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她切好菜, 然後搬了個板凳到灶台旁,舀水下鍋,又打開一旁的袋子, 裝了一碗發黃的米出來,等水開了之後她把菜和米一起放進鍋裏,兩隻手抬起木質的大鍋蓋把鍋蓋上了。

做完這些之後, 她又開始處理那些完全不能吃的葉子, 把它們剁碎跟糠攪拌在一個小桶裏, 然後拿著桶走出去喂雞。

她像個小小的陀螺一樣進進出出,忙個不停, 她並不說話, 臉上也沒有什麽明顯的表情,有點像是被設置好程序的機器人,直到屋子外麵傳來腳步聲的時候, 她的臉上才出現了這個年紀該有的稚氣, 她小跑著出去,施懷熹跟著她的視線轉移——

他看到了她的父母和兩個哥哥, 他們的褲腿都挽得高高的, 腿上的泥已經幹裂著粘在腿上了, 身上也濺著的泥點子, 施懷熹甚至能聞得到他們身上發酸的汗味,這是在炎夏勞作了一天的味道。

現在是農忙的季節,要趕著下田插秧,這關係到他們一年的收成, 她的父母負責家裏的田, 兩個孩子則給別人家幫忙, 補貼家用, 而她則負責給他們送水燒飯。

她喜歡她的家人,但他們又是內斂的、不善表達的,她表達親昵的方式就是打開院子裏存著水的大缸,用瓢舀著水遞給他們,然後看著那些幹裂的泥被濕潤,變成混濁的泥水流下來,露出他們傷痕遍布的腿——田裏總是有很多看不見的危險,螞蝗和吸血蟲都常見,爸爸還被蛇咬過。

那些粘在腿上的泥被打濕了他們就不要水了,接著用草把泥擦下來,擦個七七八八就行了。

等弄好後,他們會把家裏的桌子抬出來,就著還沒有暗下去的天光吃飯。

她向來是聽不懂父母在說什麽的,他們說的往往都是大人的事情,人名都聽得她發暈。

她隻顧著跟哥哥們擠眉弄眼搶饅頭,在桌子底下互相踹來踹去,還要忍住笑,不能大聲,不然會被爸媽用筷子敲頭。

吃過晚飯之後就要洗澡了,他們洗澡的水是另外一個缸裏的,每天一換,媽媽說這樣就不容易生病。

她喜歡在夏天洗澡,悶悶熱熱的天氣,用冰涼的水把自己一天的汗水都衝掉。

洗完澡之後就是他們小孩子最喜歡的活動了——捉迷藏。

把窗戶關上,視野頓時黑得徹底,伸手不見五指,隻要一動不動就可以確保自己融入黑暗裏了,她玩這個遊戲得心應手,她的視力很好,又很靈活,每一次悄無聲息地從哥哥們身邊經過的時候,她都覺得自己是一隻貓。

