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院長這邊的問題暫時解決了。但這三天裏,最重要的關鍵大事卻進展的並不算太順利——候慧英的肝髒正在快速走向衰竭。而她的丈夫湯興德和兒子湯文則情況穩定。湯文甚至已經沒有了呼吸症狀,目前精神看起來也不錯。他甚至已經可以從病**下來,走到自己母親的病床旁,一臉擔憂的看著她了。

候慧英的狀況不好,很不好。雖然吳友謙當機立斷,雖然熊主任順利完成了難度極大的經皮穿肝門靜脈胃底靜脈栓塞止血。但DIC的到來仍然對候慧英原本就很虛弱的身體造成了極大的打擊。說起來,也是多虧了四院有獨立的血液內科和輸血醫學科室,這才有可能把她的生命體征暫且穩定下來。

換成沒有這些專門科室和力量的三甲醫院,DIC超過50%的死亡率可不是說笑的。事實上,四院能夠連續多次應對患者出現DIC,並且還能成功穩定住他們的生命體征,實際上也正是多虧了這些最近才開始逐漸細分出的專業科室。他們才能在患者生命體征嚴重波動的情況下準確應對,並且精準調整低分子肝素等抗凝藥物,以盡可能小的副作用救回患者一條命。

但哪怕在兩個科室的全力協助下,候慧英也僅僅隻是撿了一條命到手而已——她距離徹底安全,還有很遠很遠的距離。

最大的麻煩,就在於她肝髒上的損傷。

鼠疫耶爾森菌對於身體各個器官都有損傷,而肝髒作為人體內最大的解毒器官,在這場風暴中毫無疑問是受損最嚴重的器官之一。不管是受損死亡的細胞,還是細菌分泌出的有毒物質,乃至於四院為了治療她的疾病而大量使用的各種藥物。眾多因素都在傷害著候慧英的肝髒。

而真正讓她的肝髒崩潰的,還是DIC造成的眾多微血栓。

大量的微型血栓出現在了候慧英的肝髒和肺部中,同時還造成了候慧英身體皮膚上的多處皮下出血。大塊大塊的紫色皮下出血痕跡,看上去就讓人一陣心寒。

單憑搶救室的醫生已經無法穩定住候慧英的生命體征了,在血液內科和輸血醫學科的幾次會診後,血液內科和輸血醫學科決定派出醫生在搶救室的潔淨室內駐點治療。對候慧英給予了低分子肝素,止血敏和纖維蛋白原補充治療。經過兩天治療後,候慧英的凝血功能和尿血情況稍有好轉,但肝功能仍然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她的總膽紅素一直在400上下徘徊。

“今天開始,就要給你媽媽上人工肝髒治療了。”孫立恩穿著P4防護服,和一旁站著的湯文道,“你今天感覺怎麽樣?”

湯文沉默了一會後歎了口氣,“我還活著,這就夠了。”他擔憂的看著自己昏迷的母親,以及她手臂上的青紫,“人工肝髒會有用麽?”

“隻要機器正常運轉,就會有用。”孫立恩試圖給這個和自己年齡差不多的“大男孩”打打氣,“人工肝髒會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你母親的肝髒運作,讓她體內的情況逐漸恢複到一個相對正常的水準……”

“然後呢?”湯文在自己母親的床邊坐了下來,歎氣道,“按照你們的說法,她的肝損傷已經到了沒有辦法自己恢複的地步了吧?難道以後就一直靠著人工肝髒?”他看了看那台被千辛萬苦才送進來的人工肝髒,眼圈忽然紅了起來。

孫立恩放下手裏的工作,輕輕拍了拍湯文的肩膀,“我完全明白你現在有多少壓力,但我必須要求你堅強起來。”他指了指一旁的兩張床,“你父母現在都還沒有完全脫離危險,兩人目前都是昏迷狀態。有很多決策都需要你來替他們做——我知道你已經快扛不住了,但是我隻能這麽說,你還得繼續扛下去。”

“你可真是不擅長安慰人。”湯文假裝揉了揉自己的肚子,“你這一連串話說的我都開始胃疼了。”

雖然說話的時候還帶著鼻音,不過至少看上去他似乎打起了精神。

“你開玩笑的水平也不太高。”孫立恩過來按了按湯文的肚子,裝出了一副檢查的樣子,“不要對醫生說和自己症狀有關的謊!你還想再挨幾百項檢查麽?”

……

……

……

“孫醫生,我有件事兒想問問你。”專家組裏專攻重症醫學科的醫生和四院的重症醫學科醫生一起協力,將人工肝髒接在了候慧英的身上。而一旁,孫立恩正在記錄本上標注著候慧英現在的生命體征。等孫立恩放下筆後,湯文忽然發話叫住了孫立恩,“我媽現在這個狀況,如果肝髒的情況沒有好轉的話,是不是要考慮肝移植?”

孫立恩點了點頭,“這個是最壞的情況,不過肝移植的確也是最後,同時也是效果最徹底的手段。”

“我剛剛查了一下。”湯文向孫立恩展示了一下手裏的手機,“親屬是可以捐贈肝髒的。”

孫立恩已經猜到了湯文的意思,他朝著湯文搖了搖頭,“很可惜的是,你不行。”

“為什麽?”湯文一下就急了,“為什麽我不可以?憑什麽啊?”

