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彥徵,你不懂。”

王蒙看著樹上滴滴答答落下的雨水,將周圍的泥地變得泥濘不堪,忍不住搖了搖頭,歎道,“興,百姓苦;亡,也百姓苦啊。”

趙麟聽得這話,不由默然。

話說沒錯,可這也不是你做一個小小的長史就能改變得了的,如今戰火紛亂,能夠自保就已經很不錯了,你能救得了誰?

不過這話,他自然不會說出口,此刻王蒙的心情已是很低落,再和他爭論辯駁,隻怕他心情就更不好了。

雨,越下越大。

抬頭往山上看去,半山腰上煙雨朦朧,仿佛一層薄霧纏繞其間,山澗裏的溪流,夾雜著枯葉和黃土,也變得渾濁、湍急起來,發出“嘩嘩嘩”的聲音。

“快一點罷,再繞過前方那處山坳,就到了。”

王蒙也不再感慨,他轉頭對趙麟等人說道,“雨太大了,身上衣物早已濕透,早些到住處,也好早些將這濕衣服換掉,如今尚是初春,天寒地凍,切不可凍壞了身子。”

趙麟等人點了點頭,也不再多說什麽,悶著頭趕起了路。

十幾分鍾後,一群人繞過後那處山坳,再往前走了一段路,就看到山腳下的一塊平地上,有一處簡單的院落。

隻是,這院落或許是長時間無人打理,門前的空地上,已是長滿雜草。

王蒙臉色黯然,默默地走上前去,打開了屋門,屋子裏倒是沒長草,不過,桌案之上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屋簷處還掛著好幾張蜘蛛網,屋頂不知道什麽地方破了一個洞,正在不斷地往地麵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水滴來,將地麵浸濕了一大片。

趙麟也是暗歎了一聲,對著跟進來的幾個家人吩咐道:“還愣著幹什麽?趕緊把衣服換了,然後把這屋子好好收拾一下。”

說著,他自己也開始動手忙活了起來。

王蒙看著這當年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隱居地,如今也已變成這般蕭瑟荒蕪,心下淒然,一時間站在屋子裏,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趙麟看到他這副模樣,也隻能暗自歎息,叔明作畫是極好的,可這心卻是不安定啊。

幾日之後,隨著天氣放晴,溫度漸暖,黃鶴山中鳥語花香,山青水碧,仿佛又恢複了世外桃源的那般美麗景象,王蒙的心情也開始變好起來,有了和趙麟一起“竹杖芒鞋,閑遊山林”的興致。

這一天,兩人在山中閑遊歸來之後,王蒙興致大起,和趙麟小酌了幾杯,歎道: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陸翁這首詩寫得好啊,有酒有豚是豐年,可江南的百姓又有幾人能得豐年呢?”

“時事如此,叔明又能如何?”趙麟抿了一口酒,笑著搖了搖頭,“此處自在閑適,無戰亂紛擾,我雖也願常住此間,可惜世事不常如人願啊。”

王蒙一愣,問道:“彥徵何出此言?”

趙麟一笑,搖頭不語。

趙麟走了,盡管他沒說原因,但王蒙也知道,他是被迫不得不離去,繼續逃往更遠的地方去了。

趙麟走後,王蒙一個人依然時常吟詩作畫,遊山玩水,隻是,和之前隱居黃鶴山時的安逸閑適不同,他的心裏多了一分不安、糾結和壓抑之感。

他剛剛一個人站在門前,望著不遠處的連綿大山,久久不語,又或者,對著山下鬱鬱蔥蔥的樹林,暗自歎息。

春去秋來,這一日,王蒙看在門前,看著巍峨的大山,大山下林子漸漸染黃,旁邊一條小河流水潺潺,不由得興致大起,抬腳直奔書房,在長桌上鋪開宣紙,提起畫筆,開始畫起畫來。

他先是用淡墨勾勒出山石輪廓造型,山川、樹木、河流和房屋的形態,如此一來,整幅畫的走勢就確定了。

然後,王蒙又以淡墨勾畫石骨,以焦墨皴擦,用卷曲如牛毛的皴筆,表現山石的機理結構;再用禿筆、重墨,或聚或散,以幹、濕、濃、淡、光、毛不同質感的苔點叢生錯落。

這一畫,便是整整半個月。

這半個月來,王蒙如同著魔一般,連家人喊他吃飯也顧不上,無奈之下,隻得將飯食端到書房裏放在一旁。

有一天中午,家人進去端收空碗時,愕然發現碗沿黑乎乎的,抬頭一看,發現王蒙嘴角也是黑乎乎的。

一問才知道,王蒙一邊吃要一邊端詳著畫作,竟然不知不覺把硯台裏的墨汁當成湯喝進嘴裏了。

半個月後,這一幅《秋山蕭寺圖》終於完成了。

這幅畫布局宏大,遠處高山重巒疊嶂,長鬆茂樹,氣象恢宏,變化多端。

右側高聳的山巒下,一瀑布順流而下,匯入山間平原,期間房屋錯落,為隱居山林之所。後泉變為小河潺潺流淌滋潤萬物。

數棵青鬆挺立於小丘之上,右下角主仆二人騎馬而行,形象生動,與遠山和遠處鬆林遙相呼應。

他畫紙上的青山綠水、長鬆茂林層層疊疊,細密繁複,結構深邃,但怎麽也掩蓋不了他的那顆不甘寂寞的心。

看著麵前的這一幅畫,王蒙長歎一聲,久久不語。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一轉眼,幾年時間又過去了。

洪武元年(1368年)正月,朱元璋即皇帝位於應天府,國號大明,年號洪武。同年秋攻占大都,結束了元朝在全國的統治,其後平定西南、西北、遼東等地,最終統一全國。

經常和明朝達官貴人們來往,王蒙早已畫名遠揚,當年即應召出仕,出任泰安知州。

然而,命運卻和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洪武十三年(1380年),明太祖以“謀不軌”罪誅宰相胡惟庸九族,同時殺禦史大夫陳寧、中丞塗節等數人。

王蒙什麽事都沒做,就因為曾經到胡惟庸相府裏欣賞過古今名畫,就被當成了胡惟庸的同黨,鋃鐺入獄。

可憐此時的王蒙已逾七十高齡,哪裏還受得了大牢裏的折磨,沒過多久,就死在了獄中。

王蒙一生隱隱仕仕,出出入入,反複三十年,就連他的好友倪瓚也曾經寫詩告誡:

“野飯魚羹何處無;不將身作係官奴;陶朱範蠡逃名姓,那似煙波一釣徒?”

隻可惜,王蒙並未能將這些勸告聽進耳朵裏,最終一代名家卻是落得如此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