她很想當一隻貓,這裏的老鼠很多,一定能讓她吃得飽飽的。

玩鬧後就要睡覺了,哥哥們睡在自己的小房間,她則是跟著爸爸媽媽一起睡。

煤油燈在這個時候才會被點起來一會兒,是為了給爸爸記賬點的,他在薄薄的草紙上記賬,拿著很短的鉛筆頭,皺著眉頭一臉思索,念念有詞。

她總是覺得,爸爸很適合當個老師。

但是他沒有上過學,所以他當不了老師。

火索的味道聞得她昏昏欲睡,她躺在媽媽的懷裏,蒲扇的風對抗不了這樣炎熱的夏天,但是她已經習慣這樣的熱意,很快就睡著了。

於是一天過去了。

於是很多天也過去了。

大哥繼續上學了,他是家裏唯一一個可以去上學的孩子,她沒有什麽不滿的,因為家裏隻供得起一個孩子,大哥又最聰明。

她也很喜歡大哥,他會給她用草編各種好看的東西,讓她戴在頭上,手上,這會讓她收獲小夥伴們的羨慕和誇獎,她會跟開心地把這些分享給她們,大家一起當好看的小女孩。

大哥的學習很好,就算他放學放假會去幹農活,他的成績也一直是第一名,村裏的老師說,他以後會有大出息。

但他沒有等到這個大出息,在他即將上初中的那一年,他在一個很冷的冬天睡著了,再也沒有醒過來。

她一直把這個當成最荒謬的一場夢,因為實在是太奇怪了,他都沒有變成一個老爺爺,就死去了。

她沒有了一個哥哥,但是生活還在往前走。

二哥跟著村裏的水泥匠學本事,他最調皮,但也很能吃苦,到他結婚的時候,他建了自己的房子,他們家的房子也被他重新翻修了,牆上塗了水泥,鋪了瓷磚。

她好喜歡瓷磚,漂亮,光滑,冰冰涼涼,像寶石一樣。

不過這些瓷磚都貼在外麵,她想,要是有一天瓷磚多得能鋪到**就好了,這樣夏天睡覺肯定不會熱了。

在哥哥結婚的這一天,她正式有了嫂子,很快又有了侄子。

於是很多天又這樣過去了。

在她頭發已經長到腰部的一個夏天,媽媽對她說,她要嫁人了。

她不想嫁人,她哭著鬧著不想離開家,質問他們是不是不想要她了,媽媽回答她,“我們不可能一輩子陪著你的,所以要給你找一個能陪你一輩子的人。”

她不喜歡這種話,但是鬧了幾天也無法,還是嫁了。

她認識她的丈夫,同一個村子裏的,比她大七歲,話很少。

要是她的大哥還活著,就跟他一樣大。

她不討厭他,也不知道什麽是喜歡,隻是結了婚,那就一起過吧。

但是結了婚有一樣事情她很討厭,即使住得這樣近,結了婚之後她也不能經常回家,就算是回家待著了也不讓她過夜。

爸爸媽媽隻說這是規矩,不照規矩來她就會被別人說閑話。

她真討厭這個規矩。

她很快懷孕了,她看著自己漸漸隆起來的肚子,覺得很害怕,一天比一天害怕,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害怕,前五個月的時候,她還會幫著幹活,到了後麵,她的丈夫說什麽也不讓她幫忙了,這讓她覺得輕鬆了一點。

但是生孩子的時候還是很痛,痛到她以為自己要跟孩子一起死掉的時候,這個折磨了她很久的孩子才出生了,她也被告知,這輩子不會有第二個孩子了。

她的孩子是個男孩。

幸好不是女孩,不然得吃多少苦。

她當媽媽了,她的孩子一天天長大,她也好像一天天地困在這個小家裏,她操心著孩子的一切,操心他的性格,成績,以後的路,為了養他跟丈夫一起努力賺錢。

她越來越少地想到父母,遇到難受的事情不會再跟從前一樣想著回家找爸爸媽媽哭訴,她自己消化一切,解決一切,她這個時候才覺得她是一個大人了。

她的兒子不喜歡讀書,他們也不會教,讀完初中之後,兒子在老家待了一年,跟同村的人背上背包,一起去了城市打拚。

又是很多很多天過去了,她的兒子跟著二哥一起,又蓋起了一座新的房子——他也要結婚了。

三層的大房子,這次裏麵的牆上也鋪著瓷磚,家具也是簇新的,她看著已經比她高出許多的兒子,這才發覺自己開始老去了。

兒子結婚後不久,她的爸爸過世了。

在得知這個消息的那一瞬間,她想的是,她再也吃不到豬油拌飯了。

每逢過年的時候,爸爸都會買回來一點肉,做豬油渣、熬白白的豬油,裝在一個小小的罐子裏,正月初一的晚上,他會打開這個罐子,把這難得的美味放進飯裏攪拌,香味簡直像鉤子把她吊起來。

她細嚼慢咽,珍惜地吃著每一口飯,即使到之後生活條件好了很多,這個依舊是她回家過年的年席上,最受她青睞的美味。

她再也吃不到它了,就跟她再也見不到她爸爸了一樣。

這是她生命中失去的第二個人。

兒子結婚一年後,她的孫女出生了。

她當奶奶了。

兒子和兒媳婦去城市打拚賺錢,孩子就交給她帶。

她經常會帶著孫女去媽媽家裏,讓她那兒熱鬧些。

孫女兩歲的時候,她的媽媽也去世了。

她的爸爸媽媽這一輩子吃了太多苦,這些苦難摧殘了他們的身體,以至於連福都沒怎麽好好享,他們就離開了。

她想到媽媽說,爸爸媽媽陪不了她一輩子。

原來是真的。

她的小孫女跪在她的身邊,她還不知道死亡是什麽,隻是懵懵懂懂地注視著一切,懵懵懂懂地給她擦眼淚,對她說:“奶奶,吃糖,不哭。”

糖也是苦的。

孫女一天天地長大,她也一天天地變得柔和,完全沒有了年輕時候的暴躁脾氣,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棵樹,一顆漸漸幹枯的樹,在這裏深深地紮著根。

