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導作風是會影響到下麵員工的作風傾向的。領導願意扛雷,下麵的工作人員就願意拚著幹活。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隻是有太多人死活搞不明白“給我上!”和“跟我衝!”的區別,他們就像是剛上大學的學生一樣,覺得大學就是應該放下一切負擔盡情玩樂的地方——當了領導,自然就不該繼續苦逼幹活。壓榨員工,然後自己樂得輕鬆,這才是領導的主要工作內容嘛!

第四中心醫院被宋文經營了八年,八年中,她自己就幫旗下的醫生扛過不少雷。副廳級院長尚且如此,在第四醫院裏工作的眾多大小主任們自然也連帶著多了幾分豪氣——隻要出於正當理由,而且又需要有領導支持的,主任們都會毫不猶豫的先扛了再說。就算自己身板太小扛不住,也有宋院長兜底,沒什麽可擔心的。

肖主任的底氣有很大一部分也來自於此。電話會議能不能算是倫理管理委員會的正常會議形式,在指導文件上並沒有明確的規定。如果放到那些不願意扛雷的單位,主任委員們很可能會以此為據,拒絕召開緊急會議——反正患者就算因為無法得到及時救治過世了,責任也找不到他們頭上。可萬一上麵發話說電話會議不算數,這就算是倫理管理委員會的失職。那可就要挨處分了。

不過第四中心醫院的風格和其他地方都不太一樣。要是讓宋院長知道自己手下的人因為怕“挨處分”而耽誤了患者治療。那絕對會直接來上一套處分三聯——停職,停薪,記處分。你不是怕處分麽?那我就滿足一下你的願望。

肖麗蓉讓自己的助理又找了三台手機過來,開始一個個給委員們打電話。雖然把還在醫院裏的李萍和錢紅軍等人直接叫來,給其他人打電話也行。但畢竟那樣會影響到這些醫生們的正常工作,肖麗蓉決定還是一起打電話算了——前後兩句話的事情,讓人家再跑一趟不值當的。

而另一邊,孫立恩則正在焦頭爛額的處理著第九診室裏的新患者。

又是喝多了的患者。孫立恩一邊在後悔自己沒多帶一層口罩,一邊指揮著護士鍾鈺去拿了五大瓶生理鹽水來。麵前的這個中年人意識還挺清醒,正滿嘴髒話的向孫立恩講述著自己過去英勇的曆史。可他的右腳上有一大片水漬,褲腿等地方的水甚至都已經結冰了。按照他的訴說,自己是喝多了之後,一腳踩到了對方在地上的垃圾堆。被汙物弄髒了腿之後,他用了幾瓶礦泉水衝洗了一下。

至於來醫院的理由,則是因為他走著走著,忽然覺得腳指頭有些發麻。正好走到了醫院附近,所以趁著酒勁決定過來看看醫生。

而孫立恩則直接把這個被護士們當成四級患者的病人帶到了自己的診室裏。隻因為他看到了一個不太常見的狀態。

“馬國群,男,48歲,急性酒精中毒,右腳三度凍傷。”

凍傷在寧遠可不是一個常見的傷情,畢竟寧遠這地方冬天雖然挺冷,但也不至於和北方城市一樣動輒零下十幾二十度。尤其現在大家生活都好了,缺乏保暖措施的人幾乎見不到——買不起房,買幾件衣服和暖和鞋子的錢大家都還是有的。

三度凍傷,在凍傷裏已經算是很嚴重的類型了。凍傷範圍觸及皮膚全層,甚至有可能傷到了皮下組織和肌肉。這種傷情甚至可能會導致截肢。但很明顯,馬國群因為喝了酒,所以痛覺有些麻木。他隻覺得腳上不太舒服,並沒有體驗到一度和二度凍傷帶來的劇烈疼痛。而等到三度凍傷的階段,痛覺就會麻木——這和燙傷的道理差不多,能夠感受並且傳播疼痛訊號的神經都死了,自然也就不會有什麽疼痛的感覺。

雖然在平時生活中,疼痛是個非常讓人難受的感覺。但它之所以存在於人體,自然有它的用處。遍布全身的神經會通過疼痛來告訴人們,身體的什麽部位受到了何等程度的損傷。並且通過令人煩悶的疼痛感持續提醒人類規避損傷,疼痛對於人類的健康其實是一項格外重要的保護措施。

沒有疼痛或者疼痛感受遭到了抑製,就有可能導致人遭受比想象中更嚴重的傷勢。馬國群的傷情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然而孫立恩雖然把他從候診室裏提前拽到了自己的診室裏,卻也不能直接按照指南建議,用抗菌溶液持續複溫他的傷口——總要先把他腳上的鞋襪脫下來才好判斷凍傷程度。

然而,這一步讓孫立恩差點沒哭出來。天知道馬國群之前到底踩到了什麽東西上,他腳上本來就不怎麽厚實的便鞋上居然被割出了好幾十道口子不說,裏麵還全都是腥臭無比的汙物。估計那幾瓶礦泉水全都讓他撒在了自己腿上。濃烈的味道一開始因為積雪和冰凍的原因,在搶救大廳裏並沒怎麽展現出來。而現在,孫立恩的第九診室裏都快呆不得人了。

“可能有凍傷。”孫立恩也顧不得先查看情況再做處理了,他轉頭朝著鍾鈺道,“拿個盆過來,用溫水先給他做個複溫看看。”被泡在溫水裏,他腳上的味道多少應該能好一點吧?