“你忘了自己是因為什麽才被送到醫院裏來的?”孫立恩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防護服,“鼠疫,你感染了鼠疫。感染患者是絕對不能捐贈器官的。”

處於被感染狀態的人,是絕對不能接受或者進行器官捐贈的。這個理由也很簡單直接——為了保證移植後的器官存活,接受了器官的患者需要長時間服用免疫抑製藥物,以防排異反應發生。哪怕是母子之間的活體肝移植也一樣。

湯文體內的鼠疫耶爾森菌還沒有被完全消滅幹淨,候慧英也是同樣的情況。在這種條件下進行移植,要麽浪費掉湯文捐贈出的肝髒,要麽候慧英因為免疫係統抑製而死於鼠疫。這種和殺人沒什麽區別的手術,任何一個神智正常的醫生都不會做的。

看著頓時委頓下去的湯文,孫立恩歎了口氣勸道,“你現在不要想這麽多,趕緊把自己的病治好才是真的——你要捐肝,至少要保證自己捐出來的肝髒不會再讓你媽生病吧?”

孫立恩也猜的到,這大概是湯文在壓力下能想到的唯一一條能救自己母親一命的方法。暫且不論這個方法是否真的有用,但至少這種念頭本身就代表了湯文的決心。這一點對於醫生們來說也非常重要——要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有膽量,積極建議醫生切開自己的肚子,從裏麵挖出半個肝髒捐贈給自己的母親的。

這個和孝順與否沒有什麽關係,這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和膽略無關。人總是處於擔憂和恐懼中的。而對於這些擔憂和恐懼,有些人會選擇直麵對抗,有些人則選擇避開不談。這並不可恥,這隻是人類這一族群中不同個體所表現出的差異性。就像是不同的人對於阿托品的反應不同一樣。

拒絕不可恥,而主動提出,則顯得英勇無比。孫立恩拍了拍湯文的肩膀,認真道,“現在事情還沒有到這一步,不要著急。”

“那能不能……”湯文忽然又提出了一個新的假設,“把我媽的血液輸入到我身體裏來,然後用我的肝髒替她過濾廢物?活人的肝髒總是要比人造肝好用的吧?”

孫立恩差點一口口水噴在了P4防護服的麵罩上,“你這都是從哪兒想出來的餿主意?”

“餿主意?”湯文看上去有些不解,也有些生氣,“這主意有什麽不行的?我和我媽都是O型血……”

“首先,你和你媽的血液絕對不能直接互相輸注。尤其是你不能給你媽輸血。”孫立恩歎了口氣,開始向湯文科普起了相關輸血知識。“你的血液裏是含有淋巴細胞的。你體內的這些淋巴細胞不會被你母親身體裏的免疫係統識別成抗原。因此它們會在你母親的身體裏居住下來,然後開始大量繁殖,最後反客為主,對你母親的消化係統和造血係統進行攻擊。”孫立恩打了個比方,“這個過程有點鵲巢鳩占的意思。不過這個結果要危險的多。親屬間輸血很容易引發移植物抗宿主病(GVHD)。而一旦引發了這種疾病,死亡率在九成左右——這可比肝衰竭甚至比鼠疫厲害多了。”

“可我看電視劇上經常這麽演……”湯文還想爭辯兩句,“輸血而已,其他人的血液輸入到人體內就沒這種風險了麽?”

孫立恩苦著臉歎了口氣,“電視劇上愛這麽演,我也沒辦法呀。他們演錯了無非被我們這群當醫生的罵兩句。可我們要是跟著他們做,那就是要出人命的。”他繼續道,“移植物抗宿主病是最嚴重的輸血並發症之一。沒有親緣關係的人之間輸血,也有可能引發,但概率很低,大概隻有0.1%左右。有親緣關係的人,輸血風險會猛地提高十幾二十倍。就算因為某些特殊原因,我們必須在直係親屬之間輸血,也得先用輻射源對血液進行輻照,殺滅裏麵的淋巴細胞後再輸血。”

孫立恩看著湯文的臉,認真道,“我們還有很多其他的辦法沒有試過,你不要太焦慮,事情還沒有到這一步。”

……

……

……

“事情還沒到這一步。”在會議室裏,聽到了孫立恩匯報的吳友謙也作出了同樣的判斷,“人工替代肝髒治療是目前最好的治療手段,至於家屬有捐贈肝髒的意願——是好事,但還沒到這一步。”

“我也是這麽想的。”孫立恩點了點頭,從P4防護服裏鑽出來之後,他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輕鬆了不少。“不過畢竟連續三天都被困在潔淨室裏,自己的父母都陷入昏迷,母親情況尤其嚴重……我覺得我們應該對湯文進行一下心理幹預。再這麽下去,他可能承受不住。”

“這孩子年紀也不大。”吳友謙點了點頭,“是應該考慮一下這方麵的問題。”他點了點麵前的桌子,“把候慧英放到肝移植名單上吧,時間能搶一點是一點——要是有肝源的時候她的鼠疫還沒有被徹底清除,那就放棄移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