出來,直接去了總隊辦公室取槍,想去看看許佳慧,又擔心會按捺不住刺到她,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去方樂兒的小窩。去之前先打個電話。

樂兒惋惜的說:今天怕沒時間陪你了,韓老師接了個標的過億的大案子,要求我一起全程跟進,今晚是當事人請吃飯。

方樂兒要換個地方實習,韓絮應苗世凡的邀請把木蘭事務所開到了建鄴來,顧天佑打了個招呼,樂兒的師父就換成了韓絮。木蘭事務所是個有著濃重性別歧視味道的地方,整個一男性禁區。從實習助理到法務代理人,全部是女性。

與方樂兒的關係就像結婚久了的夫妻,不會如膠似漆,也不會激情如火,隻剩下一種恬淡如水親密無間的情感。各自經營著自己的事業,互不幹擾又相互依存。顧天佑說:“沒事兒,我回學院去。”方樂兒說:“你好像有心事,需要找人聊聊的話就去陸醫生那兒吧。”顧天佑一時啞然失語。方樂兒又說:“韓老師說女人一輩子最傻就是總覺著喜歡的男人隻喜歡自己,然後鑽進牛角尖兒,錯過了一生的快樂,在孤獨和憤懣中堅守著一文不值的骨氣,丟掉了青春,連記憶都不曾擁有。”

顧天佑知道隱瞞不過,歎道:“在這件事上,我就是個天字一號的大混蛋。”

方樂兒說:“我不是沒收入沒主見離開男人就生不如死的小腳女人,咱們倆之間也談不上誰對不起誰,當下喜歡你是我的選擇,如果有一天我覺得不夠愛你了,我也會毫不猶豫離開你。”

她又說:“你最吸引我的特質就是永不庸俗,就像許佳慧說的,追風逐月是刻在你骨頭上的本性,你安靜的時候像一首詩,有時候金戈鐵馬冰河入夢有時候風花雪月,躁動的時候是一輪烈日,燃燒閃耀的背麵隱藏著清冷的月光••••••”

“許佳慧找你了?”

“確切的說是我找到了她,從沒見過比她更聰明的女人了,能抵擋住你的誘惑,又能把你看得如此清楚,她從律政大廈的案子的證人中找到了我的電話,說有一張卡是屬於我的,她本想郵寄給我的,但我主動找到了她,我們聊了很多,她向我說起了趙醫生,我沒有她的魄力和勇氣。”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像一頭受傷的梅花鹿在低吟,聽上去讓人無比心碎。她不是忙不過來,而是在刻意跟自己保持距離,不是為了分別,隻是為了保護在自己麵前僅剩的那點自尊。

夜涼如水,街上行人漸稀,心中突地一緊,幡然回首,隻見一癡肥巨漢挑個擔子,前麵是一口鐵鍋,後麵是一爐子,擔子上站一妖嬈女子,前麵挺著兩顆排球,後麵撅著兩顆籃球,身材十分誇張,眼大唇厚杏核臉,在她的雙手升騰起兩股火焰燒成鬼妖形象,左手為蛇,右手為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