孫女上高中的時候,她失去了兒子和兒媳,他們在送貨的路上遇到了車禍。

白發人送黑發人,如在夢中。

緊接著,她的丈夫無法承受喪子之痛,日複一日地喝酒爛醉,醉死在了冬夜裏。

這個人也沒有陪她一輩子。

然而她無法難過太久,某種無形的倚仗消失了。

村裏很多人都說,你們家沒有男人了。

於是地裏的菜被摘;閑言碎語流竄到耳邊;起爭執的時候;那些人都有恃無恐。

於是她從一顆幹枯的樹變成了一隻老去的獅子,把所有的風波都擋住,守著這個家,等著每個月放假的時候,孫女從縣城的高中回來。

她沒辦法閑下來,因為閑下來也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麽,於是隻能把自己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種菜種瓜,幫人下田插秧,去廠子裏做著最簡單最機械的工作。

她這一輩子都像是一隻不會停歇的陀螺,不知方向地忙碌著。

她在孫女高中畢業的時候擁有了第一台觸屏手機,是孫女打暑假工給她買的。

但是她不認識字,平時連電視也不會看,碰到這個更不知道怎麽弄了,學了好久才學會了接電話,不過觸屏手機裏可以看到很多好玩的視頻,操作也方便,她偶爾無事可做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也能樂嗬樂嗬。

孫女大學畢業找到工作後,她覺得心裏落下了一塊大石頭,隻等孫女結了婚有了孩子,她這輩子就再也沒有牽掛了。

她終於覺得自己可以慢下來了,上午出去做做事,下午去打打牌刷刷視頻,偶爾去二哥家串門,晚上跟孫女打視頻,她已經會很熟練地打視頻接視頻了,打完視頻就洗澡睡覺。

這年冬天,她的二哥在睡夢中死去了。

她突然覺得,人生下來身上是會跟親人之間係著一條繩子的,無論分開得有多久,距離有多遠,這跟繩子都會在。

直到有一方死去,繩子才會斷掉。

人的一生好像就是繩子斷掉又再生的過程,她斷掉好多根繩子了,唯有一條新生的繩子還拴在她身上。

她跟孫女互為彼此的唯一。

她走了之後,孫女身上就沒有繩子了。

辛灼在露台的搖椅上找到了施懷熹,他怔怔地出著神,總是帶著粲然笑意的眼眸垂著,看著有些寥落。

辛灼輕輕晃了晃搖椅,“怎麽了?”

搖椅裏的青年發出一聲很輕的歎息,“做了個夢。”

辛灼想了想,了然,“夢到葉奶奶了?”

“嗯。沒事的,我就是想出出神,你跟著辛漸冉去做你們的事情吧。”

辛灼什麽都沒說,他敲了敲辛漸冉的門,告訴他讓他自己去安排,後者看到了搖椅上坐著的施懷熹,有些擔憂地問:“他怎麽了?”

辛灼搖搖頭,說,“我會陪著他。”

辛漸冉從來沒有見過施懷熹這種狀態,“我也陪著他吧。”

他說著給路爸爸發了一條消息說今早有了別的安排,讓他暫時一個人鍛煉。

耳後兄弟倆一人一個蒲團一本書坐在施懷熹兩邊,都安安靜靜地不說話。

施懷熹左右看了一眼,也沒有說什麽,他覺得很累。

他好像也經曆了這樣漫長的一生。

疲倦忙碌、不斷失去,卻也乏善可陳的一生。

從一個女孩變成一顆蒼老枯朽的樹木。

施懷熹想起她在大哥的教導下,用樹枝學會寫自己名字的時候,她輕輕撫摸著那些線條,滿目都是珍惜和渴望;

想起她第一次見到自己丈夫的時候,心裏浮現而出的微妙的惡心感和沒有任何期待的新婚之夜;

想起她一次一次地失去,一次一次地蒼老。

她想要這樣的人生嗎?

他隻是一個看客,用一個夢的時間匆匆翻閱完了她的人生。

而她,在這樣的人生裏,在那樣一個小小的村莊裏,活了六十多年。

她會有多累呢?

她覺得自己累嗎?

他無法不去想這些問題,內心洶湧著出神,完全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直到辛媽媽的聲音驟然響起,“我可以上來嗎?有急事。”

施懷熹回神,看著辛媽媽得到應允後著急地走過來說:“小瓊的奶奶不見了!”

作者有話說:

葉奶奶不會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