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的第四天,李承平教授如約而至。老頭帶著七八個學生,在酒店的花園裏擺出好大一副架勢。燒烤爐擺好,然後又從車裏拿出一份大到令人會產生“你這個確定不是小孩浴盆”懷疑的巨大鋁箔食品盒,放在了剛剛點著火的燒烤爐上方。

按理來說,在酒店的庭院附近搞這種事兒肯定會被酒店的工作人員給擋住。但……李承平教授畢竟是第一批回來的醫療隊員。過去十幾天裏,他早就跟酒店的所有工作人員都混熟了。大家都是熟人,事情就好處理的多。幾位知道事情經過的酒店工作人員不光沒有攔著,甚至還為李承平教授提供了很重要的支持。

燒烤爐上烤著撒過一大把孜然的羊肉,旁邊還有咕嘟咕嘟冒著泡的油燜小龍蝦。而更可氣的是,李承平教授身後擺著三台巨大的工業用電風扇,風扇插在酒店工作人員提供的電源插板上,然後正在以全功率工作中。

煙氣裹挾著香味,直直朝著孫立恩所在房間的陽台吹了過去。

孫立恩正在陽台的大浴池上泡著今天的第三次澡——反正現在也沒什麽其他事兒可以幹。上次來度假,他就泡了一回……然後就坐著直升機回到了四院。之前沒泡夠的,這一回怎麽也得泡回本才行。

不得不說,度假村的服務確實令人感到沉醉。除了強大的設施支持以外,這裏還有貼心到足以讓人忘卻自己正在隔離的服務水平。洗衣機包辦了所有的洗衣工作,如果你覺著身上的衣服不夠,酒店也有從真絲到亞麻再到長絨棉的全套居家服提供。如果需要運動健身,酒店能夠在一個小時內搞來一台跑步機、一台多功能龍門架,或者普拉提和瑜伽所需的所有設備。

反正酒店的房間和陽台都足夠大,擺下這些東西完全沒有問題。

在使用完畢之後隻要再打個電話,穿著防護服的工作人員就會迅速就位,把這些設備拆成可以運輸的尺寸然後運走。並且順便給房間重新做一次消毒清掃工作。

而孫立恩正準備今天好好泡澡放鬆一下身上疼痛的肌肉——昨天鍛煉的有點狠,他現在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在疼。

然後,他就聞到了一股和夜市、美食……以及罪惡息息相關的味道。

“孫立恩!”李承平站在酒店的花園裏,手裏舉著擴音喇叭叉腰喊道,“我兌現承諾,帶著烤串和小龍蝦來饞你了!”

孫立恩聽見這個聲音之後先是一愣,然後大喜過望。自從上一次讓李承平教授先回寧遠之後,李承平就和他斷了聯係。

那段時間孫立恩忙的要死,壓根就沒工夫和李承平在微信上有什麽溝通。而根據其他幾位醫生的說法,李承平的B站帳號之後也就沒了動靜。

沒想到,今天突然聽見了李承平的聲音。

好長時間沒見到李承平了,不光是孫立恩惦記這個脾氣挺好玩的小老頭,呂誌民和其他醫生們也很掛念他。於是,在孫立恩找到浴衣把自己遮起來露臉之前,周圍的陽台上已經出現了一大群熱情朝著李承平揮手的醫療隊隊員。

“哈哈哈!咱老李又回來啦!”脫離了雲鶴那種高壓環境回到家鄉之後,李承平的性格終於恢複到了原來那種老頑童的狀態。李承平站在花園裏,非常熱情的向著陽台上正在接受隔離的老熟人們揮著手,“你們再等會哈,等我把孫立恩饞死了,這些東西就送到大家房間裏讓你們解解饞。”

“那孫立恩呢?”胡佳站在陽台上,兩隻手攏在嘴邊喊道,“等會給不給他吃呀?”

“不給!”李承平哈哈大笑,“就咱們吃,他碰都不能碰——饞死他!”

……

……

……

李承平最終也沒有殘忍到一口都不給孫立恩留的地步,他給孫立恩留了20個烤串,外帶十二隻小龍蝦。

酒店的工作人員送來了一張躺椅,外帶一個戶外用的丁烷燃燒取暖器。李承平舒舒服服的躺在躺椅上烤著火,和站在陽台上的孫立恩通過電話開始進行起了“近距離視頻通話”。說話還是通過電話比較省力氣——同時也更適合兩人的聊天內容。

“走的太匆忙了,好多患者的情況我都不太知道。”李承平在電話裏歎了口氣說道,“那個……那個於新情況怎麽樣了?”

李承平走的時候,危重症患者還有好幾位。但大家一致同意,情況最嚴重的還是出現了肝炎的於新。

其實,不光是李承平惦記著於新的情況,孫立恩也很惦記著這位病人。醫療組已經把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不光是“能用”的手段,嚴格來說……他們已經用上了所有“存在”的手段。

“我走的時候,乙肝病毒的載量下來了,不過新型冠狀病毒的PCR還是陽性。”孫立恩歎了口氣,“今天早上聽周老師說,他的乙肝病毒載量還在繼續下降。不過其他情況沒有太大改善。我估計得再過幾天才能看出傾向來。”

和那種“人生已經到了最低穀,再怎麽發展都是向上走”的心靈雞湯不同,於新的生命體征確實已經到了最低穀,但……他這個傾向,還是能向更差的地方發展的。

可能會發展到根本就沒有生命體征的地步。

“所以說嘛,你這麽急匆匆的把我趕回來幹啥?”李承平教授不滿的瞪了一眼孫立恩,“離了我老李,你把這病人治好了是咋的?”

“誒,不是……我說大爺,咱們不帶這麽耍賴的啊。”孫立恩隔著十幾米的平行距離和六七米的垂直距離,向躺在躺椅裏的李承平翻了個巨大的白眼,“你老人家那幾天血壓都飆到170了,我不把你整回來,難道看著你在雲鶴光榮了?”

“你少放那瞎屁。”李承平也毫不示弱的翻了個白眼瞪了回去,“你處理高血壓的經驗多,還是我見過的高血壓病人多?高壓170算個屁,硝苯地平幹兩片進去啥事兒沒有了。”

“那我們可真就得給您老開追悼會了。”孫立恩怒道,“170的高壓幹兩片硝苯地平,突然一下降壓,你是打算直接撅在紅區裏?”

一老一少隔著根號245米的距離鬥了半天嘴,然後忽然一起沉默了下來。

過了十幾秒,孫立恩問道,“家裏都挺好吧?”

“挺好。”李承平伸了伸腿,有些感慨道,“沒想到我這一把老骨頭,到了這個歲數還得讓家裏人擔心一遍吃喝拉撒。”

“其實有不少患者在您這個歲數已經沒辦法自理吃喝拉撒了。”孫立恩開了一個不怎麽好玩的玩笑。

“對了,還有個事兒我得問問你。”李承平忽然問道,“咱們接手北五區的那個晚上……那個祁醫生的事兒後來怎麽搞了?”

孫立恩聞言一愣,然後才道,“我聽說……祁院長一月底就帶隊到了雲鶴。等他們撤回的時候……應該會帶著一起回丹陽吧?”

“你幫我問問,丹陽那邊準備怎麽搞。是有個告別儀式追悼會啥的……還是事兒就幹脆不辦了。”李承平說道,“好歹是站崗站到最後一刻的同誌,能送的話,我還是打算去送一程。”