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玉婧站在修複室門外,一直看了一整個下午。

這一個下午的時間,在她的眼裏,向南仿製出來的金毫斑紋,每一個都是那麽完美,那麽驚豔。

但向南總是搖著頭,然後將它放在一邊,重新拿過一個新的金毫建盞工藝品,繼續埋頭做了起來。

方玉婧在外麵看著,心裏麵卻充滿了疑惑。

她不知道向南在一遍一遍的仿製過程當中,手法上究竟有什麽樣的變化。

更不知道,向南為什麽會對那些看起來很完美的仿製金毫斑紋不滿意。

一直到了下班時間,鮑海和江易鴻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從走廊盡頭的辦公室裏走過來,方玉婧才回過神來。

江易鴻笑眯眯地問道:“怎麽樣?向南手裏的金毫建盞,修複得怎麽樣了?”

“還在做仿釉試驗。”

方玉婧連忙回了一句,說完這句之後,又有些欲言又止。

鮑海見狀,哈哈一笑:“在你江師伯麵前,有什麽不能問的?不懂就問,不用跟他客氣!”

江易鴻聞言,也不說話,隻是笑著點了點頭。

到了他們這個境界,早就沒有了所謂的門戶之見,對於後輩的疑惑,那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在國內,技藝精湛的文物修複師就如同大熊貓一樣稀缺,而需要修複和保養的文物,卻像天上地繁星一般多。

在這樣的現實情況下,還要將修複技術撇帚自珍、秘而不宣,那不是在間接地在損毀國寶和文物嗎?

這一點,是任何一個有良知的華夏人都不能容忍的,更別提這些和文物國寶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文物修複師了。

方玉婧遲疑了一下,這才說道:“向師兄他,他已經試驗了三四次仿製金毫了,每一次我都感覺很完美,但不知道為什麽,向師兄好像都不是很滿意……”

“哦?我看看。”

不等江易鴻說話,鮑海反倒是吃了一驚。

古陶瓷修複中的仿釉處理,實際上是判定一件古陶瓷修複水平的重要工藝之一,這也是古陶瓷修複所有工藝當中最難的部分。

學會如何做仿釉工藝並不難,難的是將仿釉處理做好做精。

而要做到完美的程度,哪怕是浸**此道數十年的資深修複師,也不一定做得到。

鮑海將那張老臉貼近玻璃隔斷,睜大眼睛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收回目光,一臉嫉妒地看了江易鴻一眼,說道:

“被你撿了個寶!”

如果不是確認坐在裏麵的那個人是向南,他肯定會以為對方是江易鴻從小就培養起來的文物修複師。

要不然的話,怎麽可能在二十多歲的年紀,將古陶瓷修複技術練習到這種程度?

他隻看了這麽一會兒,就已經能夠從向南的手法和技巧上確定,向南所仿製的金毫,絕對是完美級別的。

這也太嚇人了!

他才多大年紀,水平就已經高到了這種層次,也許要不了多久,就很有可能達到專家級的水平。

“古書畫修複和古陶瓷修複雙料專家?!”

鮑海忽然被自己腦海裏冒出來的這個想法,嚇了一大跳。

他連忙甩了甩頭,將這可怕的想法甩出了自己的腦袋。

不能想,越想越覺得可怕。

“你覺得向南每一次仿製的金毫都很完美,那隻是你感官上的錯覺。”

鮑海在一旁胡思亂想,江易鴻卻是很有耐心地指導起了方玉婧,

“仿釉的要點是什麽?是要自然、流暢,是要能夠完美地融入到原器物的釉色之中,它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要整體、統一地看待。”

“單從金毫建盞的斑紋來說,它並不是人為繪上去的,而是在瓷器燒製過程中自然形成的。”

“那麽,這斑紋就不像人工繪製的那麽生硬、死板,它是靈動的,有生命力的。”

“我認為,向南也許就是發現了這種不同,所以才會對自己仿製的金毫斑紋不滿意,最主要的原因就在於,他還沒有做出那種靈動的感覺來。”

說到這裏,江易鴻頓了頓,這才問道,“聽明白了嗎?”

“嗯嗯,聽明白了,謝謝師伯。”

方玉婧茫然地點了點頭。

實際上,她聽得似懂非懂,金毫斑紋就是胚體裏的鐵元素在高溫燒製過程中,析出來後冷卻形成的,這個她懂。

可是江易鴻說的那些靈動啊,生命力啊什麽的,她聽不懂。

一個瓷碗上麵的斑紋而已,還能看出靈動不靈動的?

還有,那個生命力又是什麽鬼?

完全不懂有木有?!

雖然不懂,但這不妨礙方玉婧對向南越發地敬佩。

也許就是這種精益求精的工作態度,這種對自己近乎嚴苛的要求,向南才能夠在這麽短的時間裏,熟練掌握古陶瓷修複技藝的吧?

或許,他在古書畫修複一道上,也是這麽要求自己的,這才能在眾多年輕的修複師中脫穎而出,獲得修複國寶《千裏江山圖》的機會,然後成功晉級國家級專家的。

像他這樣的人,成功才是理所當然的。

不成功,反倒讓人覺得奇怪了。

在這一刻,方玉婧心裏暗暗下了決心,回之江之後,自己也要對自己嚴格一些了。

在之江,自己也許算得上是個天才,可跟向南比起來,那真的是差太遠了。

再不努力,隻怕會被人越甩越遠。

三個人在修複室外麵站了一會兒,就下樓吃晚飯去了。

方玉婧還有點依依不舍,這都還沒看完呢,怎麽就走了呢?

可現在已經下班了,老師和江師伯都要走了,她也隻能跟著一起走。

三個人離開之後,一直躲在修複室裏假裝認真工作的小喬和老戴這才鬆了一口氣。

搞什麽嘛,這都下班時間了,還拖著江主任在外麵站了那麽久,影響我們下班事小,要是累著我們江主任,這個責任誰來承擔?

真是不懂事!

這種女人,再漂亮也不能要,一點也不知道照顧別人的感受!

太自私了!

小喬一邊飛快地收拾幹淨自己的工作台,一邊在心裏嘀咕著。

老戴則是哼著小曲兒,笑嗬嗬地對小喬說道:“這女人誰呀?看起來,挺有來頭的嘛,咱們主任她都認識。”

“誰認識她呀,傻乎乎地在門外站了一下午,跟個沒見過世麵的土妞似的!”

小喬瞥了老戴一眼,嘀咕了一句,然後繼續低頭收拾東西。

老戴也不在意,笑了一笑,沒在說什麽,臉上卻露出了一副了然的神情。

這丫頭每個月都有那麽幾天暴躁期。

女孩子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收拾幹淨工作台,又將沒有修複完畢的古陶瓷放入櫃子裏鎖好,兩個人就一前一後離開了修複室。

至於依舊伏在工作台前忙碌的向南,他們當沒看到。

加班狂魔嘛!

他加班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他哪天要是不加班了,那才真是嚇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