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寄生蟲這種特殊的疾病分類,人們一般能想到的都是“腹瀉”和“營養不良”。林記者也不例外。他曾經見過不少感染了蛔蟲的孩子——麵黃肌瘦,看上去就像是剛剛從戰亂地區逃出來的一樣。

“寄生蟲……你是說腹瀉和營養不良?”林記者想當然的把自己的經驗套了進去,“辨別腹瀉應該是比較容易的事情吧?”

孫立恩苦笑了一聲,“不,那是腸道寄生蟲。這種特殊的寄生蟲,導致這個十歲的孩子在三年內長到了70多公斤重。”

就著茶水,三人像是聊天一樣聊起了陳雯的病例。盡管對麵這兩位都是宋院長介紹來的記者,應該比較靠譜。但孫立恩還是很小心的隱去了能夠直接和陳雯聯係在一起的內容。在他口中,這個病例是個小男孩,家在牧區,來寧遠探親時發病——總之除了病情之外,其他的內容全都是孫立恩自己胡編的。

本來孫立恩還有些擔心,這兩位見多識廣的記者老師會敏銳的察覺出自己故事中的漏洞,然後直接拆穿自己在說謊。可讓孫立恩沒想到的是,兩位記者倒是發現了故事中的漏洞,但他們兩個人不光沒有指出錯誤,反而還用睿智的視角,給孫立恩的故事漏洞找好了各種解釋的理由。

這種編瞎話還有人捧哏兜底的感覺簡直太棒了。孫立恩很舒心的講完了故事,他喝了口茶,滋潤了一下自己有些冒煙的喉嚨,“這是我遇到的第一個疑難雜症患者,從這個病人身上,我也學到了很多東西。”

不能拘泥於表象,必須去思考更深層次的原因。這就是孫立恩在陳雯的身上所學到的東西。要從狀態欄提示的狀態推理出庫欣病就已經很困難了,如果不是陳雯身上出現了壞疽,時間緊迫逼的孫立恩不得不另想辦法確診庫欣病,他根本不可能想得到陳雯身上還有腦包蟲的問題。

從這個角度說起來,陳雯疾病的診斷其實和孫立恩的判斷關係不太大——她被確診,其實都是MRI成像的功勞。

孫立恩自己心裏清楚,因此在別人誇他是什麽了不起的醫生的時候,孫立恩心裏雖然挺開心,但卻絲毫不敢有自得自滿的情緒。就像是帕斯卡爾博士所說,其他醫生都可以出錯,但孫立恩不行。他現在已經成了第四中心醫院裏處理疑難雜症診斷的主力醫生。再考慮到四院的特殊定位,孫立恩很可能是那些罹患疑難雜症的患者們,最後一次確診的機會。

如果孫立恩犯錯,患者很可能要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

所謂壓力,並不隻是在上級領導和同事的一遍又一遍要求下才會出現——孫立恩其實在平時的工作上給了自己很大的壓力。而壓力在孫立恩身上最直接的體現就是“反正不是我的病人……不去好奇也行。”

……

……

……

“我們今天走的時候,聽說你們搶救室來了個把自己胳膊拽斷的病人,好像還是個被警察帶來的犯罪嫌疑人。”林記者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采訪內容,然後向孫立恩發問道,“你們平時經常會遇到這種病人麽?”

“您說的是……哪種?”孫立恩愣了愣,如果說是骨傷送來的急診病人,那急診室見的太多了。

“犯罪嫌疑人。”林記者答道,“醫院本來就是個處理病痛的地方,這種環境裏遇到的……這些人肯定也會比其他地方更多吧?”

孫立恩思考了片刻後答道,“這個問題……我還真不好說。畢竟我也沒有統計數據。而且在我工作的這段時間裏,警察同誌們來的次數也不是……不是特別多。”

孫立恩本來想對這個問題進行否定回答的,可一邊說著,他一邊覺得林記者提問的內容還真有那麽些道理。急診科處理的患者中,因為確實也有不少是因為人為原因而受傷的。比如那一大群在KTV裏打群架的4S店銷售員以及房屋中介,比如那個因為甲基苯丙胺中毒而入院治療的高嚴,還有被鄰居投毒,現在還在康複中的戰浩。算起來,要是沒有這些事情的話,說不定急診的工作真可以輕鬆許多。

“那就還是挺多的唄?”年輕的小記者點了點頭,“這些人被送到醫院的時候,孫醫生你有什麽想法麽?”

“想法?”孫立恩愣了愣,然後有些遺憾的搖了搖頭,“還能有什麽想法,主要是替他們覺得可惜吧。”

林記者抬起頭,有些詫異的看了一眼孫立恩。他原本想引導孫立恩回答類似於“做好本職工作,所以不會對這些犯罪嫌疑人有懼怕的情緒。”不過沒想到,孫立恩卻不按套路出牌。

“我見過幾個這樣的患者。”孫立恩又喝了口茶,今天說的話有些多,他嗓子都快啞了。“這些患者大多都有一個共同特點——他們都還挺年輕的。從我們當醫生的角度來說,年輕的患者一般對治療的反應都比較好,他們的身體年輕,恢複力強,而且生理基礎一般也比上了年紀的人更好。換句話說,他們比小孩子或者中老年人更能抗,而且也更好治。”

林記者點了點頭,他沒有再去引導孫立恩的回答,而是低頭開始寫了起來。

“但是明明挺好的身體,卻被他們自己折騰成了這樣……”孫立恩搖了搖頭,“我每次看到這些年輕人的時候,總會覺得很可惜。他們對自己的身體不愛惜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嘛……”孫立恩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也覺得自己這個想法有點過分,“如果對於自己的身體這麽不在意,為什麽不能把好身體給別人呢?我也見過很多想活下去的人卻因為各種原因沒能扛過去。他們不知道生命的可貴啊。”

林記者點了點頭,悄悄的在記錄本上把孫立恩最後的一句話給刪了。

“遇到這種患者的時候,你會在治療或者診斷上有什麽特殊傾向麽?”小記者還在提問,“會不會因為對方是犯罪嫌疑人,所以在治療上有所保留?”

“那是絕對不會也肯定不能的。”孫立恩鄭重回答道,“倒不如我反過來問您一個問題。您覺得,我們醫生的工作是什麽?”

“救死扶傷吧?”小記者愣了愣,沒想到自己反過來成了被提問題的對象。

“救死扶傷確實是我們的工作內容。”孫立恩正色道,“就像您總結的一樣,我們的工作內容並不包括審判或者判斷一條生命是否值得被拯救,那不是我們的工作內容。”

“就像我的帶教老師經常和我們說的話一樣——專業的事情,應該交給專業人士處理。審判一個人,這是法院和法官們的工作。”孫立恩點了點桌子,用動作來強調自己的語氣,“如果我們醫生開始憑自己喜好去判斷一條性命是否值得拯救,那就意味著我們會越權。非專業人士貿然進入某些專業領域,那一定會出大亂子。其他的都暫且不論,如果在治療和診斷上有所保留,從而導致患者死亡,那和直接殺人也沒有什麽區別了。除了法律責任以外,這種沉重的道德負擔會非常輕而易舉的壓垮一個人,要麽他從此以後漠視生命,要麽陷入自責無法自拔。這種事情風險太大而且對誰都沒有好處,我們肯定不會這麽去做。”

孫立恩說到這裏又歎了口氣,“其實醫生大概是世界上最希望患者恢複健康,平安出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