鍾鈺出門去找了溫水,而回來的時候,則帶來了一個滿臉好奇的曹嚴華。曹醫生帶著兩層口罩,朝著孫立恩揮了揮手,悶聲悶氣道,“小孫,我聽說你這兒有個凍傷?”

“有可能是。我還沒把他的襪子扒下來呢。”孫立恩攤了攤手,馬國群的鞋子倒是好辦,用手術剪一點點剪掉就是了。但那緊緊貼在肉上的襪子,他是真不敢硬扒,搞不好使勁一扯連皮都得一起扯下來。所以隻能寄希望於溫水複溫,能順帶把馬國群腳上的襪子給泡下來。

“這病人你交給我處理吧。”曹嚴華也不客氣,直接下手搶人,“你上搶救室去,周主任說要給那個弓形蟲的患者做伽馬刀了,讓你過去看看。”

“我過去能有什麽用啊?不去。”孫立恩搖了搖頭,他打從內心深處就不太想去觀摩對楊建強的治療。到不是因為他對於治療手段沒有信心,反正具體方案和方向都是周軍他們定下來的,孫立恩對於周軍等人的水平還是信得過的。他不想去的主要原因,其實還是因為楊夫人。

楊夫人表現的很堅強,甚至可以說她的意誌就如同真正的鐵人一般。但孫立恩心裏大概明白,楊建強能被救回來的可能性……並不算很大。

哪怕用了甘露醇控製,八個水腫區對於大腦的壓力仍然足以導致嚴重損傷。更何況就算接受了伽馬刀治療,弓形蟲也未必就會馬上停止造成其他損傷——死掉的弓形蟲也可能成為引發炎症的抗原。更何況楊建強其他身體部位的弓形蟲感染究竟有多少,誰都說不上來。如果多器官同時出現了問題,那就幾乎是個必死的局麵。

孫立恩有些不想去旁觀治療的原因也在於此。一周內送走了好幾位病人,而且自己又在鬼門關附近浪了一圈的孫立恩其實有些怕遇到這種情況。如果楊建強有個三長兩短,楊夫人得傷心成什麽樣子?

山峰的崩塌比揚沙更轟轟烈烈。越是堅強的人,在崩潰的時候表現的就越痛苦。孫立恩下意識想要避免去親眼看看楊夫人崩潰的樣子。在他心裏,楊建強早就是個死人了。

“周主任點了你的名,說這個治療方案最早是你提出來的。”曹嚴華才不管這套,處理凍傷雖然麻煩,但待在診室裏就意味著和搶救室裏的急迫環境暫時告別。能抓住機會稍微休息一下,曹嚴華肯定不會拒絕。“對了,同協來的那個袁醫生也要一起去看。他好像也直接提出了和你一樣的治療方案。”

“這我還真不知道。”孫立恩有些好奇,“袁醫生也建議做放療?”

“當時我也不在會議室裏。”曹嚴華攤了攤手,表達了一下自己的無辜。“我還是聽柳院長說的,‘小袁也不錯,雖然診斷出的慢了幾個小時,但是找到了病根,而且還提出了治療方案。’”他學著柳平川的語氣說了兩句,“所以周主任就點名要你們兩個去看看。”

被師兄掛念,有時候也會平添不少麻煩。孫立恩歎了口氣,囑咐道,“這個患者喝了不少酒,而且腳上沒什麽感覺了。凍傷的麵積和程度很可能比較大。曹醫生你注意著點……”

“知道。”曹嚴華對於孫立恩的囑咐並沒有什麽不滿,診治過程中忽然換人其實是個不太被提倡的行為。畢竟第一接診的醫生和後麵轉診的醫生所能看到的症狀和表現都有不同。而這一點不同,很可能就會導致整個診斷出現方向性的錯誤。不過好在馬國群的症狀相對比較單一,交流好了再處理難度不算太大。

孫立恩走出了第九診室,朝著急診大廳外走去。核醫學科的位置和住院部以及門診急診大樓完全隔開,被放在了停機坪東南側大概兩百多米的位置。

而那裏的大門口處,聚集了不少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